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一期的开篇之作《连山易》,是一部长达六万五千余字的中篇小说。这样的篇幅,在同类体裁和题材里,除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廊桥遗梦》外,并不多见。《连山易》的故事看似挺简单:当“我”离婚后计划去梦里一再出现的怀化连山散散心时,被一直在寻找“连山易”发源地的颜大师知道了,并执意要求同行。小说写的就是此行的始末。这么简单一个故事,几百字能写,几千字也能写,但要写上六、七万字,就难免会使人产生“注水”的嫌疑。然而《连山易》非但没这嫌疑,反倒“扎实”得让人读着特别地过瘾。因为小说凸显出非一般的叙事技巧和塑造了一系列触动心灵的人物形象,让阅读者在一座故事的迷宫中感受着强烈的刺激和快意,也为当下小说创作的拓展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和有益的借鉴。
故事迷宫: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托尔斯泰曾说“活着就是为了讲故事”,这句话既深刻地表达了故事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也深刻地揭示了小说家的使命之一,就是讲好故事。好故事,始终是一切优秀小说最重要的特质。这里的好,既可以指小说故事的完整性,也可以指小说故事的曲折性。但小说创作发展到今天,如果其故事仅具有某一方面特性,都显得不够,唯两者完美地结合,方可以牢牢地“抓住”读者而成为上乘。
《连山易》一开篇就似乎给读者下了个“套”。“我”为何对虚幻的梦就那么笃定到要动真驱车去往连山?而玄之又玄的《易经》研学者颜大师为何要执意与之同行,并断定“我”此行必遇桃花?这种由主人公“我”和读者第一次叠加的迷惑,便构建起了整个故事迷宫的入口。阅读便由此不知不觉地被深深地带入,并不断地“跌进”一个又一个的“宫格”,进而体验着整个阅读过程中,诸如“我”为颜大师突然发微信说去连山要推迟十天而迷惑,又为其断定此是因“我”要“白袍加身”,以母亲来电话说“三舅死了”作为印证而震惊;为临时“打道”回乡奔丧过程中,为三舅的死伤感,为表妹丁雯“不能戴孝”而不解、不平,直到十一天后,带着丁雯和颜大师及其女友何骆媛在怀化汇合,谈起和前妻的过往及离婚后的当下时,丁雯为何要反复强调自己再不是“我”的表妹,总说“我”“贵人多忘事”,并无数次地问“我”“表哥你想起来没有?”而“我”却为什么总像在回避、躲闪,或左顾而言他?丁雯为何说她也要去连山找自己的梦,丁雯的梦与“我”的梦有什么关联?就像“我”不解颜大师为何对一块石头会那么钟情?读者正是随着“我”的叙述,在这些错落而有序,大小而有别的“宫格”中穿行、游走,有种渴望抵达,而又须臾不可忘形的期盼和谨慎。而这“一步一景”般的情节的前方,总像有颜大师要寻找的“连山易”的强大磁场在吸引,又分明像是“我”和丁雯各自要寻找的那个梦,在闪耀,在召唤。好比“我”因为何骆媛渐显的“率真”变得对她已不再是那么讨厌,故事里总有一种“暗流”在冲撞着阅读者的判断和认知惯性:导致丁雯被赶出家门的那件“丑事”究竟怎样的?她堕胎的那个孩子何以原本是田保家的?颜大师为何屡出那些“神叨叨”的判断?诸如此类的疑问,被小说通过曲折的情节和丰富的细节,编织成了一个一个的“谜面”,不断地激发着读者去探寻那一个一个的“谜底”,从而获得不同于像《廓桥遗梦》那样以线性结构为主,或《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以书信体为主的阅读感受。
“我”、丁雯和颜大师、何骆媛,都因去怀化连山而形成了交集。在这个现实层面的故事里,却堆积着许多“过往”,而正是“过往”与现实巧妙的穿插,让《连山易》成为了一座故事迷宫。当我们带着不断产生新奇感穿过所有的“宫格”,站到了迷宫的出口处时,而所有的“谜团”,都化解了,并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和丁雯的爱情,是故事讲述的核心,而颜大师和何骆媛们,只是整个故事的“道具”。
人物画廊:多维度的心灵触动
