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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0

我们那一带的风俗,男孩和女孩在童年时就要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

我十岁那年,我家来了梁瞎子的婆娘。瞎子合八字看相定日期,媒婆走村串户说媒,两口子配合得天衣无缝。媒婆把杨家嘴杨万福的三女杨春花说给我。我妈一个劲儿给媒婆使脸色。我妈说,按规矩,梁家老大是梁勤,杨万福要是同意,就把春花姑娘说给梁勤吧,梁草还小呢!媒婆说,不瞒敬大姐说,人家万福偷偷到你家来看过,就相中了梁草,说人能干,有力气。梁勤嘛,只好另外考虑。我知道他们是嫌梁勤的腿脚有些不灵便,他小时候也发了一场高烧,留下了残疾,走路时一趔一瘸的。这让梁勤很自卑,他走路总是低着头,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也很少开口说话,看上去显得呆头呆脑的。

敬玉秀是我妈的名字,媒婆比我妈小两个月,也就恭敬地称大姐。她说,大姐,你和梁大哥商量好了,给我回个话,我还要去杨家嘴,人家等着我的消息呢!

吃完荷包蛋,媒婆扭身就走,两个屁股蛋子很有节奏地摆动着,一路颠下山了。

晚上我听见我妈在床上跟我爹说话。我爹说,人家是嫌梁勤,他的那个腿……啷个种田做地?就让梁草吧,人家杨万福了解底细,强扭的瓜不甜。我妈临睡前叹了一口气,又问我爹,那梁勤的事咋办?我爹悠悠地说,听天由命。

几天后,媒婆和我爹把我们兄弟俩带到杨万福家。我爹只说要去止戈铺镇赶场,让我和梁勤跟着去。梁根很不高兴,一直噘着嘴巴。我爹说,梁根还得等几年才能去赶场。我妈把过年穿的青布衫和布鞋拿出来叫我们穿上,我爹、梁勤和我像三条黑不溜秋的影子往止戈铺走去,媒婆扭着水蛇腰落在后面。

我爹说,止戈为武,这地名有些来历哩,据说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给起的。加上一个“铺”字,可能是古时的站名。我问爹:啥叫止戈?我爹说,就是放下刀子不再打架呗。我爹总是把很正经的事情弄得简单化,在他看来,打仗这么伟大的事情就像两个泼皮无赖打架。我爹是我老子,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他的看法就是我的看法。

梁勤问,我们去买什么呀?我爹说,就是带你见见世面,顺便买两把锄头、称一斤盐巴。

媒婆在后面喊:哟,杨家嘴到了!梁大哥,到万福家去喝一口水再走吧!

喝一口水,是我们那一带的客套话。客人坐定,主家男人陪着说话,女人便烧锅煮饭,不一会儿就会端上一碗荷包蛋,客客气气地说,没啥好款待的,请喝一碗水。水里至少有三个或五个鸡蛋,待吃完喝完之后再烧火煮饭。

梁勤听了媒婆的话说,好哩,正感口渴呢!我爹白了梁勤一眼,梁勤不敢再说话。

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我知道大人的心思,便把头垂在胸前,埋头走路,心突突直跳。走过一片菜地,便看见几丛竹子。竹林边站着一个背背篼的小姑娘,穿着深蓝的花布衫子,手里拿一把砍刀,正朝我们这边张望。那女孩鹅蛋形的脸上有一双凤眼,扑闪闪的,像要飞动的蝴蝶。我们看她,她便走到菜园里,蹲下去砍一窝牛皮菜。

媒婆对我爹说,那就是春花,是个美人坯子呢!我爹说,看样子还很勤快。媒婆便喊:春花,春花!春花唉唉地答应,仍然埋头砍她的牛皮菜。媒婆说,来客了,来客了,快回去烧水煮饭。春花扔下背篼便往家里跑。媒婆对我爹说,看那腰身看那屁股,生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我爹便嘿嘿地笑,我的脸早已臊得火辣辣的。

杨万福是个爱打哈哈的庄稼汉子,笑得没完没了,一张嘴那笑声就像滚豆子似的,一句话说完后,还要笑上一段才会停顿。这种性格让我一见便喜欢。他是那种看得开的男人,遇上不顺心的事几个哈哈便了结,背地里人们都叫他杨哈哈。

我老丈人的哈哈贴着竹林的微风穿过来,笑声里带着凉爽。哈哈哈哈,梁幺妹高抬贵脚上杨家来了,哈哈哈哈哈哈,王顺华哩快回家烧火!哈哈,这就是梁大哥吧,哈哈哈哈,来坐,来坐,哈哈!春花,快去帮你妈,哈哈!

