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太阳光白如刀刃,亮得戳眼。到了吉格赖,最先攒射过来的就是这样辐射状的强光,好像要把人一块儿熔解似的。水泥地早就被运货的大车压烂了,车子排着队一摇一摆向前行驶。两头瘦弱的脏牛眼神平静,缓慢地咀嚼着垃圾堆里的纸板。吉惹沙沙银饰店老板的小儿子鼻洞下挂着两根粗鼻涕,脸蛋上附着一层斑驳的污渍,胳膊上挂着装草莓的透明袋子,正往嘴里塞一枚鲜红耀眼的草莓。他怯怯地望着我们,嘬出的草莓汁和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污浊地淌。你的右手摩挲着换挡杆,我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跑气的可乐,厚厚的糖分粘在舌苔上,困意更深了,好像有个甜美的梦在脑子里拼命拽我。一旦有辆车按了喇叭,督促前车,就有车接着按了起来。城市的噪声闹嗡嗡地震颤着耳膜。
我揉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强自振作起来,瞳仁里一个老女人冒了出来,穿着一条蓝黑色的裙子,身形佝偻,拖着疲惫的步伐踽踽穿过街道。她死死地盯着我们,绿头巾下的眼眶与脸颊深深凹陷,和阿姆长得极像。我们对视了一眼,心都忍不住惊跳了起来,朝车后排的旧衣服堆望去。
面包车窗被敲得咚咚响,阿达回来了。他阴沉的面容像得了穗腐病的干苞谷,黑帕子上的英雄结尖尖地指向天空,左边耳朵上挂着一串蜜蜡珠。他的烟瘾犯了,现在已经不抽烟斗了,刚去买了包云烟,站在车外拆了封。你和阿达用火机各自点燃一支,无言地抽了起来。烟雾在光的暴烈中慢慢消融。旁边鸡笼里领头的公鸡伸长脖子,长长地嘶鸣一声,别的鸡也跟着喔喔喔地啼。我的舌头燥燥的,吐出一口浊气,又喝了一口可乐。阿达踩熄了烟屁股,倚靠着车门,有气无力地说,我饿了,去吃点儿。昨晚我们只在休息站各自吃了桶泡面,肚皮早就空了。你先去饭馆买个苦荞粑,我刚刚好像看到阿姆的鬼魂了。你直直地盯着前方对阿达说。
阿达的目光迟疑地在你脸上停顿了一会儿,又点了支烟,接着便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饭馆,身后拖着他扁扁的黑色影子。你打开车门,走到鸡贩子摊位前,在阳光下皱着眉头说,买只公鸡。鸡笼里关着一群瑟缩在一块儿的鸡,散发着腥臭,有好几只毛已经秃塌了,你指了指领头那只神气的公鸡。鸡贩子利落地钳住翅膀,将它提放到一把鲜血凝固的菜刀旁,问你,杀不杀?你说,不杀。你提着公鸡到了车的后备厢,阿达已经把苦荞粑买回来了。他还多买了三个,我们都饿了,囫囵把荞粑咽了下去。阿达抓住鸡翅膀和鸡脚,你用手卡紧鸡脖子。鸡没挣扎几下,便闭气死了。你对我说,把鸡毛拔了,尾巴上留一根长毛。你和阿达环视四周,又抽起了烟。有个裹着红头巾、长着一张马脸的女人问你讨烟,你给了她一支。马脸女人拿着烟,告诉你前面有人在送免费的啤酒喝。你和阿达跟着她去了。没用热水烫过,鸡毛很难拔,我瘦得像条野狗,身上没什么气力,毛还没拔干净,胳膊已经麻了。你们各自提着一瓶啤酒回来了,我向阿达要了火机烧绒毛。毛烧起来有股难闻的臭鸡蛋味,直往鼻孔里钻。鸡皮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疙瘩,看着恶心。我不想弄了,对你说,差不多了吧,要不要把后备厢打开。你看了一眼鸡说,直接放车里。我把死鸡和剩下的那个苦荞粑放到了车后排的衣服堆旁,心里默念了几声阿姆,大大的眼睛里泊满了泪水。
