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家来到庙沟地二百年之后,前后分出十几支。其中一支的掌柜,从小便是个有心人——他从先辈那里继承了祖传的木匠手艺。这当中,除了打造桌椅板凳这些日常小件之外,立木起房、架梁建屋才是他闻名乡里的拿手绝活。

他那座二进院落的庄院,由于资费和人力的原因,修建工作断断续续进行了三年。但在完工之后,这座王家庄子,便成了这片地面上仅次于米家屯庄的恢宏建筑。它的四周是黄土夯筑的丈八高墙,南面的正门有青砖砌就的高大门楼,门框和门板,都采用了结实的榆木。院子的西南挂角,是一条直通后院的宽阔通道。后院里除了饲养骡马牛羊,碾坊磨坊也被巧妙地设置在里面。庄子周围,是自家不断扩大的田地。

一座像样的庄院,历来是一户人家兴旺发达的标志,如果再加上“鸡叫、狗咬、娃娃吵”这“人间三宝”,那说明这户人家的日子,已经相当不错了。

老王家的这一支,到了兆字辈,改变了上几辈财旺人不旺的宿命,人丁嚯地兴旺起来。也就前后十数载光景,这支王家掌柜膝下,竟然次第排开了五条汉子。人们用羡慕的目光和复杂的语气,按照排行的习惯,依次称他们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依据老王家的传统,“兆”字辈五兄弟成家之后,便被要求分门立户,各自安家,另过生活。

二爷兆华以一个农家少年的聪明好学,出色地继承了父辈的木匠手艺,桌椅柜凳,门窗农具,皆可承制。尤其是构造整栋立木房屋的全套手艺,几乎超越了他的先辈。

那时候,二爷已经完婚整整三年了,他从庙沟地娶来的女人徐贵兰,还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这事让这个声名在外的年轻木匠,一时内心十分焦虑。另一方面,这也使得父亲的到来,成为他减少遗憾的另一种可能。

于是,父亲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早春午夜,被爷爷的大轱辘牛车拉进了家门。


父亲的到来,改变了爷爷原来的生活,他开始更加勤勉地务作庄前屋后的庄稼。从播种到出苗,从锄草到灌水,每一道工序,他都一丝不苟。不满四岁的父亲,在经历了短暂的生疏之后,除了在爷爷的指点下照看拴在地畔上的几只绵羊,更多的时候,则像尾巴一样,跟在爷爷身后,冷不丁的什么小活儿,他也能搭把手。

地里的庄稼活稍能腾出手来,爷爷便扛上他的木匠箱子,外出干活。那时候的奶奶,似乎也看到了某种新的希望,渐渐把心绪从自己不能生养的自责中挣脱出来。她眼前的未来,不再是一团模糊的云雾,毕竟她有儿子了,哪怕是个养子,也足以慰藉她沉寂许久的内心。桌上桌下,于是被奶奶的双手拾掇得整整齐齐;屋里院里,也被奶奶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她心中还有另外的期许——有了父亲这个养子的招引,未必她就不会开怀——在不远的将来,自己生出个一男半女来。

父亲虽然有一些与生俱来的执拗,但在爷爷眼中,他的确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不光勤快乖巧,还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的小主见,这超出了爷爷对一个孩子的想象。他为人处世的谨慎态度,从小就表现出来。他害怕饥饿,但从不贪嘴。他像所有童年的孩子一样贪睡,但在院子里最后一声鸡鸣跌落的瞬间,他就会准时穿衣下炕。他会在牵羊归来时,顺手拾满一小筐柴草,或者铲一筐猪草。总之,他会在做这件事情的同时,又悄无声息地完成另外一两件与之有关的事情。

更加让爷爷感到惊奇和满意的是,他竟然将自己的出生地黄花营——那个地方——那里的人——那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使得爷爷充满隐忧的内心,开始更多地升腾起一种模糊又复杂的爱意。

这爱意,像曾经被堵住的水,跨越了一道无形的门槛,来到了他的生活里。奶奶踮着一双勤勉的小脚,也更加热切地盼望父亲的到来,能够为这个家带来她所渴盼的一些东西。


父亲那时还是小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对于另外一个家庭的真正意义。对他而言,能够每天吃饱肚子,也许就是所有欣喜的总根源。没有人清楚父亲那时候都在想些什么,甚至父亲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但我应该清楚,那个爷爷的死,肯定一直萦绕在父亲年幼的心头。正如多年后父亲的过世,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去一样。

