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色


透过门缝,她观察屋里的女人好几天了。门缝狭窄,挤得她的眼神细细紧紧,眼珠子无端生疼起来。

她试图用手推了推笨重的木门,门死死的,没有一点动弹的痕迹。她想,一定是女人在里面动了手脚,要不平时被她推开又关上过无数次的木门,不会变得这样固执。

女人这几天可真是怪脾气呀。

她把头又往门缝里挤了挤,确定再不能往里面靠了,停了下来。她最大限度地打量起这间屋子,除了稠密的黑进入她的视野,什么也看不见。但凭嗅觉和直觉,她判断这间屋子和以前应该没什么变化。

她出生在这间屋子里,对里面的布局了如指掌。她知道那张用了三十年的方桌还在那里,那张快要垮塌的木凳还在那里。她闻到了它们深陷在黑暗中的味道,带着久远的杏子成熟的香气。靠墙边,有一张杉木做的架子床,顶上曾经铺着一顶白色的床罩,风一吹,轻盈的床罩和着风一起舞动。她记得,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看见的第一个物件就是这张床罩,那时床罩在风中飘,拂过她刚出生时的嫩脸,那一刻,她觉得这个世界美极了。她“咯咯”地笑出了声,一笑就笑了三天。

女人不理解一个娃一出生就开始笑,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女人越听这个笑,越觉得难受,越听越觉得像在笑话自己。后来她听人说,女人为了止住她的笑,费了很多心思,拍打她粉嫩的屁股,倒提着她的双腿在半空中死鱼一样来回晃,往她小小的耳朵里吹一口口冷气,用一只死去的乌鸦吓唬她。想用的方法都用光了,女人还是没有止住她的笑。女人显得颓废又失望,沮丧地看着一个笑个不停的小娃躺在身边,像看着一个怪物。她继续笑,笑得满脸成了绛红色,眼球鼓了出来。

“那时,我以为你会死。”一个声音说。

声音来得突然,她吓呆了。她往四周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她想是不是自己夜里偷跑出来,产生了幻觉,她甩了甩脑袋,心里对自己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她从刚才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又把脑袋往门缝里挤。她一直在尝试看清里面的一切。那张床她不费一点力气,就能想象出它现在在黑里的模样,骨架黑黑的,白白的床罩早被一场大火烧尽。

“你还是不承认是自己放了那把火,你太可笑了。”这次,声音清晰地从黑暗中传出来,她吓得往后退。她想跑,脚却在黑中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了。

“你害怕我?不应该呀,你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会怕我呢?”那个声音说。

她这才定了定神,说:“你的声音怎么像只青蛙在叫?太难听了。”

“再难听,你还是忘不掉我。”女人笑起来,一连串响亮的“呱呱呱”声从屋子里传出来,仿佛有几十只青蛙向她奔来。

是呀,她为什么能听懂一只青蛙在夜里的叫声呢?她搞不懂自己。

“你当然能听懂,我可不是你的外人,无论我用什么声音给你说话,你都能听懂我在给你说什么。”女人说。

“你为什么离开我们?”她确定是女人之后,生气地问。

“我就知道你好奇心重,这点很不好。你应该学学你的弟弟,对于我的失踪,他毫无察觉。”女人笑着。

“弟弟才八岁,他不懂这些。”她说。

“你太小瞧你的弟弟了,每次夜里你从他身边起来到我这里来,他都知道。他跟在你身后,不打扰你,随你走一段路,就不能往前走了。他的眼睛六岁时犯过严重的结膜炎,夜里看不清路。而你夜里总是心事重重,走起路来又急又快,他每次都跟不上你,只好半路折回去。他关心你,远远超过关心我。”女人说。

“你撒谎,弟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什么都要给我说。”她朝门缝里说。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和一片浓密的黑对峙,有被反弹回来的风险。

“你信任他,唯独不相信我。你们这些孩子,让我难过。”女人说。

屋里传来重重的叹气声,叹气声加重了黑的重。

“你干嘛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她问。她对自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似乎很快就忘记了。今夜,她心里有很多问题想问女人。

“你终于问这个你最关心的问题了,你很迫切。”女人话语间带着些许讽刺。一股没有成熟的青花椒味道,从门缝里飘出来,里面有咀嚼的声音。

“你在吃东西?”她问。

“我早对很多事失去了兴趣,包括吃东西这件事。”女人说。

“已经九天九夜了,如果不吃点什么你会在里面饿死的。”她说。

“我不会这么快就死掉自己,我反而更担心你。”女人说。

“你不用担心,我还小。”她赌气地回答女人。一股没有成熟的青花椒味道,再一次飘向她。她鼻孔麻麻的,用手捏了捏鼻子。

“这里的土,味道倒是不错,脆脆的。”女人说。女人在撒谎,她不想和女人争论此时她闻到的青花椒味道。

“你躲起来之后,父亲就走了,我想他是去找你了。”她说。

“找我?他找我?”女人惊奇地反复念叨这句话。

“他走的那天,背着一个牛仔包,里面装着你的一双鞋。”她补充道。

“他真是一个会演戏的小丑。”女人说。

“我亲眼看见的,我的眼睛不会骗我。”她气哄哄地说。

“是他让我躲在这里的,还警告我,最好一直不要出来。”女人的声音苦苦的。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不知道父亲有多挂念你。有天夜里,他在梦里叫你的名字,把我和弟弟都叫醒了。”她说。

