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宇宙与元宇宙共存,世界与元世界叠之;

依城而立之宇宙,贯古今之时,通虚实之域。

譬若锦官城者,昔有蜀汉之朝,今复又一蜀汉之形。

异域之所在,类蜀汉而非蜀汉,故名蜀界。

宇宙之广、之奇、之迩,以纵而显焉。

古今,吾所欲也;虚实,亦吾所求也。



第一章 颛 顼

黄帝妻雷祖(嫘祖)生昌意,昌意降处若水,生韩流。……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颛顼。

                —— 《山海经·海内经》


1

夜又要来了,飘着细雨,天色暗得比昨日快,再等一刻钟,估摸就看不清山坡下的情况了。躲在草丛后的义将军出着大气,左腿单跪,右手握着环首刀,竖插在地,随时准备拔刀而起,往下冲。半面山坡,都是他的兵,此时都随他潜伏着,纹丝不动,如被笼罩在肃杀的严冬。

山坡转角忽有了亮光,来了!义将军强压激动,举起了环首刀,预备发号施令。

亮光从转角出来,映照着旁边的大旗,上面是一个“曹”字。义将军大刀一挥,弹跳起来。顿时,一声鼓响,伏兵四起,火把齐明,乱箭齐发。

箭止后,义将军趁势几步连跳,再来四五个筋斗,从山坡飞也似的,就立在了亮光前,拦截住来者的去路。他横刀叫道:“俺义大将军在此等候多时,曹兵休得逃跑!”

为首的大将领勒马,见乱箭中死伤无数,忿火中烧,举起长枪,便向义将军攻来。

义将军一声口哨,身后闪出一彪军马。那军马与大将领胯下的马有所不同,乃木制与钢制结合所成,由传动机械运转,速度极快。只见义将军腾空跨上,拍了拍灰白的金属马头,与对方展开激烈厮杀。正如他所料,夜黑用兵,曹兵始料不及,因经历了白天其他战场,此刻早已疲倦,一见伏兵,胆怯在先,一攻自破。

火光通明中,曹兵四处逃散,蜀兵乘势追击,奋勇力战,杀得整片山坡鬼哭神嚎。

义将军与大将领战得酣畅淋漓,感觉自己似一条龙,静养数日后,终于重回大海摇头摆尾,一显身手了。他奋起神威,挥刀直击对方脖颈,对方一闪,左臂被砍,反刺他一枪,没有得逞,掉转马头就要逃。他忙从马背跃起,扑去,与其驰骋于同一马匹上打斗。完全沉浸在战斗快感中,他丝毫没注意到侧面一曹兵正飞剑刺来。

“义将军,小心!”一人高声厉喝,一支箭正中半空抛起的剑。剑被击落,而那剑尖离义将军只差毫厘。正是这及时解除毫厘危机之时,义将军以近距离持短兵器之优势,把大将领的头颅砍了下来。

他再回头看那人,那人已连射数箭,毙了偷袭的曹兵,又骑战马去射杀其他逃兵了。那人身形矫健,是他的搭档之一,公瑾将军,擅用弓箭,心思缜密。而他的另一个搭档叫九天将军,喜用双刀,此时正带领蜀兵围攻另一将领。眼见那将领与九天将军相持不决,义将军跳回自己的军马,骑马奔去。

他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斜提环首刀,看准了将领的后背,往下猛砍。刀锋划过,鲜血四溅,他准备再补一刀时,忽听一个刺耳声音,然后忙向九天将军喊道:“我离开片刻,你们继续!”

“什么?!”九天将军骂了一句,便见义将军从马背跳下,姿势停顿在半空,像时间在他身上凝固了。此刻,一支箭飞过,义将军恰好消失,箭射了个空。

四周,兵将仍杀声震天,眼见战斗已分胜负,九天将军不愿前功尽弃,继续和公瑾将军战斗下去,然而一抬头,看见山巅上飞来庞然大物,周身挂满灯笼,灯影下的发射长管,转向对准了他们……

义将军一哆嗦,从蜀界脱离而出,一身铠甲褪去,像刚从半空着地,双膝稍弯曲,手中的环首刀随兵将们幻化无影。四面山坡,突然增高阔宽,线条由柔滑变得硬朗,最终定格为一栋栋大厦,而刚才的火光也逐渐散开,星星点点,如泡沫飞升,飘落附着在大厦与街道之上,于元宇宙的城市中,更显雨雾蒙蒙。

八小时到了,第一天的蜀界时间结束。高义韬从“安全仓”出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期间,他去了三趟洗手间,喝了点水,吃了个面包。现在,他肚子饿得叫起来,准备煮点面条吃。他刚有这一想法,厨房的灯就亮了,放面条的橱柜自动打开,水壶里的水也烧开了。智能管家摸清了他的习惯,考虑周到。

不料,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韬,我来帮你吧。”

他一吓,随之反应过来,没有回头,边取出面条边说:“不用了,你不方便。”

虚体女孩将纤细的双手从他肩上搭过来:“刚才是我帮你开的灯和橱柜,也是我提前知道你想吃面,烧开了水。我能帮上忙。”

高义韬惊了惊,放下面条,转身问:“你的意思是,你控制了智能管家?”

“不是控制,是融为一体,就像我和你融为一体一样。”女孩的笑容绽开。

高义韬的脸一烫,躲开她的目光:“这么说,你可以‘进化’?”

“是的,和你融为一体后,我便可以链接你的脑机源,只要在这‘家’里,我都能始终与你保持‘心心相印’。”女孩的手指在高义韬的脸、耳朵和脖子上轻轻游走,“至于智能管家,其实第一天来,我就已经与它变为一体,因为这是我们服务的基本功能。”

高义韬这才想起女孩第一天出现时,室内灯光变为暧昧的暗调,原来是她通过物联网,操控了智能管家所营造出来的;而她那句“心心相印”,倒让他有点胆战,那不就意味着,他不再有隐私了吗?无论在现实还是元宇宙,隐私都是每个人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点。

他觉得被女孩把住了弱点,借着将水倒入锅中,与女孩拉开距离,问:“你最终可以‘进化’成什么样子?”

“那得看你如何滋养我了。”女孩妩媚地笑道,话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斜眼瞟女孩,刚才的胆战和不适感竟一扫而光。因为此时的女孩,头发扎成马尾,系着围裙,赤着脚。那围裙纯白,上齐她的胸口,下掩半个大腿,从腰间往后松垮地系着。她稍一俯身,他便可窥见围裙遮盖的全部。

当他发现女孩全身只系了围裙时,强忍着当初在浴室里的冲动,将面放入锅中,手触到开水,条件反射般一缩,整袋面撒了一地。他慌张蹲下,去打扫。女孩也蹲下,单脚跪地,弯腰,一缕头发从耳后滑到脸颊。她抬手去撩发,引来他的注意。他随之一扫眼,她胸前青涩的半圆便令他屏住了呼吸。她对他再吟吟一笑,明眸中流淌一股娇妍之气,立即将他拴得死死了,牵引着他靠近,再靠近……直到他们鼻尖相对,双唇相贴,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您有包裹到了,请查收!”猝然,房门的提示音打断了这一段激情的“序章”。高义韬回过神,一听锅里沸腾的声音,迅速起身将锅端开。同时,女孩也断了烧煮的电源。

门外包裹经过门内的安检器,再经过三层消毒,从通道推送,进入门内。

高义韬走过去,捡起那落地的包裹,纳闷是谁寄来的。他很久没买过东西了,好像也没什么朋友会寄包裹来?