在孤草一样摇摆不定的童年时光中,他曾经为自己父亲的死不知所措,那种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使他时刻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安和担忧。在父亲的记忆里,他父亲的死是惨烈的,对他心灵的撞击巨大而残忍。

那种疼痛向他迎面扑来的时候,开始时令他身心麻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变成了一根搅动他内心创痛的木棍。后来,持续的饥饿曾经使他提心吊胆,那时候他感觉他要被所有的一切抛弃了,孤独和沉默构成了父亲的童年。面对这个世界,他不知道爱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他感觉天地之间,自己的身体就像一道紧闭的门,只有沉默可以通行。

对于这些问题,当时的父亲必然是懵懂的,但他生活的目标却是清晰的。他要努力用自己的行动,争取自己身体的温饱,从而更加坚定自己做人的尊严。

其实从看到这个爷爷的第一眼起,父亲就捕捉到了继父内心其乱如麻的思绪——他希望拥有父亲这么一个儿子,却又不得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这并非出自他的故意,而是出于人的本能。

父亲一开始并不明白他生命的价值,当爷爷利用清明节上坟烧纸的机会,请老王家的长辈为他取宗寿二字做了官名之后,他才隐隐有了一些收获的感觉。那时候父亲并不清楚,在庙沟地这个算不上庞大的王氏家族当中,他并不是他自己,他是代表着这个爷爷的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有效的延续。这使他在长期灰暗的心境中,看到了一星小小的火苗。

一开始,父亲的沉默和忍耐,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他压抑着自己儿童的天性,在这对新的父母面前,尽可能地表现得弱小而恭顺。他控制着不让笑容出现在自己脸上,哪怕是和爱不释手的小羊羔在一起,它千奇百怪的顽皮举动,也引不来父亲的笑声。他顺从地做着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却从来不会引人注目。不论什么样的饭菜,他都把它们当作美味佳肴,他珍惜它们给他带来的饱腹感,他为此感到满足。他认真对待穿在身上的每一件衣物,生怕它们被弄脏被损坏,有时候,走路时他甚至会把奶奶为他新做的布鞋脱下来,拿在手上。

冬天,他和爷爷奶奶挤在一盘大炕上。一过了惊蛰,他就回到自己的那间角屋。


来到庙沟地之后,父亲的生活是平淡无奇的。他的童年,像风一样平常地从这片土地上刮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自打我成年之后,关于父亲的童年生活,我一直十分好奇。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自己的童年,仿佛突然之间,我就被塞进了村小学那间土坯垒起的教室,在一片懵懂无知中开始上学。

从上学的那一天起,我就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我对自己童年生活的模糊记忆,导致我断定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对于父亲的童年,我很早以前就有了窥探的欲望,我觉得那里必然隐藏着一面镜子,从那面镜子里,可以捕捉到我自己童年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我十七八岁,身材高大,内心跳跃着幻想,充满对自己未来和命运的迷茫。

那时候,父亲就要死了,他的身体几乎失去了重量。当某一天我从西角屋那盘大炕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父亲的一生,已经被浓缩成一些并不连续的斑驳画面,它们像伤疤一样,悄悄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一串陈旧的画面当中,开头部分是模糊的。透过时间的长河,它们被沙尘蒙上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对父亲的人生便产生了好奇。

那时候,父亲的确就要死了。

面对死亡的袭扰,父亲恐惧而无奈,因为那种即将被死神吞噬的感觉,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就像多年前,他在某个午后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的生命在流动中经历了漫长的孕育,之后奔流而出,发出顶天立地的哭号。然而,这一切都是在他无意识中发生的,他无从把握。

死亡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巧妙地避开了欢愉和满足,在它们背后悄悄生长。当你开始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已经晚了。不,是真的晚了。因为在此之前的多个节点上,你分明可以大胆地挽留它,可以对它说你错了,你应该停住。

可是,真的已经晚了。

死亡不可能停下来,生和死是一个精妙的闭环,死亡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它像一个看门人,一直忠实地守在那里,等待一个人走向自己时间的尽头。


