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哨楼村,恰逢初夏。天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被带着春天尾巴的雨洗过,天空净净的、蓝蓝的,澄澈而透明。
关键是,空气中还有一股香气。
香得很舒服,我又一时辨不出它的身份:似刚谢的某种春花,比如玫瑰、芍药、郁金,或者油菜花、柑橘花、樱花?好像都有一点沾边,但又似乎都不是——这些春天里绽放的花朵,早已是“梨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好奇心驱使,干脆把车轻松往路也一靠,停下,下车细寻。对着田野,使劲地做了个深呼吸,憋了憋气,又慢慢呼出。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怎么做起了CT?不过,这笑倒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这不是在为大地做CT?只是,我此刻不是在为大地诊病,而是在寻找一种不知来源的香气。说来真奇怪,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再做一个深呼吸,像刚才那样,竟一下找到了答案。我确认,这香来自眼前的土地;确切说,就来自哨楼村的土地。还辨别出,它是春天花的余香与土地之香的融合。说不出有多高兴,刚甩开城市的喧嚣,就拾到了大地的香。
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把这香吸个饱,才上车。
带着满腔的香上路,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不一样了。这里的土地高高低低,起伏有致,加之伫立的玉米和高粱翠绿欲滴,清风拂过,绿色缓缓流淌,绿天相接,对面的山巅也像漂浮着绿色云雾。单个微不足道的玉米,正在拔节,充盈每一粒幼子。不甘示弱的高粱也逐渐饱满,逐渐褪绿泛红。故意放慢节奏,不与百花争春的野花,在高粱的脚下悠闲地开着。我从它们的叶尖、花间,捕捉到刚才闻到的香味。
我对哨楼村拾到的香,有了更新更深的认识——它们不仅属于大地,还属于生命。生命的轨迹在不停地运转,而此时,在我的世界里,时光慢了,岁月静了,思绪悠然了。
在此之前,有眉山的文友建议我去栽种一棵树。同行的李老师,在谈及她在哨楼村种的那棵树时,总是眼中放光。恰在此时,文友电话告知,已为我预留了一棵香樟树。
香樟树。又是香。是巧合,还是天意?一些记忆的碎片,从岁月的深处飘来,悠远、绵长、含香,开始拼接。
仿佛在学生时代某个晚自习后的身心俱疲之时,顶着高考的巨大压力,人已仿佛被压扁。我独自踏上回归宿舍的路,忽然,一缕花香拂过鼻尖,悠悠然,如梦似幻。平日有同学提及学校教师宿舍庞杂树丛中植有夜来香,我便误以为那神秘的花香正是源自此。怀揣着几分淘气与好奇,我悄悄潜入那片区域,想成为一名“采花大盗”。然而,夜来香未见其踪,反倒是自己的腿不慎被荆棘划伤,但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香化解,只留下一份别样的乐趣与释然。说来也怪,从此以后,无论什么季节,也不管花开花谢,只要经过那段路,我就仿佛闻到那香;一闻,全身疲惫尽散。
从此,这沁入心肺的樟香,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对樟香,总是敏感,还带着几分依恋。或是在工作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我与挚友漫步于凤翔湖畔,不经意间,一股久违而熟悉的花香悄然袭来,清雅脱俗,宁静致远。我们心照不宣地循香而去,试图捕捉那份美好,却终是未能觅得源头,只得遗憾止步。但我在心里早已做出判定,香是。谁知道,友人竟是藏而不露,凑近耳朵,神秘地轻语,是香樟。还生怕我不懂,又补充道,只有香樟,才能这样散发出香而不俗、高级质感、百闻不厌的芬芳。我无语,又有几分自豪。
我对香樟的偏爱,可能还带着几分遗传。昔日里,父亲常提及香樟,倍为推崇。幼时在乡下,也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隔壁邻舍的打法,条件好的,总会选择有些年轮的香樟木打制嫁妆,还说:“此乃神木也,是天然防虫剂”。
月前,我有幸赴上海求学,漫步于街头巷尾,最靓丽的一道道风景线,依然是那一株株如帷幄一样密不通风的香樟树。“樟之盖兮麓下,云垂幄兮为帷”,魔都栽魔树,绝配!我深恐,自己的心灵已深深被这香樟之道吸引,就像夏日午后的一场绮梦,不愿轻易在那条沉醉的绿意长廊中醒来。自然而然会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香樟,以及我与香樟相识相知的过往。现在,在我对香樟的想念中,又多了个哨楼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乡愁,如果算,香樟就是我的乡愁的样子。
文友见我如痴如醉,不禁打趣道:“小资。仅仅一棵香樟树就让你如此,放眼哨楼村,那香气还多得是呢!”