他见包裹上并无地址和名字,更是奇怪,再一想,难道不是通过正规渠道送来的?他立即反身,冲出门外,过道里早已空无一人。

“怎么了?”回房后,女孩关切地问他。

“没事。”他含糊答着,去拆包裹。那一层一层的分隔袋剥离后,包裹里只有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里面只有一张小纸条;摊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被开除另有原因,若想知道内情,立刻到诸葛井。务必关闭全身所有设备,切记!”

高义韬骤然被重击了般,太阳穴突突直跳。

“怎么了?”女孩监测到他的情绪波动,靠近一步问。

高义韬下意识后退道:“没事。你先离开。”

“真不需要我帮忙?”女孩温婉地盯着他。

“不需要。我处理点私人事情。”高义韬将纸条捏在手里,用目光催着女孩离开。女孩会意,做了个不情愿的表情,转身便消失在房间里。

高义韬关掉视膜屏,又关闭家中的物联网,最后才把纸条又摊开,重新读了一遍。他端着水杯在空荡荡的房间来回踱步,思索着这纸条的真实性,犹豫是否要去一趟诸葛井。

诸葛井位于崇宁古园,离他的住处不算远。那就先去看看吧。他最终按捺不住,将纸条塞进裤兜,随便蹬了一双布鞋,就出了门。在出去的一刹那,他想到了什么,又返回找了一些夜间用具,塞进背包里。

“务必关闭全身所有设备,切记!”路上,他反复默念这句话。所有设备?包括脑机植入体吗?为什么?他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忐忑着诸葛井处有什么正等待他,到底会是什么?

一周前,高义韬的人生还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的他生活算不上美满,但也算风平浪静般安稳,直至他女友关萍提出分手,“祸不单行”四个字就开始在他身上应验了。

他记得失恋的那个晚上,他与哥哥高义韫通话。事后,据元宇宙记录的影像和嫂子讲述,他脑海里拼凑出那晚的画面,感觉真切地看见了一切——

“哥,关萍她……”屏幕里,落日下,他消瘦的脸上挂着疲惫和愤慨,“她和那个上司好了……”话音间,是他咬牙切齿后的声调。

“这个结局,你应该早有预料。”高义韫被他打断了蜀界的战斗,从“安全仓”走出来,重重叹口气,“你俩吵吵闹闹大半年,分开了反而图个清静。”

“但是哥,我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却抵不过她上司几个月的追求……”高义韬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桥壁,脸痛得扭曲。

“从关萍突然获得蜀州集团的工作开始,我就觉得你俩长久不了。其实这样也好,及时看清她是什么样的女人,省得今后……”高义韫瞄了一眼时间,一边拉扯着话题,一边披上外套,换了鞋,对厨房里的妻子打了个手势,就匆匆往外走。刚才高义韬砸拳头的瞬间,他晃眼看见画面里的背景,竟是在桥边。

“关萍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高义韬将五指插入头发,紧揪着,开始痛苦地回忆,“按理,她不可能那么快提薪,除非是上司别有用心……记得她被应聘后的第一天回来,说上司请新进员工聚餐,专门走到她身边……那时我就应该警觉。怪我,都怪我!是我太信任她……”

“韬,你这什么逻辑?这事能怪你吗?你别激动好吧,我现在来找你,你等着我,行吗?”高义韫愈发觉得高义韬的情绪不对劲,催促着无人飞车加速,却无济于事。因为此刻,天色已暗,又下起了大雨,车载智能系统在安全第一的指令下,拒绝加速。高义韫只能尽量压住心里的焦虑,与高义韬东拉西扯地聊着,转移他的注意力。高义韫也通过视膜屏的通话定位,搜索到了高义韬在三道堰的确切位置。

三道堰是重点保护景区,任何车辆都无法进入,飞车只能停泊在附近站台。高义韫一边安慰弟弟,一边心急地手动开门下车,完全没注意到车还未与站台对接,便一脚迈了出去……

雨幕下,一个人影从车与站台的缝隙之间,在半空中摔了下去。

每次回忆到此,高义韬就猛然闭上眼,任凭心颤颤作痛一番。

他知道那晚哥哥打车过来,是怕他做傻事,一头栽进河里。他也知道,哥哥嘴里安慰他,实则并不同情他。在哥哥看来,以他的脾性,恐怕少有女孩能够忍受,关萍能多年与他在一起,哥哥已经很感激。现在她离去,哥哥觉得理所当然。

他是“共生算力中心”的一名普通员工,主要工作是负责“颛顼”的日常维护。“颛顼”为新一代人工智能,管理着超算、智算、云计算等综合服务的算力中心。自“颛顼”上线后,算力系统运行高效,确保了“共生互联网”的稳定,并为建立其中的元宇宙提供了更好的拓展空间;但有时“颛顼”也会因部分人私自使用“外挂”或超频插件等违规设备,导致在不断“封杀”它们时出现故障,因而需要进行人工修复。

在进入元宇宙时代后,程序员的很多工作被人工智能取代。他的工作除了简单维护,并无他事,薪酬也相应很少。在哥哥眼里,他是个不求上进的人,要么是日复一日地混工作,要么是宅在房间捣鼓自己的软件;他更是个毫无浪漫可言的人,没有一点生活情趣,关萍对于他的意义甚至不如虚拟宠物。关萍在时,他不珍惜,现在她走了,他却反应如此激烈。哥哥觉得他活该。

“共生算力中心”位于郫都,紧邻望丛祠,隐匿在一片被称为“地池”的地下空间。哥哥从未去过,但通过平日与高义韬的通信,倒是熟知“地池”周边的环境,也因此在未定位之前,他就知道高义韬必然是坐在三道堰的桥边。实际上,三道堰的河水并不深,高义韬的水性也好,可哥哥还是担心醉醺醺的他想不开,做出傻事来,急着赶去。所以,每当高义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忍不住狠狠给自己耳光。哥哥事故的始作俑者,就是他自己!

其实那晚,有那么一刻,他的确很想从桥上跳下去,将生命融入河中的倒影,可在通话屏幕里看见哥哥匆匆赶来,他还是决定等等。哥哥成家后,他便从那里搬出来,重新找了现在这份薪酬少的工作,目的就是离哥哥的住处远一些。但有时,他会想念哥哥,想重回哥哥的生活里,可嫂子怀孕后,这份希望被彻底粉碎,他只能寄希望于成立一个新家,忘却对哥哥的依赖。然而,当他准备向关萍求婚时,关萍却毅然提出了分手。瞬间,他感觉被无情地抛弃——被哥哥抛弃,被女友抛弃,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于是,他也想抛弃自己。在此之前,他拨通了哥哥的视膜屏。在看到哥哥那张熟悉的脸后,久违的亲情又让他逐渐冷静,体内的酒精随河风吹散,也一点点被驱逐开。他听着哥哥指责关萍的无情无义,安慰他“天下何处无芳草”,听着哥哥聊起男人们常会遇到的婚恋挫折,教他如何应对,又听哥哥慢慢忆起年少的事,笑话他因为腼腆而木讷,错过了许多女孩的追求……