多年以后,我想象童年的父亲,身上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裤,脚上是一双出自奶奶之手的圆口布鞋。他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自家庄子周边的田间地头,出现在村庄南面的河滩草地上。他的手里牵着与他形影不离的绵羊,二只,三只,五只……不会更多了。他尖翘的肩头,时常挎着一只芨芨编成的筐子,筐子里应该还有一把小镰刀,或一把安了木柄的铁铲,手中或许还握着一根结实的木棍。那身根据土布尺寸裁剪的宽大衣裤,无法掩饰他形体上的纤细与柔弱,这是贫穷从一出生就留在父亲身上的缺陷。

如果说黄花营那个爷爷的死,曾经使父亲感到绝望,来到庙沟地之后,在这个爷爷身边,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垂怜。因为他不相信上天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好,好事或者坏事在一个人身上发生,都是有原因的。事实上,那时候父亲会常常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姐姐被送到另一户人家过着吃苦受累的日子。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要活下去,他不可能重复别人的命运。

父亲倚伏于这样一个家庭,渐渐安定下来的生活,使年幼的他内心变得从容起来,身板为之变得舒展,心境因而变得开阔。这种感觉,贯穿了父亲从童年走向少年的整个时期。


庙沟地一带,是有别于父亲出生地黄花营的另外一种地貌,这里土地更加平坦,从地势上来说,也更高一些。

如果再扩大一下范围,以庙沟地为圆心,对其周边五十里地面的演变进行剖析和推断的话,则黄花营一带,早年应该是布鲁湖湖心所在的位置。布鲁湖是疏勒河的河道湖,它是在河道中游低洼处形成的。

从湖心走向湖畔,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距离。

父亲那时实在太小了,小得他认为世界的尽头,就在黄花营这个村庄以外。主观上是他对距离没有太多的意识,那时候父亲毕竟是太小了,只有三岁半。

在我开始回忆父亲的童年时,事实上一直困难重重。为此我不得不查阅大量的书籍,检索出很多地理资料和历史信息,并把它们做成卡片。我把多年来收集的各种版本西域志书和地图也整理出来,相互参照着,尽可能准确地还原那片土地的过去,以便准确地勾勒出父亲的生活轨迹。

尽管如此,父亲的童年生活,对于我来说仍然是不够清晰的。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对我充满了诱惑。甚至他的青年时代,对我来说也是一团谜一样的存在。

父亲本不姓王,后来却随了王姓,这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也注定是生活为父亲安排好了的必然命运。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父亲背叛了自己的家族,而是父亲秉持着自己家族的秉性,按照命运的安排,重新塑造了另一个家族的性格。父亲的子孙——我——我们,便是他生命的延续,性格的延伸。我们到底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什么,对此我们恍然不知。但我们自身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些秉持的习性,向整个世界袒露无遗。这些沉浸在身体和潜意识中的东西,我们很难自觉,也终究无法改变。但根源的确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只是生命演变和延续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环节,一直以来,我们对自己是无知的。但无可避免的事实是,我对这一切保有充沛的好奇心。

数十年来,我一次次试图走进父亲的内心,去勾画和理解我所不知道的父亲。

现在,在我的头脑中,父亲身体的气味早已飘散,回忆已经无法将它们凝聚在一起。我只记得父亲晚年的眼眸,那对瞳孔是草黄色的,眼白已经混沌,很多时候,那里都涌动着倦意和少量的温煦。

从我出生,到父亲去世,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的笑声,这不是因为我忘记了,的确从来没有。

但无论如何,父亲是要长大的,从三岁半开始,从那个春日的午夜开始,他要在庙沟地这片土地上,走过他的童年,走过他的少年,并在青年时期,开始自己真正的人生。

这期间,他的继父王二爷——那个人近中年的木匠,对他的管教应该是严苛的,这从父亲循规蹈矩的行事风格中,就能看出端倪。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我们的这个爷爷,时刻担心着父亲对王氏家族的背叛。

一开始,甚至很长一个时期,爷爷都不能完全相信年幼的父亲将来会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这是很多类似的家庭不得不心存的担忧,毕竟过继之后,原生家庭毁约的也大有人在。


当父亲的下巴超过方桌高度的时候,爷爷第一次为父亲立下了规矩。爷爷坐在方桌左侧的木椅上,过足了烟瘾,将那只油光锃亮的白铜水烟壶放在方桌上,对侍立桌前的父亲说:

“娃子,你妈做饭的时候,你就在灶前添柴烧火。饭做好了,要先端给爹妈吃。和长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论是方桌还是炕桌,长辈不动筷子,你就不能动筷子。看到长辈碗里的饭吃完了,要提前站起来,为长辈舀饭。舀饭,不能舀太满。这些你都要记牢了,这都是一个娃娃做人的规程。”

爷爷的训示是温和的,但又不容辩驳。在讲规矩论方圆这方面,作为木匠的爷爷,最是知道其中的奥妙。譬如在做一件木器时,如果事先不立规定矩,确好尺寸,最后则大小不一难成方圆。一个人的成长,和他做木匠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对于小孩子来说,给他立规矩,就如同一棵树要从小修剪,才能最终成器,否则等他的坏脾气瞎毛病已经养成了,就好比树从根上就已经长歪了,到了那时候,你再来纠正偏差,很多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了。

没有想到父亲在守规矩明事理这方面的表现,竟然让爷爷无可挑剔。但他又能从父亲隐隐跳动的眉宇之间,捕捉到一丝隐藏的倔强。这种倔强,是他渴望自己儿子能够拥有的,但也因此引发了他的一些担忧。

这一时期,父亲在爷爷的教导下,认识了本地生长的几乎所有树木。最常见的当然是白杨树,这种树生长快,也能出材料,盖房子做门窗,少不了它。榆树木质硬,柔韧性好,是做桌椅板凳各色小家具的好材料。但榆树有个特点,就是生长缓慢。当然了,它的一个突出优点是,每年四月间会结满榆钱,农人也因此都能吃到香喷喷的榆钱饭。

本地树木当中,最硬实的当是沙枣树,除了五月能闻到扑鼻的沙枣花香,九月还能吃到沙甜的沙枣。沙枣木做的长案和刀板,也是居家过日子上好的家当。

此外还有柳树,柳树分大柳树和毛柳,大柳树也叫垂柳,能长得又粗又壮,毛柳则是一墩一墩丛生的,一般不会长得特别粗。但柳树被认为带有某种妖气,一般不会用在庄重的地方,因此大柳树会一直在它生根的地方长着。毛柳干矮条细,其作用除了编筐编簸箕,就是扎篱笆做挡风防牲口的柴墙了,剩下没什么用的部分,只有当柴烧。

后来爷爷渐渐发现,父亲对树木乃至各种木料的认识,始终只是保持在能够精确辨识的程度,他对它们没有特殊的联想和猜度,对于木料的长短粗细和个体形状,也没有特殊的想法和眼力。因为爷爷希望父亲在看到一棵粗壮的杨树时,应该立刻想到横架在屋顶上的大梁,而看到一块结实的榆木板材,则要联想到一张崭新的方桌或者精巧的板凳,而不是统统把它们视作能够烧火做饭的柴火。

父亲这方面的表现,无疑是令爷爷深感失望的。一个对树和木料没有独特想法的人,注定做不了一个有天赋的木匠。

而对于麦子、青稞、谷子、豌豆这类农作物的名字,甚至地里的杂草,在知道了它们的名称之后,父亲也能够做到过目即识。但他也仅仅是把它们一律归为粮食和杂草而已,至于它们之间的区别,则被他固执地以人吃的粮食羊吃的杂草来区分。父亲的这种性格,不仅从外表看得出来,在做事方面,也能清楚地表现出这一特征。

他喜欢独自一个人去做任何事情,只要爷爷奶奶叮嘱一声就行。麦子收完之后,他就去捡地里遗落的麦穗,他会把羊拴在地埂上吃草,自己把地里的麦穗一个个捡光。谷子成熟的时候,要防止麻雀偷食,他会围着谷子地来回巡视整整一天。有时候,他会撵得麻雀很长时间都落不了地,只能在半空中拼命扇动翅膀,张大嘴巴喘气。

夏天正午毒辣的太阳他能够忍受,冬天刺骨的寒冷也同样阻挡不了他。他内心有狂野的一面,外表又表现得很内敛。他倔强,但看上去又不那么执拗。他从不拒绝爷爷的意志,但又能把爷爷安顿的所有事情,用自己另外的方法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个结果没有违背爷爷的意愿,却处处体现出父亲自己的主张和想法。

父亲这种圆形的性格,叫爷爷很长时间都捉摸不透,他为此感到欣慰和喜悦,同时又感到担忧,对于父亲这样一个孩子,他始终无法下手指责,因为他的确做了他要他做的所有事情。

当然了,爷爷的这些担忧,都不是什么过分的担忧,有时候只是他内心的一个闪念,只是觉得父亲和他想象中的儿子,有着某些不同,他表现出来的恭顺,和实际做事的过程,是有差异的。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差异,连爷爷自己也弄不明白。