吉格赖没有一丝风,天蓝得快要流下来了,阳光静静地涂抹了我们一身。你和阿达背靠着车门,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金黄的酒液顶端泛着雪一样白的泡沫,汩汩地流淌着。我感觉荞粑顶在胃里,胀得发慌,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看向了半山腰上一棵白花开得正茂盛的野豆梨树。在这个时节,野桃花和野豆梨都开了,开在只长荒草的黄土地上,点缀着周围荒凉巍峨的高山。我想起村里的阿尔毕摩说过,花只能长在树上,花握在人的手里,会枯萎得更快。马脸女人又来了,脸上继续挂着讨好的笑,说她妹妹的凉粉摊子就在前面,我们饿了可以去吃一碗。阿达咽了咽口水说,该吃点了。马脸女人说,吃点吧,今天是集市日,大家都出来摆摊了。
我们跟着她去了凉粉摊。她妹妹长着尖尖的脸,长长的颈项,戴着寓意未婚的瓦片帽,正在驱赶料台上嗡嗡飞舞的几只苍蝇。五个流着鼻涕的脏小孩坐在地上,大的抱着小的,小的抱着果汁瓶,木然地四处张望。我们找了位子坐下,马脸女人像只老母鸡似的扑腾着双臂,把他们赶到了摊位后面。比起荞麦粉,豌豆粉,我们都更喜欢吃米凉粉,要了三碗,你还多加了油辣子。阳光越来越炽烈,空气里有脏脏的灰尘,这种极其细微的尘埃似乎在传递着刺鼻的悲伤,酸辣软糯的凉粉在我口腔里融化,薄薄的身体却比木头还硬。我感到从脚底飕飕往上蹿的冷,好像有什么更不幸的事要发生了,心咚咚地跳着,说,我们快走吧,离开这儿。阿达弯着小拇指,用指甲盖剔牙缝里的辣椒皮,露出被烟熏黄的一排牙齿,慢条斯理地说,喝了酒现在还不能开车。说完他又叫了一盘炸洋芋。你的嘴里衔着一根烟,望着面包车出神。阿达把瓶子里最后一点酒液泡沫摇了摇,仰脖倒进嘴里,意犹未尽地说,要是再来几瓶酒就好了。马脸女人凑上来说,我们也在卖啤酒。她很快便拿来了两瓶重庆啤酒。阿达咬开瓶盖,给你递了一瓶。你和阿达举起瓶子,触碰了一下,又喝了起来。马脸女人总会适时地添上新的啤酒,醉意渐渐涌上了你和阿达酱黑色的脸,泛出和猪肝一样的红。我在心里暗暗咒骂着这个多事的马脸女人。你喝多了,忽然激动起来,身体发着抖说,我们该给阿姆买只羊。阿达点上一支烟,接过话说,对,要买一只好羊,一只美丽的羊。你们踉跄着起了身,终于打算要走了。
吉格赖的牲畜集市在杉树林里。树枝还光秃秃的,树下撒满了颤糊糊的阳光,人们把山羊和耕牛拴在树干上,绵羊则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过于活泼的绵羊会趁卖羊的不备,蹦跳着跑进别的羊群里,然后卖羊的冲过去,拽住它的后腿,把它扯回自家羊群里。你穿过山羊群,牛群,在绵羊群里找到了那只心仪的老绵羊。它皮毛纯洁,眼神十分清澈,头上盘着粗壮的羊角,亲切地望着我们,眼神和阿姆很像。卖羊的是个木讷的中年男人,脸窄窄的,理着平头,身上披着件齐膝的羊毛披毡,手里拉着三只黑山羊的牵绳。山羊胆小,咩咩叫唤着。阿达对着那头绵羊醉醺醺地说,真是一头美丽的羊。你摸了摸毛茸茸的羊背,问,多少钱?窄脸男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四千。阿达说,我们都是阿普笃慕的后人。窄脸男人说,四千不能少了,你们要是不说彝语,我都喊五千。你说,把这头羊留给我,我晚点付钱。窄脸男人和你加了微信,给我们指了他的家,就在半山腰上。他对着太阳郑重地说,我们都是阿普笃慕的后人。然后,问你要了三百的定金。
你和阿达走到桥头的路边坐了下来,在屋檐下躲避着酷热的日光,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加上微信里的,认真算了两遍,一共是一千六百五十四元,离买下那头羊还差得多呢。我说,就随便买头羊吧。你摇摇头,十分执拗地说,不,就要那头羊。按照彝人的血缘传统,我作为小儿子,从出生起就和你有了难以启齿的隔阂。我劝不动你,只能坐下来等。你们一时还想不起怎么凑钱,身子都萎缩了下去,东倒西歪地躺着,又抽起了烟。烟雾把我呛得胸口发闷。我走到太阳底下,阳光又像针刺一样,在额头上扎出一粒粒汗珠。对面的山壁上放着一个木桩做的蜂桶,蜜蜂们扇动着翅膀,汇聚成一片金色的漩涡。我走到土桥上。桥下是缓缓流动的尼日河,河里漂浮着垃圾和两个木头。食品包装袋反射着彩虹般五颜六色的光芒,好像某种奇异而无用的珍宝。我从没有感觉时间流逝得这么慢,远远地望着你们,只想快点离开吉格赖。
