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总算习惯在傍晚七点半被刚落下的夕阳灼烧眼睛时,我也开始对面前的桌椅电脑、窗框旮旯里的死虫子熟视了。其实就算是几个月前刚到这个单位的我,也不觉得自己会愤慨甚至抑郁到退休,当时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再来那么几场考试和面谈,去一个县城里,甚至是城市中心的商业街旁的旧省城单位里,坐在类似的窗边的工位上整理类似的文件。没等多久,刚松懈下来的我便不想再重复复习的日夜了。这里的工作量也不算多么繁重,除了有时候新人要负责夜间的值守。同时习惯了办公室新布局的还有我的同事们,看得出新来的“高材生”也并不算稀奇,顶多是效率高了那么一点。
冷静下来的我开始在单位周围的山咔咔里漫步了。老实说,这单位真的不算差,一个三层楼的楼梯房在一个山里景区的门口,既靠公路,又临山湖,春有虫草夏有野菜。除了景区开放的湖,从一条野路上去还有一两个俊美的海子,早上去的话能看到某个奇特的岩石位置上坐着一两个专注的钓鱼佬。我刚说过,这里的工作量客观而言不算多,但是杂得很,除了景区的维护、网络账号维护和旅游局的交接,甚至还包括了对这片山头的自然维护,这是在当时查资料时难以了解到的。刚来的时候我保持了复习备考时的习惯,早晚一次跑步,只是逐渐发现野路难寻。我的工位在三楼离楼梯最远的窗边,能看到一片山和若隐若现的湖泊,办公室的座机也在我的工位旁。我很喜欢这个位置,但是听老同事的语气,这似乎是走到食堂步数最多的位置。
其实也还好,在明面上并没人欺负新来的年轻人,只是把他分配到犄角旮旯,把有时候吵闹不休的官方座机放在他那里而已。第三个月的时候秋季到了,正值防山火的关键时刻,和这片山林的守林人对接通话的任务也自然落在了我头上。进来的第一个月,我跟随领导和几个前辈进去巡视过,守林人的木屋处在临湖的山坡,视野开阔,在两座山头、两个稍大的村落之间。当两个寨子有矛盾的时候,这片林子是很好的隔离带,除此之外,穿过这一带松林有个野路,通向很多年前人们去朝拜的那条路,不过它也许已经埋没在杂草和灌木丛中。现在这片林子更多是猴子之类野生动物的栖息所了,在中心的小木屋,通常只有一位守林人关注着是否有人来偷猎,还有巡查路上是否有游客留下的火种。不是单位出不起换班的钱,而是愿意常住在林间的人实在太少,但凡能抢到加油站的工作也不会定居在没水没电的去处。老刘已经退休了。也许是在去年冬天,也可能是前年的事情,进山的时候有人提过一嘴。接替老刘的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看起来乐呵呵的,我还以为是和我一样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局里面也是随便拎了一个上阵。后来才发现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我的办公桌也很不错,看腻了一样的景色还可以去景区内部逛逛,看看栈道和土路,帮忙拾掇饮料瓶和塑料袋之类。但是我这个月时常想起来山中的小木屋,那个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松针、门口堆满了柴火和水桶的地方。小屋子大概四十平,窗户在厨房附近,床与炉子相隔最远但并没有一扇帘子隔开。生活补给一般一个月送一次,有一个无线电话直通我们的座机。在山上天黑得很早,我们赶在三点前开始下山,那个叫作崔禾或者小崔的年轻人穿着新发的绿色迷彩制服,在斑驳树林中笑着看我们下山。他进山前剪的寸头已经长出了一个小草坪。
