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夏”“秋”三个篇章的流转中,宁玛、武山、乔岩受自然感召,与那座山林(女神)产生了神秘的羁绊。藏族男孩宁玛能医不自医,他一次次步入深山,寻找答案。刚经历家庭变故,到山里来做研究的武山,无意中仿佛进入了宁玛所在的平行世界。研究藏地神话的大学女教师乔岩接连收到武山发来的邮件,独自上山探寻女神踪迹。远山在上,随着时间的延宕,这座充满自然灵性的山林,抚慰着三个从现实生活隐匿的灵魂。
——《花城》
春
宁玛出生在山地往南的村寨的秋天。在他出生的第三年,村寨在“取名运动”下给自己赋名大叶子村,宁玛二十年后出了山,知道了一百公里远的另一头有一个不通语言的小叶子村。在他出生的第六年,来自远方主城的喇嘛们拜访了寨子里所有的六岁孩童,红袍们对宁玛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很感兴趣。他们在用算数、经文和拨浪鼓测试宁玛以后离开,走过的地方没有留下脚印。第七年,当地的寺庙认为宁玛眼神呆滞,算数和前一年一样,没有进步,拒收了他。宁玛在八岁的时候入读了汉族人开设的小学,和一样“呆滞”的同伴学习考试的技能。这是宁玛数年后在山脚下自己分析的记忆,他认为以上事件都是在他真正有意识之前发生的,在他没有判断能力的时候命运已经悄然为他决策。
但是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依然触动了没有意识的宁玛,九岁时他背着书包穿着短裤路过静修的寺庙,院内与他同岁的孩童眼神和金顶一样光亮,那是宁玛首次对自己感到厌恶。厌恶从下体而来。宁玛那种植青稞、玉米和辣椒的父母和哥哥试图教会他安然和麻木,因为一切的病根都来源于贪嗔痴怒。宁玛的一个哥哥七岁时进入寺庙,进修了经文、唐卡和医学,十六岁时选择了还俗,他总是告诉宁玛,是否被选择不是重要的,他们大多还是选择还俗,结婚和生子,只是他们曾经多了一些机会和一些目光罢了。也更可能有天葬的洗礼。
宁玛始终咽不下那一口气,他倔强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经历了幼雏死亡的鹰。有一次宁玛出嫁的大姐带着米面回来探亲,在佛台前的觉孜矮桌闲谈:“还是过去好,没选上的就好好去放羊,在汉族人那里读书多了反而傻了。”其实宁玛并不是因为在义务教育中成绩突出而不接受自己落选的事实。六岁时,在红色的高僧离开的第二个月,当地的住持自然老死,理所当然举行了塔葬。这是当地最高规格的葬礼,宁玛被二姐抱着,远远看见红色蓝色的烟升起,额头上像是被点上青稞酒一样的触感,暖流让他觉得自己不只是黑黝黝的宁玛。那似乎只是一具承载的躯体。他在身体停止发育以后才知晓了更多的真相。
通过应试和做生意离开的人很少回来,有时候他们会开着载满白酒的越野车来看一看。因此没有几个人能够指导宁玛填报志愿,当宁玛的哥哥看到他被藏医大学录取时,认为他还是试图弥补童年无法在寺庙进修的痛苦。他也就是这么一想,很快就和家人沉浸在宁玛不会再回到家乡的悲伤中。
“不用再回来工作,我们不会阻拦你去城市,这里只有山湖、山神和阿妈。”
我们可以透过宁玛几年后的实习日志里的内容重温这一天,从他倔强又僵硬的脸庞获取更多。
“……173天,我们有一千多个样本,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实验室入睡,只有我对5%的治愈率结果绝望,连孙主任也只是看了一眼,这就是一场实验罢了……对,像我方才说的,这不过是实验,人生大概率也是如此了。我十九岁离家,阿妈哭哭丧丧,每个人都在准备看到我光明的前途,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感受到赐给我的命运无法逆转。我拼命地学习,却因为语言不好而成绩不高,又因为缺少藏医而把我调到中心的医院,人人都说我是幸运的,我知道这是我磨难的开始。只是有人生而为贵罢了。跑题了,我还是不得不提一下我们之所以这么快出实验结果,是因为上面的人突然相信新闻,把治疗的项目器材搬给我们藏医组,这也像我刚才说的,不过又是命运的安排……”
