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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2

当夜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宾馆旁正在修一幢高楼,搅拌机的声音一直响到午夜。早晨醒来,吃过早饭,他便催促我们上路,廷俊说,二爹,我再陪你逛逛桑州?他一个劲摇头:快回家,我现在归心似箭,哪有心思闲逛哦!

窗外的山渐渐高起来,公路在山林中盘旋。山外面是什么?还是山呗。童音回荡,隔着几十年时光传来,仿佛天外来音。衣装不整的军队在林间行进,恍若梦境。

车在山间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山下出现一个小镇,廷俊说:二爹,止戈铺到了!

一条河蜿蜒流过,将小镇分成两个部分,一边是低矮的青瓦房,一边是高大的水泥房,那是小镇的老区和新区。河边的麻柳树像巨大的绿伞,支撑在水面上。

古柏呢?过去满山是又高又大的柏树,现在怎么都变成了小柏树?我指着窗外问。

廷俊说,二爹,你看山头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方的山头上果然有一株很大的柏树,高耸在小树丛中。

我们叫它神仙柏,据说它比神仙还长寿呢,从张飞植柏算起,至少一千多年吧?

以前有很多古柏的,都是神仙树呢!

大跃进时大炼钢铁,那些古柏被砍掉不少呢!这些柏树,是十多年前栽下的,现在已经成林了。

他想起那些一路引他回家的古柏,心里空空的,觉得有什么东西随古柏一起去了。

一过河,老街到了。老街只有一条街,青石板路铺成了水泥路。青瓦的平房间,矗立着一幢两层的青砖楼房,上面还有一排用油漆刷在砖墙上的手体字:为人民服务。在一楼门上残留着“供销合作社”几个字,一块醒目的大招牌上写着:“香港大酒楼”。廷俊说,二爹,这里以前是供销社,现在供销社已经搬到河对岸了。这是老街上最好的酒楼,我们进去吃午饭吧!

一位穿红旗袍的年轻女子替我们打开车门,用软软的声音说:哟,梁县长,是您呀,请,请上楼上雅间!

大侄子,你看,我们去吃那个小馆子!

二爹,哪能让你坐在那些矮檐下吃饭呢,你看,这饭馆要亮堂得多,也干净些,不能让你吃坏了肚子!

廷俊挽着他的胳膊,不容他分辩就往里走。

哟,梁县长,你来检查工作呀,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们好来接你呀!

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老远伸出手来,急急地同廷俊打招呼。

张书记,今儿回来是为私事,陪我二爹回老家,不打扰你们!

张书记忙给梁草一鞠躬,说:这就是二伯吧,你老是我们止戈铺镇的大英雄呢,今儿终于回老家了,欢迎,欢迎呀!

张书记摇着他的手,很久没有松开。张书记说,这顿饭,我来安排,我们镇上给老英雄接风呢!

席间,张书记又是夹菜,又是敬酒,殷勤得很。他吃不下饭,也不想喝酒,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廷俊出来解围,替他喝酒。他只吃了一碗面,推说人老了,消化不好。

张书记要陪我们回家,廷俊死活不愿意。张书记这才说,老英雄从台湾回来,也是全镇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喜事,明天我同刘镇长一起到安家山来!廷俊忙说,哪能麻烦你们,你们工作忙,再说铺排了,影响不好。

摆脱了张书记,他拉着廷俊走进一家老茶馆,坐在竹椅子上,叫了两杯绿茶,呷了一口,指着香港大酒楼对廷俊说:知道那地方以前是什么?

廷俊一头雾水,答不上来。

那是一个大弹坑啊!逢场天,日军飞机投弹,炸死好多赶场的人。

哦。廷俊傻看着那幢楼房,过了一会儿,才说:二爹,这些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很多人都不记得了。

是啊,都不记得了,可我还记着这些哩!

茶馆里另外四个男人在打长牌,看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意态甚为悠闲,他问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老弟,记得日军飞机轰炸的事不?

那人打出一张长三,才把眼光移到他身上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仿佛他是天外来客:哥子,你说的是啥事哟?