其实我是认识老刘的。虽然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记得我,其实我小时候跟随父母在旁边的小镇上住过一小段时间,在镇子尾部靠近小镇标志的那个老房子里,这也是我愿意来这个没什么人气的地方工作的原因。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刘就已经在山上住着了。老刘是个老光棍,大概快四十的时候就放弃了找伴侣这种事情,选择了混个稳定的工作。当然还有个原因,上一任的守林人走远了些被幼熊给咬了,他在林业局的朋友急得不行。我记得在餐桌上父亲就提过,没有比老刘更适合这份工作的人了,他生性不爱热闹,就喜欢在林子里踏青,偶尔打点鸟,带个钓鱼竿能蹲上两天。“以后谁来接替他还是个问题。”父亲感慨。没想到这个问题解决得还挺容易的。
在老刘决定退休的那一年,他们在网站上发布了招聘公告,连着好几年几乎无人问津,直到前年,一大群在城市找工作受挫的年轻人涌进了县城单位的邮箱,看着这些高学历的简历,据说当时局里上下都目瞪口呆,不过第二个月的时候就算习惯了。这些简历没经过太多筛选就被送到了王局手上,在迎新的酒桌上我听他们说王局面对这些年轻人的简历不知从何下手——简历丰富,情感真诚,可是他们知道居住在深山里要面对怎么样的环境吗?大抵还是为了一个编制和容易转职的期盼。某个开完会的周一,上面又在催促守林人的人选,据说秘书端茶时看到他拍桌雀跃:“就是他了。”后来下午茶时王局还专门给我们解释当时的情况,本来看到“崔禾”的名字他以为是一个有书生气的女孩子,正准备跳过,突然“天选的灵感拍了我的脑袋”,果然这份简历“不虚一看”,这个才毕业三年的孩子居然有不少的山地实践,住在山里几个月是常有的事情。此外,在他才六岁的时候,他那喜爱田野调查的父母就带他来到这片山林里,三人野营了大概一个月,拍到了不少野生鸟类的图片,在村里也写了不少采访录,甚至还在小木屋和老刘有过交谈。“没人比他更合适!我看好这个小伙子。”说实话,这些话让我显得尴尬了,同样是刚毕业的年轻人,其他人都在拼命回忆着十几年前的村庄是否有崔禾的身影,没有人想到当时的我在村尾住过好长一段时间。不过进入社会最重要的就是逐渐学到钝感,我也没纠结许久。佩服归佩服,其实在办公室的人们都默认崔禾是把这份工作当做跳板,或者干几年就辞职去继续自由地生活,因此电脑收到新的求职邮件时他们照看不误。
工作过了第三个月的时候,崔禾每周会按例打电话,最开始是开会的周一,后来在周三和周五随机跳跃。接电话的当然是就在电话旁的我。最开始听到陌生的声音他还笑了笑,一般说了下无异常之类的话就挂断了。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我都会想起那个视野优越的木屋,树杈上停满了彩色的鸟,也愈发觉得自己的工作相比起来多么无趣。这个月市里的防火大会要召开,细碎部分的文字工作都由我来收尾,下午蝉鸣,我做到头疼时发现还有一大叠文件等着我。现在不仅是工作日晚上,连周末我也要整理材料、写汇报和发言稿。“抓住这些机会。”科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但是食堂当然不会为了我一个人开,到了周末大伙也一起搭乘班车去了县城,虽说给我留了不少自热饭和方便面,但是一个人面对电脑久了实在劳累。偶尔有同事一起加班,大家在忙碌结束后也吐不出多少话了。大概持续到第二个周末,我在面对着泡得半软的牛肉方便面时便无法忍受了。我就是在这个落寞的黄昏接到了崔禾的电话。
“喂?”
“我是小崔,这边一切正常,今天巡逻了一小圈没发现有火种。”他的声音和电流的吱吱声交叠,我一时没听出来是他。
“知道了,补给下周送。”
“你是局里新来的那个?”
“是,之前之后都是我来对接。”
“林子里信号太差了,我经常给你们座机打电话,你们很久才接一次。”电话里传来山风的呼啸声。现在山上的天应该黑透了。
“打电话干什么?”
