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这一期,本报以整版篇幅刊载侯志明同志《老马识途》一书的深情前言——《先生的身影是向前的指引》。不仅是一本书的序言,更是一位后学对一位世纪老人、革命家、文学大家灵魂的深度凝视与崇高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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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先生,这位党龄逾八十载、寿数达一百一十岁的传奇人物,其生命本身就是一部壮阔史诗。他亲历了民族的苦难与奋起,投身于救亡图存的革命洪流,又在和平年代笔耕不辍,以如椽巨笔描绘时代风云,留下了《清江壮歌》《夜谭十记》等传世之作。他的人生,完美诠释了“革命者”与“写作者”双重身份的交融与辉映。

侯志明同志曾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有幸在八年时光里十余次走近马老。在这篇饱含深情与敬意的文字中,他以细腻的笔触、珍贵的细节,为我们勾勒出一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智者形象。通过这本书,我们得以看见:一位百岁老人的精神风骨、一位文学领路人的谆谆教诲、一名革命者的赤诚本色;也能看见这位无私的奉献者生命不息、笔耕不辍的奇迹,马老百岁之后仍创作出版《夜谭续记》,整理甲骨文笔记,直至106岁郑重《封笔告白》,其惊人的创作力与对文学事业的执着,堪称文坛丰碑。

这篇前言,是侯志明同志与马老跨越八年交往的心灵记录,也是理解马识途先生人格魅力、革命情怀、文学成就与精神境界的一把钥匙。它不仅为《老马识途》一书奠定了厚重的情感基调和深邃的思想内涵,其本身也是一份珍贵的、饱含温度的历史文献。

《老马识途》一书,正是基于侯志明同志及其同仁对马老人生经历与作品的深入挖掘与对话(尽管后期更多是向浩瀚著作寻找答案),力图呈现这位世纪老人浩瀚的精神世界。我们刊载此文,旨在引领读者走近这位“身影是向前的指引”的先生,感受其人格光辉,汲取其精神力量,并深切缅怀这位为中国革命和文学事业奋斗终身的伟大灵魂。

先生虽逝,风范长存。他的身影,将如炬火,继续照亮后来者的道路。


2016年2月4日,我第一次见到马识途。那天,马老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峨眉电影制片厂看电影,中午在我们食堂吃午饭。那时,我在峨影集团工作。

2024年1月12日,我照例在他的生日前到他金牛区的家里,看望老人家,在家里和他留下最后一张合影。

3月16日,马老住进华西医院。22日上午,我和马万梅(马老的二女儿)通了电话,询问马老的情况。就在我们通话时,电话里还传来马老的声音,依然那么洪亮有力。这是我听到马老最后的声音。

28日19时50分左右,我接到消息:马老走了!

29日上午,我赶到马老家里。屋里一切如旧,桌子上书笔如旧,只是我们熟悉的椅子上再不见熟悉的马老。我向万梅姐了解了马老最后的情况,得知他走得安稳,没有痛苦,仿佛睡去。

4月3日下午3:30,我独自一人,前往殡仪馆。我迈着沉重的双脚,仰望而行,进入灵堂,送上一枝鲜花,向马老做最后的告别。

算起来,我和马老的交往超过了八年。

八年来,我有幸十几次走近并倾听马老。有几次,当我在电话里和万梅姐提出要去看望马老时,话筒中传来先生清晰的“侯志明可以来“,这句话让我异常感动。

八年来,每一次和先生在一起,无论时间短长,总能收获深厚的生命启迪、长久的精神愉悦以及让我不敢太过偷懒的鞭策,总觉得是那样的和美吉祥。

 

作为四川作家中的一员,何其有幸,我曾多次走近这个年龄超百岁、党龄超八旬、著作几近等身的文坛老人,和他进行过深入交流。也因为这种缘分,不少人问我: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这个老人神清气爽而有尊严地生活着,关注社会世相而又理性地思考着,信念执着坚定而又努力地奉献着,关爱文学事业而又不停地耕耘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八年多来,我有幸十几次走近并倾听过马老的教诲,因为他是四川省作家协会的名誉主席,因为他对作协的关心、对作家们的爱。

