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sczjw.net.cn:443/cms-web/ueditor/download?id=975995938208923648


B19

这样胡乱地过了三个月,有一天深夜我们接到紧急行军的命令。那是一个冷雨横飞,秋风凄紧的夜晚,我们从被窝里翻身下床,整装集合开始行军。

大家心里窝着一肚子火,骂骂咧咧地踏进泥泞。周少智问,这样猴急的样子,是不是日本人又打进来了?蒋国全说,刚赶回去才几个月,怎么可能又打回来啦?周少智又问,我们要赶到哪儿?我说,谁知道呢,跟着走就是了。团长王耀义骑着一匹黄色的马,在队伍前后巡回跑动,他穿着一件黑雨衣,雨水顺着帽沿往下淌,他挥着马鞭不停地叫喊:跟上,跟上,不许掉队!说完后一记响鞭,策马向队伍前面狂奔。

从团长那紧张的神色看,这次是有大事发生了。我对蒋国全说,可能又要打仗了。蒋国全说,跟谁打呀?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天明时雨停了,但路仍然滑得很。我们从背包里取出干衣服换上,又多穿了一些衣服,仍然冷得直哆嗦。到了一个村庄稠密的地方,团长命令就地架锅煮饭,我们各自摸到老乡家的房檐下和衣倒下打盹。老乡端上热稀饭,我们三口两口喝下去,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有的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把饭吃完,便听见上路的吆喝。团长又骑马飞奔着大喊:快点,不许掉队!

一连七天,我们只能每两个钟头休息十分钟,其余的时间不分白天黑夜一直走个不停。团长的马鞭换成了手枪,王耀义朝天放着枪说,掉队者,杀!

我们脚上的血泡马上又被新的血泡覆盖,挤掉血泡的地方很快便感染化脓。许多人走掉了鞋子光着脚小跑,见到老乡或者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便想方设法弄一双鞋子穿上,拿枪抢劫常有发生。团长无暇过问军纪这类小事,一直挥舞着他的手枪,叫喊:掉队者,杀!

蒋国全说,剃胡子以后团长似乎变了一个人。周少智说,当兵越来越不好混了。周少智的右脚踝扭了,肿得像包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咬着牙齿,我和蒋国全便轮流架着他走。

夜里我们打着火把恍恍惚惚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瞌睡,有时撞在别人身上,也有打瞌睡丢掉了火把,引起小小的山火,士兵们不得不强打精神,投入扑火,有的因此而被烧伤。有一天晚上,我走着便一头跌倒,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被一声枪响惊醒,看见团长在马上举着枪对着我,周少智一下跪在团长面前说,长官,梁草发羊癫风了。团长的手电照在我的脸上,团长说,早不发迟不发,偏偏在这会儿发作,再不起来,老子一枪毙了你!

我双脚一伸,急忙站起来说,报告团长,我从小就有这个怪病。团长放下枪说,你也是老兵了,赶快起来。走!再不走,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全身酸疼,骨头骨节都疼,我觉得自己快散架了。星星在摇晃,黑黝黝的山峦东倒西歪地扑过来,灯光和火把重重叠叠,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蒋国全跟周少智走在后面,我说,蒋哥,这会儿要从这山崖摔下去我便解脱了!蒋国全说,别想那么多,要想就想你妈吧,我心里一直想着我媳妇呢,想着她我就不想死了。这一招还真管用,我就开始想春花,一想到春花我身上就轻松一些了。

深夜终于传来原地休息的命令。我们一屁股坐在路上,两腿一伸便倒在山坡上。天蓝得没有一丝纤尘,星星仿佛像淡紫的葡萄高高低低地挂在空中。士兵们横七竖八倒卧在山坡上,像一些乱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多好,一直待在那里,没有人指挥你,命令你,驱赶你。我们这样被驱赶着,究竟要走到哪里?静谧的夜空下,只听到一片酣声、叹气和咳嗽,我也很快睡去。那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船形的山上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庙里传来柔和的音乐一个白发老者慈祥的声音:众生皆苦,万事唯有忍耐吧!

当晨光初现,鸟儿啼鸣的时候,团长又快马催促我们上路。

这样走到第七天,周少智出事了。那时我和蒋国全都无力顾他,他便远远地掉在队伍后面。王耀义已经催得不耐烦了,他说部队必须在九天之内赶到有火车的地方。这么婆婆妈妈地走下去,半个月也赶不到。团长想拿周少智杀一儆百,在他举枪的那一瞬间,周少智从山崖上跳下去了。

那时候,我们正在两省交界的一处高山上。我们都听见了枪声。一个黑影像乌鸦一样落下去了。山崖下盛开着白色的或淡黄色的野菊花,还有淡红的野棉花,苦涩的香味在微风里飘得很远。周少智像一只惊恐不安的鸟,落在野花盛开的杂草中。团长命令一班的士兵往下射击,他们端着枪没动,团长便用枪对着一位年轻的班长,团长说,再不开枪,老子先打死你!那位班长的枪响了,一排子弹落在黑影坠下的地方,密集的子弹将花瓣打得四处翻飞。团长策马奔向队伍的前面,大声说,掉队者,格杀勿论!