“聊聊天啊,深山寂寞嘛,老刘也打几次电话的,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也说了我是刚来的。”
“也是,不过怎么就你一个人接电话?现在听着你也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吧。”
我有点不爽。“就我一个年轻人,不然谁来多干活。”
听到我怒气他反而笑了:“你来的那天我见到你了,你跟在最后面。我们小时候见过的。”
大概好一会儿我才回答:“在哪里?我没印象了。”
“那你好好想想。另外,这个月不用送补给,还没到冬天,吃的和水源我都找得到。”他挂掉了电话。
我实在是好奇,赶紧又回拨过去,连续两个无人接听,也许确实信号不好。
周一时我把他的口信汇报给了王局,没想到王局反而挺高兴:“不愧是我看中的好孩子,下周开会刚好抽不出人手呢,你给他说等两周就给他送干粮,至少再给点小煤气罐和砖茶。”他们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看我这段时间工作太过忙碌,安排的活儿竟然也完成得不错,我可以选择一周少做点活儿,再等一个多月去省里开会的名额也可以给我一个。一年前的我确实巴不得获得去省里的机会,不过现在我面对大饼已经没有多少触动了,我回到座位上照常做着文档。
电话是周二的中午来的,除了我之外都在午休,看来没接到电话也不全是信号的缘故。
“喂,崔禾吗?”
“是。这个时候居然能打通,你们不是在午休吗?”
“我在加班,你知道怎么还打电话?”
“今天的活儿都干完了,打着玩。”顿了两秒,“挖了野菜,网兜里有不少鱼,我昨天的陷阱还提到了野山鸡。”
“你过得很快活啊,王局回复说下周也忙,晚两周给你送,看你也不需要。”
“确实不需要,你给他们说,这个月确实不用送了,我努努力冬天之前都不需要。”
“打火机、煤气罐、衣服都不用?”
“嘿,你不知道我在这儿有多舒坦,你们之前没告诉我这边有这么多好东西啊,玉石和贝壳我都在河边捡了不少。”
我想象了他晨曦时在河边捕鱼、中午顺着清澈的流水声走到小溪边的样子,又想到万年以前山地即是海洋。“知道你过得好,看来冬天之前你是不准备下来了。”
“可能冬天也不准备下来。”他经常说两句话就开始笑,我都有点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了。
“你多久打一次电话?记得挑工作时间,我现在八点才下班,但是午休基本不在。”
“我挺喜欢突然打电话被接的随机性。而且我现在已经不看表了,按照山里日照的时间活着,搞不清楚你们的时间。”这其实说的也对。
市里的大会终于在这周结束了,庆祝酒局上我却有些担心局里的电话无人接听。不仅是在酒局上,在职工宿舍躺着的时候我也常常想象他的生活,如何灵巧地制作那些陷阱,蹲在湖边守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由于已经被表格的制作所淹没,我干脆把这个月拨通他电话的时间做了个统计,有一次我七点早到接到过一次,午休时间接到了两次,上午上班时间接到过六次,下午两次。超过下午四点就不再有电话了,也接近山上日落的时间。他逐渐开始聊更多山里动物的故事,他告诉我他看到了野羊小心翼翼路过他的木屋,但是被抓兔子的陷阱搞疼了,不知所措来向他求救。还有一对松鼠总是在他窗边把尾巴并成爱心状。由悬崖而下的小溪来自雪山,最终入口是山窝的湖泊,只有下午天气变热时才出现,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有小鱼在冰凉的溪水里。这样的溪流他目前找到了五个。“溪流里从来没有一模一样的鹅卵石,松鼠的尾巴也没有一样的。”聊到最后结尾的时候当然还是以“一切正常,没有发现火源”结尾。
我始终找不出那个可以休息的日子。再一次筋疲力尽时我第一次给他打了电话,第三次的时候拨通了。崔禾听起来在忙些什么,偶尔有气喘声。
“喂,什么事?是一定要给我送东西吗?放在木屋门口就行,我这几天找到了一个小路,还在爬山路上。”
“我昨天汇报的时候领导是有点不放心,看你还很年轻。他说下个月我们一起去探望你。”听到他又笑出声,我补充道:“其实是我想打给你。我查到了老刘在山林里面的一些记录。”
“什么?等我先找个平地听。”我们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沉默好一会儿。“好了。”终于收到他的信号。
“老刘几乎每年都会发现几次火源,但是偌大的深林,等到他发现时火已经烧了几棵树,有一次都快蔓延到小木屋周边了。赶过去的消防速度是不够的,他还得先做一些隔断,手臂上还有认证过的工伤。除了他以外前两个守林人都有被动物伤的经历。我在想,就算你是只待两年,这期间的危机情况你也没受过训练,实在危险。”
“嘿,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越来越带点官腔了?其实嘛——”他拖长腔的时候我吞咽口水,“谁告诉你们我只待两年的?我签的协议是五年的,不过那个时候也许我不介意再来几年。我上个月也隔离了一次小火灾,这种程度我还是没问题。”
“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些。”
“放心吧。”
等了两秒,我还是开口:“你决定要把青春耗在山里了?”