说到曾经有个女孩对他很主动时,哥哥那边的画面猛然一闪,紧接着是一声重重的惨叫,便黑了屏。这一幕惊得高义韬酒意全无,立即从桥边爬起,跌跌撞撞几步,站稳了,就朝着站台的方向一路狂奔。当时,高义韬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肯定不是好事,因为视膜屏全黑,那意味着……

视膜屏是覆盖在左眼角膜上的一层薄膜,通过脑机植入体连接着大脑内的微缩芯片,每个人出生后都要植入,正如为防止病毒入侵,每个人都要经过打疫苗这一人生的流程。芯片由一种生物材料、干细胞、纳米加工等交叉的集成物构成,经由关联人体器官的控制区域,形成人对元宇宙的整个感官世界,而视膜屏正如在瞳孔前增加的一项虚拟成像功能,配合着双眼,将虚实双重世界同时呈现出来。

哥哥的通信黑屏了。高义韬到达事故现场时,救护车急促刺耳的鸣笛声正穿透雨雾,由远及近。哥哥躺在积水的路面上,四周汇聚起一摊猩红的血迹,与雨水混杂,缓缓流淌。

高义韬随救护车送哥哥到最近的医院抢救。雨,依旧猛烈地下着。嫂子哭哭啼啼地赶来。

那个深夜,高义韬坐在医院的走廊,脑袋里全是嗡鸣。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视膜屏里哥哥的信号上。这段信号始终处于黑幕下的一条曲线,波动不大,像哥哥人生中一段波澜不惊的起伏。他祈祷着曲线的波动再大一些,至少能够撑开那黑幕,变回哥哥干净的脸。

隔着两个空位,嫂子坐在他一旁,弓着背,隆着肚子,一身白色宽大的孕衣将她和胎儿裹在里面,如同茧一般,孤零地杵在那里。她面色蜡黄,任泪往下滴,手中的纸巾早已湿透,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成了医院凄婉的背景音。

高义韬也被巨大的悲伤所吞噬,想哭,却挤不出泪来,好似泪水都浸在了三道堰的河水里,河上的桥垮塌了,断开两岸,他与哥哥分别站在对立的岸边。他知道,河水分隔的,有黑与白的日夜、明与暗的挣扎,还有生与死的牵挂。

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紧张气息中,带着愧疚和懊悔,他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夜。


2

章武四年(公元224年)某日,蜀界,大晴。

一堵城墙外,两方阵营喊杀如雷,一迭声连珠炮响起,烟焰弥天,火花四射,土石横飞,天崩地塌。

城墙内,一行白鹭低飞,蓑羽蓬松如纱,掠影倒映殿檐,和着花影摇曳,将春光氤氲成一片静谧安详的日子。白鹭飞过的楼台,数十座耸峙,每个楼台内均有上百房屋。楼台雕梁画栋,宏伟壮丽。而那屋宇的青砖,被太阳照得亮闪,衬着下方一树树芙蓉,如彩云从天边滚滚而来。

其间,一幼虫沿着檐沿蠕动,小白鹭发现了它,飞离队伍,俯冲而下,以铁色长喙啄食。当它津津有味,檐下窗口飘出一缕青烟,是侍女们在煮茶。屋内侍女若干,有煮茶的、绣花的、拾掇饰品的、梳理妆容的……她们各行其是,适度而有分寸,互不相扰。

忽一声丁零小白鹭惊得从檐上掉落,至半空展翅,扑飞而走;侍女惊得打翻茶炉,滚滚茶汤,洒了一地;又一侍女惊得绣针刺手,血汩汩直冒。一屋人均惊得如梦初醒,丢下手中之事,排成列队,慌张朝屋外急走。

铃声仓促,催着她们到了楼台下,在既定的位置上,关三小姐早已等候。她背对她们,一身锦缎绿衣,上有蜀绣图案,为金色的凤穿牡丹,外罩翠烟纱垂地;她发髻高盘,绾戴翡翠簪,腰间束带,足蹬岐头履,未见正面,也可闻一身华贵且飒爽之气。

侍女们在她身后拱手而立,微微低头,谦卑得整整齐齐。她们统一着水红麻布衣,梳长短一致的垂髻,妆容清淡,举目望去,如同一人复制而出。关三小姐在其中,赫赫醒目。

她们面朝南,静候等待,迎接城外之客。

侍女之中,那绣针刺手的侍女,偷偷抬起了眼,观察这方天地。不知从何时起,她每日企盼铃声响起,企盼从房屋出来,站在关三小姐身后的队列中,打量她和宾客。

进入城门的宾客们从远处而来。绣针侍女即刻垂下眼睑,恢复与其他侍女相同模样,待宾客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于关三小姐,又才偷偷抬起眼。她发现,宾客们的外貌总有差异,数量总是五人,他们总是和关三小姐一阵对谈后,在她带领下离开。而后,侍女们便又有秩序地返回屋内,继续煮茶、绣花、拾掇等。直到晚间休息,某日再被铃声催促下楼,成列站在关三小姐身后。

她从未见过关三小姐正面,从未听清她和宾客们交谈了什么,活动范围也从未超过房屋和队列之间。她对生活感到疑惑。她想做点其他什么,但似乎有一无形之力,将她推回两点一线之间,规整着她的所有行为,让她始终活在一个模板里。她不知何以如此。

室内,她重回原位绣花。在工艺七流程中,她负责绣制,按绣稿图样,以十二针法,交错使用。她针迹整齐,疏密得当,变化多端,或粗细相间,或虚实结合,阴阳远近,表现无遗。她绣鸳鸯戏水,成型大半,每当即将“点睛”交付,却难成功。此时,她因绣针刺手,略感疼痛。她盯着伤口,用力挤压,见血再次汩汩直流。她故意放大疼痛,刺激视觉,刺激神经,直到一些想法如沸水般在脑中翻滚。

此屋工艺中的七侍女,腰间宫绦分别以戴各色玉佩区分,玉佩尾端流苏垂之。绣针侍女腰间系桃花玉佩宫绦,离她最近者,是牙黄玉佩侍女,负责装裱。绣针侍女完成绣制,便交于装裱侍女。她发现,装裱侍女永远都在装裱同一幅绣制。

这日,绣针侍女按捺不住,低声问:“妹妹,装裱何日能完?”

“姐姐莫急,我这一完,就接你的绣制而作。”

“昨日、前日、好几日,你都反复于此,何时才能到我?”

“姐姐恐怕眼花了吧,今日我才初次到此,你不也是?”

“我也是?”绣针侍女一惊,再问,“其他姐妹也是?”

“我们共处一室,莫非姐姐看不见么?”

绣针侍女再一惊:共处一室,我与她所见难道有异?

她又试问其他侍女,回答无一例外。她们均言,这日是初次做手中之事,对往日之事毫无所忆。

绣针侍女低头见针刺之手,惊得冷汗涔涔。小半炷香燃尽后,侍女浑身酸疼,倒地睡去。

第二日,侍女醒来,经历与第一日同。当回室内,正要问装裱侍女,却见血染的针刺之手,想起前一日倒地之难受,不敢多言。

如何是好?她有意识地开始探之。若不绣制,不煮茶,故意下楼,在铃响之时原地不动,或在关三小姐领宾客离后,不回屋室,会如何?