蒋国全小声说,团长已经疯了。我说,兴许他装死躲过这一劫了。蒋国全说,也有可能真被打死了。团长的威慑很有效,士兵们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赶路,生怕掉队似的。也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死去了。夜里睡觉时,又有的趁黑逃走了。团长便恼火地叫晚上站岗加强警戒,逃跑者,格杀勿论!

每一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样荒唐的急行军是什么缘由。直到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听见了火车的叫声,团长脸上才现出了轻松的表情。他叫部下清理人数,发现少了两个班的人,团长恼怒地打了报告者两个耳光,那人委屈地申辩,人都累死了,我有啥子办法?

清理队伍时,我们互相打量身边的人,有的穿着草鞋,还有的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衣服上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脸上的胡子比野草还长。那样子哪像一支部队,完全是难民!

我们在一个小站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火车,第一件事便是睡。蒋国全说,哪怕火车把我拉到阎王那里,我也要美美地先睡上一觉。

睡了一天之后,我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透过窗玻璃看到的尽是陌生的地方,荒草从铁轨边一直延伸到远方,田间只能看到很少的人在劳作,铁路两旁不时能看到回家的人流。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我听见大家都在互相打听要去哪里,但没有人知道。火车上的厕所太拥挤,士兵们拉开裤子从两个车箱之间的缝隙往外撒尿。很多人这时才脱开鞋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脚上的血泡。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线袜和血泡分开,蒋国全说他没那个细致工夫,咬着牙一把脱掉了袜子,两边脚底上都是猩红的肉层,肉皮粘到袜上被扯掉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军医,又送了一些药来敷在伤口上。几天之后,结了一层新痂,伤口便长好了。

火车停下来时,有人叫下车,我们到了武汉。汽车把我们载到船上,拉到一处靠山的营房,休整了十天。之后,又叫我们乘上火车,有人说我们到了上海。火车在站台上停了两个小时,不准我们下车。根据火车来往的频率判断,这是一个大站。两小时之后,火车又掉转头向我们来的方向开去。这次火车把我们再次拉进山里。在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问一个老乡,这是哪里?那人说,问你们的长官,这时候团长又喊紧急行军,走了两天之后,团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按命令到达指定地方了!直到第二天,战斗打响之后,我们才知道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起来了。


B20

那里又是山地。我们驻守的地方叫幺店子。幺店子只有几户人家,几幢破破烂烂的瓦房散落在山下的平坝里,一条小河沟弯弯曲曲地向另一个山沟里流去。我们要拿下的山叫鸡鸣山,传说每当月明星稀的晚上,在鸡鸣山上可以听见天鸡的啼鸣,隐约能听见天宫里有一个鼓瑟和鸣的清平世界。这样,鸡鸣山便成了一方胜地,是文人隐士清修的场所,山上还有唐代的摩崖造像,也有清代道观。

国共两军在鸡鸣山对峙。新四军本来驻扎在离鸡鸣山还有五十里的苍坪县,鸡鸣山属日伪军的地盘,日军投降后,国军一时没赶到这里,新四军便占领了鸡鸣山,逼迫日军缴械,日军只得呼吁国军尽快赶到这里。在我们到来之前,新四军已炸毁了鸡鸣山方圆百里的桥梁,汽车无法开动,我们只得步行进山。

王耀义在鸡鸣山很威风了一阵,他忙着吆喝日军,把武器送到我们的阵地,又把日军集中起来由国军押送出山,向火车通行的站点集结。王耀义在鬼子面前人模人样,吆五喝六,但送走鬼子后,他便望着鸡鸣山犯愁。

一天夜里,我们被枪声惊醒。大家都往战壕里钻,蒋国全拉起我就跑。我们听见外面在喊,蒋军的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我们不要内战,要和平。我们同日军浴血奋战多年,这里的地盘和日军武器理应交给新四军,不能由蒋军独霸胜利果实!只要你们放弃阵地和武器,我们就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枪声大作,我看见周围的士兵都在开枪,也跟着放枪,但却看不见新四军的影子。喊话声又响起来,我懵里懵懂地看见蒋国全他们弓着腰在跑,也跟着顺着战壕跑,我想,我们这是在逃跑,后来枪声渐渐稀少。

后来我们撤退到古香镇。两天后更多的部队开进山来。一周之后的一个黄昏,战斗再次打响,这次是国军首先发动攻击。山炮、迫击炮一齐轰鸣,把个鸡鸣山上的道观、古刹、摩崖打得稀烂,大火引起滚滚浓烟,方圆二十里都能看到,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冲锋,我们再次占领了鸡鸣山,新四军退守苍坪县。国共两军时有小打小闹,摩擦不断,一直形成对峙局面。

