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我会在深夜做一个梦,一弯新月挂在窗外的核桃树上,或者挂在窗外的枇杷、棕树、枸树、黄桷树和皂荚树上。我醒过来,窗外却是躲在云里藏猫猫的一轮满月,刚刚钻出来,我伸手就能捉到。
20年前,我在成都有了一处居所。那是一套逼仄的旧房,在一幢低矮建筑的二楼,前窗朝西,后窗朝东。一年四季,我在家里只能看别的建筑的前脸后背,看不见太阳怎样升起来,又怎样落下去。
但是,在后窗,我可以看月亮。
一天夜里,我从电脑面前扭过头,突然看见了圆圆的月亮,在窗外那一片狭小的天空中,在高大的枸树和皂荚树之间。而在那之前租住的房子里,树影和月影都看不到,没想到它们一下子全都到窗间来了。尽管月亮被金属防护栏切割了,但没有关系,挪动几下座椅,完整的月亮就复原在金属线条里,就像装进了画框。枸树在月色中兴奋起来,巴掌大的叶子在微风里一晃,就把月亮遮了大半,但也没有关系,眨眼间,微风又让那些叶子翻开了月亮,露出来一个硕大的果子。
谁都在说,最好的月亮,还是老家上面那一个。这已经成为大家想念老家的一个理由,我当然也不例外,因为这并不是什么媚俗。
我有记忆的时候,老家一带的山岭和沟壑差不多秃了,还好,有几棵大柏树剩了下来。老家屋后不远有一座山,大柏树就散落在山脚的大路边上。不知道受了哪一个季节的风吹,它们的头全都偏向一边,远远看过去,就像几个老人,埋头向着一个方向行走,怎么也做不到彼此靠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柏树都不见了踪影。它们都上了年岁,不会趁着夜色跑掉,大概是那样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咽了气。
老家屋前也有一棵大树,就在院坝边上。那是伯父家的核桃树,主干比水桶还要粗,撑开的枝叶差不多把一个院子遮住了。每年春节,堂兄都会用斧头在它身上砍出一些小嘴,喂它一点干饭,指望它在新的一年结出更多的核桃。因此,我小时候一直有核桃吃,还在夜里爬上核桃树藏过猫猫。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四仰八叉睡在簸箕里面,睡在核桃树面前的院坝中间,大睁着眼睛看满天星星,或者月亮。大月亮上来的时候,核桃树就小了,夜鸟一样的叶子发出羽毛一样的声音。我平躺着望上去,圆月亮比圆簸箕小,而我自己更小,像一只蚕。天上飘来了一朵云,月亮便一点一点移动,簸箕仿佛也跟着移动了,最后连院坝也旋转起来。月亮钻进云里的时候,我往往会糊涂起来,自己好像悬挂在核桃树上。月亮钻出来了,好像被柔软的云擦拭一遍,比先前更晃眼了。原来,我睡在踏实的地上,那气息不是月亮而是核桃树散发出来的。我就是不睁开眼睛也会知道,核桃树在月亮下面,我在核桃树下面。
后来,我与老家的距离愈拉愈远,没有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老家屋前那么大的核桃树。那棵核桃树早被我的堂兄砍掉了,因为它结的核桃一年比一年少,还生虫子。我回到老家,簸箕也早就变小了,只睡得下我大半个身子,一双腿只好曲着,还让凸起的边沿硌得很不舒服。
再后来,我定居成都,10年前又搬了家,住进了高楼三十一层。月亮也跟着来了,好几扇窗都看得见,一弯,或者一轮。我不能说,最好的月亮,是从树上升起来的那一个。我大概可以说,借助一棵树,我们往往会有一个美丽的误判,好像它帮助我们和月亮拉近了距离。
但是,月亮在天上,我们之间需要拉近距离吗?那么,大概还可以说,树上的月亮,恍然间可以采摘在手。
眼下这个夜晚,趁着没有月亮,我凭着简单的想象,把记忆中的核桃树移了过来,把距此不远的那个园子也迁了过来。那些在夜里咳嗽吓唬过我的大柏树,只好让它们躺在想象之外了。说不定,我会在深夜做一个梦,一弯新月挂在窗外的核桃树上,或者挂在窗外的枇杷、棕树、枸树、黄桷树和皂荚树上。我醒过来,窗外却是躲在云里藏猫猫的一轮满月,刚刚钻出来,我伸手就能捉到。
作者简介:马平,1962年生于四川省苍溪县。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塞影记》,中篇小说《高腔》,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我在夜里说话 我看日出的地方》,散文集《我的语文》《此花此叶》等。曾获人民文学奖、四川文学奖、川观文学奖、嘉陵江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