“也不全是,等明年你们局找到人换班了,我每年还有四个月可以去别的地方。你们给的钱加起来挺不错,够旅费了。”
我跟着他一起笑:“真够潇洒的。”
“这个山很有趣的,我小时候跟着父母去采访,这些村民有时候有提到上面有一些古老的路,但是已经废弃很久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现在这条路,岩石上有类似的标记。这座山看起来地貌变化挺大的,怪不得会被废弃。不过我现在得回去了,鸟已经在归林了。”我自觉地道别,挂断电话。就算听到他如此精彩的讲述,我始终对他的安危有隐隐的担忧。其实我还想询问我们小时候究竟在何时相遇过,但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也对自己忘记的事实略感愧疚。
我知道我不会有很多时间去担心崔禾,因为就如同之前提到的,省属大会也要开始准备材料和发言稿了,之前的会议说是让新人锻炼,这次却是让有经验的我再做一次。这一次我忙得连就端坐在面前的景区都没时间进去。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挺满意这个状态,摸鱼的同事不必说,我家里人觉得这可是局里的栽培,并一次次提醒说写稿的通常晋升快。
崔禾在我工作时打电话的时间更长了,除了讲述一些日常遇到的,还有他开始栽培蘑菇的经历,据他说一夜之间这些菌落都消失了,不知道是自我枯萎还是野羊干的。当然还有继续对山路的寻找,上一条的路卡死在悬崖上,新的一条在洞穴里卡了道路,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在我又一次埋头写文案的时候,也因为大家都还在办公室,我对电话那头没有太多回应,崔禾的语速加快:“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要忙着升职了。告诉王局入冬前再送点东西就行,这个月不必来了。”我再回拨过去只有一声又一声“嘟嘟”。可是我的进度实在干不完了,我第一次对接如此多的单位和人事,看着花花绿绿的文档太阳穴跳得发狂。“下一次就轻松多了。”我不断把领导告诉我的话说给自己听。我干脆睡在了办公室,睡醒常看到几个同事给我带的面包和牛奶。
我忘记了一些事情,要去省里参加会议的前一周我才想起来。王局在我桌前看着我刚打印出来的稿件,点点头:“知道你辛苦,我们是重点栽培你的。”我再次苦笑,王局接着说:“开会的时间正好是去送物资的时候,我听说你们最近关系挺好的,你和他说我们下次再进去,你先跟我去开会。”我吓出一身冷汗,想起他已经两周没给我打电话了,开会时间冲撞的事情我也完全没注意到。王局走了之后我按住自己的额头叹息。
等到办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拨打崔禾的电话。焦急让时间无限拉长,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时接了电话,一声“喂”把我吓了一跳。
“你很久没消息,这段时间怎么样?”
“没有发现火源,一切正常。”
“我问的是你,下周是我们给你送物资的时间,你多少还是拿一些。”
“知道了领导,上一次的还没吃完。”
“你的路找得怎么样了?”