我当时并不知道国共两党的首脑正在谈判,一个伟人在机场挥帽道别的照片后来成了一张历史巨照定格在1945年的秋天。而我对那个秋天的回忆里充满了迷茫和疲惫。整天对着一座山,从枪孔里望去,那些岩石上尽是弹痕。没有炮火的日子,野兔和斑鸠在林间出没,喜鹊叽叽喳喳地欢叫。我一直想听到天鸡的声音,蒋国全说笑我尽想傻里傻气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会在鸡鸣山驻扎下去,但有一天我们接到换防的命令。部队又从战壕里撤退到古香镇,再走两天的路程,进入一个火车站,我们再次坐上火车,这一次我们到了上海。

说来惭愧,我对上海的记忆只有一片营房,营房外是连天的黄水,分不清是江还是海,浪头大得能吞下小驳船。每天早晨,太阳从水面上升起,黄昏又从水面落下,我便怀疑太阳住在水里。蒋国全说,梁草啊,你经常扯羊癫风,是不是脑袋变得像羊脑子?在太阳、水和营房之间穿梭来往的是轮船,轮船大得很,梁家祠堂二三十个也抵不上,哼哧哼哧地吐着长长的黑烟。

有一天晚上,我们排着队走到船上,长官命令我们把衣裤脱光,赤条条站在甲板上,要我们好好洗一次澡。甲板上拉起帆布当作围栏。有人用水龙头向我们喷射,士兵们大呼小叫高兴坏了。我迟疑着不想脱内裤,想起以前的班长李大贵叫我们脱掉裤子的情形,当年被称作“大炮”的李大贵,被叫做“幺鸡”的王义武都成了异国孤魂,而杨和顺又在哪里呢?这样想着无端地伤感起来。周围的士兵果然一脱掉裤子便互相观看着别人的隐秘部位,也有比作大炮或手枪的玩笑声传来。水柱像浪潮一样从这头到那头,喷到身上引起愉快的欢叫。人们在水中嬉戏。有人说,两年没洗过澡了!也有人说,洗干净了,虱子没吃的了。男人们古铜色的身体在夜幕中闪着幽光,水和笑声在甲板上滚落,仰着头能看见船上方幽蓝的天空,天空和星星都像洗过澡一样纤尘不染。

要是不打仗,要是经常能洗澡,要是还有女人和干净的床铺,洗完澡之后躺进干燥松软的被褥里,搂着自己的女人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晨光升起小鸟啼鸣,万物迎着太阳再次醒来。这便是士兵们的梦想。有人一边洗澡一边说,要能躺在我家的床上就好了!还有人说,我老婆身上可热乎了。一个瘦得能看见肋骨的男人,居然哇哇地哭起来,他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洗完澡我想干干净净地回家!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很难受,一个个沉默地垂着头。喷水的人把水柱喷到抱头痛哭的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反应,自顾抽抽搭搭。有人拍他的背,安慰他说:老兄,等几天就可以回家了。那男人停止抽泣,半信半疑地看着说话的人,大家都拿眼望着他,那男人问:当真?说话的人便没了底气,嗫嚅着说,我哪儿知道?有人便给了说话男人一个耳光,他吐了一口血水,委屈地大叫:我也是想家了嘛,才这么说的!打人的男人说,不要装得什么事都知道的样子,散布假话骗我们!打人的男人旁边有几个同伙,也抱着拳头冲上来揍人,被另外的一些人挡住了。喷水的在上面叫,快点洗干净,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我们洗完后回到营房,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想着回家的事。蒋国全又在念叨媳妇,我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准是一边想着媳妇,一边忙乎自己的事情。窗外还是能看见又大又亮的星星,就像我们安家山下看到的星星那么亮。几声狗吠,越发宁静了山弯。这里没有狗叫,只有风声在窗户外徘徊,像一个无家的游魂。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上了白面烧饼。又大又白的烧饼啊,士兵们一见,脸都笑得歪歪扭扭的,便挤着去抢,人群往前倒,倒在地上的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赶快爬起来,没爬起来的挥着手同别人扭成一团。炊事班的人眼见没法维持秩序,不得不向长官报告。团长王耀义朝天开了几枪,才让大家安静下来,最后他只得下令各连拉回自己的队伍,在营房里等着炊事员送烧饼来。

我们每人分到两个烧饼。我把烧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白面烧饼的干燥香味,还有一丝烤焦的气味。我掰开一小块,仔细看着面团松软的纹路,那面团就像安家山的土壤一样是充满弹性的。放在嘴里一嚼,绵长又香甜。蒋国全说,梁草,你又在动哪根神经啊,吃得像没过门的媳妇那么拘礼!蒋国全的两颊上有两个游动的大包,哽得两个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说,这么好的东西舍不得吃呀!蒋国全喝了一大口水终于把嘴里腾空了,他说,你以为真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送你回家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啰!你不吃呀,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同一个班的年轻士兵魏福凑过来说:蒋大哥说话阴阳怪气的,有啥话就明说嘛!蒋国全睖着眼说,你一个毛头伙子懂啥嘛,我也是从这烧饼里闻到了另外的气息!