杨万福把桌子搬到房檐下,招呼客人坐下。春花已经在灶房里烧锅做饭,烟火气息飘出来了。春花她妈王顺华提着一筐鸡蛋上前来同客人打招呼,拿眼看我和梁勤。媒婆忙说,梁草,去灶房看看有事做么?王顺华说,这就是梁草啊,没事,没事,走累了,快歇着。一边说一边钻进灶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春花端水上桌,第一碗放在我爹面前。我爹从来没那么高兴,他把碗往亲家面前推,客气地让亲家吃,杨万福说,哈哈,你是客人,不要客气,哈哈,往后就是一家人,哈哈哈!媒婆说,杨大哥说得好呀,这一家人还客套个啥?

我爹又把碗推到媒婆面前,说,大妹子做好事,得先感谢你!媒婆又推让,春花再端了一碗放到她面前。我爹也不便先吃,一直等到我老丈人的碗也上了才埋头去吃。我不敢看春花的脸,只能看见她的一双手。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沾了一些菜汁青色的斑点。她给我端来时,我看见她的手有些颤抖,开水溅到手上,她提着指头甩了两下便跑回灶房。我心想,是不是烫着手指了,便到厨房去帮她端碗。春花说,你是客人,让我来端。丈母娘王顺华便大声说,这孩子懂事呢,梁大哥!我爹只憨憨地笑。杨万福说,哈哈,梁大哥的儿子,哪有不懂事的,哈哈!

饭后,我哥说,我们还要去赶场呢。我爹瞪了梁勤一眼,同时起身告辞。王顺华给媒婆送了一些鸡蛋,她便反身回梁家村。杨万福和王顺华把我们送到路边,我老丈人爽快地打哈哈,梁大哥,还有梁勤、梁草,以后赶场路过杨家嘴一定要上来喝水啊!哈哈,春花呢?王顺华一努嘴,春花仍在菜地砍牛皮菜,不时拿眼偷偷往这里张望。我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恨不得地上有一条裂缝可以钻进去。梁勤傻乎乎地向春花挥手,我爹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说,快点走,时间晚了,要散场了!

从那以后,爹便经常差我去杨家。有时候送点粮啊菜啊,有时候去杨家帮工。几年之后,我们兄弟仨已长大成人。遇上农忙季节,梁勤和我便一起去。割麦子、栽秧子、打谷子一类的事儿就由老丈人带我们兄弟俩一起做,春花和她妈就煮饭送饭。忙了一天,杨万福喜欢喝上几杯玉米酒,他吩咐春花给我们兄弟俩摆上杯子,我们哪敢喝酒,我爹还没允许哩。杨万福说,梁草,我算不算也是你爹?我便低头默认。杨万福说,这就对了,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哈哈,我有两个干儿子了!来,陪你爹喝一杯,梁勤已经是大人了,你也喝点。哈哈,喝!

我爹总是说,你们还是小孩,喝什么酒!其实,我们仨都喝过爹的玉米酒,当然是偷偷摸摸地尝。梁根说,爹是男人可以喝,我们也是男人,也该喝。梁根像我爹那样端着酒杯总是喝得很响,我只啜了两口,呛得直咳嗽,梁勤一口倒下一杯,当他再去倒第三杯时,梁根把酒坛抱走了。梁根说,喝多了,爹会发觉的,爹要发脾气打人!

陪老丈人喝了几杯酒,再看春花,我是醉到心里去了。春花已长成一个大姑娘,眉眼间挂满了羞涩。那眼睛里总是盛满水意,眼皮略为有些肿。后来我给台湾的老兵李发章说起春花的长相,七十多岁的李发章一副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样子,说:这叫水泡眼,这女子命苦,一辈子有流不完的泪哩!梁根后来说,大嫂的眼睛是流干泪了才变瞎的,她总是站在家门前向远方张望,一边唱着她自己编的小调:

正月望郎是新年,

粑又香来酒又甜;

粑香酒甜人人喜,

不见情哥来拜年。

二月望郎百花开,

朵朵花开上高台;

人人都来采花戴,

为啥情哥不出来?

三月望郎正喂蚕,

背起背篼进桑园;

情哥不来打照面,

桑叶采完眼望穿。

四月望郎正栽秧,

小妹在家烧茶汤;

假意送茶田坝望,

不见情哥在哪方。

五月望郎是端阳,

菖蒲美酒兑雄黄;

盐蛋粽子摆桌上,

不见情哥我不尝。

六月望郎正做鞋,

凉风吹进花窗来;

一双鞋子万针线,

针针线线引郎来。

七月望郎秋风凉,

家家户户缝衣裳;

想给情哥缝一件,

不知情哥穿好长。

八月望郎中秋节,

家家户户看月圆;

手拿月饼咽不下,

思念情哥泪如泉。

九月望郎是重阳,

家家户户蒸酒浆;

人家蒸酒为待客,

我蒸美酒等情郎。

十月望郎小阳春,

一股冷风吹我心;