女人“呱呱呱”地笑出声,那笑声难听得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可怜的孩子,自从生你下来,你笑个不停,我就开始可怜你。你的命很苦,想法也很可笑,并且……”女人停了下来,女人在吞咽东西,东西很硬,女人难受地咳嗽着。

“说说你对未来的打算吧?”她等女人咳嗽完问。

她发现,女人很擅长逃避问题,不过就像刚才说的,她不怕,还有很多问题放在那里等着女人。

“未来?我对未来这样的词语,充满怀疑。未来是蓝色的,不过也或许是黄色的。”女人说。

屋里静下来,空气似乎遇到了冰,不再流动。黑在里面一层层加厚,变得坚硬起来。

“不过我想永远生活在黑里,让那个爱撒谎的男人再也找不到我。”女人说。

女人在用牙齿咬指甲,那声音她听了十多年,耳朵都被那种声音染了色。她想起女人失踪前的那个白天,把十只啃得光溜溜指甲的手指,伸向火辣辣的太阳,傲气地侧过头对站在后面的她说:“你信不信,它们是世界上最美的手指。”

在她的记忆里,女人从来没有让自己的指甲长过手指。只要发现一只指甲快长过指尖,她就像遇见烦心事一样,眉头皱皱的,对着院子中间的俄色树一个劲儿地骂,骂得口干舌燥后,一屁股坐在树下,专心致志地在树下啃自己的指甲。

她是恨那棵俄色树的,往命里恨。

“你们的母亲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仇恨,见不得有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生长出来。她讨厌这些新长出来事物的程度,你们简直无法想象,以后你们要随时小心。”有次,父亲望着正在俄色树下啃自己指甲的母亲,谨慎地给她和弟弟说。她和弟弟在父亲面前,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脑海里却跟浆糊一样。她们对父亲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父亲的形象在她们的心目中,永远是一个好人的形象。

然而,她今天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又不那么确定。

“你要坚定呀。”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你和弟弟很依赖你父亲,我无数次地向你们挑明,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们把我的话不当回事,你们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亲眼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地长牙齿,长骨头,吐话,可是你们还是不信任我。”女人说这些话,跟清水流过平缓的河道一样,淡淡的,泛不起任何波澜。

是呀,在女人提到的所有事件中,她的父亲那时在哪里呢?她想不起来了,确实想不起来。父亲似乎在她的大部分记忆里是缺失的。她愣在那里,仿佛傻掉了。

“你知道吗?黑里能看见一切白天看不见的东西。包括人的心。”女人激动地说。

女人的情绪波动真是大呀。她想。

“别在黑里说瞎话了,黑厚厚的,比父亲在岩洞里抬回来的乌青石板还要重。”她第一次嘲讽女人。

“傻孩子,黑透亮亮的,越深的黑在人心里越透亮。”女人说。

“这就是你躲在黑里,不愿意出来的原因?”她问。

“是的,我在这里发现了我感兴趣的一条路,这条路又长又宽,通向遥远的地方。”女人幸福地说。

“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再不出来,房屋后面的那棵蔷薇,就快把东面那间屋子给封死了,到时我和弟弟都不知道该住哪里了。”她说。这话有央求女人出来的意思。她说完,用手推了推木门,她试图打开它。木门在她的推动下,反而又关紧了一些。她快看不见里面了,她的眼皮像被门缝夹了一下一样,疼得让她喊出了声。

“别再试图往里面看了,这里的黑越来越加重了,你的企图即将成为虚无。我为你惋惜,但也为你庆幸。一个没长大成年的孩子,不需要离黑太近,这点你一定要向你的弟弟学习,他知道的事情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那棵蔷薇的事,你不必担心,它虽然枝繁叶茂,根就长在这间屋子里,你和弟弟放心,我这就拔了它的根,让它还你们住的那间房子。”女人说完,她听见一只蝉振翅的声音,从小小的门缝里被黑挤出来,瞬间不见了踪影。

此时,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此时,里面又似乎发生着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她的脸越来越冰凉,屋里有种厚重的东西,把她的脑袋一次次地往外推。突然,门“咯吱”一声关上了,她彻底被推到了门外面,像置身在一个世界之外。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屋里静悄悄的。

“这样傻傻地站在这里总不是办法。”她想。

“我要回去了。”她朝屋里说。屋里没有任何回应,这个结果,她是早有预料的。

她往自己睡觉的屋子走。经过院子,院子中间的俄色树,突然向她“噼噼啪啪”地开起了花,五光十色,艳丽夺目。

“这样的夜真是盛大。”她朝夜说。

回到睡觉的屋里,弟弟躺在床上,头上冒着大颗的汗珠,一只没来得及脱鞋的脚,垂在木床边沿,黑色的鞋底沾着新鲜的夜色。

她走过去,帮弟弟脱掉鞋,轻轻掀开被子,把弟弟的脚放进了温暖的被窝。

“弟弟,不用再担心那棵你和我都拔不掉的蔷薇了,等你明天醒来,蔷薇就自己死掉了。”她在弟弟身边躺下,对着弟弟的耳朵说。

弟弟的手指微微在被盖下动弹了一下,一股热热的气从小小的鼻孔里冒出来。

弟弟像只小蝌蚪,她更加怜爱他。

“父亲也许快回来了,他可是我们尊敬了多年的父亲,你和我都信任他,对吧?”说着,她搂着身边的弟弟,很快把自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院门被谁推开了,院中“噼噼啪啪”开放的俄色花,长出蓝色的翅膀,四处飞翔。



