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一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黄州城外雨声连绵不断,这一天恰是立春,天空碧蓝,早春的暖日高挂在蓝天之上,树木正生长新叶。可忽然阴云密布,原本应该清新的环境显得分外压抑,郊区的一条砖石路上,块块青砖的裂缝中挤满了雨水,雨水将上一年的残枝败叶冲刷到石路之上。
从远处走来两人,其中一位,四十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头戴一顶毡帽,面颊清瘦,颧骨较高,眼不大,却炯炯有神,胡子不甚浓密,却足够衬托出他的神采。而另一位头戴儒巾,身披青衣,腰间束带,底下白袜青鞋,眉清目秀,鼻正口方,颌下短须,左手拿着一把油纸伞,右手正扶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子瞻兄,走快一点吧,雨越下越大了。”被唤作子瞻那人却不慌不忙说,“张兄,你打着伞快到前方的凉亭里去,我且独自在河边赏景,岂不快哉!”而此时,那位张兄的眼中却隐隐显露出忧虑之色,“子瞻兄,如今朝廷听信小人谗言,用强硬手法,来推行新法,严惩反对变法的官员,而你因不满新法而被贬出京城,而那时你已任湖州太守,前途不可限量,而后乌台诗案,不幸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贬到了黄州这偏野之地,难道你就甘心吗?”说着便扬袖而去,苏轼望着他的背影,拂然一笑,轻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此时的苏轼正聆听着这细细的雨声,望着雨滴击打在竹叶之上,发出细小而富有节奏的响声,一面悠然地前行,任由雨点打在身上,享受着自然的洗礼,他并不认为这是无聊,反而觉得超脱了。他轻轻地摘下一根碧绿的竹竿,也不去掉上面飞扬的竹叶,手握着竹竿,缓步沿着砖青石路向前,去寻张怀民。
河面上微波不断,满是涟漪,正一圈一圈的向外荡去。雨还未停下,雨滴飘扬,竹竿上布满了水珠,在这翠绿的表面之上,好似水珠也是绿的。走了一会儿,他看到凉亭中的张怀民。张怀民独个儿坐在竹椅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出神,见到苏轼走了进来,也没招呼,只是静静的观望,苏轼在他身旁坐下,也不说话,只顾望着天沉思。
天色将暗,此时的苏轼,仰望着天空,飘落的雨滴仿佛是一段段的记忆,从脑海中划过。年幼时,他和弟弟在院中玩耍,恍惚中又看见父亲拿着荆条督促他们学习,而母亲在一旁织布,后来他们长大了,和父亲一起进京赶考,兄弟俩如何轻松高中,再后来母亲离世,他与弟弟回家守丧三年,三年后重回官场,实现人生的理想,可是好景不长,乌台诗案让他的理想破灭,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向苏轼的心头,可又转念一想,人生如梦,何必再去浪费时光,忽然身旁的张怀民拍手道,“ 活在当下,伤心也无济于事,当以乐观面对每一天,厄运早晚后会过去的!”苏轼看着他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笑容中含着感激。
三
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张二人走出了凉亭,雨还未歇。沙湖道两畔,原有的碧草低枝垂挂,上方雨珠滑落,湖中水波不兴,西边斜月低挂,林间云雾升腾。苏轼虽在树下,却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气势,这大片大片的白雾好似一条连绵不绝的洁白丝带,张怀民已先行离去,说是承天寺尚还有些事。苏轼看到此时此际,又想起了欧阳修所写的醉翁亭记中的一句,“环滁皆山也,即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深秀者,琅玡也。”又道是“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便是“乐亦无穷”,想到这,苏轼顿觉,雨丝在眼中消散,打在身上也不觉,嗓子一阵冲动,哗然长啸,草木俱动,隐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觉悟。
忽见一道士,头戴翠巾,面门处眉如远山,眼似丹凤,鼻如悬胆,口是回圆,身披青色道袍,腰系丝绦,顶梁门上镶嵌一块无瑕的美玉,颌下一抹三寸须髯,身上道袍无风翻腾,看起来有种仙风道骨之感。见苏轼走过,右手抚须,高颂道号“无量天尊”,拱手道,“苏居士,近日心中不平,本道可有猜中乎?”苏轼一怔,转身稽首道,“道长请指教,苏轼有礼了。”那道长微微一笑,“空亦独清,清空亦心。心亦不心,惟我独兮,此乃《静心诀》,苏居士,可有收获?”说着飘然而去。苏轼一怔,开始思索其中原义,突觉豁然开朗,心中宁静,似把万事看淡。
四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苏轼缓步走向回家的方向,雨也小了些,但并无停下来的意思。他远远的便看见了阴雨中的黄州城,城墙乌黑,块块砖石条理分明,城门楼上把守的守军营房井井有条,石柱竖立,飞檐翘角,城墙门洞的上方,“黄州”二字显得十分苍劲有力。阴雨天,城门中来往的行人并不多,深长的城门洞在雨天下更显得阴冷,两旁房中有阵阵暖气飘散,是士兵卸掉盔甲,围坐在一块烤火,一冷一热间,空气中更显得压抑,看见这场面,苏轼便想起了自己在寒食帖中写的一句,“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他又见各家屋中亮了些灯火,诗兴大发,便想来一句,忽听一位老僧对他道,“施主,一位姓张的朋友让我给您带话,今夜定更时分前去黄州西山赏月。”苏轼回头,见是承天寺的僧人,便拱手道:“劳烦你给张兄带话,说我这就去。”那僧人含笑道:“不劳烦,不劳烦。”说着便转身离去。
苏轼送走了老僧,缓缓走回了东坡居,拐步走进一个偏僻的院子内,院子虽然小,但是井井有条,干干净净。院子内有一间房,盖着草棚,用木柱架着,一看便知主人经济的拮据。灶台前的锅碗瓢盆,倒是一应俱全。他先到屋内清点了一下屋檐下吊着的铜钱币,然后入内房取了一盘昨日剩下的冷彘,再烧一壶小酒,坐在屋外的阳台,自斟自酌,湖上景致一览无余,不多时,便觉得微醺,就等着晚上定更时分前去赏月。
五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忽听屋外传来,“铛----铛”,“咣------咣”两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已是定更天了,苏轼披衣戴帽,拿着竹杖,信步向西山走去。一路上行人渐少,那时大宋虽然流行夜市,但未还普及,近年,西夏与大宋边境关系紧张,又是王安石变法,新法推行中,民间亦有不少纷扰,北边的辽国也虎视眈眈。但本朝的经济却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黄州城虽无汴京车水马龙,亭台楼阁的繁华,但平日里倒也热闹非凡。苏轼走出城,上了西山,酒还未醒。如今已是傍晚,明月高挂,冷风雨,冰凉刺骨风这么一吹,酒醒了大半,步伐加紧,上了西山上的一个亭中。
张怀民坐在亭中。张怀民早已不是清晨时的打扮,头上高带白巾,身披淡蓝色长袍,一根青绿丝绦紧紧扎着,傍晚风大,吹得长袍飞扬。张怀民见苏轼来了,上前相扶让他坐下,含笑道:“苏兄,今日之月,美若玉盘,咱哥俩也不见外,在月下饮酒赋诗,岂不美哉!”苏轼一边摆手,一边指着怀民道,“你乃一趣人也,平生得一知己,当无憾耳。”黄州城似一块无瑕的美玉,整个人间好似井中月,镜中花。看到这苏轼不由地轻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雨雾消散,明亮的月光照亮了黄州城,城内的房屋,反射出一缕轻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