有劳风儿带个信,

情哥快快加衣襟。

冬月望郎小雪寒,

冷气逼人烧炭丸;

人家烧炭有人烤,

小妹烧炭却枉然。

腊月望郎快过年,

小妹上街买春联;

场头走到场尾去,

不见情哥回家来。

大哥梁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我和春花迟迟未能成婚。按我们那里的习惯,老大成家后,老二才能结婚。老丈人总是呵呵笑着说,想抱孙子啦!我只好低头喝闷酒。

安家山的水土养人,我长得高高大大,浑身有的是力气,春花也是红光满面,一看就是一个健壮的姑娘。看见她的影子我的心便狂跳不止。夜里倒在床上,满脑袋都是春花的影子。不瞒你说,一想到春花,我那玩意儿便激情高涨。

我们那一带山高水长,在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清澈的池塘,我们兄弟仨经常在那里游泳,一丝不挂地面向蓝天白云,鸟叫和笑声在天地间回荡。那是我们一生最惬意的时光。游累了躺在池塘边的青草上,我们各自握着自己的家伙,对着清明的天空开炮,比赛各自的高度。那时,我便想到了春花,膨胀让我异常兴奋,我一个劲儿地出击,引得梁根放声大笑,拍掌叫好!梁勤说,你娃娃准是想到春花了!梁勤一边嘀咕,一边加快速度,梁勤一边喘气一边叫,你娃还能想谁?你娃只能想春花啊!梁勤精疲力竭时还在说春花。山里的男人嘴上木讷,就用这种方式巴心巴肝地想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该早点跟春花结婚。为自己留个后,存留一点念想。每每想到这儿,我便感到钻心的痛。现在我看到梁根的儿子梁廷俊和他的女儿梁玉时,心中悲喜交集。春花要是生下我的孩子,应该比廷俊还大,我的孙子也该比梁玉大呀!此生的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唉,小伙子,我给你讲这些,你不要认为我梁草是老不正经啊!你不知道当兵那个苦闷!从战场上下来,休息好了,就想女人,想找女人生个娃,哪怕死了总有我的骨血在嘛!但我们这种穷兵娃子,哪有钱找女人。我就只好那样了,自个儿娱乐吧。脑袋里把春花不知想了多少遍,她的眼睛、头发、手指或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睡梦里。有时在梦中跟她亲热,醒来湿了一片。回到蔷薇开满的家园,推门见一个青皮小子向我跑来,大叫,爹,爹!梦醒之后,那叫声仍在回荡,泪湿枕边无人知。我就一个劲想春花啊,想狠了,只有借二两烧酒扯自己的头发。我这头发就是那样一根一根抓扯掉的。看我这光溜溜的脑袋,连白发也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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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爹带着我们三兄弟正在开荒,我爹打算第二年春天在开垦的地里种玉米、红苕。我妈送饭来时说保长来过了,爹很是惊诧,忙问保长来干啥,妈便哭,哭得我爹不耐烦了,我妈才说,要娃去当兵!保长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们家要抽一个娃去当兵。梁勤说,当兵要死人啊!梁根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便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妈,仿佛是我妈要让我去当兵。

我爹把锄头一扔就往山下跑,黄昏时他提了一瓶玉米酒回来。他的脸已经喝得变形了,两只眼睛像两个燃烧的小火炉。我爹叫:梁勤、梁草、梁根都过来喝酒!这是我爹第一次叫我们喝酒。我妈炒了一些下酒菜,一个人坐在暗处抹眼泪,然后轮流看着我们,从老大到老二、老三,又从老三、老二看到老大,看完了她便哭,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个都舍不得啊!我妈哭着,仍然用泪眼看我们,从老大、老二、老三,再到老三、老二、老大,一个一个从头到脚地看,她说,这些小手小脚都是我摸着长大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怎么舍得让你们去打仗挨枪子啊!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当兵啊!我爹闷声闷气地吼,哭个啥呀,把人心哭得乱糟糟的,不说你一个老婆子别人不要你,我这大男人人家也不要,偏要剐你的心肝抢你的儿子,有啥法喔!

过了一会儿,我爹又说:听说什么日本军队在什么桥边生事,然后占了我们的地盘,天下大乱了。这次招兵不是侯大爷打张大爷,是到很远的地方打日本兵的!

我妈说,日、日本在哪里哟?没听说过。那些人长的是人样还是猪样?不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娃儿,守着自家的田地,跑到我们这些地方来干啥子嘛,这些龟儿子日的!

我爹说,搬到安家山的半山里来单家独户地住,就是想躲开下面乱纷纷的世界。前些年,哪里太平过!大爷之间打来打去,撵得鸡飞狗跳。我们一心一意种庄稼生娃儿过日子。唉,好不容易把你们养大,现在又轮到你们去挨枪子!