宁玛如此痴迷于工作,以至于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体。我们做一个大概的分析,就会发现二十五岁的宁玛如同青春期男孩一样体热,热量尤其从足部传来,顺着扒着骨骼的筋脉输送。他的喉结凸出,青筋从胸口漫到头顶,体毛旺盛,肤色黝黑,毛发微卷。当他忘记日常护理的时候,全身的毛发如同洞穴口的藤蔓一样舒展,这一年他才稍稍在毛被下习惯了一点非高山的炎热。他一直在所有的沟通和文字中避免一些词汇,那些触动他的东西会让他更加暴热和淌汗,但是如果想要了解他,我们是避不开诸如“赤巴”一样的词汇的。这大概类似于身体中火和热量的失调,有时你能从腹部下方和下体感受到隐约而来的热量。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宁玛从下赤巴失衡,赤脚医生的草药一碗一碗地端来,还是止不住宁玛从下身传来的滚烫触息。他那时候太过敏感,身体想要传达给他的气息太多。其他不应该和他提起的词语也大多和赤巴失衡相关,比如因为毛发过旺被起的“山顶洞人”的外号。
总之,时间只会留存一些小小的记忆点,有些记忆的浓度能够让过去的宁玛也感受到二十五岁的这个时刻。他背着行李跨出大山去了。
宁玛和许多细小的事物一样,会被观察的行径干扰,像是光粒子,像是林间的小松鼠。通常,宁玛瞪大眼珠,前缩脖颈,一副求知若渴的状态,出了学校人们会认为他像是提前透支了身体的能量。其实有时候过于细小和过于宏大的状态或者事物会显示出惊人的相似,像是一粒小小的雪颗粒和雪崩的路线,所以真实而言是宁玛的身体快兜不住那迸发的能量。但是如果宁玛处于被观察的时候——该轮到他表现了,导师监督他的进度了,他要站在解剖室的中心讲解十种开颅的刀具了,要摆好一把小的一打尖的——他就好像突然间萎靡了,人们惊奇地发现他和面前僵直的躯体呈现出相似的衰败神态,好像尖锐的目光把他的能量气泡戳破了一般,那些被迫散落在空气中的能量让观察者感受到温热。宁玛十岁时,医生也提出过清水和仪式治疗法,这种仪式正是把宁玛聚在人群中央,如同在解剖课上一样,用目光分散走单一躯体的能量,那时的宁玛也用和现在一样的方式拒绝。那个医生在被调入县城的前一个月掉下了悬崖。
对于这种病根,宁玛在校的导师提出了和乡里不同的意见。宁玛的在校导师姓胡,不喜欢别人称呼他全名,因为那听起来像是个老外,他担心从全国各个乡镇求中医来的人不信任这个名字。他宁可学生称呼他为老胡,多亲切近人,他有时候会想起正是因为觉得第一任妻子离群众太远,才狠心和与他一同留学归来的她离了婚。但是诞生的名字是不可更改的,就如同医院的选址、仪器的传承一样。这样你也可以看得出来,老胡是宁玛少数能够信任的人。老胡在中心医院当老大夫三十多年、老主任十余年,他知道藏医和中医的众多相似之处,也在学校的讲座上感慨了藏医和中医的相似之处。“……上个月我去藏族聚居区学习,就这么看到你们的前辈们谦卑地喝了病人的‘灵液’。什么是‘灵液’?当然是排遗和排泄,我们过去也有这种问诊法,现在已经少得很了,我是做不到,老胡是真心敬佩。”他很快就看上了课下积极询问的宁玛,在宁玛大五在中心医院时亲自带他。他认为宁玛是能够低头品尝病人“灵液”的人。对于老胡来说,赤巴对应的火元素在许多学科都有相似的解释,无非是心脏、肝脏、肠胃之类的失调,这其实与青春期的分泌和失衡脱不开关系,这种不协调是能够治愈的。他给宁玛开了调理肠胃的药,一日三次,按照《黄帝内经·灵枢》所言:“火形之人,比于上徵,似于赤帝。”