故 事


她怀里抱着一只黑猫,脑海里不断地出现一种想法:这只猫身体里没有骨头。

“怎么会没有骨头呢?这不是在开玩笑吗?”她马上否定自己。

黑猫在她怀里蠕动了一下毛茸茸的身体,抬头用深邃的大眼睛盯了她一眼,随后把头转了过去。她说不出一只猫眼神里的复杂,感觉像一个漩涡,一层层地往一处隐秘的地方旋转下去,到达一个点,停住了。她被猫盯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不一会儿就长出了一个豌豆大小的痘痘。

她想这只猫可真是厉害呀,自己只是脑袋里想了想它的不好,就这么生气地对待她。

一只偏执的猫,没什么了不起的。她在心里嘀咕这句话,却没把它说出口。

其实,她是在挑战一只猫的底线。她好奇自己脑袋里有这种想法,猫会对她做出什么举动。会和刚才一样吗?会用爪子挠自己吗?还是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她不知道,但是她又迫切地想知道。

她在等待。

猫没有回头盯她,当然,其他的也什么都没做。猫温顺地趴在她的怀中,呼吸平和,摆出一副遇事不惊的样子给她看。她知道这只猫是在装自己,就在她心里想出那句话时,明显感到猫的心跳加快了很多,过后十几秒才平缓下来。

她觉得自己战胜了一只猫。胜利者的骄傲笑容,出现在她嘴角。她心情大好,想吃掉五个苹果。每当她兴致特别高的时候,就想吃掉五个大苹果。

猫在看一棵树。

她望向那棵树。树黑黑的,立在不远处,四周长满蓝根草。蓝根草叶子全部枯黄了,破旧的叶片在一阵小风的鼓动下,发出冰凉、残破的声音,像数千把利刀在风中厮杀。她想枯黄的叶片上,一定有很多牙齿吧,她就是这样想了,毫无理由。

树粗壮,高大,没有多余的树枝,高傲地立在蓝根草之上,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又像一名冷酷的将军指挥着这场悲壮的战役。树心黑黑的,空空的,像个山洞,阳光、月光掠过,深处发出“嗡嗡”的颤响,颤响仿佛是从地心深处传出来的,仿佛又不是,听着让她莫名惊恐。她觉得这种声音是来掏人心肺的。

“千万别靠近它。”她告诫自己。

但不可否认,树心发出的声音,和蓝根草破旧的草叶在风中发出的声音,缠绕在一起,会挑动人的神经,激起人内心隐藏的激情,莫名让人兴奋。她在控制自己,不让自己陷进这鬼魅的声响中。

“别想诱惑我。”她说。

“对,这只黑猫是从那个树心里蹿出来的。”她突然想起。她开始怀疑自己,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总是爱忘事,有些事明明在脑子里前一分钟还非常清晰,侧过头就忘记了,有些人明明见过很多次了,再次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她的世界在做一次重大的调整和颠覆。掏空,垮塌,解构,重塑。过不了多久,一个崭新的她一定会拔地而起。

“那时,她还会是自己吗?”她问自己。

“由她去吧。对未来的事,谁都爱莫能助。”有个声音响在附近。

“由她去吧。”她附和道。

当时,这只猫一蹿出来就直奔向她。她像它的目的地,或者说是终结。她抱起它,又惊又喜,又胆战。她一直想要一只猫的陪伴,一直想要。

回忆起猫的过往,她丧失的记忆似乎活了过来。她还记得这只猫刚蹿到她怀里的情景,浑身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身体冰凉得像一束冰凌。猫是在她怀里慢慢温暖、柔软下来的。

“一只柔软得没有骨头的猫,这有什么羞耻的?”她还在和猫对抗。自从她脸上长出那个豌豆大小的痘痘,她确信,她心里所想的,这只猫全都能感应到。

猫依然没有回头看她,而是更加柔软地在她怀里继续柔软下去。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她感觉它要化掉了。

风还在吹,蓝根草叶子在风中发出的残破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场厮杀真的要开始了吗?她暗自兴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期待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场面。

血腥,呐喊,数千把利刀在风中交错。

一声惊雷,天从东面被一道闪亮的雷电切开,猛烈,汹涌,盛大。世界似乎在那一刹那破碎了。

天空下起了暴雨,雨是红色的,一滴滴垂向大地,大地发出沉闷的空响,随后所有的红雨汇集在一起,流淌在地面上,像她脚下的大地在流血。

雾从暴雨中升起,被雾遮住的地方,若隐若现地出现很多奇怪的动物,有的像马,有的像牦牛,有的像一条狗。但仔细看后,又似乎什么都不是了。雾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一棵树在雾中陷下去了,一个人在雾中陷下去了,一座老房子在雾中陷下去了,一个孩子的哭声在雾中陷下去了……

“够了,我要走了。”猫突然从她怀里跳到地上说。

她的怀抱突然空了,像丢失了某样重要东西。

暴雨如注,搅乱了她的思想。猫说出这句话,她都还没有意识到,猫竟然在向她说人话。

猫站在地上,猫脸看着前方。她从后面看猫的脊背,一节一节的,每个骨头都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