隔了半晌,阿达提出要去找同家支的人借钱,可在这里我们并不认识什么人,就连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那是在阿姆病了以后,话里常常出现的拉莫西得,一个有人被狼咬伤,但开满索玛花的阳光之地,也是我们还没有搬迁到山下前住的村子。我闭上双眼想象着拉莫西得的样子,在淡粉色的花丛中,躺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紧张地喘着粗气,不远处有一条狼,静静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男人的踪迹,馥郁的花香掩盖住了血腥气。男人和狼就这样暗暗对峙着。我的心也好像被狼爪子掏了一个洞,空落落的。绿皮火车在不远处的高桥上轰隆隆驶过,像条粗长的巨蛇一下子就钻进了隧道。阿达点着手机,似乎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使劲地踩了踩,说要去广场上找个熟人,让我们先去集市上逛逛等他。
我们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逛了一圈,你口渴了,买了一碗掺了米酒的甜酒醅吃。我不想吃,握着车钥匙独自回到了车上,坐了一会儿,想着阿姆的样子,悲伤袭上我的心头。我回头看了眼衣服堆旁边的死鸡和荞耙,不敢再往衣服堆看了,紧张地扭过身,从车上下来了,坐到车尾的路边。我的旁边坐着一位提秤的老阿玛,她头上的荷叶帽大得像朵黑色的云。女人们把剪下的长发盘成一条条死黑蛇的样子,提到她这里卖。老阿玛拨弄着秤砣,在女人们头上顺滑明亮的头发,现在暗淡毛躁地在秤盘上卷成了一堆,好像彻底死去了。
两个矮矮瘦瘦的青年走到我面前,一个染了黄发,一个烫了刺猬头。他们嘴里叼着烟,递给我一个袋子,笑嘻嘻地说,吃吧吃吧,我们都吃够了。袋子里装着三颗鲜红柔软的草莓。两个青年往前走远了。草莓一个接一个饱满地躺在我的掌心。我把它们含进嘴里,用舌头和牙齿轻轻碾压着这份香甜。草莓像糖果一样在我嘴里缓缓溶化,泌出细密的甜籽。这是我尝到过的最美妙的味道,像是小时候勾着阿姆的脖颈,趴在她的背上,从她的衣领处飘散出的甜蜜的气息。这份美妙的感觉一直在攀升,升得很高,仿佛高过了神山斯依阿莫波。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你回来了,额头和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水。你也不想待在车上,在路边和我坐到了一起,手里把玩着空烟盒,时不时嗅嗅里面的烟纸味。很快你就靠着墙边睡着了,头耷拉着,嘴巴半张,就那样鼾声如雷地进入了梦乡。等你醒来后,阳光依然晶亮。我们头顶上的太阳,仿佛从不曾老去,照见了一切。吉格赖终于开始起风了,吹起了地上干干的尘土,把石头吹得光溜溜的,把心也一块儿吹透了。我们的脸上都有像蜗牛爬过的湿痕,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心仿佛静止了一般。
你看了眼手机说,不早了。我们开上车一起去广场上找阿达。广场上坐着很多毕摩和嫫尼,毕摩面前摆着厚厚的经文,嫫尼面前则摆着一面旧羊皮鼓。他们的脚边都有几个空鸡蛋壳。阿达在人最多的毕摩摊位前,正严肃地听着毕摩说些什么。那个毕摩看起来有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毛领黑大衣,没有戴帽子,发际线已经爬到了头顶,剩下的一圈头发依然又黑又密,脸上的皱纹就像尼日河的波纹一样,一对小眼睛浮在上面。他的膝盖上放着经文本,手指按着某个黑字,咧嘴一笑,眼睛就被涌上来的波纹淹没了。