魏福是我们驻在沐水时参军的,他是从桂州逃难时投靠部队的。魏福的家离桂州不远,在乡下有六十亩地,在桂州还有一个小饭馆。

魏福这小子总是警觉地关注着某些时局的动向,他说他才不管谁是中国人民的救星,他只关注他家的田地能否安然无恙地传给下一代。魏福说他参军的目的就是这个,谁要分他家的田就是他的敌人。他问我和蒋国全为什么要来送命?我说为顶替大哥。他说,你大哥为什么就该来送命呢?我说,人家就这么规定的。蒋国全说,他恨日本人。魏福说,我们都恨日本人。蒋国全说,我媳妇没坐成轿子。魏福便哈哈大笑,蒋大哥只知道媳妇的婚轿,但现在,日军投降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回家?问得蒋国全答不上话来,只好说,管他的,先吃了这个大烧饼再说,老子当兵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上烧饼!蒋国全又叫我:快吃呀,你没听见魏福的话吗?

那几天我们天天有烧饼吃。上海的气味便是烧饼的气味。干燥的、松软的、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留在舌尖上。多少年之后,我仍然记得那些烧饼的气息。就像我在缅甸战场,对美军的记忆就是那些空投的牛肉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了烧饼后便在江边的一块空地上集合,上海的歌手在甲板上唱歌劳军。灯光把船照得很亮。高高的桅杆上是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干净得好像刚从海水里洗过似的。晚会开始时,一位美国军官开始讲话,我们都瞪大眼睛,这位金发碧眼的家伙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说,蒋委员长和毛泽东主席签订了和平协议,你们就要回家了!

兵士们都高兴得欢呼起来,一齐大声喊回家,回家!蒋国全一把抱着我,梁草,我们要结伴回家了!我也紧紧地抱着蒋国全,嘴里哽咽,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回……家!蒋国全说,我要请你去我家做客。我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来给你媳妇抬轿子嘛!蒋国全说,哪敢嫌弃你,梁大哥,你我有这个缘分,既是老乡又是战友,我要把你一辈子视为兄弟!魏福也是一脸的喜悦,说国共和平,我家的田地高枕无忧了!魏福又说,等我回家看了父母,我要到四川来看你们,两位大哥给我介绍一个四川妹子,听说川妹子能干得很呢!蒋国全一拍胸脯分外豪爽地说:没问题,事情包在我身上!

那天晚上,阵阵海风传递着士兵们很有节奏的欢呼声:回家,回家!有人鼓掌,有人顿脚,还有的敲打着随手抓到的任何东西。回家的声浪响彻夜空。秋天的海上飘起一层薄雾,潮湿和阴冷的风刮得人一阵战栗。但士兵们被回家的浪潮鼓动着,情绪分外热烈。有一些士兵甚至冲上舞台,把那位宣布这一特大消息的美国军官抬起来,一次又一次欢呼着往上抛去。而美国军官挥舞双手,也激动地说,中国和平,我也可以回家了!他也同大家一起喊,回家,回家!

一位男歌手慷慨激昂地演唱了一首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首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我对于当时部队流行的歌印象特别深,我能准确地唱数十首与军队有关的歌,在这点上我有超凡记忆力。直到老年我才知道这首歌是那位让日本人魂飞魄散的将军孙立人亲自书写的。历史真会开玩笑,这位将军在东北惨败在林彪手下,逃到台湾后被长期软禁,以打高尔夫球消磨残生。

那天晚上,我们只知道狂欢,士兵们喝得东倒西歪,大叫着:为回家,干杯!

上海女歌手又唱: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喝醉的士兵大叫:我们要回家!这鬼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士兵们跟着起哄,有人乘着酒兴吼,老子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女歌手一脸依依惜别的样子,陶醉在演唱中。

吃着烧饼,想着回家的日子,上海于我,就像一场秋梦,转眼间,好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过了三天,我们便换上新的军服和美式武器,踏上了开往秦皇岛的美军军舰,闯进内战的惊涛骇浪之中。


B21

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登船的时候,我觉得那艘军舰又高又大,神气得很。它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每一层都有大炮,炮口又大又粗。好家伙,我又一次大开眼界。蒋国全说,当海军真是神气。魏福说,肯定比我们在地面上跑强多了。我听见很多人都发出惊讶和赞叹声。

我们都打开船舱,不顾海上强劲的风,看着海上排满了运兵的军舰和船只。蒋国全向另一艘军舰挥舞着帽子,大声喊:张孝文,张大麻子!一个脸上坑坑凹凹的男人也脱下帽子在手里挥动,一边抱拳作揖,他的嘴显然在说话,一声尖锐的汽笛压制了船上的声音,蒋国全又喊:张孝文,孝文啊!那艘军舰开走了,留下一阵白色的波浪涌过来。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吐出的浓烟长龙似的留在天边。蒋国全说,哎,他和我们一个方向,说不定呀,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碰见。