我爹声音哽咽,梁根一个劲掉眼泪,只有梁勤傻乎乎地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妈,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连几天,我爹借酒浇愁,喝得东倒西歪。保长又来催了。一天晚上,我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妈面前,把她头上的黑帕取下来,叫我妈给他缠住眼睛,然后喊我们三个人在屋里跑圆圈,他喊停我们便停下。我爹说,照现在的顺序走到我面前。我们便怯怯地上前,我爹伸出一根筷子,从我们的脑袋上一个一个敲过,一字一顿地说:

点——兵——点——将,

点——到——和——尚。

最后一次,筷子落到我的头上。我爹扯下黑帕子,一把把我揽在胸前。他的身体在抽动,我感到肩头上有泪水哗啦哗啦地滚落下来。我妈长嚎一声,双脚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已经明白父母的选择了。

我把我妈扶到门槛上,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蔫耷耷的枯藤子。我叫梁根来陪她。我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给爹敬酒。我爹鼓着血红的眼睛用土碗碰了一下,我们一干而尽。我爹说,狗娃子,不管走到哪里,安家山永远是你的家,你一定要回来!

我爹做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游戏。在我们那一带,孩童们经常张着缺牙的小嘴唱:点兵点将,点到和尚,最后一个字落到谁的头上,谁就去做认定的事情。我爹就用这种方式,确定了我一生的命运,点兵点将,点到和尚,终老也是一个无妻无子的和尚啊!

以前我有些怨他,后来一想,他也是不得已,谁在逼他呀,他哪里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一夜,夜雨像游魂一样在树叶上徘徊,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我想假如我死了,我就变成这样的雨吧,滴落到我家的核桃树上。我特别喜欢四川春秋时节的夜雨。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听天地间轻柔的雨声,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赖在床上。但那一夜,我在雨声中靠在枕上,一个劲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当兵又是何种情形?我能活着回来吗?然后,又想春花,春花的脸和手在我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放大后交替呈现。一夜胡思乱想,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被鸡叫唤醒。我爹拿着一根擀面杖追赶一只大红公鸡,公鸡似乎感到末日降临,加快奔跑,累得我爹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公鸡躲在我的床下,我爹在床边挥舞着擀面杖,公鸡在床角不动弹。我钻到床下,跟我爹一起逮住了大公鸡。我说,逮它干啥?我爹说,给你吃呀!我突然把公鸡放了,我说,怪可怜了,吃它干啥?我爹说,那也要逮住它,用鸡血祭祖呀!我爹又急又气,再去追赶大公鸡。

我妈端了一碗荷包蛋放到我的床前。妈的双眼肿得像三月的樱桃,头发乱蓬蓬的像深秋的茅草。她把碗递到我手上,又给我披上衣服,一个劲地催我趁热吃,然后坐在床边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吃鸡蛋了。我说,妈你也吃一个,一边将筷子递过去。妈说,你快吃呀,我们在家里想吃就煮,你离开家哪有蛋吃哩!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没吃过蛋,我们家的鸡蛋都是凑着换盐巴,或者放在那里以备客人到来。我执意要她吃一个,我说,就当我给您尽一份孝心吧,谁知道以后呢!妈的眼泪掉在碗里,声音哽咽地说,吃,我吃。

我爹把我们家的大红公鸡逮住了。我爹把我拉到堂屋正中,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跪下,又叫老大、老三都来跪下,我爹把鸡冠咬破,挤出几滴血洒在我的肩头,又用手蘸血按在我的前额上,然后我爹也跪下,我们一齐向牌位磕头,祈求皇天后土、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列祖列宗保佑梁草平安回来。我爹说,三百多年前,我们的梁姓祖先从很远的广东横穿大半个中国,带着几个红薯、一口袋种子来到安家山下,繁衍了梁家后代。梁草你听着,你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家,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回到这儿,这是老祖宗给我们开辟的家园!

我妈从那天起便格外忙碌,变着花样给我弄饭吃。一向节俭的母亲恨不得把天下好吃的都堆在我面前,看着我吃下去,看我吃饭是她最快乐的事情。每天夜晚,我爹一个劲地抽水烟,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有时咳得满脸通红。我不知道爹在跟谁较劲,他抽烟的狠劲,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吸进肚子里去。我知道爹很无助,爹对山下的世界无能为力,爹无法抗拒风中传来的命令,就像当初他无法抗拒侯德胜和张忠信的命令。我爹把自己弄成残疾,才躲过了当兵的厄运。现在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命运已经注定,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列祖列宗也无法摆脱的命令,这是千百年来小民百姓的命运。我爹想得到这一层意思,又无法割舍骨肉亲情。我爹把置身人世的无奈都拧成一个又一个烟疙瘩,往烟锅里塞,狠狠地吸,咳得翻江倒海咳得牵肚扯肠,然后一声又一声长叹,似乎这样他才能轻松一些。

我妈只有偷偷抹眼泪。自从我妈听到保长的话后,眼泪就没干过。除了眼泪,我妈还有什么法子!