阿达回头看见我们,神情慌乱地走了过来。他似乎有话在喉间滚了滚,最终只是咽下去了。我们都知道他要找毕摩做什么,他已经找过太多毕摩了,就差去刨老毕摩的坟了。风越来越大,压低路边的荒草,吹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寂静。我们在地上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有时一个影子会倚靠另一个影子,有时一个影子会按住另一个影子。我们走到了车背后。你还是忍不住问了,多少钱?阿达说,两千。阿达没有把钱都拿出来,他还藏了一些,加上这笔钱,说不定就买下那只羊了,你的脸色突然就阴了下来。阿达说,他是央古书布大毕摩的后人,能把艾滋鬼驱走,我早就打听过有不少人都被他治好了。你的火一下子被点燃了,大声说,艾滋鬼怎么驱得走,美姑最厉害的毕摩都驱不走,他是个骗子,城里的骗子最多了。阿达蔑笑一声说,你不也相信灵魂会留在火葬地,才要把你阿姆运回拉莫西得。照我看,像别人那样找个殡仪馆烧了,让毕摩念念经就行了。
我看着太阳慢慢落下,有点目眩,两朵云被镀上了金子般的颜色,风把一只晚归的鹰朝落日吹去,鹰啸的清冽深埋进了天空。你乜一眼阿达,话像利箭一样射了出来,你是怎么惹上艾滋鬼的,你不记得了吗,为了领那点儿政府补助的药费,故意到城里找女人染上艾滋,是阿姆在外面打工,这个家才没有散。阿达被你说中了耻辱,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推搡了你一把。你不甘示弱,眼睛鼓胀得发亮,拳头咚的一声落在了阿达的胸口。阿达喘着粗气,脖子上的血管也暴突起来了,拳头砰的一声又落回了你的脸上。你们扭打在了一起,咒骂声像杨树皮般粗糙,刮得我耳膜生疼。你比阿达的力气大,阿达比你心狠。你们把关在心里的猛兽不管不顾地放出来了。我奋力划动双臂,想去分开你们那如洪水决堤般的愤怒,却一次又一次被撞倒在地,裤子蹭破了,鞋也掉了。
我的手臂像两条煮烂的荞麦面条,软塌塌的,揩了揩脸上的泪水,话哽在喉咙,也哽在心里。我打开了车后备厢,一件一件掀开那堆旧衣服。在衣服的最下面,埋着的是阿姆已经僵硬的遗体。车里空气呆滞,死亡的气氛慢慢凝聚起来。我扑倒在阿姆怀里,手里揪着一条红蓝色的百褶裙。她的眼球蒙上了一层灰翳。她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活着的阿姆了。我定定地看着,吓得张大了嘴巴,断断续续地抽噎着,身体抖得像条壁虎的断尾。你们停了手,怔怔地愣了一会儿。你把口中的血和唾液一起吐到了地上。阿达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着说,快刀不怕脖子粗,钝刀也能杀死牛。几滴眼泪顺着他粗糙的脸滑落。阿达抬头看了你一眼说,走吧,走吧,别买羊了,去拉莫西得。你说,不,羊必须买,我有办法。阿达问,什么办法?你说,找个茶馆打牌。阿达说,天上鸟飞过,地上留影子,岩上风刮过,耳边有响声,钱进了赌场,什么都没有,你要留着钱,再讨个老婆。你垂下眼睛,嘴抿得紧紧的,还未发泄完的怒气,让你的沉默看起来像把随时会出鞘的刀。阿达后退两步,双肩慢慢沉了下去。
日光渐渐褪去,黑暗窸窸窣窣地蔓延过来。阿姆的面容像一摊初雪般散发着莹润的光芒,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她的灵魂也许已经被拉莫西得带走了。我们把那堆旧衣服重新盖回到了她身上。风继续擦拭着吉格赖的夜晚,月亮睁着一只眼,懒懒地看着我们,身后的影子,像护住我们的神。如果回到村里,见到阿尔毕摩,我最想问他象征着我们活着的影子,为什么总是在光芒之外,独自黑黑的。