那么高大的船开出去后,简直就像一叶小舟。无边无际的海上,人笨拙得不如一只海鸥或水里的鱼。我看着海浪,头晕目眩。心想要是有炸弹从空中的飞机上投下,我们乘坐的舰艇被炸沉时,我是否有勇气跳进海水里去,要是落海了我必死无疑。蒋国全还在想那位叫张孝文的战友,他说张大麻子曾经救过他的命。他喜欢喝酒,上战场都揣着一个扁平的酒壶。冲锋之前,他会大喝一口酒,然后便提枪飞奔。蒋国全说,张大麻子这是害怕,他只有靠酒壮胆。蒋国全说,他负伤后,张大麻子掏出酒壶,把酒洒在伤口上,没有感染化脓。所以,张孝文和他的酒救了我的命,后来我经常给他买酒,张大麻子也不推辞,总是拉着我一起喝,闲来也常去酒馆,张大麻子的军饷都花在了吃喝上,他不让我掏钱,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安,不像你家里还有媳妇。蒋国全说,张大麻子以前是土匪,日本人杀光了他的全家,他便主动要求当兵。他们那里流行一句民谣:市无人,田无谷,山无木,村无屋,食无粮,着无衣,病无药,死无棺,家无男丁,室无贞妇。到部队,一来可以混个生活,有衣有饭;二来可以杀鬼子报仇雪恨。魏福问:那现在又为啥?蒋国全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蒋国全有些气恼,觉得魏福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却无力说话。船上哇哇的呕吐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用双手抚摸着肚子,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们坐的船一会儿涌到浪尖,又突然掉进浪底,船底打在坚硬的波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船身叽嘎叽嘎地响,波浪揉搓这只军舰就像揉搓一个烂篾篼。这条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该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块在海上漂浮,但哪里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无能为力。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浑身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使劲闭上眼睛。一口秽物喷在墙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肠都翻出来。吐了以后,轻松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后,背上又一阵发热,呕吐再次袭来。吐完了白面饼,吐出来的全是黄水,最后连黄水也吐尽了,只剩下干呕,张着嘴巴,却吐不出来一点东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这难受让我生不如死。我便嘤嘤地哭了,这船要开到哪里嘛,我不想活了!蒋国全便抱着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无助地掉泪。

下船时我才知道蒋国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样都瘫成泥了。地板上墙上到处是呕吐的痕迹,很多人衣服也弄脏了,没有力气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们才爬起来搀扶着往外走,走出舱门,冷风一吹,再次呕吐起来。一脚踏到陆地仿佛从地狱里再次回到人间。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再互相看对方,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死人一样!

那天是怎样的集合,长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啊,一张铺着棉絮的暖和的床,让我睡一觉。我的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身体也是晃晃悠悠飘荡。只看见一些浮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像游走的葫芦。寒风刮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两条腿哆嗦着,手和脸都变得通红。我小声念叨,我要睡觉,我想睡一觉啊!

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热开水,便倒在地铺上,把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浮梦不断,仍在海上颠簸。母亲飘来,给我熬了一碗黄糖生姜水,叫我趁热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过来,给我盖在身上,睡梦中,我一个劲地哭,我说,妈,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随着波浪越漂越远。

清晨起床时,觉得又冷又饿。早餐时吃到了稀饭,吃了饭就有力气了。蒋国全说,梁草的脸上又有颜色了,不像昨天下船时苍白得像死人。

自从我们登上秦皇岛,每天海面上都有军舰开来,部队源源不断地登陆。宁静的港口一下子热闹起来。蒋国全说,看样子又要打仗了。魏福说,这么多兵过来了,肯定要打大仗。

经过一段时间准备,我们的部队向守城的解放军发起进攻。我们的指挥官不敢轻易冲锋,只用大炮轰击对方阵地,占领了关外的两处高地。

我们守在阵地上,双方对峙,都不敢轻易放枪。班长郑廷卫就给大家闲聊风水消遣时光,驱赶紧张的气氛。郑廷卫家住河南大别山区,当兵前是一个看阴阳宅的风水先生。他家也有一些土地,爷爷是个老童生,民国后科举废除,仕进无望,爷爷便研究易经,看起了风水,并把这门手艺传给了父亲,父亲又传给了他。郑廷卫从小便给父亲背布包,布包里装着罗盘和一本万年历。郑廷卫曾向我们吹嘘,爷爷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给自己看下的阴宅,是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一天他爷爷、父亲和他一起喝酒,酒过三巡,爷爷和父亲吹牛取乐,父亲说某家的阳宅下是一处阴地,阳宅的主人住进去,夜夜睡觉时就做梦,梦见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来,用尖细的手指卡住他的颈,他张大嘴巴大喊救命,直到叫喊声把自己吓醒。夜夜都做同样的梦,这人再也无法忍受,只好重金邀请他父亲,父亲叫人从他的床下挖下去,便挖到了一个破席包裹的尸骸。主家置办了一口柏木棺材,又用白布把尸骸裹住,埋葬到村里的大坟堆,又照父亲的办法,将屋里的阴气做了治理,主人便再也没有做噩梦。爷爷捋着长长的白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我给自己寻了一处穴位,猜猜看何处最佳?父亲说,爹,明天下午我们都出去,按各自看好的地点走,怎么样?爷爷说,明天,孙子跟我走!