我妈的泪水流在了那些衣服上。她忙着把旧衣服拆了给我做鞋,把我爹的长袄拆了给我做成夹袄。妈说,冬天快来了,外面冷着哩!我妈说“外面”时,往安家山下望了一眼,眼睛落在半空,眼泪就迷住了视线。外面的天空被厚厚的雾罩住,浓得怎么也看不透。

雾中慢慢爬上来一个女人,是梁瞎子的婆娘。妈喊:哎呀,幺妹子来了,快上来坐!在搬凳子时慌忙撩起围腰擦去眼泪。媒婆用滚边花布袖子拭汗,抚着前胸大口大口地喘气,埋怨道:梁大哥呀,当初就是犟,非要搬到这半山上来住,俗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还能搬到天上去?这天底下哪儿不是皇上的土地?这不,叫你娃儿去当兵,你也莫得丁点办法!

我妈说,幺妹子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生儿女不知道啥叫心肝宝贝,丑娃子狗娃子再怎么说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妈的愿把儿子送去当炮灰!

媒婆说,大姐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安家山这块天了,古时候还有女将穆桂英呢!我妈气不打一处来,话就迸出来了:别给我扯远了,妹子!我管不了外面的事,也唯愿外面的不要来害我们!媒婆说,哟,倒说我了,我是外面的,我来害你们?我爹连忙出来打圆场,妹子别生气,她哪是说你、哪敢说你啦!你是来给我们办好事的、办好事的!我妈赶紧转话,妹子,我是心里不好受呢,不敢说你哟,求你还不成吗?媒婆转而眉开眼笑,说,爬这荒山来累得我气也喘不过来,为啥?妹子我放不下大哥家里的事呢!我妈用围腰擦了擦凳子,让媒婆坐下,我爹递一根纸捻为她点上火,也拿一个小凳坐下,陪她说话。我妈说,幺妹子歇歇,我去给你烧茶喝!

我知道媒婆来的目的。果然,她吐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说:让春花嫁过来,赶紧跟梁草圆房。我听了又喜又惊,躲在门内不敢吭声。我爹的声音带着烟味和叹息,不紧不慢地说:梁草要走,妹子,我们不能害了春花。媒婆没说话,慢腾腾地抽烟。我爹又说,狗娃子一走,谁知以后的事呢?不如,不如,把春花说给丑娃子……

但眼下,谁开得了这口……媒婆说,这事得慢慢来,以后,以后才好改口。等狗娃子走了,再慢慢提出来。

我一口气跑到山上,在山上睡了两天两夜。我看到我们家的人打着火把到处找我,我妈喊得声嘶力竭。我不想理他们,我想躲开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没有人为我着想,他们只会命令我。连我爹也不为我考虑,他只想着老大。我为啥要去当兵?滚他妈的点兵点将!我对着山谷叫喊: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山谷里传来回音:我不想出去,我一辈子也不离开家!我大叫:啊!啊!

我听见回音与自己对话!我觉得很孤单,只想哭,便呜呜地哭了。

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只好下山。既然不可能在山顶当神仙,我只有听话,听外面的话,听我爹的话。我爹的话是有道理的。他说得对,不能害了春花,不能让春花当寡妇。可我呢,我没办法,没办法就只有认命,认命了就心安了,就不那么痛苦了。为了我们梁家,我只有在战场上寻找生路,在死人堆里寻找活命的机会。这是我们梁家三个男人唯一的选择。

下山来,我就听话了。我爹倒下了,他发着高烧,不敢看我也不说话。

临走的那天,我妈用一个小布袋装了一把我家菜园里的泥土,缝进新做的夹袄里,说,在外面喝生水拉肚子时,就用这土拌点水喝,治水土不服哩。

梁勤、梁根都来送我。我爹也穿好衣服下床来送我。我站在石墙下,最后一次看着安家山。然后,跪在我爹我妈的脚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说,爹、妈,儿不能尽孝了!我妈抱着我哭出声来:儿呀,你一定要回来,哪怕妈死了,魂也要等你回来!我说,妈,如果我死了,把我家的蔷薇移一枝栽到坟前,我就能天天嗅到家里的香气了!

我妈哭得东倒西歪,我叫牛娃子守住她,梁根哪里守得住!我又叫大哥梁勤,梁勤死死地抱住她。我飞跑起来,我妈的叫喊像鞭子抽在后背上。一口气跑到山下,我才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安家山那一处孤零零的家园,以及那几个像黑点一样的人影。

我爹跑下山来送我。几天中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我们默默向前走。我说,爹,家里的事就丢给你了,你要注意身体!我爹就哭,狗娃,我对不住你!春花……

我说,让她当我嫂子吧!我爹望着我,身体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我爹哭得直不起腰了。

一团雾气飘来,遮住了山头,也遮住了我家的房屋。雾中我听见我妈在喊:狗娃子呢,你一定要回来啰!