刚开始的实习生活和过去一样,宁玛在教研室学习,在手术室打杂,每半年回一次家,乡里不再有人教他如何去平衡,他们相信外面的高人们一定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宁玛也不再喜欢观看仪式了,不管是当地的驱邪仪式、春日祈祷还是外来僧人的展示,在他学习了系统的理论知识后他对这些都产生了怀疑。在他弟弟喝了一碗清水高烧痊愈以后,宁玛得出了和诸多论文一样的结论:“仪式对心理要素产生积极影响,而心态转变分泌的激素正是病情痊愈的关键原因。”不只是在言语上,从坐姿、体态、衣着再到神态,宁玛和家里人越来越格格不入,当然也和离开家乡的那批人越来越有相似之处。
在宁玛放弃了对赤巴失衡的在意,把它当作自身的体征以后,整个局面一下就好转了。他接受了自己厌恶浮躁的大学生活,厌恶义工时的累计、社团太多的活动,即使在他的热量需要释放的时候,他也采取了过去赤脚大夫提出的方法,他去爬山,去沿着山脊和河流跑步,在山顶之处打坐静修,但是这些事情在实习开始后就不再有多少闲暇时间去做了。他开始去医院的高层或者地下室,后来坚持在阴凉的“储存室”端坐,吞吐,振动喉结。他能够感受到汗毛、毫毛、须毛和阴毛的颤动,从尖部能量的流失。同期的实习生闲聊时告诉宁玛,宁玛像是从猴子开始蜕变,或者进化,毛发顺了后倒是有了些虎豹的气质。
七岁时从后方来的红色僧人告诉过宁玛他会有三劫,这种劫难不同于村庄的其他人,宁玛的磨难是一座火山。寨子里的人都认为他会遇到毁灭般的折磨,只有阿妈、宁玛和过去的赤脚医生不这么觉得。阿妈说赤巴本身就是一座火山,毁掉宁玛的是赤巴带来的嫉妒,有一天她突然从拼接的毛毡上拍醒宁玛,请求他不要再行那情绪四恶。赤脚医生不停用砂砾和山豆根、苦胆摩挲宁玛的脚底板,那种苦感渗透到了他的味觉。赤脚医生从另一座山头而来,他说自己来自古城区,阿妈他们坚持他是新都的人,族长却觉得他是小叶子村来的。总之这位赤脚医生总是跪拜在土地上,请求当地的山神、水神、火神之类。他总是选择用当地的药草,用溪流而不是井水。他希望宁玛能够去山神的地盘请求治愈,但是大叶子村的人从不深入山神的领土。宁玛始终觉得他还活着。
在真正的劫难到达之前宁玛一直休养生息,如同阿妈家的猎鹰一般。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比如犯病了,比如厌烦浮躁的工作或者社团了,他都会觉得这也是磨难的一部分,其实这并不是的,当磨难真实存在和流动的时候,他的知觉会有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到那个时候,宁玛会突然对自己过去的人生有了瞬间浮去而感知的全知全能,原来在塔葬的烟雾飘来时,他就经历了第一个磨难,不甘逼迫他离开了阿妈和山神的怀抱。流浪,不止息的热能。阿妈,阿嬷。
话说回来,在中心医院,胡主任越来越忙了,只好把宁玛委托给了孙副主任,让他多教教宁玛技能还有人情世故。这种忙碌的程度并不是常有的,这一年开秋就暴发了一种皮肤病,传染力不强,但是有一半多的病人痛不欲生。这种皮肤病会出现神经性皮炎的症状,脊背、腿部出现大片脓肿,但是到了中期又有了疥疮、痤疮或者囊肿湿疹的症状,如果不加以激素灌输的话会持续流脓,病人反馈这种疼痛瘙痒到了半夜更为剧烈。总之,出现的症状并不完全统一,但是提取出来的病菌体液是类似的,暂时称呼其为“秋季皮炎”,认为是病人自身免疫力的问题。第一批病人相信了抗生素和抗菌药物,西医用治疗红斑狼疮的方法尝试,皮肤受损和结节的人住院期间坚持吊针、一天三把药,在傍晚的时候锻炼以增强免疫力。听说锻炼之后被汗水浸润的皮肤区域如针尖挑肉。于是第二批人去了中医那里寻求帮助,中医认为即使只是在皮肤上表现出症状,内部也已经千疮百孔,他们熬了大量黑色的药水,用药渣搓洗,用艾草熏身。后来又有了些好事的记者报道了藏医的“战绩”,接着就和宁玛日记里写的一样,大量藏医组的人被调动上场了。生长出病痛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拥来。