第二天,爷爷拉上郑廷卫走了两个小时,终于走到了一处山窝,停下来喘气时,却见儿子立在一棵柏树旁,悠闲地抽着烟。爷爷拍掌大笑,不愧是我郑德品的儿子!爷爷指着山脊理着龙脉。郑廷卫说,他看见下方山峦如马似狗,都冲着这山头作揖,颇有万山来朝的气势。近处的地上,小石头如花似玉,晶莹可爱,果然是一个荫庇后代的好穴地。爷爷兴奋的神色还留在脸上,父亲郑朝谦却当头一盆冷水,不紧不慢地说,这的确是一方宝地,可惜在六百年前已被人锁住。那时,历代都有大户人家为争这块宝地,耗尽财力,枉费心机。六百年前,也是两位风水大师预测到这种结局,为了挽救生灵,两位大师便联手制造了通天铜锁,系住穴位中央。自此,无人能入住此地,这块美穴将永远是一个沉睡的处女,闪着召唤的幽光。父亲说后,爷爷大叹,知我者,吾儿也。儿对风水研究至深,传之后代,不愁衣食,我死亦无憾,何求美穴哉!

此后,父子两代在大别山区声名大震。私下里,爷爷教我算过开封、长安、洛阳、南京和北京的风水。对南京这一“六朝金粉地,十代帝王州”,他有高论说,此地虎踞龙盘,有王者之气,但自秦始皇破坏金陵风水之后,无大山可枕。加之地富民弱,耽于衣锦,溺于享受,只能成为文化之都,无法作统领神州的政治中心,自古皆为偏安朝廷,明代迁都北京,实乃朱棣雄才大略。辛亥革命后,时居广州,时迁北京,又迁重庆,国都不稳,国势难久,即便蒋委员长处心积虑,恐也难改天时地理。郑廷卫不敢再说下去,有人便叫他预测国共之争,谁主沉浮?郑廷卫故弄玄虚地说,自古江山易代,都在阴阳变化之中,郑家测得了一家的风水,难断一国的气数啊!

那夜天空漆黑得就像无底的深渊,冷风刮得人缩成一团。我们都抱枪而眠。在离我仅五六步的地方,有一只孤单的蟋蟀在叫着,连叫几声之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盼着同伴的回应,像夏天联成一片的鸣奏。但是,没有一声回应,蟋蟀们都在寒冷中噤声。于是它便再叫,等待它的仍是死一般的静寂,它的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寂寥又哀伤,但它仍在叫个不停,似乎在为死去的夏季唤魂。

下半夜,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枪声,还有手榴弹爆炸声,爆炸的火光中有一些跑动的人影。再也听不到蟋蟀的声音。有人说解放军已经突进我们的阵地了。因为无法弄清真实情况,不敢贸然冲锋,只好漫无目的地放枪。团长王耀义这天晚上特别清醒,他说,解放军诡计多端,既然情况不明,就不能冒冒失失离开阵地。我们就这样有一枪没一枪地打到天色微明。有人在亮光中看见尸体皆是国军的衣服,长官们急忙下令停止射击。天光放亮,阵地上散落着淡蓝的烟雾。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有一位连长大叫,这是打他妈的什么仗啊,我的弟兄们全被自己人打死了!担架队急忙上来清运尸体,我们看见伤亡的都是国军弟兄,都惊呆了。

阵地上传来消息,说前晚解放军派了一些神勇的士兵闯进国军阵地,一阵猛冲猛打,分散到各处遍地开花,国军指挥官以为是大股人马进来了,便让几个连去追击,另外的守军又看不清楚,见着黑影就开枪,那些冲锋的士兵便成了守在战壕里的士兵的靶子。可怜国军几个连的兄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冉冉升起,照在那些僵硬的尸体上。乌鸦在阵地上欢叫,血腥的气息让它们兴奋地飞来飞去。蒋国全用嘴吹枪筒,显然枪筒已经发烫。魏福抱着枪瞌睡。我却看着阳光照在枪筒上溅起的光斑发呆。不知是谁造出了枪?又是谁给我们每人发一杆枪,逼我们走上战场?我越想越糊涂,只好呆呆地看着太阳在一个又一个枪筒上溅起的光斑。

两天之后,战斗正式打响。一阵重炮狂轰,打开对方城墙的缺口,长官下令冲锋。我们便沿着这一狭窄的缺口往里突进,墙内外的尸体堆成了两堵墙,士兵们只好从尸体上踏过去。冲锋时,魏福在前我在后,魏福一跟斗栽倒,我本能地往左一偏,躲过了子弹,伸手拉魏福,看见魏福抱着肚子,我一把搂住他往旁边一跃,再扛着他飞快地跑到城内一处民房的断墙边,魏福的肚子上有两个窟窿向外喷血,双手染得鲜红。他伸出手在掏上衣,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他说,梁哥,请你把信寄到我家。我把信装好,魏福渐渐惨白的脸上勉强现出一点笑容。川妹子,永远也找不到了……魏福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便弱下去,两眼发直,脑袋一偏,便没了气息。我喘着粗气,双手抖抖索索,把魏福的信装在衣兜里,再把他放平说,兄弟,好好安息,我要走了。站起来跟着后面的士兵往前冲。这时已经在进行巷战,子弹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有人用火焰喷射器清扫那些屋子,浓烟和烈火很快从一间传向另一间,呛得我们直咳嗽。再往前冲锋,没有找到解放军。我们并没遇到多少抵抗便占领了这座海边小城。