“有点进展,你要亲自来视察吗?但是下周是你开会的时间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愣住了,他接着说:“你忘记了你和我提了一嘴。你好好开会,我这边一切正常,只是该死的鸟多了很多。”他挂断了电话。按照他的性格,最后一句话应该不是什么暗示。我坐在窗前看着夕阳,很久没有这样脑子空空地看着这片风景,公交站的最后一班车在我面前开走。在夜晚来临前我在道路上走了一圈。秋季末尾的最后一波炎热来袭,山上竟然也会有些闷意,我把被子扔到了一旁,躺在凉席上。其实这两件事情说重要也都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我不是这个时候非得去省里,也可以等到初春的时候再跟随一起去送物资。但是这些文稿大多是我处理,出现什么问题我得在现场。这次送了完备的物资之后大概率我得等到春天才能见到他。说实话,除了想看他找到的土路,我总是在担心他的安危,虽然现在的冬天不如过去的冷,但是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也不在少数。那种担忧的感觉从腹部升起。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乱发去敲了王局的门:“王局,我得去给崔禾送一趟物资,开会我可以第二天赶过来。”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深邃。“反正第一天都是接待和酒局,我第二天八点前就赶到,我也不负责发言,不会耽误事情的。”“你的稿子问题不大。但是以后得服从安排,就这一次。”我叹着气鞠躬。我其实知道他是想帮助我的。
我清点了一遍给崔禾准备的东西,除了两套冬衣、棉被、雪地靴和帽子,还有二十组小型煤气罐,一打电池,许多干粮、砖茶、酒精、药品和能量饮料,我自己给他买了加厚的冲锋衣和登山杖。之前老刘也上过一次山,帮他砍的柴不少,他应该不用太忙活。出发前一天我没怎么睡好,始终梦到有一只熊嘎婆在敲崔禾的小木屋,最后竟然对着窗口发出来的声音和我的十分相似,我惊醒了。没有想到的是,早晨我站起身,发现自己精神十足。出发的除了我还有两个有经验的送货人,前几次都是他们俩运输物资。一辆破旧的越野车,露天的后备箱放了用背包装上的物资,最后用绳索带把它们固定住。这次的路和上一次我去的一样,公路开车半个小时,再转进土路开半个小时,石子从无法关严的窗户蹦进来。灰尘味苦。开车的那个是老陈,在之前有一整年时间是他一个人扛着背包给老刘送东西。副驾驶座的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小黄,他也是前几年考进了局里,探路带上他准没错。他们都对我跟着他们,而不是坐上王局的新电动能源车离开感到惊讶。我告诉他们我是崔禾的好朋友,小时候和他还在镇子里见过的,他们倍感惊讶。
小黄说:“我确实记得以前崔禾父母带着他到处闯别人院子,问了一堆问题。你是住在哪儿?”
“镇子标志牌那个房子,院子很小。”
“我怎么不知道那里有房子?”
老陈道:“有点印象。不过没几年就拆掉了。”小黄笑着转身给我递烟:“看来咱们都是老熟人了,走,送东西去。”
土路到了头,我们下车各自背上登山包和一个手提袋。老陈在头上绑了头戴式电筒在最前面开路。一段时间不走的泥土上又长出了木丛。小黄贴心地在后面断路,让我这个“知识分子”安全夹在中间。我确实如他们所言,走到第四个坡就开始气喘吁吁了,但是上一次我可坚持到中后段。看来加班和不规律的饮食作息让我身体大打折扣。我们在小溪边洗了把脸,老陈忧虑地看着我:“我们得中午前到,还得下山呢,你把包给我一个。”我连忙称自己精神好多了,跟得上。也许是呼吸了些新鲜空气,被冰凉的溪水刺激了毛孔,我步幅勉强跟得上了。慢慢地,有松鼠在我面前跳跃,也如崔禾所说隐隐有溪水的声音。我的腿有点打颤了,老陈说着他先上去看看就迅速消失在坡头了,我被小黄扶持着好不容易上去,却见老陈脸色惨白地回来。
“怎么了,崔禾出事了?”
“不是。我问你们,我们的路和上次一样吗?”
小黄说道:“是一样啊。”
“那你们上来看看。”
我担心着崔禾是不是出了意外,但是左右寻找都没有看到小木屋的踪影。我甚至颤抖着跑到了前面一些的坡上,看到了湖泊还是在那里,像是一座静谧的寺庙,百年的松树也伫立着。
“小木屋呢?”