廷俊拉他,他只好悻悻地走出茶馆。

通往安家山的山路拓宽了,廷俊说这叫机耕道。山上的柏树栽得很密,郁郁葱葱的态势让人的精神为之一爽。深深地吸着林间的清香,心情为之一振。山弯里,不时能看到几户人家,房舍大多是土筑的墙基,上面是深黑的瓦,也有几幢白色的小洋楼,鹤立鸡群,格外醒目。廷俊说,这些房子是近二三十年修起来的,为了节约木材,便用土墙。他说,那些老院子呢?过去的人家都在老院子里,中间有天井,旁边有祠堂。廷俊说,土改那阵,分了地分了房,地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产量倒是大大提高了。老院子也分到各家各户,人口大大增加了,房子就显得很挤。这几年粮食连年丰收,填饱肚子,大家就想修房子。一家要修,另一家也不甘落后,老院子被拆得七零八落,新修的都是小洋楼。廷俊指着一户两层的水泥房说,看,就是那种房子!顺着廷俊的视线,一栋外面贴着白色瓷砖的房子在青葱的树林间格外显眼。廷俊又说,祠堂改成生产队的保管室,这些年包产到户后,祠堂又空了。他问,祖宗的牌位呢?廷俊说: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文革”那些年,这是“四旧”呢,早就给破了吧!

快到杨家嘴时,他对廷俊说:春花嫂子娘家还有人吗?王娘怕也不在了?我想看看万福叔的坟。

廷俊说:早就没人了。王娘也是饿死的,五八、五九年,止戈铺的好多老人都走了。那些年人们又在山里挖观音土,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泥巴,唉!

万福叔也是饿死的,没想到王娘也是这个结局。

春花大妈孝顺哩,这些年有了些钱,请匠人给她父母包坟,坟墓修得很阔气。

正说着,杨家嘴到了。他站在路边寻找当年的痕迹,只找到一丛竹林。竹林后是菜地,长着密密的红萝卜缨子。有一位中年妇女正用锄头挖萝卜,看见有人路过,便放下锄头,提着一窝萝卜往路边张望。

恍惚中那位女人变成一个大姑娘,穿着深蓝的花布衫子,手里拿一把砍刀,向路边窃窃地窥望,手里拿着一把牛皮菜。他揉了揉眼睛。哦,房子也没了,都成菜地了。他自言自语。廷俊说,啥房子?这里一直是菜地呀!

万福叔和王娘,他们当初就住这里的。

廷俊穿过地埂,往中年妇女走去,廷俊在向她打听杨万福的坟地。

那女人说,她嫁过来十多年了,没听说过有人叫杨万福的。她便放下锄头回村子打听,他和廷俊抽着各自的烟,坐在两块石头上等她。

女人带着一个头戴一顶帽子的男人,走到萝卜地。女人对廷俊说,你问他,他可能晓得。廷俊给他递了两支烟,男人把一支烟夹在耳后,把另一支烟接上火,抽了一口才问:你是梁县长吧?廷俊谦逊地点头,说:不说县长吧,是安家山下的老乡呢!男人又问,这位老人家是……廷俊忙说,这是我二爹,刚从台湾回来。没想到男人突然扔掉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你就是梁大伯啊?我是杨和顺的儿子杨兴社呢!

哎哟,六娃的儿子都这样大的年龄了!兴社,你真是杨老弟的儿子?

他双手扶起兴社,在他身上寻找他父亲的影子。

人们说我长得像母亲,可能是跟母亲一起长大的缘故吧。

你母亲是谁?殷秀珍呀!哦,看来六弟是跟殷姑娘好上了。你认识我妈?他点头。你妈呢?兴社指着山上说:上山了。

下巴倒很像六弟哩,有些尖,但也不完全像你父亲。

母亲是个圆盘脸,我的下巴也有点圆。杨兴社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着说。

杨兴社又说,梁大伯,梁县长,到我家去坐坐,喝一口水再走。

他说,这次回来,也想探问你父亲的下落,真是巧啊,就碰上了你!

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六弟他……还在么?还好么?

兴社摇头:早就不在了。

六弟他怎么……死的?

一言难尽哦!到我家喝杯水,再慢慢给你摆龙门阵。

我们跟着兴社走,兴社说:哦,看那山嘴上的大坟碑,那就是万福叔和王娘的合墓呢。万福大爷的坟是从竹林边迁上山的。离万福叔的坟不远,就是我爹我妈的坟。

透过柏树枝丫,隐隐看到一个灰白的坟碑,像一个小牌坊。

二爹,今天就不去了吧,祭坟也没带香蜡纸钱。改天把这些东西准备好,再去也不迟嘛!