后来才知道解放军大部队早已撤退,只留下一小股部队掩护。街头上打死的解放军身上还穿着单衣,脚上穿着破烂的布鞋,背着简易的背包,那种清寒让人看了也感到心酸。

战斗结束后,我和蒋国全、郑廷卫一起拆开了魏福的信,郑廷卫念道:

爷爷、父亲、母亲大人:

见信如面。不知身体是否安康,哥姐弟妹们是否安好?儿在远方,常遥想亲人慈容善目,追忆儿时趣事,聊以排遣思乡之情。时下时局多变,战事又起,前景如何,未可预料。父母一直忧心祖业能否传承,依儿愚见,不如让兄弟姐妹尽快成家,细分田产,各自经营方为上策。时局未卜,积田不如多积粮食。儿在远方,生死难测,不能尽孝亲前,虽说自古忠孝难全,但每念及不能尽孝,亦深感愧疚,万望爷爷和父母保重身体!战事频仍,命悬一线,我死不足惜,值此时代,死则长矣,生存尤难。儿有不测,还望父母及诸兄弟姐妹节哀顺变,各自将息!若有来世,我当魂归故里,投生魏家,侍奉亲侧,以报此身之憾也!

读着魏福的信,再想那天冲锋的情形,要是我和魏福换个位置,那死去的就不该是他了。这样一想不免兔死狐悲,大哭一场。蒋国全和我收拾了魏福的遗物,一支钢笔和一本《增广贤文》,连同遗书一起寄出。

蒋国全说,梁哥,老子们应该留一封家书在身上,如果被打死了,也有个交代。我说,是啊。蒋国全要我帮他写,我说,这几年利用闲时学文化,也认识了一些字,但写信怕写不好,何况你的信要寄给你的媳妇,我不知道说啥才能讨她高兴,万一口气不对,引起误解就不好了。还是请班长代写吧。郑廷卫听蒋国全说,便爽快地答应了。他问蒋国全,写给你父母还是媳妇?蒋国全先说媳妇,又抠脑袋,嘿嘿干笑两声,还是父母吧!郑廷卫说,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吧?蒋国全说,先给父母磕头请安,再给媳妇说点私房话。郑廷卫故意逗他,要给媳妇说啥私房话啊?蒋国全说,能说啥呀,就是想她嘛,想让她体体面面地坐上轿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

郑廷卫写了,念给蒋国全和我听:

尊敬的父母大人台鉴:

国全叩首,遥拜双亲。儿离家万里,关山阻隔,征战不休,无法在膝前承欢,侍奉父母安享天伦,深感愧疚!

吾妻王淑琼见信如面。因倭寇侵华,战事紧急,匆促成婚竟来不及备轿接亲,很对不住你,如能生还,一定会让你补坐一次轿子,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热闹几天。

郑廷卫念完,问蒋国全,还要说什么话,蒋国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郑廷卫说,要说啥你尽管说呀,就当要死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蒋国全才说,问问我媳妇生孩子吗,是儿是女,是儿就叫蒋继父,是女就叫蒋秀珍。郑廷卫说,“继父”二字啥意思呀,蒋国全说,这还消说,就是记住老子吧!郑廷卫才反应过来,应该叫“记父”,但一听读音,便说,你这叫啥名呀,听起来像“继父”,蒋国全也说,不妥,不妥。郑廷卫说,不如叫“继业”,子承父业。蒋国全说,这不是叫我儿子长大了当炮灰又来打仗呀?叫蒋发家吧,但愿下一代不再打仗,安居乐业,发家致富。蒋国全说,这意思很好,就叫“发家”吧。郑廷卫便在信中又加了一句:

不知吾妻生有儿女否?是儿则叫蒋发家,是女就叫蒋秀珍。

隔了一会儿,蒋国全突然说,再加一句:如果我死了,请父母同意让王淑琼改嫁,置办婚事,要隆重一些。郑廷卫说,你舍得让媳妇改嫁?蒋国全说,我也不想让她走,但假如我死了,孤儿寡母不好过,农村的活路离不得男人。郑廷卫停了一下说,想不到蒋大哥这么心细,替媳妇想得周到。但眼下青壮年男丁都出来当兵,农村寡妇多得很,即便想嫁也难找到男人。蒋国全又叹气,便说,那就再加一句:如是不好找男人再嫁,还请父母尽力扶持媳妇和孩子,看着孙儿孙女长大成人。郑廷卫又耐心在信上做了补充。

那些天蒋国全怀里装着信,很踏实的样子,他催我写信,我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同他开玩笑说,我没媳妇,不像你整天想法多。蒋国全一脸幸福的样子说,媳妇,真是让老子想不完……又叹,可惜你没尝到女人的滋味,这样死了,也太冤枉,白来一遭。老子我幸好抓紧时间找了一个老婆,过了几天瘾,总算是没白来阳世。我一脸坏笑,看着蒋国全说,你咋知道我没尝过女人,记得白桂不?蒋国全说,噫,梁哥的心里还一直装着她?我点头。蒋国全说,那是一个柔顺的好女人,可惜成了寡母,还要拉扯儿子,唉!