空气透着干凉,你和阿达走进了一家亮堂堂的茶馆,两只影子在光下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兔子般遁入了黑洞。我手里捏着阿达给的十块钱,步入了黑洞之中。他让我去吃碗粉。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各种生活垃圾堆起来了,还有一只脏球鞋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等着丢失的那只脚。马脸女人仍在那里,摊位已经收了。大点儿的孩子们在把东西搬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她抱起最小的正在抽泣的男孩儿,坐在板凳上,解开衣扣,把奶头塞进了他的嘴里。她的眼睛半阖着,下巴微抬,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冰,疲惫的骨头刺穿了她柔软的皮相,和吉格赖黯淡的那部分融合在了一起。我的肚子还不饿,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碎石,继续往前走。一条黑狗叼着一根白骨头,摇头摆尾地跑了过来,看到我后,调转方向,警惕地往十字路口跑去。遇到一条狗,我心里竟有点感动,不禁加快步伐,追上了黑狗。黑狗穿过土桥,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巷子,朝一间亮灯的房子跑去。门没有关,狗侧身进去了。你这条狗,怎么又回来了?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嗓音。我躲到墙后。黑狗似乎被踹了一脚,哀怨地惨叫一声,夹紧尾巴跑了出来,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我则跑向了和它相反的另一端。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我从巷子里出来,正对面是家台球厅,摆了四张黑八桌,吊灯射出白惨惨的光芒。村子里曲木家也曾有过一张台球桌,一条桌腿断了一截,垫了一块石头,男人们常聚在那里打球。我只摸过两次球杆,击过两次球,收获了几声嘲弄的笑声,在那张球桌烂掉之前,我再没有靠近过它。每张桌子前都围了人,打球的打球,看球的看球,等上场的就抽烟喝啤酒。我站在旁边看其中一桌人打球。白天遇到的两个青年也在,他们在最里面那桌,主动和我打了招呼。黄发吸了口烟问我,会不会打?我摇摇头。他说,不会就学。刺猬头抽了根架上的球杆塞到了我手里。黄发说,看着啊,右脚是支撑脚,左脚向旁边跨,和肩膀同宽,腰背一定要打开,握杆,杆要和地面垂直,击球的时候,要干脆,右手肘和头顶一样高。啪一声,一枚红球直直地冲进了中袋。我握着球杆,绕着球桌走来走去。黄发又点了一支烟,面无表情地想着什么事情。我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我们是亲戚?刺猬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黄发笑了笑说,我们不是亲戚,还没有互相报过家谱呢。我说,我还背不全家谱。黄发把烟屁股弹到地上,笑着说,我们没有家谱。我听清楚他的意思了,他不是土生土长的彝人,祖上可能是个呷西。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很忧伤,只一瞬间,又平息下来,说,你和我们刚来吉格赖的时候一样。他绕到我身后,左臂像蛇一样滑进了旁边男人的口袋,夹出了一个手机。刺猬头咬着半截香烟,凑了过来,将一个贴库的蓝球击入袋中,然后说,以前有人扮演土司,就有人扮演呷西,现在有人扮演老板,就有人扮演小偷,呷西成不了土司,小偷却可以当老板,在吉格赖生活,可比在山里生活简单多了。我的脸开始发热,心怦怦乱跳,又想起了阿尔毕摩慈祥的脸,他做完占卜仪式,对一个快死的老人说,水獭生在水里,死在水里,猴子生在树林,死于树林。我不属于吉格赖,我在心里想着,却没有把话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了很强烈的尿意,对他们说,我要去撒泡尿。