他说:好嘛,改天一齐祭拜。今天我们去兴社家看看。

兴社的房子是水泥房,外面没贴瓷砖,露出铅灰质水泥,一眼就能看出,兴社有了一些钱,也修了房子,但地板上依然是土筑的,没有糊水泥,屋里的家具和床也很陈旧。

兴社说:老婆前年患癌症去世了。我现在带着一个八岁的儿子,一条水牯牛。

兴社打开堂屋门。在天地君亲师的红字条下,有一个油漆斑驳的条案,条案上放着一个小玻璃框,玻璃框里有一张黑白的小照片,是兴社母亲殷秀珍的。在玻璃框旁边放着杨和顺的牌位。父亲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只有给他老人家立个牌位。兴社解释说。

牌位旁,赫然放着一根木扁担。

他一见这根扁担,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六弟啊……他叫了一声,便哽咽着不能说话,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深深磕了三个头。

廷俊拿来三炷香,替他点燃,他举香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站起来,双手捧着扁担移到门口。在秋天的阳光下,扁担两头已有细小的裂纹,楠木的黑色或黄色纹路依然清晰,刀刺或砍凿的痕迹密密麻麻,看上去就像核桃树皮一样布满了伤痕。他掏出手帕,把扁担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回条案上。

兴社反身进厨房,说给我们烧一碗水喝,廷俊再三劝阻,兴社怎么也不听,说,老伯跟我爹是生死战友,情同兄弟,见了老伯,就像见了父亲,哪能不喝一口水就走?

我便同兴社一起进厨房,廷俊说,小汪,你来烧火。

兴社手里端着一个小筲箕,里面有十多个鸡蛋。

兴社一边往锅里打蛋,一边给我们讲起他爹。

听说打日本那阵,他的照片上了报,这还了得,这是铁证啊!国民党潜伏特务,反动军人。他就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挑粪时摔死了,我赶到农场,从他手里取下了这根扁担,算是父亲的遗物。

他问:你爹带着你妈逃回老家,为什么后来又去当兵?

唉,遇上拉夫呗!国民党胡宗南部队从陕西一路溃败到四川,准备在成都跟解放军决战,见了男人就拉夫,我爹又被抓到部队,最后部队投诚,他也就当上了解放军。

然后兴社又说起自己,“文革”前,沾了父亲的光,去省城当兵。“文革”一来就受牵连哦,那些年怎么也活不出人样!母亲跟地主富农一样,是队里的批斗对象。我被迫复员回家,后来摆弄收音机弄了个现行反革命。

兴社揭下形状有些像军帽的帽子,给我们展示他的头,稀疏的头发中裸露出几块又红又亮的头皮。大家都说,这是鬼剃头呢,在监狱里留下的。

这几年好了,给平反了,还补发了工资,我也进城挣了些钱,修了房子,娶了老婆生了儿子。眼看着日子好过了,但老婆又走了。唉,人啦,再怎么努力也熬不过命!我爹的命不好,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唯一的念想,就是总算有个儿子,杨家有后,我也没什么怨恨的了!

要说怨恨,那些年我是怨我爹的。他怎么就是个旧军人,后来才投降解放军呢!现在想通了,他那时候看不到前面的路啊,站队站错了,一生就错了!

不像你呀,梁大伯,你跑到台湾,算是跑对了。跑回家来,还不给整死、斗死?

他无言以对。这些年的种种遭遇,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

我们坐在扑满灰尘的八仙桌上吃着碗里的荷包蛋。兴社吃了一个,便说不想吃蛋,把剩下的两个荷包蛋和半碗汤放回锅里。廷俊小声说,给他儿子留着呢!他便从包里摸出一叠钱,数了一千元。廷俊又小声说,二爹,一千元可是巨款呢,你给五百已是大数目了,这里的人红白喜事送礼,也就送五十元呢!

他说,廷俊,你没当过兵打过仗。我还活着,六弟死得惨呢!他的儿子活得这个样子,我能不管?你就不要为我操心吧!