我和马老结识得很晚,但大概是在初中时期就知道马老。因为距离,从来没有相见的奢望。

第一次产生拜见的念头是在1999年,我从沈阳调到成都。有一次坐大巴从成都去重庆,在一个服务区休息时,看到马老写的一副对联。忽然觉得和马老同城了,有相见的希望,便掠过一阵窃喜。但也就是一阵,过后便忘了。再一次撩拨我心中的愿望大约是2012年。那几年电影《让子弹飞》热映全国,我知道这部电影改编自马老的《夜谭十记》。但那时我在基层工作,不同城不同行亦不同道,相见也不易,只能想想。

没想到的是2013年底,我奉命调入峨眉电影集团,回到了成都。2016年2月4日上午,马老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峨眉电影制片厂看电影,中午在我们食堂吃午饭,我有幸第一次和马老见面。

他长眉白发,红光满面,身材魁梧,望之威严,轻提手杖,行走稳健,腰身挺直,精神矍铄。从电影院到食堂有一百多米吧,他不用人搀扶,自己走了过来,实在不像个百岁老人。坐定相谈,我又发现他思维清晰,语言表达流畅。他说他的长寿之道是“吃得喝得睡得受得”。他和大家开玩笑说:“阎王爷把我忘了,小鬼我不怕,拿我没办法,所以活到现在。”幽默中让人感受到他的通透坦荡。吃完饭,我们俩合了一张影,合影照片我一直保存在手机里,有提到马老的场合,便会显摆夸耀我和马老的熟稔。

更巧的是,2016年12月9日,我奉调四川省作家协会,有幸和马老同道。从此以后,我便有了常见马老的充分理由和先决条件,有了向他请教的大好时机。2016年12月12日我正式到岗,14日下午,便迫不及待地前去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领导。

我去时,马老已在书屋安坐,身后是可以仰躺且有高高靠背的座椅,前面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摆放着层层叠叠的书。在近手处,是几副眼镜、一个放大镜,还有稿纸和笔;身后的墙边是一些旧式的书柜,高低不等,颜色不同;书柜上面的墙上挂的是大小不等、出自他自己之手的书法作品。虽显零乱,但更有文人的印痕和书香的味道。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后,便请这位任四川作协主席长达二十八年、如今依然是四川作协名誉主席的长者作指示。他开玩笑地说:“你是领导,我是会员,不能指示。”沉默片刻,他对我说:“作协工作一定要围绕‘出作品、出人才、走正道’来开展。”我请他把这九个字写下来,他拿起笔,随手拿过一张纸,看看正反面,认认真真写好递给了我。我回来后,就把这九个字贴在我笔记本的扉页上,提醒自己时刻不要忘记马老的教诲。他说,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央很重视文化工作,这是了不起的。作家们责任重大,大有可为。他也说很多问题要警醒,比如低劣的作品太多,尤其是网络快餐,让青少年从小阅读这些作品令人担忧;比如西方国家实施文化侵略,有害国家安全。

2016年12月28日,四川省作家协会召开第八次代表大会,推举马老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这是全体作家的心愿。

 

我把和马老见面的情形告诉了好朋友、时任新华社四川分社社长惠小勇。2017年6月27日下午,小勇显然做了周密安排,不但亲自前往,安排了文字记者、摄影记者,还给马老带去了新华社史料中有关马老的记载。

马老说,四川的作家有实力有潜力,多次获得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但他也认为,好作品能否传下来还有待时间考验。他希望四川的作家珍惜来之不易的文学创作环境和条件,认真创作一批好作品。