走出台球厅,我想找个阴暗的僻静处撒尿。房子挨着房子,黑蒙蒙一片,没有一点儿间隙。我只能朝更远更开阔的地方走去。口袋里有东西振动起来。我掏出来看,是黄发偷的那个手机。我明白了他的用意,按了挂断,又关了机,把头抬得高高的,大步向前跑去,有那么一种清晰的预感,在脑子里滑过,我可以一个人跑回到拉莫西得。我把嘴巴张得愈来愈大,然后是急促的呼吸声,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要定不住方向了。一只绵羊就那样出现了,毫无防备的。它静立在路灯下面,像一团从天降下的云朵,镀着一层暖融融的橘光。我朝它跑去,越来越近,慢慢放缓了步子。它的眼睛很湿润,像两滴硕大的嵌入羊毛里的黑色露珠。它肯定在这里等我很久了,它会一直等我。我颤抖着探出了手。它伸长了脖颈,鼻孔翕张,湿热的鼻息喷在我的手背上。我深深吸了口气,它就是阿姆。尿液从我的裤裆里湿答答地浸出。
我带着绵羊回到了茶馆,在门口喊,阿达,阿达。阿达转过头,看到我和绵羊,惊愕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你的手气似乎不错,桌面上垒着一沓红钞票。你们的脚边堆满了啤酒瓶子。阿达走过来,喷出一口酒气,问,哪里来的羊?我看向了你。你的下颌连着脖子,红成了一片,盯着绵羊看了又看,斜抬着脸说,是那只羊。我说,是阿姆带来的羊。你得意地把手里的牌扔回桌上,对我和阿达说,不打了,去洗个脚吧,洗个脚醒醒酒就走,我们回拉莫西得。出了茶馆,你掏出烟盒,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也给阿达喂了一支,点燃,一起抽了起来,然后对他说,子债父偿,父债子偿,都是等死了,做一场盛大的尼木措毕,我要你活着,就好好孝敬你。阿达似乎感动了,拍了拍你的肩膀。
茶馆旁边就是一家很气派的洗脚店,灯晕晕地亮着,里面站着几个穿着漂亮制服的女人,衣服束得紧紧的,胸部撑得高高的,斜眼打量着我们。她们就像只会在夜里开放的玫瑰,带着暗刺的危险,会让男人破皮流血。绵羊进不了洗脚店,我也更愿意留在外面看羊。我把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看着阿达把手搭在你的肩头,你们仿佛踩在尼日河的波浪上,深一脚,浅一脚,勉强稳住前行。我转过头看看绵羊,它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夜风渗出丝丝寒意,风声像无数只蝙蝠在扇动翅膀。吉格赖的夜晚没有狗叫,也没有猫头鹰叫,它不会真正地睡去。我倚靠着绵羊眯了一会儿,直到被洗脚店乱哄哄的声音吵醒了。我静静地环抱着自己,想和吉格赖的黑暗融为一体。我已经没有那么想早点到拉莫西得了。我预备好了漫长的等待。正这么想着,你和阿达就被人从里面轰出来了。推你们的男人比你还高出一个头,长着一张鹰脸。你像个老人似的垮塌了,嘴里喃喃地说,就是她,一定是她。阿达说,那不是阿果,你看错了。村子里很早就有女人去洗脚城上班,你的老婆阿果也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阿达去问她父母要回彩礼,她父母拿不出那么多钱,两家从此成了仇敌。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准备再找个女人。不知她一直就是个耻辱的瘤子,在你身体里越长越大。要运回拉莫西得的不是阿姆的遗体,而是你蒙羞的自尊。那几个穿着漂亮制服的女人围在一起,窃窃地说着什么。鹰脸男人把你身上的钱都扒出来了,说是服务费。我脑子里飞旋过很多人的脸,马脸女人的,黄发的,刺猬头的,你们的,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所有的等待和绝望,像蛛网缚住了我的心。我咬紧牙关,冲上去夺回了那沓钱,从里面数出六百,塞回他怀里,恶狠狠地瞪着他。鹰脸男人显然被震住了,挥了挥拳头,威胁道,滚远点,别闹事。我转过身去找绵羊,阿达悄然退到了我们身后。我看着绵羊惊惶地撩开四蹄,跑进了黑暗之中。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结局。
