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嬢站在羊蹄花树下。
三株老树虬枝盘曲,似开未开的花朵缀满枝头,像洒了半树胭脂粉,淡淡的。
这是春天,阳光很好。
杨二嬢手里,是一枝从树上拉下来的羊蹄花枝。她摩挲着,树皮凸起的纹路硌着掌心。她又想起了丈夫。
丈夫去世五年了。树是丈夫在他们新婚的前一天栽下的。那天,也是春天,丈夫还在地里干活,回家经过一片树林,看见几棵羊蹄花树,觉得很好看,就顺便挖了三株幼苗,栽到了院子。后来,她问丈夫,你怎么想起栽这个树呢?
丈夫说,好看呀,就像你!
她又问,怎么不栽一棵,两棵,而是栽三棵呢?
丈夫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吉祥!
可是,后来的生活并不那么如意。她和丈夫直到四十岁才有了儿子小满,小满也是唯一的后人。小满出生那天,羊蹄花开得疯,压弯的枝条垂下来,倒像是树自己弯下腰来要拥抱什么似的。小满呢,也是近四十岁才有了自己的儿子。不过,自己七十八岁能有孙子,也不错了。杨二嬢说,她这辈子,知足了。
后来,杨二嬢好像感悟到了什么,喜欢羊蹄花,喜欢得一塌糊涂。每到春天,不管事情再多,活路再忙,也不管是早上,还是傍晚,她都要站在树下,痴痴地看,痴痴想。问她看什么,她把嘴一瘪,说,还用问吗?接着又看。再问她想什么,她只是笑,一个字都不说。别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当然不知道,可是,她的丈夫知道。
此时,邻居桂香在门口喊杨二嬢。喊了三声,杨二嬢才回过神。杨二嬢一边应着,一边松了手。像一张弓的花枝,弹了回去,一下子又伸直了。一朵花受了惊,像一只鸟,飞落在杨二嬢的发间。
杨二嬢,中午吃啥子?我给你做。桂香已经跨进门。
哪能天天麻烦你呀,我自己做吧。杨二嬢说。
不行哦,我答应过小满,要照顾你的。桂香说着,走到羊蹄花树下,踮起脚尖,拉下一枝,闻了闻,接着手一松,树枝也跟着弹了回去。
那天,刚过完年,小满坐在杨二嬢面前,也是在羊蹄花树下。小满想说什么,张了几次嘴都咽了回去。杨二嬢知道他想说什么,就先开口,说,你回成都,安心上班,我一个人能行。
还是和我们一起,去成都吧,你年龄大了,一个人,我们不放心。这话,小满已经说过五次了。
我住惯了,哪儿也不去。杨二嬢还是老话。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这三棵树。小满说。
算是吧,这可是你爸栽的呢!
这时,桂香像一只家雀,扑棱棱飞进了院子。等她知道这事之后,拍着胸脯说,杨二嬢不去就不去吧,还有我呢!
你?小满摇头,你家的事一大堆,咋好意思麻烦你哟!
这就见外了,平时杨二嬢对我们邻居恁好,应该的。再说,一到春天,到你院里看花,钱都不出一分,巴适得板。
拗不过杨二嬢,小满只得作罢。
桂香没有食言,几乎天天都来看杨二嬢,或帮忙做个饭,或陪她说说话,比亲生闺女还贴心。
这会儿,桂香不由分说,轻车熟路进屋,淘米、择菜……
几天之后,小满突然带着一家三口回来了。
进门,小满教儿子说,喊奶奶,小家伙就奶声奶气地喊,奶奶,杨二嬢笑得合不拢嘴。
杨二嬢看着小满带回来的大包小包,指了一下,疑惑地问,咋了?
我们回来住了,不走了,一是照顾你,二是创业。
创什么业?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张河村已经声名在外了,村里的旅游项目批下来了。我们把老宅改为民宿,也可以挣钱的。小满信心满满。
儿媳将儿子放进杨二嬢怀里,说,您当掌柜,桂香当厨娘。
杨二嬢不同意,她觉得上班还是稳当些,但经不住小满的怂恿,最终还是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
院里的三棵羊蹄花树,不准动。杨二嬢说。
当然,我们还要靠它挣钱呢?小满连连点头。
说动就动,工人进场了。改造、装修……十多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突然有一天,一个工人不经意间,在那棵最大的羊蹄花树旁挖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盒。小满打开铁盒。铁盒里,躺着一枚民国银元,正面是孙中山侧像,背面刻着花饰。
小满把端着铁盒的手,伸到杨二嬢面前,一脸的疑惑。
这是你爷爷那辈传下来镇宅的,你爸爸栽树的时候,埋下的。杨二嬢说。
可你们从来没提过哩。
这不,现在传给你了,张河村祖训,分家不分树。
那天,三棵羊蹄花树迎来了最盛大的花期。那天,村里老少都聚在院里,“羊蹄花舍”的匾额挂上了门楣。桂香领着妇女们剪花枝编门帘,小满带人将朽木桩雕成了茶台
杨二嬢抱着孙儿,坐在花荫下,看胭脂一样的花瓣飘落到脚下……
今夜又落雨。
树下,撑着一把大伞,杨二嬢坐在伞下,听雨声。楼上客房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老人望着廊下晃动的红灯笼,桂香正给游客讲羊蹄花树的故事。
杨二嬢忽然觉出怀里有了暖意。小孙子不知何时蹭过来,攥着一朵羊蹄花在她衣襟上比划。花影摇曳的青石板上,胭脂色的花瓣正顺着雨水流进砖缝,悄无声息地漫成一片春溪。
作者简介:刘靖安,男,60后,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从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捉阳光的女孩》《桃花扇》《永远的奶香》《说聊斋》等多部小小说集。现任四川小小说协会副主席,成都市新津区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