母亲的声音虚无缥缈,就像幽远的喊魂声,这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我爹的胸前放声大哭。我爹紧紧抱住我,仿佛生怕一放开我就会从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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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日头高照,酒醒了人也醒了。躺在床上就闻到一股柴火味,他想起小时候懒睡在床母亲在厨房煮饭的情景了。眼下是秋天,没有蔷薇也没有金银花,倒是有一阵桂花的香味飘来。院坝里有两株丹桂,开繁了,整个树上仿佛有些红红的小火苗。

蓝天上飘着几缕散淡的白云,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猪猪牵着他的手,出门四处转转。

村里建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泥房,几幢土墙青瓦的老房子越发显得破旧了。正如廷俊说的,四合院早已不在了,祠堂的位置上正在建房,砖匠拿着墨斗正在往下吊着。这些房子散落在安家山脚下。往上望去,是密实的柏树遮住了山体,青葱的绿中有一个黄瓦的飞檐凸显出来,看得出,那是一个寺庙,兴许那就是原来的观音庙吧。安家山依然那样高峻,矗立在云天里,山顶的绿与天上的蓝混成模模糊糊的黛蓝色。

山那面是什么?

还是山呗?

儿时的回音仿佛从山的高处传来,他哑然失笑。猪猪说,爷爷,笑什么?

他问猪猪:山那面是什么?

还是山呗!猪猪想了想,说。

他哈哈大笑,猪猪清亮的小眼睛望着他,不解地问:爷爷,你笑什么?

他笑得更厉害了,猪猪噘着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给了他一把大白兔奶糖,说:将来呀,猪猪一定要到山外去看看,山外面是很大的平原,还有更大更宽的海。知道吗,海?海里有很多很多的水,海上有小鸟在飞。他做了一个小鸟扇动翅膀的姿势。

猪猪望着山顶,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看着我们,村里人便问,猪猪,是你干爷呀!早就听说你干爷要从台湾回来!

猪猪便点头,眼神里盛满了骄傲:我干爷当过兵打过仗呢!

有个嘴角带痣的男人抹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说:难道有死人复活的事,梁草不是早就死了,坟都成了荒坟?

猪猪便对他使了一个鬼脸,猪猪便把这事告诉了婆婆,春花说:那便是梁瞎子的干儿梁廷显,梁瞎子和媒婆没有生育,便收了媒婆的侄儿做干儿,继承了梁瞎子的手艺,到处看相算命。前些年不敢公开活动,这几年也大模大样地做事情,农村人修房子看风水,择日子,都要请他呢!

梁瞎子和媒婆呢?

哎,早就死了。梁瞎子也是大饥荒时走的,又过了几年,媒婆得了食道癌,最后,也是饿死的,死的时候骨瘦如柴。

吃过早饭,他说上安家山看看老屋。春花说,哪还有什么老屋子?早就拆了。刚解放那阵,就搬下山来投入互助组了。一家人住在半山,谁给你搭联成互助组?上工的、帮忙的都不方便。那时候修的是土坯房,一直维持到80年代土地包产到户,吃饱肚子才有钱来盖新房。

老屋基呢?

早就改成地了,种麦子、红苕呢!

堰塘还在么?

堰塘?干了。这些年水越来越少,堰塘成了月亮塘。

哦,还有什么?

还有啥,只有坟吧,今儿下午,去给爹妈上坟!

春花打发解放上推销店买香蜡、纸钱,快去快回,干爹等着用哩!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解放备好上坟的物品,正田、正财也携老婆,孩子,一齐往安家山去上坟。春花叫成芬在家做饭,晚间要喝酒。

我搀扶他,解放拉着猪猪,上了弯弯曲曲的山道。

山道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淡黄的石阶高高低低。因为不是村与村之间的大路,便没有人费太多心思拓展;梁家村的人上山种地或砍柴时才会爬这条路。安家山是梁家村人的宿命和依靠,它像青藏高原下的岷山山脉和秦岭山脉中的任何一处皱褶,极为平凡,易守又难攻。人们就像山里的野菌或鸟儿一样在这里土生土长,自生自灭。

廷俊说:二爹,你看那个岩洞。

顺着廷俊指的方向,果然在岩墙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洞窟。

这倒很新鲜,我们当时没见过哩!

说来也是神奇,农业学大寨那阵,村里人也学大寨造梯田。把这山坡上的台地,改造成可种粮食的土地,地边用石头砌起来,涵养水分。村里组织石匠在岩洞里打石头来砌地边,石匠们就发现了那些洞窟。

洞窟里是啥?