为什么刚才自己就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呢?她一直认为这只猫没有骨头。

“自己还真是大意呀。”她自责道。

“愚蠢是从隐秘中升起的。”猫说。

她无言以对。

暴雨还在下,雨的重量像一个个大石头从高处滚向大地,大地正在破碎,比一场厮杀还要惨烈。

“我需要的并不多,这些就足够了。”猫说完,逃窜进了红色的暴雨中。它向它来时的大树奔去,义无反顾。红雨瞬间淹没了长在它身上不合时宜的骨头。

那棵大树“轰隆”一声倒在了暴雨中,大地都在震颤。

    

“从这个梦以后,我就觉得自己身体里住着一只黑猫。”她不断地揉搓着双手,但她依然寒冷。

“这也没什么,一只猫在你身体里翻不起大浪。”旺珍说。

旺珍今天是来听她讲故事的。旺珍前一个月就对她提过一件事,说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听别人讲故事,如果每天不听一个别人的故事,自己在白天就不断地冒虚汗,似乎要虚脱了。

“是呀,一只没有骨头的猫。”她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故事,是我这个月以来,听到的最好听的故事。”旺珍感激地对她说。

她有些口干了,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却没有想过要进屋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来,吃这个。”旺珍笑着从藏袍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掏出一个又红又大的粉桃子给她。

“哪来的这么漂亮的桃子?”她吃惊地问旺珍。

“对面山上。”旺珍说着,指着对面的山。

她哽咽了一下,接着咳出了声。声音尖锐,划破了她因为口干而干涩的喉咙。她尝到了一股腥味,黏黏的。

“快吃一口,要不然嗓子的伤口会撕裂得更大的。”旺珍看着她手中的桃子,焦急地说。

她意识到了伤口的隐痛,大口吃起桃子来。桃子的味道并不浓烈,像清水一样寡淡。

旺珍一直看着她吃大桃子,满脸堆着可疑的笑。她顾不了那么多,她需要有水滋养干裂的喉咙。

“桃树周围到处都是蓝根草。这个季节,蓝根草的叶子,嫩油油的,就快滴出了滋水。”旺珍说。

她再次朝那个方向望。那个方向,天空空地贴着山尖,大山显出深色的黑。

“我经常到那座山上去。桃林成片,一条溪流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生活。我是无意间闯进那座山的,去过一次之后,就再忘不了那里了。”旺珍说。

她一个不小心把桃核吞进了肚子里,奇怪的是,桃核落进她喉咙时,滑溜溜地就进去了,显得非常积极和主动。

旺珍嘻嘻地笑出了声:“别担心,它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差一个契机。”

她先是惊恐自己吞咽下了桃核,听旺珍这么说,倒是放心了不少。

“它很柔软,像是没有坚硬的壳。”她对旺珍说。

“它不会伤害你,它告诉过我,你是它的朋友。”旺珍又开始笑。

她觉得今天的旺珍怪里怪气的,不禁后悔自己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你这人真是小气,故事都讲完了,却开始后悔了。”旺珍脱口而出。

“我没有,谁说我后悔了。”她硬嘴,反驳道。

“好,好,你不后悔,不后悔对了吧。”旺珍站起来就要走。

“不需要留我,今天我不会再流虚汗了。”说着,旺珍头也不回地向回家的小路走。

看着旺珍的离开,她有些失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正在苦恼,腿上有一处地方鼓起来,她急忙用手去摸,那鼓起的地方毛茸茸的,非常柔软,让她感动,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想一定是它——那只没有骨头的、柔软的黑猫。

她抬起头想喊住旺珍,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却看见走在小路上的旺珍,变得小小的,脊柱不合时宜地突兀着。

她突然很可怜旺珍,不忍心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了。    


味 道


麦朵一起床,就把鼻子翘得高高地到处闻一种味道。弟弟雍泽坐在门口取笑她:麦朵,你的鼻孔像一头牦牛的鼻孔,黑洞洞的,里面是不是长着刺?

麦朵把雍泽的话当耳旁风,继续到处闻,她松散的藏袍拖在地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麦朵,你再这样下去,会变疯的。”雍泽说。

雍泽前不久才见过一个疯的人,所以这段时间总把“疯”字挂在嘴上。

“那个疯人,穿着一件棕色的藏袍,油亮亮的,跟刚从酥油坛子里爬出来偷嘴的老鼠一样。头发长长的,眼睛骨碌碌的,手里拿着一把到处是缺口的木刀,嘴里喊着:砍死风,砍死太阳,砍死折多河。”雍泽回来给麦朵讲。雍泽讲这件事,显得既得意又自豪。麦朵完全不理解他。

麦朵不想理雍泽,打开柜子抽屉,把头伸进去闻。麦朵像一条准备藏进抽屉里的乌梢蛇。抽屉里黑洞洞的,她的眼睛全被里面的黑遮盖,什么也看不见。

黑可能还有另外一种颜色,黑应该还有骨头。麦朵在黑中死盯着黑看时,还感觉到了黑是有重量的。

黑里没有她要找的味道,麦朵从抽屉里抽身出来,皱着眉头,烦恼增加了很多。

“麦朵你脸上的褶皱真多,可以拧成一把拖地的帚帕来用了。”雍泽说。

“那种味道越来越刺鼻了,你没有闻到?”麦朵问雍泽。

雍泽还在想帚帕的事,迟疑了一下,说:“明明是香喷喷的。”雍泽说完这句话,不禁为自己能说出这么一个新鲜的词语而感到自豪。

“对,就是香喷喷的。”雍泽重复道,完全没有注意麦朵眼里有一道明亮的光升起来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雍泽,至少你承认这间屋里有一种持久的味道存在。”麦朵向雍泽投去感激的眼神,接着继续把鼻子翘得高高的,鼻孔张得大大地闻。