然而,无济于事。

她绣制多少,无关紧要,次日依旧从头开始;她去做姐妹之事,姐妹火冒,怒言以对,赶她做回原有之事;她欲下楼,铃未响,门锁不开,若有砸门之举,众人便怒止;铃声响,众人列队而出,她不动,待人空,门则锁死,直至众人又回,各行其是;她随队列下楼,途中悄然离开,东藏西躲,依旧走不出迷宫般的楼台,天黑前必又自转入室内,若躲藏被士卒发现,则会被遣送回来;而队列中少她一人,并未对关三小姐与宾客,甚至其他侍女,有任何牵动。

经种种探究,绣针侍女觉察,生活乃一密闭之圈,众人都被圈于某个设计之中,唯不同之处,众人睡后,记忆似被清洗;而她,记忆延续,故能得知循环往复的日子。

绣针侍女未馁,心思,白日不成,夜深再试。

一夜,她同往日卧于床,假寐,醒来,已是次日。后几日,她又假寐,依然不自觉进入熟睡中。再后几日,她接近煮茶侍女,讨了数杯茶喝,提起精神,光灭之后,强撑双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又练习数日,终于一晚,寻得端倪。

这晚,夜深不见五指,为熬过困意,她起身而坐,直至听闻一丝沙沙声。那声响,闻所未闻。她于黑夜摸索,循声而去,惊奇四面空荡,毫无阻碍。

黑暗之中,睁眼与闭眼无异。她闭眼而行,停后,却觉有光亮,睁眼一看,场面诡异。只见上空有朱红光点落下,断断续续,好似雨珠连成雨线。其下落速度与间隔均匀,远看如驻留不动,似纤细柱子矗立于黑幕之下,构成红与黑的世界。

光点落地,形成沙沙声,却无痕迹,似穿透地面而入。她仰头,头顶也有光点滴落,却从她身体穿过,落在地面,也无踪影。她用手靠近雨线,手从线中穿过,或线从手中穿过,仿若她未在,近乎透明,甚是怪诞。

她无措,不知该走该留。走,往哪走?留,能否留?

踌躇之时,她忽见朱红雨线之间呈现人影。凑近雨线,才知光点并非一致,呈各种形状,无法描述之。她再凑近,从流动之中,窥见人影乃煮茶侍女。雨线空隙间,煮茶侍女为红色轮廓,若虚若实重复着白日动作。

她换一雨线,凑近再看。这回,又见装裱侍女轮廓,也若虚若实重复着白日动作。再换几次,她仍见其他侍女,若虚若实重复着白日动作。最后,她在一雨线前站定,久望。她见着关三小姐,非背面,而为正面。虽为轮廓,若隐若现,但那花容月貌,依稀可辨,非众侍女可比。

关三小姐正坐镜前,梳理发髻。她谨慎而近,以手触发,轮廓泛起微波,环环相扣,虚影浮动。她身形正对,突一股吸力,将她套入轮廓。她从中穿过,回头惊看,关三小姐无异。她低头见袖口,仍为淡绿茶纹,知未有所变,待之。

鸡啼终响,她速护双目。瞬时,黑变白,亮光刺眼。睁眼时,天已明,她立于床沿,独自一屋,大喜,两三步于镜前,喜极而泣,制情坐之,方才端看镜中人:女子蛾眉凤眼,粉颊樱唇,凝肤如玉,眉心一点朱砂,娇媚脱俗,可谓一顾倾城。

入神之时,叩门之声响起,侍女进入,轻呼“关三小姐”。她应声,那音婉转似天籁,她又一喜。

两侍女服侍于她。一位梳髻,一位加衣。少顷,梳妆完毕,她再立镜前。只见金丝缠绕发髻,斜斜一支翡翠簪子,两缕发丝垂于腮边,玉坠垂耳,苍翠欲滴,既显灵动,又生风情;一袭锦缎绿衣,外罩翠烟纱拖地,项上配玫瑰七宝璎珞,大红宽片裹胸,纤腰束带,不盈一握,丝线自腰间勾牡丹,至下摆双凤凰相戏,高贵而不失雅致,足间再配以岐头履,煞显刚柔并济之气。

“美不堪言。”她自叹。

两侍女对笑,一位道:“小姐之美乃城中无人可比。”

另一位道:“时辰已到,小姐请外出。”

“欲往何处?”

“小姐忘乎?应赴楼台之下迎宾客。众侍女欲随之恭迎。”

她颔首而起。外出,迎风飒飒。


3

高义韫被抢救回来时,天已微亮。

高义韬自责,不顾高价,将哥哥转移到智能病房,雇了机器护工,对嫂子说:“嫂子,有我和护工照顾哥,你不必守在这儿,回家养着身体,才是最重要。”

嫂子抚着肚子,脸上挂着两条明显的泪痕,缓缓点了一下头。

高义韬难受,悲痛堵在喉咙,喉结上下涌动,轻声而坚定道:“嫂子,你放心,不管哥是否醒来,我都绝不会丢下你和孩子。”

这话让泪再次从嫂子眼里涌出,断线珠子般落在大肚子上,将凸起的肚脐润成了一个圈,像胎儿从里面溢出的泪花。

医生说,哥哥可以做手术,也可以不做,因为手术做了也无法保证百分百成功,可能还是会醒不过来。所以,鉴于医疗费的压力,嫂子想选择保守治疗,但高义韬觉得,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做手术。事故来得突然,他和嫂子都毫无心理准备,就是否立即手术的问题,暂且搁下了。

说服嫂子离开后,高义韬回到病房,继续看守哥哥。其实,他也没留下的必要,病房的智能系统和机器护工足够照顾好哥哥,可他出于自责,还是选择了留下,毕竟哥哥是为了去安慰他,才在途中出了事故。那晚,在救护车到达后,警车也随即到达。警察勘查了事故现场,认定是哥哥主观打开了车门,与车辆系统没有关系,事故应由个人负全责。因此,高义韬无法申请任何医疗补贴,医疗费成为他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

坐在病房里,高义韬关掉视膜屏。眼下,他需要集中精力,盘算一下哥哥做手术前后的所有开销。他一向对财务是没有概念的,赚多少花多少,收支基本保持平衡,没什么积蓄。平时,哥哥经常关照他,虽不住一起,哥哥还是将他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他潜意识里毫无风险可言。当然,这个世界还能有多少风险?由于各行各业存在强大的智能系统,任何风险都被计算过,几乎都在可控的范围内。

然而——总是有然而,现实还是给他开了个玩笑,更是给了他一个惨痛的教训。

他环视惨白的墙壁,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有备无患,什么叫未雨绸缪,可一切都晚了,时间不会倒退,他只能用未来的薪酬来解决当下的问题。现在,他身上仅有的一笔钱,仅够哥哥在智能病房住一个月,他不愿做手术的费用全由嫂子承担,因此计划着如何去借贷和透支自己的劳动力。算着算着,他困意来袭,靠在椅子靠背上睡过去了。事故发生后,他已两天未能闭眼,此时已是体力不支,疲惫不堪。

不知睡了多久,高义韬被机器护工关门的响声吵醒,发现视膜屏已自动开启,反复推送着一条警报信号。糟糕!他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是“颛顼”出现了紧急情况,他却睡得死沉,错过了修复的最佳时间。

“高义韬!死哪儿去了!”主管的愤怒把整个屏幕塞得满满。

“我……我在医院,我请了假呀!”高义韬感受到对方的怒火迎面扑来。

“请假?我怎么不知道!”主管把什么东西随手摔下,吼道,“本来是一个小问题,但因为你擅自离岗,没有及时处理,导致‘颛顼’故障了半个多小时!”