兴社回到饭桌上,哪里肯收钱。廷俊和他像在打架一样,纸币也揉得皱巴巴的。兴社说,梁大伯也不容易,我再穷也还有个家嘛!话不好再说下去。

他说,兴社呢,六弟的孙子也是我的孙儿吧,留给孙儿读书用的。你不收,我就要生气了!

兴社便把票子分成两半,说,大伯,我收一半,领你老人家的心意。另外一半,你留着。

他说,我一个人也用不了什么钱。他攥着钱,放到堂屋的条案上,又对着杨和顺的牌位作了三个揖。

兴社把我们送到机耕道上,廷俊看看天色已晚,便说,二爹,快回安家山,天快黑了!


B5

我是在金银花开的时节回到家里的。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我爬上安家山的坡道,重新踏上杂草疯长的石阶,在微风中嗅出了金银花浓郁的香味。蔷薇已经开过,绿色的叶子随风摇动。我刚要举手敲门时,门开了,母亲带着一条黄狗走出来,黄狗发出汪汪的吠叫。母亲转身从屋里端出一碗剩饭走到我面前说,我家也没多余的食物,只好给你这碗稀饭了。母亲把我当成远方的乞丐了。我身上只有几块蔽体的破布,脸上、身上和脚上污浊不堪,发出难闻的臭味,我走到哪里,都会招引成群结队的苍蝇。手指甲和脚指甲长得比鸡爪子还长,里面塞满了污垢。头发和胡子遮挡了我的脸,虱子在那里欢快地产卵,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白屎,焦枯的毛发还不如黄狗的毛皮好看。我接过饭碗一口气把稀饭喝得一干二净,又伸出舌头把碗舔干净,这才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饭渣,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叫了一声“妈”,母亲被这一叫声惊得连连后退,又躬下身子看了我一阵。我是梁草啊!你真的是狗娃子!母亲的尖叫引来了梁根,梁根用脚踢了我两下说,你凭什么冒充我二哥梁草?梁根已经长高了,瘦得能看见每一个骨节。我说,牛娃子梁根,你长高了呀!梁根便跑着叫爹,说二哥回来啦,二哥回来啦!

我爹走过来,我再次跪下去,我抱着爹的腿叫了一声“爹”。爹扶起我,夕阳把我爹的身影拉成一道很长的黑影,一滴眼泪像久旱的雨水打在我的额上。我爹抱着我就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老婆子,还愣着做啥,回家煮饭,狗娃子回来了!

我妈在神龛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又给观音菩萨和祖宗牌位磕了头,说,观音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梁草终于回家了。这才引火烧锅煮了一碗荷包蛋,又放了一些红糖端到我面前,梁根坐在桌对面看着我直咂嘴巴,梁根说,很久没吃过鸡蛋了,真香啊。我给梁根添了一个,梁根又给我推过来。梁根一个劲地问我,打过仗吗?杀过人吗?你害怕死吗?我只好回答他,打仗就是叫你杀人,害怕死你就必须先杀死别人。梁根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不敢答话。

我爹拿出剃刀把我的头发和胡子刮净,我妈烧了热水叫我洗澡,又找出梁勤的衣服让我穿上。当我干干净净地走出来时,我妈才搂着我哭出声来,真是我的狗娃子啊!你咋个跑回来的哟!一句话让我大放悲声,我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母亲的肩上号啕大哭,痛痛快快地流着泪水。那时我觉得,能够哭出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爹说,一家人又可以过安稳日子了。我爹说这话时,眼泪吧嗒吧嗒地流,嘴角一抽一抽的,最后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那样子比哭还难看。

梁根跑出去找大哥了,天快黑时梁勤拿了一大把麦子回来。我们安家山的季节比山下晚一些,麦子还没有收割。梁勤瘦了一圈,脸也晒得更黑了。梁勤说,听说二弟回来,我特地割了一把麦子回来。一家人把麦粒捋下来,又围着小磨用手推,把新麦碾碎。磨细的连麸面用水调好,母亲用几滴菜油润锅,给我们做煎饼。我贪婪地闻着菜籽油的气味,我已经两年没闻到这种气息了。我爹又拿出玉米酒,给我们斟满。我拿了两块煎饼和一杯酒放在墙外的石板上,又点了一炷香向北方遥拜。我说:连长,你的孤魂有灵,来吃点东西吧。我爹把祭祀祖宗的香蜡纸钱也拿出来,一家人默默地烧着。满天星斗像紫色的葡萄,浩渺的星空下连长的魂魄不知在哪里游荡!