读故事,实际上是在读人物。读人物的性格,读人物的思想,读人物的命运。所以,当我们在《连山易》的故事迷宫中穿行时,我们其实是一直被故事中人物在牵着走。这里的迷宫,既是作者给人物布置的舞台,又是作者给读者设计的看台。人物既是台上的形,更是台上的魂,是故事情节发展有力且唯一的推手。诚如亨利・詹姆斯在其《小说的艺术》中所言:“人物不是事件的产物,而事件是人物的产物。” 这就突出并强调了人物在小说中的核心地位和故事里的关键作用。显然,《连山易》是詹姆斯所言的实践个案和最好印证,其“大体量”,并非靠数字堆砌,而是因其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并以其鲜明的个性,构建起一座长长的人物画廊,从而从不同的角度触动着读者的心灵。
如果按人物之间的关系分组,《连山易》里的人物形如一个网状,是错综复杂的。“我”与颜大师、何骆媛,是当初大学校友,如今的社会朋友;“我”与钟晓芸是曾经的夫妻,而与丁雯是曾经的表兄妹,如今的“准夫妻”;丁雯与三舅,与“我”的母亲,与“我”和钟晓芸的关系则处于一个非常戏剧性的演变过程;还有丁雯与表哥、表姐和吴二聋等亲故与非亲非故,却有着特殊的交集。人物正是在这个网状的画廊里,被塑造,被呈现,线条的曲折,色彩的明暗,都在开合有致的轮廓构建和在丰沛的细节描写中,得以传神地运用。最吸引眼球的是丁雯。她虽然是在“我”打道回乡为三舅奔丧后才“出场”,但其坎坷的人生起点,却几乎成为了整个故事的源头。丁雯生世不明,她生下被父母遗弃后有幸被躲生的丁家人拾得;她聪明勤奋好学,却因家里困难初中毕业就主动辍学南下打工。她一直恋着“我”,却因“我”醉后无知让其怀孕堕胎而被误解,被逐出丁家。她虽曾有过卧轨轻身的想法,但终究以顽强的生存韧性和追求美好的坚定信念,重新走进儿时就与“我”建立起的情感世界,直到唤醒了“我”的麻木,并一起走到了彼此共同寻找的那个梦之终点。丁雯的苦难经历,让人伤感;丁雯的善解人意,让人温暖;丁雯的顽强抗争,让人钦佩。丁雯虽然是一个争扎在现实社会底层的普通女孩,却又是充满正能量的新时代女性的典型代表。作为丁雯最密切的关联人物“我”,反倒因为高学历、好工作的优越和传统的伦理观念影响,显得保守、谨慎,但也特别重情重义。对颜大师痴迷于连山易屡发质疑,但又不完全否定;对何骆媛的玩世不恭深为讨厌,但又给予适当理解;尤其在与丁雯的情感纠葛中,始终表现出关怀、大义和担当。处在与“我”和丁雯三角关系上的钟晓芸,作为知识女性,视学问如命,却因淡泊生活和名利而缺乏激情,惯于隐忍和顺从。颜大师和何骆媛的苟活与颓废,是对现实的逃避,与“我”和丁雯始终直面人生、灵魂相伴形成鲜明对比。母亲和着墨不多的三舅,他们勤劳、善良,尽管在传宗接代和家风观念方面,显得难以变通,但也体现了坚守传统的美德。表哥、表姐对父亲三舅与丁雯断绝父女关系的维护,和吴二聋并未昧着良心的“真情告密”,其实都隐含着一种对贞操和美德的伸张。还有像丁雯小时候在村被欺负时遭“我”教训的小混混,一直未出场的知道居老板,等等,一批被三言两语勾勒的人物,虽不十分起眼,却也性格鲜明地为阅读提供了新的看点。
纵观《连山易》的人物形象非常具有层次感。丁雯处于核心位置,其人性之光,让整个画廊熠熠生辉。“我”或可作为男一号,与前妻钟晓芸共同为丁雯做着敢爱敢恨的映衬。而何骆媛和颜大师,则分别反衬着丁雯与“我”的纯真爱情。母亲、三舅和表哥表姐及吴二聋、劝阻轻生的“贵人”们,共同注释着丁雯的命运根源,并为其形象铺就了复合的底色。因为这些形象,我们既被个体频频触动着心灵,更因透过它们,让我们看到现实社会在某个维度上的生动图景。
文化底色:深层次的现实隐喻
《连山易》这部小说不仅仅有着引人入胜的故事迷宫和鲜活生动的人物画廊,其背后还蕴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色,承载着深层次的现实隐喻。
读《连山易》,感觉既在读故事,读人物,也在读文化。这些文化包括传统的、宗教的、哲学的、伦理的、科学的、医学的等。但这些文化元素并不是像标签一样贴在小说表层,而是毛细血管般长在小说的肌体里,或如画画构图时选定的底色,让故事迷宫和人物画廊在一种文化的气息中得以个性化地呈现。