在谈到对青年作家的希望时,马老说,四川青年作家很活跃,苗子很好,但要多读书、读好书,作为作家的基本修养一生要坚持。青年作家不能浮躁,要踏踏实实训练基本功。

2017年新年来临,作家协会按惯例要开一个迎新年座谈会,我们邀请马老出席,他愉快地答应了。可是就在开会的头一天,万梅姐打来电话告诉我,说马老的保健医生说他血压不稳定,不能来了。我们虽觉有点遗憾,但都表示理解。没想到的是他虽然人没有来,但写了一封短信,向大家致以新年的问候和祝福。信是这样写的:

作家同志们好,我委托侯志明同志向大家拜年,祝新年快乐创作丰收,阖家安康。

马识途

2017年1月20日

2017年11月6日至7日,“中国·南亚国家文学论坛”在成都举办,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同志出席。活动期间,铁凝同志去看望马老,我作陪。那天马老的状态非常好,可能是老友相见吧,一见面便拥抱,然后是互相送书,接下来是畅谈。当铁凝得知马老还在写书,还有两本书即将出版时,感叹说,在中国文学界,九十高龄还在创作的人寥寥无几,百岁以上还在出书的人绝无仅有。

的确,马老是一位著名老作家。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正式出版的作品已有二十六部,在全国报纸杂志发表的文学作品难以计数。1961年,长篇小说《清江壮歌》一边写一边在《四川文学》和《成都晚报》上连载,持续引起文坛关注;1962年又在《中国青年报》连载;1966年正式出版,首印二十万册,奠定了他在巴蜀乃至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七十岁后,他又以惊人的毅力和意志开始学习电脑,并很快熟练掌握,成为中国作家中年龄最长的“换笔人”。由于他对文学的贡献,四川文艺出版社2005年编辑出版了十二卷本的《马识途文集》,2018年再次编辑出版了十八卷本的《马识途文集》。同时省里组织专人完成研究专著《马识途生平与创作》,该书称“马识途在巴蜀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承先启后的地位和作用”“他是继郭沫若、巴金、何其芳、李劼人、沙汀、艾芜之后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四川作家”。

 

转眼,2018年来临,时任四川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甘霖同志有天上午去看马老,要我陪同。这是我第五次拜谒马老。

他仍然是那样气定神闲、精神焕发。他和甘霖同志主要谈了他的手稿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事,而之前四川省图书馆想保留复制品,他希望有个统筹考虑。甘霖同志立即做了安排。马老分别将自己新出的《岷峨诗侣·马识途卷》和一本书法作品集签名送给了我们。当他给我签名时,甘霖同志提醒说这是省作协书记侯志明,马老立即回复说:“我知道,他是我老板。”闻言,在场的人无不捧腹大笑,佩服马老的记忆力和幽默。

2018年3月22日下午1点多,我忽然接到消息,说马老上午在龙泉驿看桃花,下午想顺道到巴金陈列馆看看。我听了十分高兴,一边让陈列馆做准备,一边赶紧往那儿赶。紧赶慢赶,我到时马老已经到了。我们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间让他休息,他坚决推辞,我们只能陪他看看。进到陈列馆,他让人把他从轮椅上扶下来,对着巴金的塑像就是三鞠躬,鞠完躬说:“巴老,我来看你了。”说话时显然有些激动。然后他转过身说:“我们合几张影吧。”这句话正中我们下怀,于是我们和马老在巴老的塑像前照了很多照片。

后来,我又多次去看望马老,2018年8月24日,是陪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去的。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主要谈的是新文学如何更好地继承传统文学——现代诗对古体诗的继承、现代小说对章回体小说的继承等,从谈话中可以感受到马老思想的深度和广度。他还幽默风趣地说:“我不是‘圣贤人’,我是‘剩闲人’。”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了下来,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这一年,马老又给中国文坛带来一个大大的惊喜,他申报的《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被中国作家协会列入重点作品扶持选题。无疑他是所有申报者中年龄唯一过百的。

2019年春节前,我再去看他,并请他出席我们的团拜会,他说行动不便,医生不允。但他写了一幅字——“作文先做人,写书多读书”,寄语四川的作家们。

 

马识途,原名马千木,生于重庆忠县。他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对这段历史,他说起来就兴奋不已。