但无论如何,父亲就像一棵小树,已经在庙沟地这片土地上牢牢扎根了,他的人生将自三岁半起,从这里重新开始。在这里,他将接受命运给予他的考验,是一路坦途,还是蹉跎多舛,都不再是他所考虑的事情了,他只愿一步一个脚印,把每一天完好无损地过完,日复一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那时候吃饱肚子已经不再是他担心的事情了,他觉得只要自己干活,完全没有吃不饱的理由。在这个新家里,小米干饭、菜拌干面、揪面片汤饭、葱油拌长面、猫耳朵、小炮仗这些,都是可以尽情吃的。两顿饭之间,倘若饿了,案板上瓦盆里的饼子,大柜盖上筐里的蒸馍,都可以随手拿来垫补。

当一个人长到某个年龄段时,当他意识到吃饭不仅仅是为了活着的时候,他的生命就会因为思考,有了植物的某种属性,如同一粒掉落在泥土中的谷子,要么选择生根发芽,长出一株粗壮的谷穗,要么仍然是一粒谷子。

父亲来到庙沟地数年之间,这里不可避免地又增加了一些人家。这些人家当中,有的是从远方跋涉而来的流民,有的是本地老户分出来的支系,还有一些,是本地人家投亲靠友而来的穷亲戚。这些人的到来,使这片刚刚喧哗起来的土地变得热闹起来,他们在这里开荒种地,垒土为家,过起了日子。没过几年,庙沟地一带就阡陌交错,人户相望,看上去竟然有点拥挤了。

又数年之后,终于到了无荒可开的地步,这里适宜耕种的土地,每一片都有了自己的主人。

一些后来者为了过活,不得不去租种别人的土地。于是有一些大户人家,仅靠出租土地,就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一些小户人家,则只能依靠租种别人的土地勉强过活。

为了保持更高的收益,一些家大业大的人家,不得不常年雇佣一些人,或者在农忙时节,雇一些人帮忙干活儿。于是一些外来的人,又靠扛长工和打短工,在这里过起了生活。渐渐地,庙沟地成了疏勒河北面最大的村镇。

与此同时,庙沟地街上也渐渐热闹起来。除了一家车马店、一家皮匠铺、一家木工坊和一家烧酒坊之外,还有了饭铺、杂货店和商号。这六七家大小店铺,即使在不逢集的日子,也开门做着自己的营生。平日里也有一些挑担子的小商小贩,散落在大庙门前的空地上摆摊。冬日里,他们选择坐在阳光下,到了夏天,他们选择有树荫的地方。总之吧,数十年下来,这里便是一个算不上热闹,也算不上荒僻的地方了。

老王家的故事,一直在这里流传。

这一点和庙沟地所有人家一样,因为除了口口相传,没有人会记录一些平常人家的家长里短。那时候,和所有知道王家这段历史的人打听此事,我总是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将话题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最后从侧面进入,得到我想要知道的东西。

但是你知道,任何一件事情,只要经过了人的讲述,就会不油然地加入叙述者的自我意识和偏见。即使是同一个事情,他们的看法和表述,也往往完全不同。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没有人能用完全相同的语言,讲述出同一个事件。


二十五岁的那一年,有一天我突然想,应该在这一年停止生长,年龄不再向前走,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

然后,二十五岁的我,沿着时间的来路,一直走到父亲的童年。那时候我将看到与父亲相同的光景,那时候的父亲,还是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他内心的幻想还没有长出翅膀,他的诚实是那么固执,他头脑中贪玩的本性被自己压制下来,就像石头压在泉水上,而泉水却不会因此停止涌流。

父亲那时候十一岁,应该不小了,但他毕竟是个孩子,他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尚有差别。但他对这个世界却无比好奇,在有限的地域中,他认真对待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让它们成为自己人生经验的一部分。

父亲认识世界,是从认识一条河开始的。

那条河距自家的庄子不足二里,父亲第一次认识它的时候,是一个夏天。那时候父亲刚刚来到庙沟地不久,他首先认识的,是那座忽然成为自己新家的庄子。它是土打墙——泥土一层层夯筑起来的,外墙据说有丈八高,那是个一般人无法逾越的高度。这种高大的庄子,虽然不能和大户人家占地十亩上下的屯庄相比,但也是主人家道殷实的象征。加上它深深的街门道和厚重的榆木街门,这座庄子,一开始就给了父亲足够的安全感。