老胡连续几个月在实验室中醒来,旁边就是手术室,医生们把取下来的皮肤组织和结节当场送来,他在研究中发现了越来越不对劲的地方。有些病人只是略有疱疹,皮肤松弛,像是只是过敏的皮炎,有些呈现出慢性遗传性的特征,有些又是急性的皮损皮炎黏膜溃烂,最为相似的症状在于病情的难以控制,抗生素逐渐耐受以后似乎只能靠麻痹针入睡。中后期的病人还需要配置心理医生。每一次新的病毒入侵的时候病例组都手忙脚乱,直到病菌自我稳定下来以后人们才能总结出稍许的范式。因此当孙副主任告诉他有些病例在藏医的佐太的作用下恢复良好,而宁玛等实习生告诉他另一批人则毫无作用的时候,他看起来出奇镇定。
孙副主任是比老胡更为现实的人,他更多贴近真实的眼前的病例,把每一场“胜利”和“失败”都视为有效经验,当发现佐太的曙光以后他要求藏医组立马加大进购量,并且和“佐太研究中心”加大了联系,一时间宁玛只能在座谈会上找到神采飞扬的孙副主任。
这里有一件在繁忙中稍显不同的事件,我们可以在宁玛的日记中偷窥,毕竟我们最好不要直接走近和观察如同粒子的宁玛。“我泡在实验室和储藏室并不完全为了工作,虽然孙副主任一直为此表扬我。我不想和病人相处,我不喜欢人群,也不喜欢离群的人。昨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查房,一个下肢溃烂的老人拉着我说她有多疼,问我能不能治好……我想起了小时候阿妈就是这么带着我对寺庙的人请求和倾诉,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到,却被当作神明一样被请求。我记得我是仓皇而逃。还有一些很无聊的事情,有个病人不肯使用佐太,他说他们老家有个梅毒的老汉才用这个药。人类大抵如此了。”“他们把西式的仪器和实验步骤‘引进’,我注意到了,我们在用别人的学说用自己的药。”还有一些宁玛没有在意的东西。“……明天早上七点五十分有区长的预约,需要提前准备材料。”你看,和宁玛一样如此在意命运的人,也不会知道命运何时降临。
治疗的过程其实没有什么波澜,老胡和孙副主任采用了和之前一样的治疗方式,毕竟他们也没找到多少有效的措施。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开具药品,大致如此,区长的病情不轻但也不严重,因此住不住院都可以继续治疗。问题出在区长的病好了,而且好得太快了,几乎是第二周就接近痊愈,他那浮在表面的疱疹和色素沉积只剩下紫色的小斑点。区长对着记者团热泪盈眶:“我被这个病折磨了几个月,不能睡也吃不了,感谢中心医院的医生,感谢藏医组。特别感谢胡主任。”先引起波动的是住院部一个月不见好转的病人,因为这个病还没有纳入医保,他们在病痛之下质疑医生,然后这些冲突惊醒了来医院治疗但没多少好转的其他人。等到记者团三入医院的时候,胡主任其实和病人们一样困惑,他不理解这个病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快治愈,并且这样的奇迹只发生在一个普通并发症状的人身上。他反复解释,每个人的身体状况是不同的,医院开具药物都是一样的流程,没有优待,希望报纸能帮忙安抚愤怒的病人。结果当报纸刊登解释的时候,本来不了解这个病的网络人士也开始对此辩论,整个事件终于逐渐变成了一个确认的负面信息。尽管这些事情对医院的名声有损毁,但是这些年风雨中不少医院都这么过来了。然后是胡主任突然宣布要内退,只准备做咨询顾问和课堂老师了。