1937年8月,日军飞机轰炸南京,他与女友刘蕙馨等逃离南京,经上级组织介绍来到鄂豫皖苏区的七里坪,进入党训班,接受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党的知识培训。在培训结束时,马老提交了入党申请,后在武汉由时任湖北省委组织部部长的钱瑛同志办理了入党手续。

马老清晰地记得,1938年3月的一天傍晚,他从钱瑛同志手上郑重地接过一份油印的《入党申请表》,认真仔细地填好后,在签名处签上了名字:马识途。钱瑛看后感到不解,说:“你不是叫马千木吗?怎么签的是马识途?”他回答道:“从今天起我改名了。我已经找到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随后,钱瑛同志为他举行了庄严的入党宣誓仪式。1941年,马识途所在的鄂西特委被特务破坏,爱人刘蕙馨连同不满周岁的女儿被捕入狱。根据中共南方局的决定,马识途化名马千禾,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后转入中文系学习。同年底,刘蕙馨被特务枪杀。刘蕙馨牺牲后,女儿下落不明,之后马老找了二十年才找到。四川作协的沙汀同志鼓励他就此事写一部长篇,这就有了后来的《清江壮歌》。

谈起文学创作,马老说开始是被逼着写,后来是主动写。1938年入党后,马老曾在党内担任过不同的领导职务,但在所有职务中,任职四川省文联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的时间最长,达二十八年。

这些年来,我拜读了不少马老的作品。尤其是当我读了他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几首诗词和百岁以后的诗作后,更加深了对马老的了解和认识。

他于1931年在《出峡》中这样写道:“辞亲负笈出夔关,三峡长风涌巨澜。此去燕京磨利剑,国仇不报誓不还。”1939年在鄂西做地下工作时,偶游至川鄂边小南海小岛古庙,正浏览僧舍题壁诗时,老僧捧砚请题,他挥笔而就写下《小南海僧舍题壁》:“我来自海之角兮天之涯,浪迹江湖兮四海为家,韬光养晦兮人莫我识,风云际会兮待时而发。”看了他写的诗,老僧惊问:“先生无乃有天下之志乎?请留名。”他却不应而去。在《百岁自寿诗》中,他写道:“韶光飞逝竟如斯,风雨百年与日驰。一世沧桑谁共历,平生忧乐我心知。山重水复疑无路,海晏河清会有时。鼓荡春风中南海,中华崛起定能期。”

 

2014年1月,“马识途百岁书法展”举行,作品卖出二百三十万元。义卖结束后,出乎很多人意料,马老宣布把义卖所得全部作为奖学金捐赠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用这笔钱专门设立“马识途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用以资助热爱文学、追逐梦想、品学兼优的大学生。

2019年1月18日至28日,“凌云苍松——105岁马识途书法展”在成都再次举行义卖,义卖所得税后款一百零五万元,他又全部捐给川大。2019年3月28日下午3点钟,马老乘车来到了四川大学,出席“马识途文学奖”奖学金捐赠签约仪式,亲自将义款交到校长李言荣手中。他说:“我今年已进入一百零五岁,眼近瞎耳近聋,唯一好的是还没有痴呆。我今天最想讲的一句话就是,我以为,一个人到这个世界上来,总应该做一件好事吧。那么,我把我的书法展所得捐给四川大学文新学院,作为优秀寒门学子的奖学金,就是我想做的一件好事。我为什么要把奖学金设在四川大学?这是有一点渊源的。20世纪40年代,我曾在川大外文系上过学,虽然时间很短,但也算是四川大学的校友。而且在新中国成立以前,我在地下党组织川康特委时曾经领导川大地下党组织的工作,我的爱人王放就曾在川大工作过。况且,我还曾经接受过川大的聘书。”