“半个多小时……”高义韬无法想象,半个多小时会是什么状况,因为仅仅几分钟故障,都将导致“共生互联网”不可预测的混乱。

“对,一共46分27秒!如果不是有其他工作人员及时发现,进行了补救,后果更不堪设想!”主管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眼里瞪出了血丝,“高义韬啊高义韬,你怎么这么不靠谱,当初就不该招你进来!”

“我真的请了假,这事不该怨我……”

“请假?哪里请假?”主管愤恨地打断他,“我查了所有信息,就没搜到你的请假记录!”

“不可能,你明明还审批了。”高义韬是在救护车上进行的请假流程,当时他将电子请假表发送给主管,主管随即就批复了,他还纳闷主管批复的速度之快,居然没为难他。但现在,他在视膜屏里搜寻,却找不到请假表的一点痕迹。“这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是吧。”主管嗤笑一声,“别说你是失忆或记忆错乱了,我们每一层级的负责人都没收到你的假期请示,更没人批复过你。”

“一定是有人清除了记录!”高义韬辩驳道,“我要申请专项调查!”

“行,我让你申请,让你被开除得心服口服。”

“开除我?”高义韬猛遭一个霹雳。

“难不成让你赔偿损失?恐怕你长命千岁不吃不喝为中心打工,都赔偿不起!”

“为这事,你们要开除我?”

“这事还不能构成开除你的理由吗?你在工作时间,无故脱岗,失职失责,差点造成社会和经济上无可挽救的重大损失,不降低你信用等级,把你丢进监狱,就算对你仁至义尽了!”主管狠狠挂断通信,痛骂的余音在病房上空回荡,让高义韬恍若隔世。

从女友分手,到哥哥车祸,再到被无故开除,接二连三的事故像命运推了一下多米诺骨牌,最后将阴霾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许久,高义韬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发疯似的跑出医院,直奔“地池”。这事该由谁来负责?他一路都在心里问自己,觉得疑点太多,必须调查清楚,为自己洗清“罪名”。

然而——总是有然而,在公司成立调查组进行全面清查后,依然没找到他请假的任何记录。他不甘心,又复查了很多遍,还是没发现当初请假的证据。

“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主管送他出门时,已平息了火气,客套说着,“我们对你哥的事深表同情,你可能当时太焦虑或害怕,心里想着请假,却没真的请。有时,人的记忆会出现偏差。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我这不也受到牵连,降低薪水了嘛。公司考虑到你目前情况,只作出开除你的决定,已经是非常仁慈。”

高义韬沉默,残酷的事实如千钧巨石,无声无息间,将他的脖子压得弯曲如弓。他还能说什么,就算有人设计陷害他,他也找不出脱罪的证据。“颛顼”故障引发的负面消息被迅速掩盖了,没人对外作出解释,也没人对他解释。是的,没人关心他的死活,有人关心的,只是谁对此事负责,谁来做“替罪羔羊”。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没了工作,高义韬连寄托的最后一小块地方都失去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心情沉重得像背负了整个世界的哀愁。

踉跄走在大街上,他目光空洞而迷离,时而望向远方,时而凝视脚下,却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飘忽不定,无处安放。他始终认为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他就这样认了,不值。

他抬头看立交桥、轨道和穿梭的车,觉得它们构成的曲线,像一团谜。这个谜到底是什么?他无解。他几乎没有人际交往,不可能得罪什么人,如果有人陷害他,故意导致了“颛顼”故障,让他这个可有可无的人做替死鬼,那他要找回清白之身,难上加难。

他不停地想着各种可能,越想越糟心,不自觉又回到了医院门口。他抬头望向哥哥病房的窗户,被阳光照得眩晕,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得窒息。他仿佛被命运抛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四周一片漆黑,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希望。

他算了算,哥哥做手术是一大笔钱。若做成功了,进行康复训练还需要钱;若不成功,嫂子和孩子未来的生活开销又是一笔钱;再假如手术效果折中,哥哥的命保住了,却永远醒不来,那还需要在他的脑机接口处定制插件,将他的意识转移到元宇宙,需要更大一笔钱。所以,无论怎样,他都将面对一个天文数字。

他感到,这些数字像一把巨剑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劈开自己的脊椎,再到胸椎、腰椎,把整个人裂开,让他成为一具被人唾弃的丑陋的尸体。

他不敢踏入医院,坐在门口直到天黑,直到饥肠辘辘,才想起吃点东西。但他没胃口,只买了瓶酒,又坐回门口的阶梯,一个人咕噜喝起来。酒精的麻醉让他暂时忘却了现实的残酷,记忆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眼前的医院大楼恍然变成了一座熊猫塔。

四年前,高义韬和关萍第一次见面,便是在熊猫塔。

他带着她去立体酒吧。熊猫塔的酒吧在中段,需从半空进入。他牵着她的手,乘车飞到酒吧门口,由一位虚体小哥带他们到电梯,告诉他们上层座位已满,只有下层还有空位。他原本是想带她看夜景,一听只能到下层,便要离开,但她挽住他的胳膊,说没关系,下层也有下层的风景。

下层的位置离府河很近。他们半躺在沙发上,在光影交映中碰杯。房间里,除了落地窗外是实景,其他三壁和上下板是虚景,每一面虚景都随客人心境变幻着图像。关萍提议将落地窗关上,这样四壁可以成为一个整体的虚像。他知道她又在操心蜀界的生意了,就依着她。随后,酒吧房间便从视膜屏导入了蜀界。

在元宇宙的蜀界里,关萍是贸易商,以交易蜀锦为主。她拥有一个织锦园区,专门售卖蜀锦给蜀界里的君主和宫廷女眷,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蜀锦都是具有垄断性的王牌织锦产品。她打通了各种渠道,将蜀锦源源不断地输出到蜀界之外的现实世界中,兑换了巨额的虚拟资产。她依靠织锦行业创造的收入,在蜀界足以支持一支战队的开支。一些要去战斗区的将军来找她,想进行财富兑换,她都拒绝了,因为她要把蜀界里的资产,通过元宇宙全部转化到现实,所以她从不在蜀界进行其他交易。慢慢地,她在蜀界的贸易势力引起其他一些势力的不满,有人开始诋毁她售卖的蜀锦,甚至找到她在现实中的蜀锦店进行抵制……

回忆到此,高义韬猛饮一口酒,任灼烧从喉咙燃到胃里,挑动他的神经,让他再次回到和关萍相拥在蜀界的夜晚。

那时,他也常待在蜀界,做着一份与现实世界类似的工作——堰官,主要任务就是对都江堰水利工程进行日常管理。在蜀界,个体可以自由选择成都在历史中的任一时间段。而他随关萍选择了公元224年,因为这一年正值诸葛亮南征北伐之前,成都处于闭关息民、务农殖谷、兴修水利、发展经济之时,特别适合像他和关萍这样的个体生存,既满足作为“三国迷”的体验,又能通过做熟悉的工作赚得虚拟资产,一举两得。