“连山易”作为小说中的关键文化元素,贯穿始终。在传统文化里,《连山易》是《易经》的一种古老版本,蕴含着古人对天地万物、自然规律以及人事变化的深刻认知。小说中颜大师对“连山易”发源地的执着探寻,一方面表明,这不仅是一场地理意义上的寻找,更象征着在现代社会,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和外来文化的冲击,许多传统文化逐渐被边缘化,并面临着被遗忘的危机时,人们对传统文化根源的追寻与坚守,对失落的精神家园和传统文化价值的渴望。另一方面折射出,人们在忙碌的生活中,开始反思自身与传统文化的联系,虽然已意识到传统文化中蕴含着解决现代社会诸多问题的智慧和力量,但过度解读便会沉入迷途,以致变得虚无和颓废。 《连山易》虽不是“连山易”的教科书,但小说却匠心地为读者“普及”了“连山易”相关的知识,甚至提到了《西游记》《三国演义》几大名著和《封神演义》《梦溪笔谈》等古典,以及西方哲学大师弗洛伊德的释梦观、罗素的神秘主义等,让传统文化《易经》的深奥难解在现代故事里变得“鲜活”通俗,从而赋予了小说厚重的文化底蕴。
小说同时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这主要体现在关于家庭、亲情、爱情等主题的描写中。在家庭关系方面,三舅与丁雯断绝父女关系,反映出传统家庭观念中一些僵化的部分对人性的压抑;而母亲、表哥表姐等人物在家庭关系中的表现,则体现了亲情的复杂与多面性。在爱情方面,“我”与丁雯之间曲折的爱情故事,展现了爱情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考验和挑战,以及人们在追求爱情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与成长。这些主题的呈现,都是在酉水河两岸特有的地域文化气息中实现的。比如三舅“丁艄公”渡人收费的规矩、把丁雯逐出家门的理由,母亲执意要亲孙儿的心理、给前妻弄的保胎药材;丁雯文身的讲究,“我”“接受”丁雯前后的观念,等等,都具有酉水一方宗教、伦理、道德和医学等传统文化的深深印痕。这样,让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不禁会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引发对家庭、亲情和爱情的深入思考。
《连山易》通过巧妙的故事架构、生动的人物塑造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蕴,为读者呈现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这部小说为当下小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它告诉我们,一部优秀的小说不仅要有精彩的故事和鲜明的人物,还要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文化价值,能够反映社会现实,触动读者的心灵,让读者在阅读中获得启示和成长。当然,《连山易》如果能在作为“副线”的插叙中,适当作些精简处理,让故事的情节推进再紧凑些,就更具艺术魅力了。我们有理由对作家田冯太未来的创作,充满好奇和更加美好的期待。
董泽永:四川射洪人,曾担任中学语文教师、教导主任和政府部门公务员。2000年6月加入四川省作家协会;先后在《四川文学》《剑南文学》《贡嘎山》《椰城》《陕西文学》《西藏文学》《边疆文学》《滇池》等文学期刊和《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等文艺副刊及“评论四川”等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若干;出版作品集《这年代的事儿》《晴天有雾》《影子》等三部,其中《这年代的事儿》获遂宁市“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牛家湾的故事》《人啊人》分获第九届和第十一届“中国人口文化”小说类优秀奖。现任遂宁市作家协会理事及小说专委会委员、射洪市文联副主席、市作协副主席和陈子昂文学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