清晰的思维、洪亮的表达,使在场的人掌声不断。他接着说:“1958年,我参加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时,在川大、重大等几所大学二年级以上的理工科学生中挑选出了两百个学生,他们在学校学习期间的生活费用由分院供给,毕业后由我们统一分配。根据需要,还从这两百个学生中抽调一部分,不等毕业,直接送到中国科学院的著名研究所,由名师指导学习,我们称之为‘拔青苗’。当年我们在川大理工科‘拔青苗’,培养出了我们自己的学者和科学人才,取得了很大成就。现在,在川大文新学院设立文学奖,是希望川大除了在理工科方面有大建树外,也能在文科方面‘培植青苗’,鼓励那些文科学子们追逐和实现自己的梦想。因此,也建议这个文学奖就不要用我的名字命名了,不如就叫‘青苗文学奖’吧。”

对于马老如此良苦用心,在现场的阿来说:“一个人最缅怀的一定是青春时代,马老把钱捐到学校,是一种对学生时代的纪念。另外包含了马老对青年人殷切的期望,希望文学引领大家奋发向上。我们应该向马老致敬!”

2020年7月5日,一百零六岁的马老在成都宣布封笔,并公布《封笔告白》。

他在给我的《封笔告白》中写道:“我年已一百零六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

2020年10月11日,由中国作协指导,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四川省作协、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四川日报社联合主办的“马识途《夜谭续记》作品研讨会“举行。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出席。铁凝说:“革命者永远是年轻,现在,‘年轻’的马老又出新作。《夜谭续记》这部小说,承续了《夜谭十记》的结构形式和美学风格,上卷‘夜谭旧记’谈民间传说,品旧时人物,辛辣幽默,让人们一览旧社会的荒唐可憎;下卷‘夜谭新记’调子为之一变,让人蓦然想起《清江壮歌》的阔大豪迈,感动于革命者的铮铮铁骨、浩然正气。”

铁凝认为:“马识途的创作,是地方的、四川的故事,是精彩的中国故事;是世道人心的精湛刻画,是中国精神的有力表达;他的风格源于民间、来自传统,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建构出具有现代气息和中国气派的艺术空间。马识途的文学道路对新时代的中国文学提供了多角度的经验和启示,应该深入地探讨和总结。”她号召广大文学工作者向马识途学习,“像他那样,以执着的信念、丰沛的热情和不懈的创造,成为无愧于时代和人民的革命者和写作者。”

 

2021年1月13日上午10点钟,我如约敲开了马老的门。门庭正对着马老的卧室,进门便见卧室里的马老正坐在临窗的书桌前,浏览着面前的电脑。听到我来了,马老回过头,慢慢站起来,绕过身后的座椅,自己向客厅走去,并示意我到客厅坐。不用人搀扶,没拄拐杖,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一百零七岁、两患癌症的老人。他拉过一把椅子,让我靠近他坐下。我说:“祝马老第一百零七个新年好!新年已来春节未到,我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见您了。”

“很多人打电话要来,我没让他们来。让你来,不是让你给我拜寿,是想让你春节前开会时,代我向作家们问好!我年龄大了,不方便和作家们见面,你代我祝福他们新年好。我还要给大家送‘福’!“此时,我才看见面前摆着的那个红斗方。右上角是几个小字,“年向全省作家拜年并祈“,中间一个大大的笔力遒劲的“福”,落款是“百O七岁马识途”。

他说,还要写一副对联问候大家,“春节前你一起转给作家们。”

我说:“感谢马老,大家也很惦记您。一定转告您的亲切慰问。”

“今年7月1日是党的百岁生日,我去年跟你说希望看到共产党百岁生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我说:“肯定没问题,咱们作协安排了不少建党百年的活动,到时候还得请您参加。”

然后他有点严肃地和我说:“我还有个愿望,今年中国作协应该会召开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你帮我打听一下,我想去北京参加,去和大家告个别。”

“咱们一定去,但不是告别,我还得陪您参加第十一次呢。”我一边说一边拉起了老人的手。

此时,他的脸上绽放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

他又愉快地告诉我,近来正在整理在西南联大学习时对甲骨文研究的笔记,也在搞书法创作,为在故乡重庆举办书法展做些准备。他说,他已经是一个“随时准备离开的人”,很难跟上时代了,但活一天就会把该留的留下来。

我把这次看望马老的感受用短信方式告诉了铁凝主席,她回我:“志明书记好,短信收到,为马老的精气神感到特别喜悦!我在党校学习,方便时请代我问候马老:他老人家的健康总让我们感到温暖和吉祥!”