是的,我承认,我有点小资,甚至可以说是矫情。但我又坚持,它是真的。它已融入我的血液,是乡愁的根。不然,世上的树千千万,我怎样可能在这神圣的哨楼村选它。
我们的车辆缓缓停驻于哨楼村村委会门前,一池荷花随即跃入眼帘,荷香随轻风飘来,与我心中的香樟照面。
我暗自寻觅,想找到朱自清先生笔下那份静谧,却发现眼前的荷花,少了那份月华的温柔。花含情,月传情,缺一不可。我四下搜寻季羡林先生笔下的清塘荷韵,却似乎与季老笔下那份历经时光洗礼,更显深邃的荷塘之韵有所差异。原来,在阳光朗照的哨楼村,我们清晰见到的每一片碧绿的荷叶,都承载着哨楼村人一段段故事与过往,是难以简单地以某一文学经典为标尺去衡量的。尤其是那绿叶掩映下的荷花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他们在用哨楼村最质朴的语言,在诉说着这里的沧桑与坚韧、善良与勤劳。清风拂过,荷花的清香中平添了一股历史的陈香。这股合香,与村史馆解说员的讲述交织在一起,共同陈诉着哨楼村的历史与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在哨楼村选种香樟,是一个多么英明的决定。虽然这个作家小树林树木上百,我还是暗暗点赞了自己。
老舍在他自己一点点旅行经验中,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无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而今,当我们踏上这片风光旖旎与人文交织的哨楼村土地上,这片带着香气的土地,老舍先生关于旅行的深刻洞见,得到了最生动的诠释验证。
是的,哨楼村的美,既有风景和香,又有古迹。
这里的古迹不是古楼庙宇,甚至响当当的“哨楼”,也只是在记载里,传说中。这里的古迹在人文里,在那数以百计的文进士、武进士、秀才、乡贤里。两千多年前的时光深处,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最大“古迹”,就是人。既有自然之韵的原始而纯粹,又有历史风尘的流转沉淀,从唐宋到明清等,在这里都有值得骄傲的人。他们披上一袭斑斓的文化外衣,见证了文明的兴衰更迭。同时,自己也成了这个村庄骄傲历史的一部分。尽管,元末的战乱犹如一场浩劫,将这片土地几乎席卷而空,但再大的洪流也卷不走文化。岁月流转,辜、李、黄三大家族,在这片曾经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找到了归宿,用勤劳和智慧书写了一段段传奇,创造了深藏于岁月尘埃之下,却又时刻散发着独特魅力的人文香气。
六百余年的风雨兼程,李氏家族尤为引人注目。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穿越崇山峻岭,跨越蜿蜒河流,终于在这片土地上安下了家,从此炊烟袅袅,灶火不熄,不仅繁衍了后代,更在这片土地上播种了文化与艺术的种子。从进士李春旺的功成名就,到举人李天厚的才华横溢;从李钦斋泥塑艺术的横空出世,到这一技艺在家族中代代相传,不断发扬光大。李氏家族的血脉,如同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穿越了历史的长河,将智慧与荣耀传递给了后人。而今,站在我们身旁的这位解说者,正是李氏家族荣耀与智慧的传承者——李春旺进士的第十六代后人李长青。他不仅是一位在雕塑与诗歌领域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更是一位肩负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重任的使者,对地方文史研究有着深厚的造诣。
当红灯笼映红了乡下的光阴
红色的神光顾了老屋的门庭
红尘肉身被熏成腊味美味
祖先的坟头,火纸开始呛人
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重开
年的味道,就渐渐
弥漫
李长青这些诗行,不仅是对哨楼村传统年味的呈现,更深藏着对这个村庄人文及祖上德政的缅怀传承。这份根脉的香气,源自李氏祖先深扎哨楼村这片土地后,世代耕耘的芬芳;这份根脉的香气,成为李氏家族独有的记忆符号。仿如一条无形的纽带,穿越时空,将往昔与今朝紧紧相系。
日近晌午,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才将我们的思绪从窎远的历史拉回现实。文友告诉大家:“今天中午的每一道菜,皆是源自我们哨楼村自家庄稼地里的馈赠,每一口都是大自然的原汁原味。”此时,一盘盘菜肴依次摆开,金黄的玉米棒、玉米饼最抢人眼,这就是那满山的绿意孕育出来的,刚从地里掰下,带着田野的清新与阳光的温暖,甜香满飘;还有刚摘下的青椒,辣而不燥,清香扑鼻;自家养的土鸡,搭配简单的葱姜蒜,让我闻到了童年时才有的土产味道;那一碗碗晶莹剔透的米饭,是村头稻田里精心培育的……尤其是席间宾主浓酽的谈兴与笑声相互交织在一起,温暖而醇香。
总是想起那个宁静的午后,我手持一把沉甸甸的铁铲,在哨楼村这片被历史轻抚的土地上,种下了一棵香樟。它的根,扎在了这里,带着我的爱和情,让我多了一份香。
一直悠念,下次再到哨楼村,一定要带回一捧带香味的泥土,偎在我阳台上的花坛里,那里面种着我的香樟……
(作者简介:何瑜,女,中共党员,教师,《杨柳》校刊执行主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双流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校园文学“阅读与写作委员会”秘书长,四川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外联部部长。作品在《中国校园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四川日报》《吉林日报》《陕西日报》《华西都市报》等报纸杂志发表百余篇。主编和公开出版发行《萋草流芳》等多部文学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