所有的事件对宁玛来说打击巨大。他用一个月的休息时间待在地下室思考为什么命运的恩惠始终降临在身份尊贵、生而被选择的人身上。但并不是只这件事困扰了他一个月,接下来他更沉浸在老胡离开的悲伤之中。聪明的孙副主任升了职,也快速利用这个风口期推动医院的宣传和药物研发,宁玛的奖金都多发了一笔。宁玛用这笔钱买了回乡的机票。
阿爸坚持说清晨他起来割草的时候,见到了一年以前飞来的雏鹰,它的头上有一块被母亲咬掉的缺口,他不会认错,所以那一定是宁玛要回到家乡的征兆。而阿妈和阿姐一遍一遍让宁玛讲述孙主任如何挽留他,她们如此希望宁玛在讲述中动了心,背上背包回到他可以有大好前途的地方。但是宁玛也一次次宣判自己的命运:“回来了就是回来了。”说这话的他没有多少和家里人一样的外貌特征,连他的因为长期干活沉肩的体态都改善不少。阿妈看了看远山,担忧地问宁玛:“是不是……”“是。”只有阿妈还记得宁玛的劫难,现在村里的人已经不再信任命运的判词。阿妈后来对宁玛说,她在宁玛小时候就经常讲着,宁玛要在山神的注视下经历第三个劫难。
虽然多了一个人抢床位和碗筷,但宁玛的兄弟姊妹们很快就高兴了起来,因为宁玛借着学历和实习经验在县医院有了相当好的工作。其实说是高职称,在这片山里宁玛还是不得不做着赤脚大夫的活,多少山路只能由他用脚踏出来,把药送到那不能起身的阿嬷阿爸们嘴里。围在他家院子外的人多了不少,摆龙门,嗑瓜子,送点小礼。宁玛不能理解所看见的场面,这些所谓人类社会循环中的物质交换。他看着家中亲人的笑脸,又想起了胡主任如何在名声的摧残中受伤。但是他总有放松警惕的时候。
宁玛在山神的地盘上采集草药,在雾气中走入小径,前往坐落在山脚和山脊的村落。他发现自己不再需要地下室持久的打坐,不再需要向日记本倾诉了。他的热气、痛苦和不甘在自然温凉的包裹中软化,它没有消失,只是像海浪,像傍晚的雾水一样,也如同松林间流出的树脂,被变成了可观赏的中性物。他包裹自己时散发出土壤消化的清香。他走进原始林间学习自然,观察它的土壤,土壤上的嫩芽,雪水中的虫根,也被自然送出的吞吐气息聆听和治愈。他要去更多了解那些不为人所知的根茎、果实,了解春天和秋天才出现的草的功效,这些草木不会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出现。宁玛背着幼时学堂的布包,他的弟弟读完书以后还给了他,阿妈帮忙补上了三个洞口。自然犒劳了他,他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发现背包里草灰和根茎的用途,最多的一次也就用了几个月,他家的黑狗在偷吃黄草以后治好了秋季的腹泻。这就是回到家乡,回到阿妈身边,回到山神领地的好处,他被善待了,他从中取得了所需,这是宁玛在其他地方从未有过的归属感;同时他也不贪婪,不停留在表层的身份认同。无论是否蘑菇带来的错觉,宁玛觉得自己在荒野中释怀。他很久没有再从下体感知到炽热的信号,感知那些本和他无关的交杂流动。在城市中学习到的知识也逐渐失去了它应有的位置,他不再记得日日夜夜拼搏出的样本数据,不再记得仪器在太阳穴上传来的阵痛。他回到了他曾熟悉的领域,他惊讶于自己这个时候才开始真正的事业。在他短暂的生命中,山林始终存在。
............
王欧雯:1999年生,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复旦大学MFA。作品发表于《花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上海文学》《当代人》《星火》《萌芽》等,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第一届《T》杂志锦绣文学季法国驻地作家,入选第三届四川省星火小说计划。曾参与复旦和哥伦比亚大学小说翻译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