“我也想问,这条路我走了十年了,没错啊。”
小黄对着我:“是不是崔禾自己搬家了没告诉我们。”
“他什么也没说。”
老陈道:“就算是搬家也不可能没有痕迹,你们看这里的树和草都是长了好几年的样子。”
“咱们该不会鬼打墙了吧。”小黄声音颤抖。
“这里我们的手机都没信号的,先下去。”
虽提心吊胆,但是路没有异常,和上次上山一样。看到我们被灰染黄的车,小黄放松下来欢呼。除了小木屋不在那里,其他景物没有任何变化。
一路上我们身心俱疲,说不出话。最后还是商量一番决定先汇报领导,明天带着老刘一起上去。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赶紧去办两件紧急的事情。我先和王局的秘书通了电话,让他告知今天发生的事情,并且我无法在不知好友生死的情况下赶去省城,希望他能理解。接着我拨打了崔禾的电话,手心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润打滑。电话不接是正常的。我靠肌肉记忆拨打了第二通,第三通,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差点掀翻桌子。
“喂,崔禾?”
“你的声音怎么在发抖,你开会怎么样?”
“我今天和老陈他们一起上山了,我们怎么都没找到你,连小木屋都不在。”
“什么意思?你们今天上来了?我今天没出门啊,没看到有人,连羊都不在。”
“别担心,我们明天带老刘探路,你别出门安心在家等我们。”
“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你怎么不去开会?”
“想看看你说的土路。而且你还没说我们小时候在哪里见面的。”
“你还记得这个?难道不可能是我开的玩笑吗?”
我和他一起笑起来。“这段时间老觉得确有其事,看你把我害的。”
“明天上来我告诉你这事儿是不是真的。我前几天找到了一条山体变化没那么大的路,我觉得有希望走通。”我们聊了一会儿挂掉,今晚王局没给我打电话,我反而惴惴不安。没关系,真的到了绝境的话,大不了再换个地方考一次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出发得更早,天蒙蒙亮就上路,我和小黄坐在后座。我昨天翻出来了和山里小木屋配对的卫星电话,别在裤腰带上。这一次上去前,我们在物资上面搭了防水布,轻装上山。到达的时候太阳刺眼,树叶拂动。这回老刘在最前面开路,确认每一个标记点。这个小老头的身手还是很灵活,这回连小黄都有点跟不上。他和我们讲了哪些区域容易见到金丝猴,猴子会在中午前下山找食。还有些地方只有爱打人的普通猴子。老刘语气中坚信是我们几个年轻人搞错了位置,“看来交给你们我还是不放心”。走到中途我意识到没怎么听到溪流的声音,看到这次我们的速度格外快,还没到冰川融水汇合的时候。这可能就是崔禾所言“自然的时间”。两个有经验的在前面聊着林子的变化,我和小黄紧跟着,小声谈着路径和昨天的一模一样。老刘到了这时也放弃了他做的标记,一是因为路已经太熟悉,总体没有变化;二是因为标记在树上的痕迹也生长到了高处。
秋季的蝉鸣在这一天开始爆发,一时间竟掩盖了鸟叫。转过一个山坡,湛蓝的湖泊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因为是早上,天气晴朗,湖面山的倒影没有波澜。前后的平地上都生长了灌木丛和半人高的杂草,没有一点木屋的踪影。老刘眼睛瞪得浑圆,喃喃自语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老陈站在他旁边像是在预备他的昏厥。在小黄的提醒下,我拿出卫星电话开始呼叫。崔禾接得很快,也许早就等待着了:“喂,老兄弟你们到了吗?”
“你就在木屋里吗?”
“你让我今早上等着呢,我都没去打鸟。”
“你面前有一个湖泊吗?”
“是啊,你们找不到路了?可以看看之前老刘留的标记。”
我望着其他几个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陈赶紧抢过电话:“你别急,我们在努力上来呢。”
“我给你们都泡了茶,人人有份,快点。”
老陈不愧是当年巡查队待过的人,反应迅速,安排小黄一个人下山去给巡查搜救队打电话,我则和他们一起在附近寻找。可是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老刘去高坡找线索,我和老陈沿着林子深入。沿着三百米,没有见过崔禾说过的陷阱,也没有调皮的羊的痕迹。“也许真的只是标记误导了我们,为什么不让崔禾下山找我们的车?”