随着我们占领这座小城,更多的国军部队从海上被运到这里。有一天,我在行进的队列里意外地看到了吴明。吴明已经当上连长了。见到我,他也很诧异,他拍着我的肩膀,使劲地握手,他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笑,阎王不收我。我问他杨德高呢?他摇头说,一直没消息。吴明说他们要往更远的地方去,我只好跟他告别,他说,我也说,你多保重。他跑步去追他的部队了,我见他回头招手,也怅然挥手告别。

那些天,人群像蝗虫一样涌来,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身着黄军装的人。他们挤满了居民的房子,又塞满了街道上的每一块石板。露宿的人裹着毛毯仍然无法祛除寒冷,士兵们只好三三两两把毛毯拼在一起,互相搂抱着取暖。蒋国全说,妈的,老子从来没见着这大阵势,人群像红苕一样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

王耀义说,长官们正着急要把这些部队尽快运到各大城市去,但前面传来的消息解放军把各地的铁轨扒坏了,铁路运输陷于瘫痪。公路上的桥梁也被炸毁,运送部队的汽车只好开开又停停。班长郑廷卫私下说,八路,八路,就是扒路,扒路,你别说,人家这一招还灵,国军那些上过黄埔的高官,脑袋就是不如人家土八路灵活!

一段时间以后,部队一批一批地送走了,据说铁路已经抢通了。仍然有新的部队从海上开来,从军舰上下来的士兵一个个面色铁青,疲乏和困倦留在脸上。飞机忙着往这里输送物资,每天都能听到隆隆的噪声掠过头顶。郑廷卫说,看来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随着第一场大雪的降临,酒馆生意红火起来。雪压住了房顶,锁住了行人,当兵的白天猫缩在哨位和兵营里,晚上便是寻欢作乐的时候,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喝酒、赌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不如及时行乐吧!最牛皮的就是那些运送国军的美国海军,他们在酒吧里高声大叫: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不送我们回家?有的垂头丧气地说,这该死的中国,像个烂泥潭,把我们都陷在里面!美军在酒吧里狂闹,有时还提着酒瓶在雪地中摇摇晃晃,见着国军醉眼蒙眬地打招呼:哈啰,哈啰!然后走到烟花巷找中国姑娘寻开心。白天他们又回到军舰上,骂骂咧咧地运送士兵。

雪铺在原野上,苍苍茫茫的一片白。房屋上冒出的青烟,还能让人感到一丝生的气息。对于很少见雪的南方士兵,大雪带来的新奇很快就被寒冷一扫而光,他们不得不裹上厚厚的棉袄,依然无法抵挡像针尖一样刺骨的雪风。很多士兵不得不拿出军饷,去集市或商店里买一些更暖和的衣物穿在身上,也有的干脆戴上了毛帽子。队伍集合的时候就像土匪或杂牌军。团长王耀义穿着大衣给大家训话,说无论如何也不准乱戴帽子,像你们这个样子,打仗的时候谁还分得清楚谁是国军谁是解放军或土匪。士兵们嘀咕,穿着大衣不知冷,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里虽然窝火,士兵们仍然摘下毛帽戴上了军帽。

大雪并没阻挡大军的行进。国军重新控制了铁路线,士兵们通过铁路奔赴各自的据点或防区。我们也离开了海边,坐上火车停停走走,沿途能看到铁路被扒坏的痕迹,还有零乱的枕木落在铁轨附近。大大小小的火车站,都能看到苏联军队。我们私下里都称他们为“老毛子”。有一天路过一个火车站,车窗外的站台上有一些戴着红边军帽,穿着军大衣的苏联士兵,车厢里的人都叫,快看老毛子!老毛子其实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脸色白得像从没见过太阳的婴儿,仿佛是在地窖里长大的。也有人说那种脸色就像被月光漂洗过的,许是老毛子生活在没有太阳只有月亮的地方。还有人说老毛子白得没有血色,像传说中僵尸的样子。老毛子的眉毛都是黄中泛白的,就像土狗身上的毛。嘴巴很薄,胡子也刮得光光的,远看就像没有胡须似的。士兵们都觉得新奇,拿眼痴看。那些年轻的士兵突然面对这些中国大兵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蒋国全说,唉,那件军大衣真神气,穿在身上一定暖和极了!一边说一边抖抖索索地拍着膀子,他冷得直哆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