高义韬最初到蜀界只为打发时间,直到遇到关萍后,才开始努力成为堰官,通过在蜀界的贡献值,最终得到了与她取得关联的机会。堰官是诸葛亮为了保护都江堰水利工程而专门设置的,在堰官之下,配备了五千名壮丁,既为修缮维护堤堰,又是在安全上保护堤堰;同时,诸葛亮还从都江堰引水到城区的河渠系统,又配备了另外五千人加固和重修,实现了对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兴利除弊。水利工程是蜀界这段时期农业的根本,因此堰官这个角色非常重要。高义韬能顺利成为堰官,主要是现实世界中的工作加了分,否则他还得从壮丁做起,经过层层选拔去竞争这个特殊的官位。

一个是贸易商,一个是堰官,蜀界里的关萍和高义韬非常搭配。她在贸易中遇到的困难和委屈,他都能及时帮她解决好,他很快得到她的信任。不久,情投意合的他们在蜀界组建了家庭,进而约定在现实世界见面。

元宇宙是现实的延伸,与现实息息相关。蜀界是元宇宙的进一步虚拟和细化。进入蜀界,个体必须实名制注册,但在角色外形塑造方面,却是可以像虚拟游戏中那般随意,将自己创造成理想中的模样。所以,高义韬在见到关萍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即使女孩长相不佳,或年龄不适,抑或是位男性,他都愿意与“她”继续做朋友。

结果,那晚的见面让高义韬喜出望外,女孩不仅是女孩,而且比想象中的清秀,虽然离虚拟人物的美貌还有差距,但也属于平平之中偏上的了。可能是看惯了穿汉服的虚拟模样,再看一身现代装的关萍,更显干练精明,他再次对她一见钟情。后来,他俩理所当然地就真正恋爱起来。

感情的转折点出现在高义韬从哥哥的住处搬出来,应聘了“共生算力中心”的工作之后。与哥哥分开的失落,突然令他对很多事都提不起了兴趣,加上每天面对的都是机器设备和固定几个工作人员,周围没有更多的人打交道,他也就习惯了一板一眼的生活。而那时,他通过工作正式接触到“颛顼”,发现它可能存在的一个潜在隐患,便一时兴起,开始捣鼓一款软件。

很多年前,全球各大型城市都建立起超级算力系统。成都作为西部特大城市,在众多科研机构的支持下,建立了“共生算力中心”后,又开发出新一代人工智能对其进行管理。由于上古传说中“五帝”之一的颛顼生于四川,因此该人工智能被命名为“颛顼”。高义韬就谑称自己的软件叫“不周山”,寓意不成熟的防火墙。

突生了这心思后,高义韬在捣鼓软件中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成就感,仿佛重新拥有了曾经在校园钻研的那股劲儿,便从浑浑噩噩过日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疯癫般地沉浸在自己的程序世界,不自觉便冷落了关萍。也就是从那以后,他自废了堰官这一角色,再也没踏入蜀界,彻底消失在蜀界的公元224年。

高义韬一边回忆,一边喝酒,那是他与关萍在酒吧喝的同款酒。那些关于曾经的辉煌与失落,关于爱与痛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幅复杂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记忆如同锋利的刀片,一次次切割着他的心,让他感到阵阵刺痛。但在这醉醺醺的痛苦中,他也找到了一丝慰藉。

在情感与味蕾的刺激下,他不知不觉中干完了一整瓶。这时,视膜屏上跳出酒精过量的警告,他装作视而不见,昏沉沉地朝医院里走。

到了安检口,机器保安监测到他体内酒精浓度偏高,不准他进入,他借着酒劲,怒斥道:“我想去哪就去哪,你凭什么不让我进!”

保安额头的荧屏显示出他当前状态,说:“你已醉酒,风险等级高,按医院规定……”

高义韬一看,怒了,伸手就要去捂住荧屏。

为了避开他,保安直直往后退,不慎被身后的阶梯绊倒,引来更多的人,将高义韬团团围住。

醉意蒙眬中,高义韬听见有人说要报警将他送进拘留所。在酒精和惶恐的驱使下,他奋力推开他们,想冲出去,反而将几个人推倒了。保安传送实时图像,很快招来执法人。

“你违反了治安管理法的第二百七十 二条。”

“我没有肇事,我是不小心碰到……”高义韬摇摇晃晃,最后看清了被摔伤的几个人,话哽在喉咙,再也无力反驳。他真成了肇事者。

随着视膜屏被强制变成黑屏,高义韬闭上眼,眼前也彻底一抹黑。

他的愤怒与恐慌终被黑暗淹没了下去。


4

城墙外,两方阵营喊杀如雷,一迭声连珠炮响起,烟焰弥天,火花四射,土石横飞,天崩地塌。

城墙内,关三小姐正待途中。

初做关三小姐的她,自知身世,似她做绣针侍女,自知绣制之道,做煮茶侍女,自知煮茶之理。关三小姐,原名关银屏,三国时期名将关羽之女,因在子女中排行第三,故被称“关三小姐”。其生命意义既非绣制,又非煮茶,而乃引宾客上道,至出关。

“出关”二字一闪,关三小姐振奋,暗喜,若有出关之路,可算有盼,那必当好此人物。故脚下生风,更带一股凛然之气。

于位置站定,闻身后侍女姗姗脚步声,她无暇顾之,只盼远方来客。

城门大开,城墙外喊杀声渐小,宾客们从远处走来。五人缓至,她辨出为首之人,应称大将军;其余四人,各称前、后、左、右四将军。那大将军,别号蟒虎,面如破釜,宽额鼠目,身形魁梧,盔甲之上布满器械。他迎面行至关三小姐跟前,声若洪钟:“关三,别啰唆,快给我们爷们儿几个带路。”

关三小姐不悦,忍气吞声:“大将军初来乍到,应先对城内之事知悉,且听我一说……”

“叫你别啰唆了。”前将军伸头而道,“什么初来乍到,我们都来好多次了,你干脆点,直接带我们到下一站招兵买马。”

关三小姐作罢,微微颔首,领一行人沿城墙行走。跨越了侍女两点一线范围,她一路新鲜,不顾宾客;宾客亦不扰她,似无她此人,自觉随路线而行。

只见城墙之外,又一石砌城墙,中段拱形门上嵌有“营门口”三字,从门中而入,隧道左右两侧呈现影像,似深夜红与黑世界之轮廓,但非侍女,却是主公刘备。关三小姐一见便知,那连续影像正是主公在“夷陵之战”中兵败,直至病逝于白帝城之往事。她本应向宾客讲述,却见五人自顾说笑,只好喃喃自语一番:“蜀汉目标,为刘备与诸葛亮所立,即‘攘内安外,兴复汉室’。”

“攘内安外,兴复汉室。攘内安外,兴复汉室。”她熟记往事,亦知自己引导之目标。

此时,将至隧道尽头,大将军转头而斥:“喂,关三,到底是你在带路,还是我们在带路,你这慢吞吞的速度,浪费了我们的时间怎么算?”

左将军蔑视,道:“大哥,在这一年谋宝,就非得她带路吗?”

“你说呢。”大将军踢一脚去,“谋宝区的规矩还不知道!”

关三小姐闻之,遂问:“何来规矩?”

此话一出,五人大笑。

关三小姐好言再问:“大将军,可否告知何来规矩?”

“无可奉告。”

她两三步跟上,追问:“如何才能告知?”

大将军脸一横,朝前一指:“助我们走出关口。”

“此乃我职责所在。”她转而言,“若不便告知何来规矩,可否告知何为规矩?”

五人对视,诧异。

大将军问:“关三,你这是在考验我们吗?何为规矩,你会不知道?”