棺材呗,早就朽烂了。省里的考古专家下来发掘,说是一个古代小蜀国留下来的岩墓,里面的房子有客厅、灶房、卧房,生活情景跟今天的人差不多,真是奇了!

哦。我在这里生活那些年,也没听老人说起过。

梁家也是明末清初的移民嘛,张献忠剿四川那阵,土著的蜀人只剩下区区几万人,老虎大摇大摆地走上省府的衙门。四川当时是城池荒废,十室九空。可见,坐拥万山环抱的四川盆地,也不见得就很安全,说不定哪天就殃及池鱼,家也会被连根拔起的。人如飞絮家如飘蓬啊!祖宗遗骨藏在岩洞,倒不失为安全的天国。

哦,哪有什么彻底安全的天国?还是给后人发现了,也抄了人家的祖坟!

廷俊一拍脑袋,倒是呢,听说这里要保护起来,将来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呢!

他爬得气喘吁吁,到底是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候上山下山像一阵风似的。他说,爹妈把家往山下搬的时候,年纪也不轻了。爹一辈子性子硬,到头来还是融入山下的社会了。

走走停停,还是爬到半山腰。山上山下全是柏树,只有半山是层层叠叠的红苕地,满地的红苕藤长得正旺。正田说,这些年山上缺水,水田都成旱地了,每年种两季:冬天种麦子或油菜,夏天种包谷、红苕。要是遇上干旱,就没什么收成。山这样高,难得挑水上来灌苗。

在一块红苕地前,他站住了。凭着一种奇异的直觉,他觉得这就是原来的家。

他眯着眼眺望对面的山体,又看了看安家山的走势,最后站在地中间说,这就是我原来的家!

正田和正财笑起来,正财说:二爹的记性太好了!

正田说:我还记得很清楚,房外有一圈围墙,墙上爬满了蔷薇和金银花。房前的那棵核桃树,婆婆每年过年时都要砍一条口子喂米饭,说来年能结更多的核桃哩!

是呀,那核桃树呢!

说也奇怪,自从搬到山下,核桃树在那年冬天就枯死了。爷爷想把那三棵树移到山下的,后来只移活了一棵核桃树,橘树也死了。爷爷说,人挪活树挪死,看来比人的适应力差多了,树是恋家恋旧的,只能在熟土中生活!

廷俊也听得认真,正财说:大哥,这些年长进了,说的话很深哦!

正田憨笑着,我是栽树的嘛,只对树子了解一些。其他的事,还是老弟见多识广。

正田包下了安家山嘴上百亩的林地,打算开辟一片核桃园。

他一屁股坐在苕埂上。正财忙拿了一个塑料口袋,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说:你们往前走吧,我要在这里歇一会儿,抽一袋烟。

廷俊给大家使了一个脸色,众人便退出红苕地。

他掏出烟袋,用火柴点燃烟丝。望着对面的青山,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虚无中。

房子、花和树。爹、妈和我们。一幅幅画面叠映而过,叽叽喳喳的声音留在半空,瞬间,他和麻雀都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没来过。眼前这一片安静的红薯地,夕阳给叶子镀了一层金黄的薄纱,寂静中显得格外美丽。

爹,妈,还有我们过去的家,我回来了,梁草回来过。

他对着幻梦般的苕地,说话。末了,敲掉烟袋里的烟灰,站起来往地边走。走到路上,再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跟什么东西告别。

老人坟就在离堰塘不远的地方。堰塘里长满杂草,两头黄牛正在吃草,仿佛品尝着香甜的美餐。

村里人都称这叫月亮塘,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草长得比任何地方都快,可见地下水还是有的,正田说。

放牛的老妇人向正田打招呼,正田也招呼道:梁大妈,看牛哇?

被称为梁大妈的女人说:你们家来远客了,一看就是富贵人!

廷俊说,大妈,是我二爹回家来哩!

哪个二爹?老妇人刨根问底。

梁草二爹。

不是死了吗?坟在那边哩!妇人指着不远处的荒坟堆说。

你们家当了光荣烈属呢!不像梁政明,弄了个半残废回来,还跟地主、富农一起挨斗,年年冬天吆牛耕队里的冬水田,泡烂了双腿,死得惨哦!妇人说。

解放小声说,干爹,别理她。这是梁廷显的婆娘,嘴巴大,说话像倒豆子,不过脑子,直端端地迸出来,得罪人呢!

她说的梁政明是谁?