麦朵突然变得像一头驴子了,待生产的驴。雍泽想。

雍泽从裤包里拿出羊拐子玩儿,嘴里一遍一遍地念着:吉尼松,吉尼松……

头顶的青瓦,“嘎嘣”一声裂开,把麦朵和雍泽都吓坏了,一道亮眼的光从裂缝中直射下来,像一把利剑直插在屋子中间麦朵的心脏。麦朵倒下了,瞬间伤口流出雪白的汁液。

“麦朵,麦朵。”雍泽顾不上掉在地上的羊拐子,大声朝麦朵喊。麦朵一声不吭,身边的汁液多起来,浸饱了她的脚,接着是倒下去时张开着的手指。麦朵的四周慢慢飘出一层灰白色轻薄的雾气,雍泽站在门口,不敢靠近,他跺着脚,焦急得麦朵麦朵地喊。雪白的汁液还在不断增多,雍泽越来越看不清这些汁液到底是从麦朵身体里流出来的,还是从地底下浸出来的。还有一种可能是从那束直光中灌下来的。毕竟,那束勇猛的光射下来时,他们都没来得及反应,事情就发生了。

“那束光呢?那束光到哪里去了?”想到那束光,雍泽才发现那束勇猛的光不见了。自从它射向麦朵的心脏,那束光就消失了。难道浸着麦朵身体的那些汁液,是那束光的尸体?想着,雍泽慢慢向麦朵靠近,那些雪白的汁液还在向麦朵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

“麦朵,麦朵,快快醒来,快快醒来,雪白的汁液要吃掉你了。”雍泽边喊边靠近麦朵。有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雍泽的脑海里涌出很多很多在草地上走动的羊,有的羊眼睛是红色的,有的羊三只脚是蓝色的,还有的只剩下一副干枯的皮囊,冲他一个劲儿地“咩咩”叫。羊鼻子里呼出的气体,变成一个个气泡,陆陆续续地往天上升,轻飘飘的,跟着羊走动的方向,往远处的一个山洞里飘。

汁液已经浸到麦朵的嘴边。麦朵的嘴大大地张开着,让雍泽想到刚才自己脑海里出现的山洞。他踮起脚,往麦朵的嘴里看,就像他对那个山洞充满好奇一样。麦朵嘴里的舌头在动,但是向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麦朵的声音仿佛是向内发出的。

“麦朵,麦朵。”雪白的汁液就快漫进麦朵的嘴,雍泽着急地喊出了声,他为刚才自己的走神,愧疚得面红耳赤。

“麦朵快快醒来,求求你了,快快醒来,你会死的。”雍泽焦虑起来。见麦朵还是没有反应,他心里似乎有一百只蚂蚁在爬。

“我害怕呀,梅朵。你快快醒来呀。你再不醒来,红嘴乌鸦可要飞走了。”雍泽喊着。他的手两次想去触摸麦垛,又害怕地收了回来。

雍泽家的瓦檐下住着一只红嘴乌鸦,梅朵最喜欢它。麦朵曾经说过,如果红嘴乌鸦有一天飞走了,她一定会追着它飞走的踪迹,浪迹天涯。

雍泽想用这种方法,唤醒躺在地上的麦朵。麦朵依然紧闭着眼。

雍泽不管不顾了,大不了自己也被雪白汁液吃掉。他想。

他急忙俯下身,去为麦朵拨开即将淹没她嘴唇的雪白汁液。奇怪的是,汁液轻薄,没有任何重量。雍泽用手触碰到时,汁液瞬间变成雾气融化了。

雍泽有些懊恼,再次伸手去触碰,汁液又变成雾气,融化了。

“麦朵,这是怎么回事呀?麦朵。”雍泽摇晃着躺在地上的麦朵问。麦朵的舌头还在她张着的嘴里动,柔软得如一条蚯蚓在爬。麦朵还是没有反应。雍泽从来没这么焦急而近距离地看过麦朵,麦朵的眉毛黑黑的,里面藏着一颗黑痣。

“痣。”雍泽心里一惊。

雍泽从来不知道,那颗黑痣麦朵已经把它隐藏十年了,每次要被雍泽发现,麦朵就转过头望向其他地方,把话题引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去,在他们之间,落下很多没有结果的空话。

比如有一次,他和麦朵正在讨论一只黄鼠狼来到他们窗前的事,麦朵看见他站起来望着她,突然就把话题引到一只苍蝇的身上去了。她说苍蝇的叫声真丑,苍蝇应该是不会跳舞的。麦朵知道他对苍蝇一向反感,一下就没有了再谈下去的兴致,转身走了。比如有一次,他们正趴在一个老鼠洞的两端,准备竭力堵住一只他们亲眼看见钻进洞的老鼠时,麦朵却突然把面对雍泽的头侧到一边,说老鼠给她打了一个屁,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害得他们最后没有抓住那只讨厌的老鼠……

麦朵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雍泽每次都觉得怪怪的,但又说不出麦朵的怪到底怪在哪里。现在想想,可能和这颗黑痣有关。