那天早上,爷爷第一次牵着父亲的手去河边挑水,沿着那条连接庄子与河岸的小路走了一段之后,爷爷发觉路边草尖上凝结着露水,怕它打湿父亲的裤脚和布鞋,便放开父亲的手,叮嘱父亲跟在他身后。阳光在一片迷蒙中乍现,健壮的田野上正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那力量绵长而坚韧,它环绕着那条小路,向父亲聚拢而来,仿佛在催促父亲的身体发生某种改变。小路先是经过田埂,又穿过草地,最后插入一片裸露着地表的荒滩,隐入绵延的高地。

这是一段并不太长的距离,当父亲跟着爷爷来到小路尽头的那处高地时,压在他心头沉重的云雾猛然散开了,他浑身为之一震,内心有种将要迸溅的感觉。

脚下平坦的土地上,突然裂开一道雄伟的巨谷,在谷底,哗哗作响的河水自晨光闪耀的东方阔步走来。曲流宽谷,几经回环之后,在眼前留下一片宽阔的河滩,河水绕过西边一个陡峭的崖嘴,豁然西去。

父亲一直灰暗的心情,乍然间被哗哗作响的河水擦亮了。那时候,河水在晨光中泛起一层细小波浪,阳光斜斜洒过来,仿佛满河流动着黄灿灿的金子。父亲为此惊诧不已,河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这条河与他曾经熟悉的北石河相比,显然更有力量。北石河是在草地上安静地蜿蜒东去,一路不声不响,而这条河却像一把大刀,将大地劈开了一道宽阔深邃的口子,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一路汹涌而来,又浩浩荡荡西去。父亲站在河岸高处,凉爽的风夹带着河上的水汽,拂着他新剃的光葫芦头,他感觉有一种力量和信念正向他投射过来,从脚底慢慢注入他的身体。

爷爷挑着两只木桶,沿着河岸上向下挖开的小道,向谷底闪亮的河水走去,那个孔武有力的背影,仿佛要融入那金光闪闪的河水当中。

那时候,站在高岸上的父亲蓦地扯开嗓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爹——”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呼唤眼前的大河,还是在呼喊不远处这个新的父亲。

喊完那一声,父亲稚嫩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满了泪水。父亲第一次见到这条河流就被它震撼到了,无论是宽阔的河谷,还是蜿蜒的流水,都给他一种沉稳雄伟的力量。这力量比一把刀子带给他的底气更加充盈。以后的岁月中,他无数次自由地行走在河畔的草滩上,努力让河水与自己的人生相融,在遇到偶然的挫折时,这条河将始终成为他走出困境的力量源泉。他觉得与其说眼前那个挑着水桶前行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倒不如说这条浩荡的大河,才是他的亲爹,或者说他们在那一时刻,已经合二为一了。

这条河第一次在他的眼前出现时,就是一个性格坚毅的父亲的形象,这个形象一直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以至于后来他做了父亲,也没有改变当初的这种认识。他甚至觉得他的生父其实并没有死,每一次来到河边,他都觉得他就站在对面的崖畔上,在河畔的草丛中,在谷底的流水里。从一开始,父亲就把这条大河与男人联系起来了,无论从它的壮阔形态,还是从它散发出来的气味,他都觉得这是一条充满力量的雄性河流。那巨大的河湾,就像一个父亲伸开的臂膀。那些耸立的黄土崖,仿佛父亲们膀子上棱角分明的块状肌肉。

父亲作为一个男人的性格,就从那时候开始固定了下来。对于这条河来说,他只能用爱接近它,他无法容忍别人对它的亵渎。父亲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和河流紧紧纠缠在一起,他的生命仿佛来自一个巨大的水泊,他时刻能感受到水以无形的方式庇佑着他,无论是先前的北石河,还是后来的疏勒河,都使他能够感到相互间那种天然的信赖,他将依附着这信赖,慢慢长大,最终获得独自生活的能力。