梁政明是梁廷显的大儿子,朝鲜战争爆发,自愿申请去当兵。在战场上被俘过,历史上留下污点,回来就抬不起头。现在他的儿子梁朝品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廷俊说。

堰塘边是一块坡地,也种着红苕,苕地通向一片荒坟。梁家村的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呢!这是梁瞎子,旁边这个小坟是他老婆的。梁瞎子的后人不孝顺,坟也没修,碑也不立,倒像无主的荒坟似的。正田不屑地看了放牛的妇人一眼说:就知道说东家长西家短,自家的稀饭还没吹冷呢!

紧挨着的就是两位老人的大坟。白色花岗石砌了三层,每层都有上翘的飞檐,檐上雕着腾飞的龙凤。中间的柱上刻着一副联:三亩薄田迎日月,四间瓦房度春秋,横批:勤俭持家。碑上刻着梁德高、敬玉秀之墓,下面是儿孙的名字。廷俊说:这对联是我爹撰写的,他一辈子喜欢念经读古书,就这一次派上了用场。两年前,我们两家商量给爷爷和婆婆合坟,花岗石是从外地运来的,刻石雕花倒是本地石匠的手艺。

要是我在家,也会成为石匠的,我会带着徒弟亲自来做,他说。

猪猪做了一个打石头抡大锤的动作,把大家都惹笑了。

解放拿出香蜡、纸钱。正田把水米饭在坟前的草地上倒了一圈,又把一块煮熟的刀头肉摆在石案上,一个塑料盘里摆上他从台湾带回来的糖果,献在坟前。

点上两根绯红的大蜡,又点燃两炷香,他抽出烟袋,点燃一袋烟放在坟前,长跪不起:爹、妈,儿子梁草回来了!

一声呼号,剩下的话就无法再说下去。

廷俊和解放来扶他,廷俊说,二爹,您终于回来,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惊喜的!再说老人家也离世这么些年了,您也要节哀顺变。

众人拿纸来烧,烧的除了冥币,还有纸做的电视机、电冰箱和小洋楼。正田说,爷和婆一辈子没吃饱饭,多给他们烧点。正财开玩笑问:收得到么?正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纸灰在空中飞舞,火苗发出嚯嚯的欢声,正田便说:爷和婆一定是知道了,他们高兴呢,你看这火苗,像人的笑声呢!

大家便肃立在火堆前,仿佛老人家的灵魂在火中时隐时现。

两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突然飞下来歇在坟头上,引颈欢叫不停。

猪猪伸手去赶,喜鹊并不逃,反而在坟头平静地走来走去,像在踱步似的,末了,双爪一软,卧在坟头,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

大家甚觉灵异,仿佛喜鹊是老人的化身,便一齐跪下来。

喜鹊高卧在坟头,逐个看过下面的人,露出慈爱的神情。

解放仰起脸来说:喜鹊啊,你要是爷爷的化身就点点头!

喜鹊仍然卧在那里,没有动静。

猪猪又做了一个吓唬状的鬼脸,喜鹊仍然没有惧怕的样子,悠闲地卧在那里,露出满意和幸福的神情。

廷俊点燃了鞭炮,密集的炮声使树林里的鸟惊惶飞散,喜鹊仿佛没听到炮声似的,依然卧在那里。

正田灵机一动,把他扶到坟前,他跪在地上,模仿母亲的喊魂声: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

没等他的话说完,人们看见两只喜鹊朝大家频频点头,然后相互对视,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其中一只大胆地飞过来,扑在他的肩头,另一只迟疑瞬间,也飞过来,歇在他的头上,片刻又飞回坟头。

真是奇啊,我一向是个无神论者,今天也觉得怪异。廷俊扶起他时说。

在爹妈的坟墓下方,有两个坟堆,一个是梁勤的,一个便是梁草的。坟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在他的坟尾,有很大一簇蔷薇,眼下已掉尽叶子,露出带刺的枝条。他指着蔷薇问:这是自然生长的,还是谁栽下的?正田说:是妈栽下的,搬房子下山那阵,她把老房子的一丛蔷薇移栽到这里的。

哦。他的心底微微一颤,一股穿越生死的温暖情愫在心中缓缓散开,幸福地弥漫。

干爹,要不把空坟给毁了,免得你看着伤心!解放说。

不,留着它。我以后老了,就葬进去吧!俗话说,叶落归根,这是我最终的归宿呢!爹妈在上,大哥在旁,有亲人陪伴,有蔷薇盛开。多好的墓地,天下就这一小块地方给我留着呢,毁它干啥!

烧完纸钱,暮色越来越浓,一股轻雾从安家山顶飘下来,坟和人都隐进雾里。山下已升起三三两两的炊烟,回巢的鸭子响起嘎嘎的叫声。时光倒流,仿佛几十年前鸡鸭回巢,牛羊归圈,人们回家的某个黄昏。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终于回家来啰!

母亲的声音隔着时光,仿佛从悠远的冥界传来。两只喜鹊站起来,欢叫着在我们头顶盘旋,最后,向山顶飞去,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