雍泽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把手缓慢地伸向麦朵眉毛里的那颗黑痣,他想摸一摸它,就只是摸一摸。他喜欢这颗黑痣喜欢到了迷恋的地步。黑痣暖暖的,越摸他越觉得亲。他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一定要得到它。这个可怕的想法刚从他心里长起来,他就付出了行动,他一个狠心拔下了它。麦朵“哎呀”一声叫出了声,雪白的汁液从她身上瞬间消失了。雍泽吓得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手里死死地捏着那颗软软的,温暖的黑痣。

麦朵狠狠地瞪了雍泽一眼,那圆圆的眼珠子大得就快从眼眶中滚出来。

“你记住了,雍泽,从此我就是你的仇人了。”麦朵丢下这句狠话,摔门而去。她身后藏袍拖地的“噗噗”声音,像跟屁虫一样黏着她,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雍泽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慢慢走向自己睡觉的藏床,他抚摸了一会儿手里的黑痣,用嘴亲了亲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痣藏在了枕头里。脱掉鞋,他爬上床,枕着枕头,在藏床上平躺着自己,眼睛盯着屋顶裂开的青瓦出神。

那股刺鼻的味道,确实越来越重了。雍泽把鼻子翘得高高的,一次又一次贪婪地呼吸着。

那时的他,确信自己像极了一头丢了魂魄的小牦牛。

“一只狼的尸体的味道,就是它。”他突然感叹道。


翅 膀


这件事发生在白天,白阳光下。

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她见过村子最大的白。那天的阳光像雪,把村子全部覆盖了。

路懒洋洋地贴着地,枯草一棵棵呆呆地垂在阳光下,惨淡得让她心疼。她走在去木尕镇的山路上,被白阳光晒晕了头。

她不着急赶路,去木尕镇只是她给自己的傻儿子桑珠撒的一个漏洞百出的谎。最近几年,她对桑珠的态度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不喜欢桑珠,越来越讨厌他。

“我想杀了他。”在白阳光下,她把这句埋藏心底的话,忍不住说出了口。四周无人,说出来她顿感心情舒畅了很多。这句话在她心里压了很长时间,跟在她胸口长了一块恶性的肉瘤一样,硌得她难受。

正午,白阳光白得更加耀眼,她周边的世界快燃烧起来了。

“要燃就燃吧,把该燃的不该燃的一起毁掉才好。”她想。

她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脑袋热热的,有些扰人的东西在她脑子里蓬勃生长起来。她想到那年她在树林里遇见的一头鹿,看见她,不躲闪她,顶着长长的鹿茸一个劲儿地蹭她,蹭够了,流着泪离开了她。她想到,有次在夜里遇见的那只灰棕色的猫头鹰,飞到她头上,亲她的耳朵,对她的鼻子哈一口一口的热气。她想到,她梦里最爱出现的那个背影,康健而硕壮,但从来没有正面面对过她。背影在梦里一次次叮嘱她,他叫乌初,请她一定记住这个名字。

“人的脑袋还真是奇妙,如果给它讲整个木尕镇的事情,它都可以全部装得进去吧。”她摇晃了一下脑袋,想把脑袋里多余的东西都甩出去。在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大人就说,如果你不想要这世上的某样东西了,就甩甩脑袋,脑袋自然会帮你丢掉你不想要的东西。现在她已经从一个小姑娘长成大人,为人母为人妻了。时间太可怕了,她想。

想到为人母,她脑海里浮现出临出门时,桑珠坐在院坝中间的青石桌上,眼神空空的,表情木愣愣的,喝着人参果和酥油一起熬制的大补汤汤,看见她要出门,傻傻地对她说:“石头和碗筷燃起来了怎么办?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那你就站在石头和碗筷中间去。”她说着快步走出院门,身后的院坝死一般的寂静。她的儿子桑珠陷在寂静中,跟没有了一样。

她气极了桑珠说的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和他生活在一起,完全是出于同情他。

“如果你哪天丢掉我,我要夜夜用火烧你的梦。”有次,她带着桑珠在荒坡上开地,桑珠望着她举在半空中的锄头说。说过之后,桑珠若无其事地从裤包中掏出她曾经脱落的一颗牙齿,一遍遍地抚摸。这颗黢黑的牙齿,是她三十岁掉下的尽头牙,她清楚地记得,那天她把这颗刚刚脱落的牙齿,厌恶地用力扔到了房檐上,它太丑,她不想再遇见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颗她讨厌的牙齿,从什么时候就跑到了儿子桑珠的手里。

“是一只黑猫叼给我的。”她质问桑珠时,儿子桑珠说。她当然不相信桑珠的话,她和桑珠生活的村子,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只黑猫的踪迹。

自从儿子桑珠有了那颗黑色的尽头牙,怜爱有加,从此不离他的身。桑珠对待一颗她的牙,比对她亲近。

那天儿子桑珠说出那样的话,她很生气,一把把桑珠拽进自己正挖着的一个大土坑里,她用刚挖出来的鲜土,埋他的脚,埋他的腿肚,埋他的膝盖……桑珠一边用手抚摸着手心的牙齿,一边望着天上还没有落下去的月亮,说:“红月亮,红月亮,流着血的红月亮。”她不理桑珠,她听惯了他的胡言乱语。她把坑里直直站着的桑珠埋到一半,一下瘫软在地上,狼叫一样,鬼哭起来。她的哭声仿佛打湿了夜,月亮很快往索拉山背后落下去了。没过多久,天从高处重重地黑下来。桑珠“咯咯”地笑起来,他的笑声像黑的种子,撒得满荒坡都是。黑突然变得很大,很辽阔。