“让他在原地是最安全的,小崔年轻,万一他太紧张怕是要出事情。”
有一句话语始终在我喉咙里吐不出来,但是我知道问了也是徒然。如果找不到他的话怎么办?很简单的回答是,不要有这个如果。
我们的策略是去接近溪流的位置,小木屋的建设位置总不会离水源远。山上的天气很是奇怪,阳光强势,掠夺肌肤的体感,被树林阴影遮住的下半身却凛冽。溪流断断续续从长了一半苔藓的岩石上淌过。没有人烟,没有被劈成柴火的树木。住在山下的本地村民也只会在春夏来摘取野菜菌菇,这时候也难以抓一个询问。平缓松软的路逐渐开始出现陡坡,老陈犹豫是否要回去,我却见到侧面山洞里的简单符号,发青发黄,不知多少岁月。“这个地方很像是崔禾提到过的他在找的土路,要不我们沿着这条路看看?”
老陈环顾了四周:“这里看着不像是有路,你去前面探几分钟看看情况,搜救队应该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到。”他把头戴式电筒和笔直的木棍都递给了我,我沿着从土壤里拔根而起的岩石蹒跚前行。山回路转的地方实在太多,我没一会儿就见不到老陈了,路过大大小小十几个洞穴,偶尔有几个木棍堆在里面,还是没有多少人的痕迹。溪流的声音也渐渐微弱。我有些分不清时间,准备回去找老陈的位置,这个时候从前方来了两个游客,女生穿着粉色冲锋衣戴着宽沿帽子,男生把外套绑在腰间。找到了一点点希望,我大喜地拦住询问他们,前方是否有路,他们有没有见过守林人的小木屋。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来露营的,但是没找到合适的位置想换个山看看,前面被一堆落石挡住了,看着怪吓人的。“小木屋没看见,但是曾听到有人的声音,不知道是谁的。”然后他们坚持要走另一条路下山,我提醒了他们不要在野外生火便告别了。走了三十多米,落差十几米的落石小山坡出现了,细小的水流从下方最大的几个岩石缝隙间挤出来。回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说些话就被老陈拉着去和其他人汇合了。我才知道我居然去了有半个小时,时间真是难以捉摸的东西。
溪流声音最高昂的时候我们在能看见湖泊的山坡上聚集,他们把保暖服给我们分了分(怕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到夜晚),开始迅速分队搜寻,没有经验的我自然眼巴巴跟在了老陈的队伍后面。阳光换了一个林子滋养,我的外套摸着有些冰凉。到了一片高大的松林深处,连蘑菇都小如指甲盖。我的卫星电话响了。
“喂,崔禾,我们遇到了点事情,还要晚点。”
“你们找不到我的位置对吧,这个时间都够搜救队上来了。”
我和老陈面面相觑。老陈对着电话喊道:“小崔,把你那边的特征再报给我们一遍,对我们放心就行。”
崔禾的声音听着确实开始紧张了。我闭上眼顺着他的声音开始想象。最大的特征点还是可以直接面对山下湖泊的山坡。湖泊是一个葫芦的形状,在中间狭窄处有蓝绿分界线,从高山俯瞰常有湖泊可以捧在手心的错觉。崔禾常常坐在岩石上看着日薄西山落进湖水,天色被吞噬。第二个特征是木屋旁边有一圈的树木空白圈,这是为了防止山火蔓延到木屋,野生动物也会因为没有藏身处离开木屋周围。这样让小木屋像是“棒棒糖中心的软糖”,崔禾曾笑着说。这个时候,老陈急了,逼问着更多新的信息。
“我得想想,我住进来以后,我在西边一百米的位置放了兔子陷阱,你们看到过吗?周边的小溪也都放了我的钓鱼竿,我自己做的简易版本。”这些他之前就已经告诉过我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当作标记点好好寻找过。挖不出更多的信息,老陈安抚他后把电话递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