2021年6月19日,“魂系中华——马识途书法展”由四川省文联、四川省作协、重庆市文联、重庆市作协联合主办,主办地是在他的老家重庆。此次书展集中展示了马老精心创作的一百零七幅书法作品。为了迎接党的生日,他精心创作了《满江红·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周年志庆》:“建党百年,航指向,千秋伟业。回首望,几多苦战,艰辛岁月。十亿神州全脱贫,万亿超百真奇绝。应记取,环视犹眈眈,金瓯缺。定方向,划长策,大开放,深改革。肃党风政纪,更当严格。船到中流浪更高,登山半道须防跌。十回忆,奋勇齐前行,尽豪杰!”

马老还写下了“身老江湖仍矢忠,心存魏阙常思国”“百年苦战千秋业,全民奋斗万代兴”“强国富民待后贤,开疆建党仰先彦“等为庆祝建党百年而创作的作品。从作品内容可以看出一位有着八十三年党龄的老党员的拳拳爱国之心、真挚爱党之情。

2022年1月4日,马老再捐五十万元。至此,马老通过书法义卖所得捐给“马识途文学奖“的金额已达三百八十六万元。

2022年5月13日上午,第八届“马识途文学奖”颁奖典礼暨《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学术研讨会在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举行,与会专家对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

2024年1月12日,我和阿来陪同省委常委郑莉同志再来看望马老并送上了中国作协致马老的一百一十岁华诞贺信。前几次来,我虽然也是“翻译”,但只是把他人说的话在马老耳边大声重复一遍。可是这次,我必须写在纸上,放在放大镜下,让他看。他的听力、视力、表达力,确实大不如从前。写字,虽然笔力依然沉稳雄健,但下笔后基本要一笔完成,否则不能保证成行。可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他仍然写下大大的“福”和“寿”两个字,以此祝福所有的人。

那天,马老很精神。

但,这居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马老。

当我一次次走近并倾听这位老人的时候,他在我的心中也逐渐清晰地定格为一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的君子,定格为一位忠诚信仰、爱人利物、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战士。

 

马老的离去无疑是文学界的重大损失。

就在马老离去的两三个月前,我接到了何向阳先生给我布置的访谈马老的任务。这是一件我非常愿意做的事,因为我和马老有这么多年的交往,敬重马老、爱马老。但我深知这是一件难度相当大的事。第一,虽然我和马老交往很多,实际上真正的对话并不多,因为他毕竟已是年过百岁的老人,我们不忍心占用他太多时间耗费他太多的精气神;第二,他的听力严重下降,相互间说话必须借助扩音器,后来更要借助纸笔放大镜这些工具完成;第三,最大的问题是我和马老的思想的差距,差距太大如何对话?但是,这个任务又是这样光荣而伟大,又是这样具有重大意义,我抱定决心必须完成好。但就在这时,他却突然离我们而去。在他去世后,虽然我觉得难度更大了,但也觉得更有必要去做了。于是,我想到了我的两位朋友,一位是张旻昉,另一位是刘晓远,我们本来也是因为马老相识,他们是研究马老的专家。这件事很快就启动了。现在呈现的这本书主要靠的是他们两人的力量,否则是完不成的。而且,也不是完全意义的对话,只能是把我们过去谈过的一些话题再次提出来,一方面回忆他对这些问题发表的观点,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在他汗牛充栋的著作里寻找答案。这个过程是非常艰苦的,但也是有重大发现和收获的,也因此是十分愉快的。这也是这本书为什么和其他书不一样的原因。

这也是必须放在前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