她又在白阳光中走了一段路。

木尕镇离她很近了。她一屁股坐在路旁的一个大石堡上,不想走了。几只蚂蚁从她脚边爬走了,一只长长的蜈蚣朝她爬来。她把脚伸向那只蜈蚣,想更快地接近它。蜈蚣身体棕红色,背上长着灰扑扑的一层老茧。蜈蚣看见她伸过来的脚,绕开了,她不甘心,又把脚朝蜈蚣伸过去,蜈蚣又绕开。她想,真是一条经历过很多世事的老蜈蚣。蜈蚣朝草丛中爬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该买些什么回家呢?她有些苦恼。如果手里不带点东西回去,傻儿子桑珠又该给她闹个不停了。桑珠的闹,和别家的娃不一样。别家的娃一不开心,又哭又喊,有的在地上打几个圆滚,流几滴眼泪,就没事了。而傻儿子桑珠的闹,安安静静的,他爬上门口的大树,坐在树顶的一个枝丫上,一整夜一整夜地看向远处,无论她在树下怎么喊他,都得不到任何回应。那时的桑珠,仿佛黑夜结出的一个黑果子,在她心里沉甸甸的。有时,她觉得桑珠是适合在树上生活的。树上的桑珠虽然在树顶一动不动地坐着看远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桑珠让她感到生动、灵气得很,似乎可以变成一只夜色中的大鸟随时飞起来。

“如果桑珠真能飞起来多好呀。”

“可是他飞走了,不见了踪影又怎么办呢?”

“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自己不是一直希望他消失吗?”

“是呀,消失是多美好的一个词,自己一直在期待这个词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不过,可是,如果他……”

她脑子里的思维一时复杂起来,像有个漩涡不断地旋转,下沉。

“太不省心了,别来脑袋里折腾我了。”她呸呸地朝地上吐着口痰,像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她有种感觉,桑珠在她心里离她越走越远了,但就是不愿放手她。

他这是要我陪他到死呀,忧愁爬满她的脸。

“不应该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气愤地说。

“你最近老是走神,跟谁牵走了你的魂魄一样。”村子里的克珠从后面走过来,给她说着话。她已经好些天没有看见克珠了,克珠额头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层,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夹满尘土。尘土正在从额头上,开始掩埋这个村子里最老的人,她想。

关于克珠,她以前听人说过,克珠刚生下来时就显得很老,眼睛灰扑扑的,耳朵软巴巴的,整张脸都被松垮下来的皮肤包裹着,呼出的气有一股鲜土的味道。那时很多人都不敢正眼看克珠,他们说这个刚生下来的娃,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老气,看着就让他们骨头疼。克珠是在十多岁时,把自己悄无声息地长好的。那时的克珠走到哪里都是直挺挺,光鲜鲜的,他的眼睛一改刚生下来时灰扑扑的样子,黑亮得如一头森林里受惊的野鹿的眼睛,明亮,有光。最奇怪的是,他的脸平整光滑,皮肤白皙水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又过了几年,克珠找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结婚生子,后来就常常不出门,整天待在家里。人有时好奇克珠到底在家里干什么,路过他家紧闭的大门,就往里面喊一声克珠的名字,克珠有时答应,有时不答应。人故意找茬,说自己走到他家门口,口干得不行,蹭着身子往门缝里问克珠要一碗茶水喝,克珠家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克珠的答应声。人骂骂咧咧地走开,再不关心一个不爱出门的克珠了。后来,克珠突然就老了。当三十多岁就老来不行的克珠站在人面前时,几乎没有人认出他。克珠的老来得很快,像一场暴风雨,说来就来了。克珠老的样子,让人回忆起他出生时的样子,他们都说太像了,简直太像了。

克珠三十多岁再一次把自己老掉了。

克珠从来没有向人解释过他的老为什么来得那么快,他活得比以前畅快了很多,到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那时常常听见有人背地里议论克珠,说三十多岁就把自己老掉的克珠,好像故意在人前炫耀他的老,老成了他得意的资本。

克珠的老相从三十多岁开始,一直蔓延到现在。很多比克珠年轻的人都走了,很多比克珠年老的人都走了,现在的克珠活成了这里岁数最大的一个人。

“是有些心事,埋在心里。”她说。

“我家的母马昨晚生了一匹黑色的小马,恼人得很。”克珠说。克珠似乎根本没有听她说的话。

“黑马多好,黑马天生就会在黑夜中隐藏自己。”她说。

“可我们村全都是白马和棕马,从来没看见过一匹黑马。”克珠说。

“这不是很好吗?”她信口开河。

“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是想让这匹马今年好好给我生匹棕马出来,为了这事儿,我前年一月初就把它和一匹品相很好的棕马关在一个马房里,给它喂最好的粮草,让它饮玛达沟里最洁净的雪水,只要一有空,我就陪在它身边抚摸它,给它说很多好话讨好它,我对它寄予了很多希望。马虽然是牲畜,但四脚落地,我是相信它能懂真心相对这个词的。结果昨天夜里,它生了一匹黑马驹出来,这可焦坏了我,一夜都没有睡好觉。”克珠说着,伤感起来,额头上的皱纹在克珠的伤感中又加深了一层。此时没有风,白阳光一个劲儿地往他加深的皱纹里挤,她隐约听见克珠的皱纹里发出两声“噼啪”的声响。