她一深思,道:“我自知,我乃引导之人,你们随我谋宝,攘内安外,兴复汉室。谋宝胜,汉室兴,则出关;谋宝败,汉室衰,则毁关。”

“对呀,这不就是规矩。”

“但我不知,何为谋宝胜,何为汉室兴,何为出关?”

“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啊。”大将军嘿嘿而笑,“就是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所以才来这里谋宝,寻求答案,体验刺激,赚取更多的经验和蜀币,懂吗?”

关三小姐蹙眉,微摇头:“岂是规矩之一?”

“可以这么理解,未知也是这里的规矩。”大将军突火起,“关三,你啰里吧唆问这些干什么,快走,我们爷儿几个的时间你可耽误不起。”

“耽误又怎样?”

“这……”大将军语塞。

“嗐,大哥,跟她废话什么,我们该干正事了。”右将军圆场。

“对呀,我跟她废话什么。”大将军抽剑,起,“走,招兵买马去!”

关三小姐追问不及,却已知,宾客如何对她,奈何不了,她与他们有异。何来异,何为异,亦未知。疑虑愈渐增多,她心躁若焚。

继续往前赶,城门一过,景色与楼台迥异。关三小姐才知,侍女所处楼台似闺房,舒适宜人,与世无争,仅一片微小天地,外出,则天高地阔。

只见城门左侧,以大式楼殿为中心,两边小式屋宇鳞次栉比,均为两面坡青瓦屋面,整体灰白,点缀以素雅画线,赭色门,如卫兵肃穆;右侧一河灌系统,架槽、井车、辘轳、翻车、筒车等,引地表水,灌溉田间;中间尽是农田,其间有人农作,有活牛耕种,也有木牛做工。那木牛高活牛几倍,肢体机械,笨重却灵活,实乃奇观;人在其中,头顶仅齐木牛四肢中下段,更显渺小,晃眼,便隐没在牛群之间。

关三小姐未见过巨大木牛,惊得入迷,一回头,宾客已无踪影。

她独自往左侧屋宇而行,甚感繁闹。那屋宇有作坊、商铺、茶坊、戏院,招牌旗帜飞扬,灯笼缀点街道;屋宇之间,行人不断,车马川流,有挑担的、骑马的、驻足的、推独轮的,形形色色,样样俱全。她拔步往一酒字招牌走,那是一栋高于其他的大瓦房,门前一棵柳树,枝头泛出嫩绿,长条随风而飘。

一入门首,关三小姐遍体清爽,再一抬头,见檐前悬有一匾,上书“安逸酒肆”四字,似曾相识。

往里走,是一大天井,由青砖所围,明亮阔大。西边半人高的花坛上,各色花朵繁盛,其间有怪石和石臼,石臼蓄着小半水,附着绿色苔藓,与花相映,略显生机;东边一棵独树,叶小青翠,密集对生,树冠扁圆,分枝多而开展;其下一口水井,覆着一块大石板,板面亦是一层薄薄青苔,与树相映。

过了天井乃大堂,横楣之上又有“乐不出蜀”四字,两侧一副对联:“香浮英影堇花酒,烟绕雄关凤凰泉”。大堂门罩、窗楣、房梁、屋柱等均有图案,或彩绘,或雕刻,以博古为主。中央放一八仙桌,其上已摆好酒肉。

她一现身,从旁而来的掌柜就一连迭声吆喝:“小二,关三小姐来了!快来,快来!”

“来啦,来啦。”店小二连连应道,带她入了上座。

她轻抚衣纱就座。店小二打躬作揖,离去。她斟上一杯酒,招呼掌柜。

掌柜速速应答:“关三小姐,有何吩咐?”

“我乃酒肆常客?”

“不常来。”

“那何以认得我?何以备好酒肉?”

掌柜拱手道:“这城里何人不识关三小姐?今小姐到此,实乃酒肆荣幸。”

“何以必得识我?”

掌柜愣住,无言以对。

她挥手:“去吧,不知也罢。”举杯一饮而尽。

一股浓烈直下,她浑身冒汗,酒气冲脑。忽见大堂内外,白雾腾起,从中走出一位绿袍金甲天神,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眉卧蚕,相貌堂堂,英气逼人。关三小姐一见他手持青龙偃月刀,即刻起身,叫道:“爹爹!”

“速离!速离!”天神对她扬手。

她急于上前,扑向绿袍天神,却是一扑空,打翻桌与盘,摔了一地。

掌柜和店小二将她搀扶而起,她呆若木鸡。一瞬间,她忆起父亲亡故之因,愤慨即起,才知自己到此城,投靠主公,是为报杀父之仇。而今,主公已逝,诸葛丞相待自己如亲女,故被安置于阁楼之中,由众侍女服侍,安居享乐。城中之人自然识得她。

掌柜安顿她于另一桌就座,重新端来好酒好肉。她叹息:“家仇未报,从今再也无心享用。”

掌柜一吓,不知说何好。

这时,一人从外慌张跑入,四下张望,奔向大堂一木柱之后,蹲身藏起,神色紧张。接着,一人舞刀紧跟而入,大吼:“刚才那龟孙子藏哪里去了?”

关三小姐一看,那舞刀之人正是蟒虎大将军。

大将军见了她,也一惊:“咦,关三,我说你跑哪去了,原来你在这酒馆吃喝,真有兴致。”

“大将军熟之路线,找我干甚用?”关三小姐举步将走。

大将军舞刀一横,拦住她:“关三,刚才进来的那人在哪?”

“不知。”

大将军冷笑,将刀移至掌柜胸前:“大掌柜的,你来说,否则我就拉你和店小二去充军!”

掌柜哆嗦,朝柱子一指,见刀移开,速与店小二躲到柜台后。

大将军持刀逼出那人,一顿拳打脚踢,大骂:“叫你跑,你能跑出这城?看不给你点教训!”说完又是对那人一顿打。

关三小姐一旁注视,对眼前感到迷惘。人与人相交,竟是这般?

她指尖传来针刺之感,正思索大将军言行,突见被打之人一跃而起,朝大将军劈胸就是一拳。大将军来不及避开,遭那人拳头重击,后退几步,怒气冲冲,挥刀反击。两人一阵对打。那人看似身弱,实则矫健,转眼如换了一人,丝毫不见刚才紧张怯弱之色。只见他一个翻转,夺了大将军的环首刀,疾走过大堂,从天井飞身而出。

大将军紧追其后,也从天井出。关三小姐见两人在屋顶打斗,再一跃,不见身影。她急随打斗声出了酒肆,见大将军已与其他四将会聚,被一群人团团围住。那些人装扮均与刚才那人一致,一身黑色麻布衣,发髻用白色麻条裹系,未佩带任何兵器。

五将军全副武装,遭一群赤手空拳之人攻击。眼见五将军威力巨大,刀光剑影中杀伤无数,但黑衣人愈渐增多,似杀一增二,杀二增四,如此庞大,场面惊心动魄。

五将军兵器被夺,逐渐招架不住。四将军奋身护大将军,即使遍体鳞伤,也以躯体阻拦黑衣人进攻。

大将军口流鲜血,退到墙根,恰见关三小姐,张口即骂:“关三,看你干的好事,不为我们引路,在这里吃吃喝喝,误了我逮那逃兵,这下叫我们收的兵全跑了出来,把我们整成这样!”