父亲性格的形成,必然是与河流有关的,对此我毫不怀疑。可以说是河流塑造了父亲,因为父亲终其一生,都没有远离河流。


爷爷一边尽情施展着自己的木匠手艺,一边操持着十来亩田地。年幼的父亲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照看家里的几只羊和一头黄牛上。奶奶扑闪着一双打着青布裹腿的小脚,掌管着自家小院里里外外。她长长的罩衣收拾得干净利索,黑亮的头发在后脑勺上绾成一个髻,髻上通常还别了两三只当啷作响的金属钗子。

就是在那一时期,爷爷的父亲——从庙沟地以东王家老庄子分出来的这支王家的掌柜——后来成为我曾祖却从来没有在我梦里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凭着自己从小具备的勤劳和聪慧,又为自己另外几个次第成人的儿子,娶了媳妇成了家,并选择恰当的时机,分给他们相应的财产,让他们搬出老宅分家另过。

按照当时庙沟地的乡俗,长子是要为高堂养老的,也理所当然要更多地继承父辈的财产。大户人家娶了几房女人的,到掌柜家百年之后,其他各房女人,一般都由自己所生的儿子赡养。倘若还不是太老,也有被哪家掌柜相中,接过去再做人家填房的。

按照老王家的规矩,儿子们成家之后,必须另立门户,这既能让后辈们尽早开始独立生活,又避免了因财产过分集中而招致灾祸。再者,趁早分家,也能够减少后人与长辈间厚此薄彼的嫌隙。这位曾祖对他大惑不解的儿子们说:

“他们拥有一座占地五亩的家族屯庄,看上去很大,而我们有五座占地一亩半上下的本家小庄子呀。”

而他更加显见的言外之意是,小家小户,自有船小好掉头的便利和优势。更重要的是,小户人家,往往不会引来歹人惦记,因为这片关外之地上,自打老王家的祖先选择在此落脚以来,就没有过太平日子。而那些失财伤人的不幸事件,大多发生在大户人家里。

按照乡俗,排行老二的爷爷,是最早被分出来的一个。他选择在距离老庄子东南方向二百丈的地方,起土夯筑,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庄子。

因为财力和实际的需要,这座庄子占地并不大,前院不过一亩,后院则与前院彻底分开了,那是相距前院三丈之外由矮墙围起后院子,里面分为几间,常年码放着麦秸谷秆和柴草。这对当时成家不久的爷爷来说,已经殊为难得了。

这个庄子,爷爷是按坐南朝北四合院的形制规划的,院门北开,丈八高的院墙采用传统的夯土筑墙,工艺简单,结实耐用。院里的房墙,全部用熟土夯筑成基,再用土坯砌就。最为讲究的是上房,爷爷先是用四梁八柱的立木搭起房子的框架,然后再用土坯砌墙,又在外面做上五尺宽的走廊和精致的翘檐,每根向外伸出的椽头上,都雕刻了吉祥鸟的图案。宽阔的双扇木门上祥云朵朵,两边墙上镶着六尺见方的木格窗子,中间的小扇是可以推开的。屋里正对门的南墙边,摆了一张八仙桌,两边各摆了一把靠背椅,靠东一侧的地上,盘了一铺带木架的火炕。这些大大小小的木工活,都出自年轻的爷爷之手。据说这些木活,不仅令他的父亲叹为观止,更代表了当时庙沟地一带最为高超的木工手艺。以至于上房修好之后好多年,爷爷自己都舍不得居住。依据自家的财力,爷爷只起了东厢房和相邻的两间挂角屋,一进院门的东北角屋是厨房,东南角屋是仓房,院子里剩下的西半边,则做了牛栏和羊圈。其中的一角,是爷爷的木匠工棚,闲暇时,他会在那里叮叮咣咣做些凳子椅子之类的小物件。

爷爷一家众弟兄,虽然分门立户了,各自的庄子却相距不远,看上去既显得各自独立,一旦哪家有事,又能够很快相聚照应。据说这是借鉴了官军行军打仗时的一种驻扎方式,营地不扎堆,又互为犄角,一营遭袭,他营增援,还有余力堵截敌人的增援包围,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从而有力量消灭敌人,是一种攻防兼备的阵法。又说是完全参照了建房起屋时,木匠活中的一种平座斗拱结构,这种组合能够有效分散压力,又能将分散的力量聚合在一起。聚中有散,散中有聚。

总之吧,各家的庄子就那样陆续建起来了。

那时候,爷爷并不老。

父亲长到十二岁,爷爷看上去也还是并不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