克珠老得丑陋,她不想说话了。

“那匹陪了母马很长时间的棕马,看见出生的马儿是一匹黑得发亮的小马,当场就被气死了。你看这事弄的,世事难料,什么都会发生。”克珠在白阳光下两手拍得脆响,白阳光似乎被克珠这样一拍,突然碎掉了,像一面镜子的碎。

天阴了一点。她看见刚才那只蜈蚣从一处隐秘的地方重新出来,径直朝克珠爬过去,顺当当钻进了克珠的裤腿,没有了动静。

“你觉得一个人的梦真的会被点燃吗?”她盯着克珠问。

克珠还陷在刚才的事件中,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她。她想克珠是不会回答她的问了,不过克珠回不回答,其实她都不会在乎的。

“人越老,梦越干燥。梦里长不出新鲜东西来了,一个小火星都可以让梦燃烧。”克珠说。

“这是真的吗?”她睁着大眼睛问克珠。

“我的梦就是被一场大火烧尽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梦了。”克珠说。

“一个人没有梦的陪伴,是怎样的?”她好奇地说。她常常做梦,梦像一个影子,紧逼着她。她有时觉得做梦挺好的,有时觉得梦在消耗她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让她偶尔有种失重感。

“感觉自己很轻,命也薄得很,纸一样。梦是另一个长在身体里的自己,可惜我已经丢掉那个另外的自己了。”克珠说。

说完这话,她们都沉默了。但是她清楚的知道,虽然都是沉默,但是沉默和沉默也是有差别的。她的沉默中,出现了一只黄鼠狼,黄鼠狼对着她一个劲儿地叫,叽叽叽叽的,吱吱吱吱的。

“你这只乱叫的黄鼠狼,离我远点。”她说。

身旁的克珠竟然没被她这句话打扰,克珠处在自己的沉默中,和另外一样她不熟悉的东西相处着。

他们静下来的那一会儿时间,一阵小风穿过他们的静。风在他们的静中盘旋了一会儿,悻悻离去。

她觉得克珠在那么一会儿的时间里,又轻了一些。克珠会越来越把自己变得轻薄起来,最后变成蝉的翅膀。

“怎么可能?你这想法太天真了。”克珠突然打破沉默,哈哈笑着对她说。她被克珠弄得莫名其妙。

“我不会变成蝉的翅膀,这点你想错了。”克珠笑着补充道。她的脸滚烫起来,像被开水烫过一下。

“你能看透我心里在想什么?”她羞涩地问克珠。

“乌龟都能活成精,何况人到这把岁数了,见的世事太多,知道的太多,洞察别人的想法,是件很简单的事。”克珠止住笑,突然忧伤起来。不过奇怪,克珠此时忧伤的样子,让他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了一些,几粒尘土和刚才的白阳光从他的皱纹中掉落出来,落在他破旧的黄胶鞋上。他抖了抖鞋,眼睛望着远处。

看着克珠的忧伤,她发烫的脸慢慢恢复了原样。她坦然了,甚至有些莫名的得意。

“我会活过你的,虽然你年轻,但是你身上正在滋生有种东西,非常可怕。”克珠冷冰冰地说。

“我没有。”她倔强地看着克珠,心里翻江倒海。

“没必要和我争论,在这个果子又大又红的季节,我们都要把自己好好活着。”克珠说。

“果子又大又红,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着,站起来往前走。克珠跟在她后面,把刚才白阳光晒干的土路,踩得重重地响。灰尘四起,她没回头,心里暗自想,这个克珠都老成这副模样了,哪来的力气把地上的土踩得满天飞。她刚想完这个问题,克珠就“嗤嗤”地在她身后笑起来。她这才记起克珠有看透人心里想什么的本事,她不能让克珠把自己一直这样看透,干脆什么都不想了。

“你的心里是空不了的,别这样浪费力气了。”克珠说。她有些生气了,转过身准备对克珠说几句无理的重话,结果发现克珠离她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这时的克珠手里,把玩着那只老蜈蚣,蜈蚣背上驮着的那层老茧,在克珠的手心里泛着银白白的光。

那只蜈蚣应该有一千条腿,她想。

“到了镇上买点黑豆回来,桑珠喜欢吃黑豆,只是他从来不告诉你。”克珠说。

说到桑珠,她想桑珠会不会还坐在那张石桌上,喝着大补汤汤。只要没人管他,他会把那碗满满的大补汤汤一起喝下去。这是她故意为桑珠做的,她心里难受极了。

“只要你一天别想乱七八糟的事,桑珠是点不燃你的梦的。他是你的孩子,一直心疼着你。只是你太固执了,察觉不到他对你真心的好。”克珠说。她看见那只长满老茧的老蜈蚣在他手上,上上下下地爬。

“克珠,你太自作多情了。你再这样下去,会变成蝉的翅膀。我已经感觉到那天离你很近了。”她对克珠说。

“也可能,是一只飞蚂蚁的翅膀。”她补充道。

“在这个到处果子又大又红的季节,我对自己会变成什么早就不看重了,反倒是你,你要注意呀,别让身体里的那种怪东西长得太快了,它居心叵测,它是来打倒你的。”克珠说。

“你家的黑马真是可怜,从此要在村子里忍受同伴不同眼光活下去,它的一辈子好长,我同情你。”她反唇相讥。

克珠不说话了,寂静得如一个石头立在那里。

她转过身,往镇上走,她对自己今天要到镇上买什么,突然充满了信心。

黑豆,对,买点黑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