你拖着僵硬的身体爬向了台阶,坐了下来。我从未见过你哭得这么伤心,头埋在双膝间,浑身颤抖着,像个丧夫的女人一样,接着整个人蜷成一团,侧躺在地上,一下子就大哭起来,卖力地哭号着,好像要把一颗心从嘴里呕出来了。阿达觑我一眼,脸上挂起一丝尴尬的苦笑,对你说,我们走吧。你仰面躺着,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从地上爬起来,我们相互搀扶着回到车上,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这一次,你终于发动引擎,车子摇摇摆摆向前行驶了。车子钻过一条幽深的隧道,进入了阴暗的峡谷。我们离吉格赖似乎越来越远,车窗外的月光像透明的鱼群般游来游去。你背对着我,踩踏油门的脚越来越用力。在一个急转弯处,车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挣脱了你的控制。你用力踩下刹车,顿时整个大地都在侧翻。我感觉整个人在车里甩来甩去,五脏六腑也在体内胡乱地翻滚着。车子最终轰的一声,撞向了石壁。当我缓过神来时,闻到了汽油刺鼻的味道,四肢已经彻底麻木了。阿达把我从车下拽了出来。你无神地看着我们,抿了抿嘴唇,似乎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场暴风骤雨。可谁也没有说话,我的心情奇迹般的平静。我们排着列队,走向了路的另一边,雕像似的挨个坐在石墩上。峡谷中有一条河流,肥硕地流向了我们要去的方向。水声毛茸茸地挠着我的耳蜗。
你不疾不徐地从兜里掏出烟盒和火机,点燃一支烟,远远地扔向了尾箱。车子遇火后瞬间爆燃,浓烟翻滚着冲上天空。我的心震了一下,背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你的眼睛仿佛明亮些了。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也就一会儿,火势越来越小,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烧灼的呛人气味。我们走向车子,紧紧靠着车尾那团火焰,脸上红光迸发,好像阿姆燃烧的遗体能带来一点儿暖似的。在最初回拉莫西得的路上,我们都以为,她的灵魂迈出身体的那一刻,会碎成一片令人感动的花海。可现在她的灵魂将永远留在这片水泥路上。
阿达缩缩嘴角,嗫嚅着说,不走了是吧,那我明天要去做仪式,钱都给了。你的脸随着火焰的起伏,忽明忽暗,额上缀满了汗珠,如同一把耀眼的碎玻璃。他以为你没听见,又说了一遍。你咧嘴一笑,整张脸像索玛花一样绽放了。
我知道,我们再也走不出吉格赖了。
(作者简介:许晓敏,90后,四川邛崃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香港都会大学创意写作硕士,首届“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入选作家。作品发表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小说月报》等刊,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