那天晚上,我家的油灯几乎通夜未熄,我把两年多的经历讲给家人听,听得他们心惊肉跳。我爹一个劲地说,这是啥世道呀!我妈说,观音菩萨显灵呢,你幸好逃回来。鸡叫时我们才睡下,我爹特意叮嘱,梁草这几天就不要干活,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再说。

一觉睡到又一个黄昏,我才醒来。母亲依着门,又在喊魂: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哟!狗娃子哩,被鬼魅吓坏的魂魄快回家来哟!回来没?回来啰,回来啰!

我起床时,母亲把我拉到香案边。母亲说,你看这饼上留下很多牙齿印哩,兴许那位长官已经来吃过了!我说,这牙印可能是黄狗留下的。我妈说,狗牙齿哪是这样子嘛!

一连七天,我妈都在夜间摆上了煎饼,牙印每天在减少,七天之后煎饼上就没有什么痕迹了。我妈说,可能他的妈也在家里喊魂,他已经吃饱了离开了上路了回家了。你们长官的魂已经回家了!

我对母亲这套迷信不以为然,但我听进了最后一句话,我希望连长的魂真的回家了。温润的夜风带着春夜的暗香,把“吃饱喝足”的连长送过崇山峻岭,回到生养他的故乡吧。

回家几天后老天终于下雨了。我爹披着蓑衣就去山后的堰塘拦水,我才看见小时候我们游泳的堰塘已经裂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最深的地方还有一点黄泥浆。我爹说,前些日子,梁家村的人都在这里排队找水哩,你妈往往鸡叫就去等水,到下午舀两桶黄浆回家,沉淀一夜才能吃。后来我在安家山的悬崖下发现一股细水,我在茅草丛中打了一个暗洞,才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吃水。我们这里也旱呀,也饥得慌,大家都去山嘴挖白泥吃,那白泥救了好多人的命哩,我们都叫它观音土。吃下去填肚子,但拉屎很困难,比拉石头还恼火。没办法呀,大家还是要吃,都挤着去挖,山崖下挖了一个大坑。有一天,坑上面的土垮下来,埋了十多个人,春花的爹杨万福也被埋在里面。我们一家都去刨土救人,最后找到的都成了死鬼,一身乌紫,像桑葚果子的颜色。妈说,是观音菩萨显灵,看见他们在世间受苦,大发慈悲把他们召上天吃白米白面去了。为了超度这些亡灵,就在旁边建了一个观音庙,香火很旺呢!

我想起杨万福的哈哈声,他是一个从来不把愁苦现在脸上的人,说话总是伴随一连串的笑声。他死了,不知春花和她妈可好?我爹说,春花一直在想你,她妈王顺华见你去当兵,就犹豫着不想让春花跟你,这事明摆着,当父母的都不愿女儿守寡,你也不要怨他们两位老人。杨万福曾对我说,想让春花嫁给梁勤,梁勤虽然有点傻,但稳当可靠,做农活有的是力气。

雨点突然由慢转急,风把树枝吹得东倒西歪,风雨大作、尘土飞扬,梁家村人都披着蓑衣到田间或地头看水,山上山下传来杂乱的呼喊和欢闹。我爹说,这一年来,我们这里来的乞丐就像蚂蚁牵线一样多,各种口音都有,只是没听说人吃人的事。我说,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爹说,真是观音菩萨保佑呀,你才能大难不死!

那一夜我们一家又是很晚才睡着,兴奋得一个劲地听雨声,连瞌睡很大的梁根都无法入睡,一会儿说,听呀,雨砸在地上的雨河中,砸出水泡了,声音很尖哩!我妈说,水泡出花,下雨成洼。梁根又说,雨打在果子上了,声音很闷哩。我妈说,雨水浇遍,水果香甜。梁根说,雨打在石头上了,声音很痛哩。我妈说,润湿青苔,石头开花。梁根说,雨渗进土里了,声音很细哩,我妈说,土湿成田,今年好过年!