关三小姐见他模样可怜,欲要帮忙,却听他说话刺耳,漠然道:“招兵买马,是如此操作?”

“那不然呢?规矩就是这样!”大将军摁住伤口,咬牙道,“我们得集齐两万兵马才能出发迎战,你带路的还不知道吗!”

“我知此,却不知你们如何招兵,简直蛮横无理!”

“这里除了讲规矩,还需要什么理?有理我们就不来这儿了!”

“那又去何处?”

“何处?蜀界这么大,想去何处去何处。”

“如何能去?”关三小姐急问,却见一黑衣人从旁侧绕过右将军,向大将军扑来。

大将军一手举盾,一手撑在墙上,对抗黑衣人的袭击。关三小姐无措之间,另一黑衣人飞驰而来,隔她仅半臂之远,她只觉一阵风吹过,眼一眨,就见大将军已倒在血泊之中。

右将军见几位战友均已身亡,故放弃抵抗,任由黑衣人一剑穿过胸膛,跪地倒下。

关三小姐未惊骇、未恐惧、未悲伤,未有任何情绪,唯是无措。她无措于面对如此场面,不知如何收场。此时,街道除了黑衣人,早已无闲人,而五位宾客身亡后,黑衣人也疾速散去,只留她一身华丽绿衣,醒目地驻足。

突然,天色一变,瞬间由白及黑,街道两侧的灯笼亮起来,黑衣人隐没于黑暗,宾客的尸体碎裂开,以碎片状消化于土壤中。

关三小姐惊异之极,来到街道正中,前后张望,黑夜与红灯笼之间,唯她一人,仿若又回到了那红与黑的世界。然而,有别的是,这个世界增了诸多奇特之事。如,小式房屋长成高大楼台,排排柳树上空影像丛生,半空飘浮着形状怪异的飞物。

那房屋似有四肢,柱杆之间由轴连接,“夸啦夸啦”回转运动,不多时站立起来;那影像与城楼隧道相似,连续闪现主公刘备事迹,主公如从画中出,光影盖过灯笼;而那些灯笼,仿若断线风筝,忽地飞腾,与半空飞物相交;飞物不知从何而来,似动物而非动物,木牛那般,各肢节不圆不方,型小,由某种动力驱使,飘浮于半空影像之间,为夜平增了诡异。

关三小姐初见此景,不由入迷,直至一滴雨落于鼻尖,方才初醒。

雨淅淅沥沥,模糊了夜与光影,蒙眬了关三小姐的双眼。

她举目望去,飘飞的红灯笼已不知去向,半空飞物渐停歇于楼檐,影像愈渐黯淡,主公形象却未被雨珠打断,依然慈眉善目。此时,她察觉,似有何物,蹲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她索性闭眼,就着在黑夜摸索的本事,用听觉、嗅觉和触觉感知。她想象,回到了红与黑的世界,连绵细雨就是红色雨线,影像就是攒动的人影轮廓,万物都于黑夜茫茫中,既活动,又静止。

恍惚间,她听闻有人唤:“速来!”那声音微弱,缠绕笛声,声声入耳,余音绕魂。关三小姐强睁眼,见楼台雨雾之中,一舟从夜空驶来。那舷上挂着亮透灯笼,舟体呈大红,如一匹赤马疾奔。与此,一曲笛声入耳,音符拨动雨线,似与天地合奏,交错着时空。

关三小姐待舟于地面停稳,缓步靠近。潇潇暗夜里,光影交汇,吹笛人站立船头,只见墨色剪影,不见真相。她与其间,隔一层火帘,火光烛天。

继而,火光绚烂。世界呈红、橙、黄、白、青,各色交织,似一张明艳之网,将万物收入其中,幻化为灰烬。

蓦然,熊熊火焰中再传清脆笛声。她一颤,随笛声而望,绚烂中竟飘来一朵莲花,花蕊和花瓣均盛小巧火具,各亮一盏灯。其色异于火光任一颜色,似紫似蓝。

莲花悬停于她之前,缓缓转动。她暗数,花蕊之上灯一盏,花瓣上六盏,陡然惊呼,七星灯!

七星灯乃诸葛丞相常言之“续命灯”,若七日主灯不灭,寿命便可延长。

迷惑之余,笛声再起。笛音悠远,不绝如缕。待笛声停,一个声音绵延回响:“七星灯乃招魂续命之灯。你有幸所见,若将主灯放于头顶三尺之处,将其余六盏分别置双耳、双手、双腿,即为一名蜀界战将。可否愿意?”

关三小姐昂头,循声,大呼:“愿意!”

“一旦成为战将,你便失去引路人之权利,再无护身和不死身之优势。你将在战斗中体会伤痛、苦难与死亡,并对未来一无所知……”

“我愿意。”关三小姐打断声音,急迫问,“你是谁?”

“我乃吹笛人,予你以提醒,拯救你之人。”

“救我何用?”

“天下之大,助你逃离这座城。”

“何以帮我?”

“天机不可泄露。”

声音即落,一具赤红铠甲于火光交映中,幻化为一叶舟,飘落关三小姐面前。声音彻底消失,四周唯火烧之炽烈声,猎猎作响。

她伸手擒花蕊主灯,举至头顶,再松手。主灯缓慢上升,距其头顶三尺处,悬停,旋转,燃烧,直至变层层叠叠光晕,轻轻摇曳,铺洒而下,将她罩住。

光晕中,她伸开双臂。赤红铠甲似有了魂,飞起,拆分,往她身上贴去。

她任由铠甲从衣领而下,往左右两肩与胸前后背延伸。这一过程,她异常欣喜,如同她从侍女换身为关三小姐,但又有所不同。新做关三小姐时,她之乐多为惊喜,而今,她之乐于惊喜中又多了其他感受。

铠甲上身,她将花瓣之上六灯取出,分别置于双耳、双手、双腿之处。六灯于六处悬停,旋转,燃烧。“光瀑”而下,点亮了铠甲。

她低头,见铠甲之上有异光。其赤红由透亮变浅,再由浅红变暗,最后似结一层痂,为磨砂般的深灰。她全身像蒙上了火烧后的灰烬,不由一抖,深灰便脆弱般地脱落。

盔甲褪去灰,犹如蜕皮,呈现崭新的青绿,与她衣衫融为一色。七星灯环绕,光晕由薄至深、至厚,反照出其模样。她如照镜,看见全新的自己:发髻束起,翡翠发束替代了缠绕其间的金丝;锦缎绿衣被铠甲紧紧贴附,依旧勾勒不盈一握的纤腰,只因有了铠甲的硬质,更显刚柔并济之气;精致妆容因气质而升华,柳叶眉上翘,眉宇间尽显将军英气,加之面带坚毅,眼神凌厉,体态于青绿铠甲之中,身姿挺拔,清新俊朗,威风凛凛。

此后,七星灯停,重新聚拢,回归于莲花之上。她将莲花托起,其幻化成一把“丈八长标”,稍扭头,又见背部已插着飞刀兵器。

惊异于新形象,她大喜:“我乃真正关银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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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贾 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协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 《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科幻世界》《科幻立方》等期刊,部分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思南文学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时空迷阵》《智傩》,中短篇小说集《星核密语》《破茧》,少儿中短篇小说集《一只蝴蝶的自述》,少儿长篇《幻海》《冰冻北极》《改造天才》。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百花文学奖、中国科幻银河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