我在雨声中辗转难眠,我一门心思想着春花,回家却听见我爹说我岳父母不让春花嫁给我。那年月父母的意见重于泰山,没听说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我心里堵得慌,冒雨跑下山,我要见春花。那天晚上的雨真是大呀,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杨家嘴,浑身没一处是干的。我担心敲门声惊醒她妈,便在外面的竹林里蹭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我瞅见春花开门往外提尿桶,便怯怯地上前,低声叫“春花”,春花看见我时把眼睛瞪得很大,惊叫了一声“哎哟”,然后把尿桶扔在雨地里,忙开门让我进屋。屋里光线很暗,房顶的两匹亮瓦透出些微的白光。春花的声音几乎是耳语,她是怕她妈听见哩。春花拿出她爹的衣服让我换上,嗔怪道:你比你哥还傻,淋了一夜要发高烧的!我说:娶不到你,还不如死在外面!春花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听说鬼子长的是绿眉毛红眼睛凶得很呢!我趁机吹牛,鬼子跟我面对面我看得很清楚,眉毛鼻子眼睛长得跟我差不多,要不是军服不同就你都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中国人。鬼子只是飞机大炮机枪多,要是拼刺刀呀,不是吹的话,他们压根儿就不是我们的对手!春花说,你杀过人没有?我点头。春花惊诧地说,我说嘛,你身上杀气很重!我要上观音庙去捐功德,给你洗罪。我说,我有啥罪呀!春花说,你不是杀人么?我说,杀鬼子,光荣呀!她说:反正是杀人,不吉利。我说,他们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杀人抢劫,就大吉大利了?春花说,抢匪就不配做人!我说,对呀,他们哪里是人呢?春花说,我跟你说不清楚。又把我浑身上下看了一遍,心痛地说,你怎么变得三根骨头两根筋的瘦成这样?我说,没吃的呀,活比死更难!春花便叹气,叹完气又轻松地说,能活着回来,是你妈在观音菩萨那里积的德呀。我说,春花,我想跟你结婚。春花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涩,很快又阴云密布,说等一阵子吧,我妈总说梁勤更可靠。我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春花说,谁知道以后的事呢?我说,春花你变了。春花说,自从你走后我觉得一生的好日子就结束了,今年又遇大旱,我爹死我妈病,唉!我说,你不要操心,有我在,你家的地不会撂荒。春花说,要是你不在呢?我说,我们梁家还有三个男人呢!我心里就是不想说出大哥梁勤。春花说,我们母女俩只有靠梁家了!

正说着,传来了一阵咳嗽声,春花把两把挂面装在一个竹篮子里叫我提回去吃,她要去照顾母亲。我说,现在下雨了,育秧的事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们家多撒点谷种,到时候给你挑来栽上。春花便嗔笑道,你比梁勤还傻,挑秧过来,多累人!我说,等两天我来给你家育秧。春花说,这样省事些。我便一个劲看着春花傻笑。春花拿眼看我,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不安地掰着手指,那手指虽然很白却有些发黄,春花的脸也不像过去那么白里透红,而是面带菜色,人也瘦得不成样子。我说,你要注意身体,眼下新麦出来,多吃点粮食,别再吃观音土了。春花的泪掉下来了,自从我爹死了,我和妈就再也不吃那玩意了。我大胆地站起来把春花搂在怀里,春花的身体一抽一抽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心里苦啊,摊上那样的年月,谁又不苦呢!

我没有拿春花给的挂面,说什么我也不要,我叫她们娘俩煮来吃。春花说,这是过年剩的一点东西,一家人怎么也没舍得吃。我说,今天就把它煮来吃。新麦快收了,还留下做啥?春花说,那你等着,我去煮面,你一定要吃了再走。我说,你和妈也要吃啊,别总是忍嘴待客!春花听见我叫妈,偷偷地笑,又嗔道:八字还差一撇呢,都叫上妈了!我说,迟早会叫,先练习练习。

正说笑,“妈”出现在门口,唬得我赶快站起来躬身叫王娘。我们那一带不称阿姨,未成亲前也不能叫妈,统称娘。王娘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天啦,是梁草呀,你都回来了?我正琢磨春花在跟谁说话呢,没想到是你回来了!春花端着面往灶房走,王娘说,春花,快给客人下面来吃!

我扶王娘坐在八仙桌旁聊天,王娘问我战场上的事和怎么回来的,我没有给她说洪水和乞讨的事,只轻描淡写地拣一些事说说,都让她很吃惊。她的担忧一看便知,我便只好沉默。最后故作轻松地说,好在,我回来了!她说,也算是一大幸事。

春花把面给我端来,我端给王娘,王娘哪里肯吃。春花又给母亲端了一碗,最后自己剩了一点稀汤端上来喝。我给春花夹面,两人在桌上推来推去,王娘满怀慈爱地看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春花的脸红得不成样子,王娘说,春花你就接了姑爷的好意吧!王娘又说,姑爷要是不出去,这是一门好亲哩!

王娘这么说,我当时那个高兴啊,就不用摆了!那天是我两年来最幸福的一天。我稀里哗啦地吃完面,王娘说,春花,把面汤也干干净净舀来。我们三人喝完了面汤,把碗也舔得很干净。春花咂着嘴巴说,喝了面汤,眼睛都清亮了!王娘也笑,还真是这样,我这眼睛刚才还发花,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春花说,妈今天高兴呢!王娘说,盼来了雨又盼回梁草,能不高兴?

我说,那我今天就不走了,收拾收拾秧田,也关点水。春花说,田里的水昨天已关上了。你要不走,撒种务菜的事多呢!

一连几天,我都在春花家做活路。梁勤来看我,说爹猜我来看春花了。梁勤问,要帮你不?我说,你快回去,家里也要劳力。这几天是啥时节呀,我忙完就回来。梁勤闷声闷气地走了。因干旱误了季节,冬瓜南瓜丝瓜已无法再种,我们便种土豆,种玉米,育红苕,即便迟了,也要尽可能多种。又把田划出一小块整理出来,撒上谷种。雨水真是好东西,土地就像营养充足的子宫,一下种就发芽,撒下的白菜籽,一出土就疯长。十多天后,小麦也收了,蔬菜也有了。人就像一些重新吹胀的皮球,粮食把大家瘪下去的身体渐渐充盈起来。人们发疯般地侍弄着土地,田间地角也不放过,连崖坡上也要用锄头挖几个小坑,埋几颗豇豆或是包谷。家家户户的瓦房上飘出了淡蓝的炊烟,又听见菜油滋锅的声音,又响起了大人的说笑和孩子们的追逐欢笑声。

王娘和春花整天眉开眼笑。王娘说,这场雨下来了,我的病也好了,天不绝人哩,总会给人一条生路。新麦打下后,王娘用菜油做了一碗金黄的面饼,带着香蜡纸钱和玉米酒去给万福叔上坟。万福叔的坟就埋在他家后面的竹林里,一个矮土堆。我对王娘说,等到冬腊月农闲时节,我找几个人打些石头来,给万福叔垒个坟头刻一块石碑。王娘说,梁草,你真是想得周到哩!春花用疑问的眼光看我,我说,这一段忙过了我要去学石匠,会一门手艺好谋生。王娘说,一门手艺身上挂,走遍天下都不怕,当然好哇!

俗话说,温饱思淫欲,一点不假。吃饱饭有了力气,白天累一整天,晚上倒床就睡,半夜醒来裤裆里胀得很难受。朝思暮想的春花就在另一间屋里,只是中间隔着一个王娘。王娘白天从不咳嗽,晚上却总是有事没事咳几声,表示她像猫一样醒着,让我不得安身。有几次我用趾尖踮着走去敲了两下春花的房门,春花却不应声,又怕声音惊醒王娘,因为王娘屋里又响起咳嗽声,慌慌忙忙回来,独自抱着被盖想象抱着春花的样子。天亮了,春花来理床,见到床上的污渍羞得转身就跑。在地里,趁她母亲不在,我便拉着春花的手,春花也不挣脱,待我想摸她时,春花不知哪来的劲,一掌就能把我推开。春花总是说,等成亲的那一天,我就只好忍着。

后来我多次回想那些日子的每一个细节,要是我当时知道还会离家,我会不会强奸她,很多次,我躺在异乡的床上幻想着自己粗暴地踢开她的门,把她按在床上,或是在菜地里将她扑倒,完成一次疯狂的结合。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壮年男人无法扼制对女人身体的激情,田间地头的野合变成了年轻男女的恋爱游戏,农村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只是大家对女人的第一次很看重,而春花始终没给我第一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