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都是空白。

15年的时光,人生最初的远方和青春消耗之地,其中有诸多的烦琐、痛苦、失败、幸福和悲伤,有些经历还特别新鲜和隆重,深刻与惨烈,可10多年后,怎么突然就没了多少记忆呢?亚里士多德说:“记忆既不是感觉也不是判断,⽽是当时间流逝后它们的某种状态或影响。”他这句话好像是对的,也好像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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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往若不加审视,对于整个人生而言,它就是无效的、空白的。但更加残酷的是,即便细加审视,再美好和惨烈的“过去”也不会留下太深刻的记忆,从而用来自我反省,杜绝错误,警醒和调整未来。这大概就是人类为什么从不汲取教训,一再重复已有错误的原因所在。

问题是,即便细加审视,当时过境迁,到底还有多少经历可以进入记忆的呢?

1992年12月的那场雪好像有专属性,它只属于酒泉向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我曾经多次写过,至今耳边还响着雪粒在风中扑打车窗的那种啪啪声。大雪之下,我初见的巴丹吉林沙漠和西北一改昔日之荒芜,由惨烈的古战场转换为银装素裹的白色汪洋。乌鸦在光秃的杨树上挤在一起取暖,茫茫大野之间,更多的事物细碎或者宏阔地在其中静默或者暗中运动。

我没想到自己人生之初第一次远行及其停驻之地,居然是一片一个人几辈子都看不完的大沙漠。这是一个荒凉浩瀚之地,位于阿拉善右旗北部、雅布赖山以西、北大山以北、弱水以东、拐子湖以南,其中有一块平地叫银额盆地。关于它的名字由来,有人说是出自蒙古语,意为“绿色深渊”,也有人说原来此地有一位名叫巴岱的游牧者,无意发现了60多个海子,“吉林”乃是蒙古语“六十”的音译。久而久之,就传为巴丹吉林。这一说法中包含了古老的地理命名规律,凡是大地的每一处,人们总是会为之命名,用来和其他区域形成区别,利于寻找、称谓、到达和确定。

初来乍到的冬天,到处都是风,以及无处不在的沙尘和沙尘。除了乌鸦,还有诸多的小麻雀,以及红柳、马莲、沙枣树、新疆白杨、榆树和柳树等,杂草只剩下干硬的躯干,配合夕阳下落时候,在狂风的鼓舞下,衬托整个大地的苍凉。后来我才知道,这巴丹吉林沙漠乃是古流沙之地,也是李陵出塞不归的道路,是弱水河曲折流经的戈壁大漠,是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句诞生地。当然,还有周穆公往行昆仑、彭祖采气、老子化胡、沙僧修行等传说,也是居延汉简出土之所。

于今,则是神舟号系列飞船腾入太空的发射场。我在其中,与这些有关,但又无关。无论什么样的历史,后人总是在气息上与前人息息相通,但人类的历史却不一定与更多的人紧密相关,而我参与的,也会有我的某种气息存留其中。在巴丹吉林沙漠的10多年时间,我完整地把青春放置在戈壁沙漠以及沙尘暴、如刀的西风和森严而又充满梦想、铁血气质的集体,加以淬炼和磨砺,完成了个人世俗意义上的“蝶变”。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倥偬半生的年华的代价。

个人命运的转变和递进过程中,伴随着的是青春的迷茫,再后来恋爱、娶妻、生子,也基本遵循了人类文明社会以来的“约定俗成”。这一切,我个人从来没有进行过“策划”或者说“谋划”,一切都是随心随性,没有章法。很多人说我“缺心眼”“傻”,那时候的我还特别不服气。吊诡的是,直到40岁,我才略微成熟了一些。这种“成熟”完全是心智和精神上的。之前的人生,我对自己的整个人生没有任何规划,做事不过脑子,总是感性地认知事物,不假思索地说和做。

我这样的性格,完全遗传于母亲。很多时候,我貌似在思考,其实脑子就没有运转,更谈不上深入分析。有时候貌似深谋远虑,事实上只是自我的一种想象。以至于在巴丹吉林沙漠10多年的时光里,我是靠着“傻”行走人群的,也是靠着一股子血性和孤勇,完成了人生最初的一系列动作,比如上军校、恋爱结婚、调级调职等。这一系列的人生步骤,在很多人眼里,我做得比很多人要“顺利”。可我一开始不知道啥叫“谋划”“设计”,并且认为那是很滑稽的一件事。

45岁那年,原有的家庭分崩离析,个人陷入病痛与孤单中,我才对自己过往的人生进行了审视。而这种审视的结果,我归结为一个主要原因,那就是没有听母亲的话。当初她劝我不要和前妻结婚,而且很坚决。我没有听她的,毅然决然地相信了自己。多年后,事实证明,母亲是正确的。因此,我悟出的道理是,在婚姻上,古老的“父母之命”肯定是有道理的,很多时候,父母在儿女婚配上的“直觉”可靠,违背“父母之命”“自愿结合”的夫妻,如我这般的,结局可能占据大多数。另一方面则感到庆幸,若不是这一次苦痛甚至“九死一生”,就没有我现在的新生活。而且,可能还是一个不开窍的人,一个浑浑噩噩,对天地之道、个体人生和万事万物没有一点觉悟的“愚者”,那将是更加悲哀的。

世间万物,众生熙攘,看起来纷繁复杂,气势汹汹或者暗中推动,貌似对某些事情发挥决定性作用的,那些其实都是假象。真正推动人生乃至万事万物变化和改变的,永远都不是费尽心机的“人为”,也不是看得见的某种“势利”,而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种虚无或者说虚无之中所蕴含的非凡力量。

当我在《道德经》读到“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突然开窍的澄明感觉。也突然明白,其实,人不可聪明,也不可早慧,人生是一场持续的“工程”,尽管每一段时光都值得珍惜,但没必要时时刻刻“处心积虑”“计算谋划”,“一意孤行”“顺其自然”更为可靠。我这不是在提供什么人生经验,而是庆幸自己验证了一条可靠的真理,而且是隐秘的,最真实有效的。

2010年入冬之前,我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乘上飞机那一刻,我惊骇地发现,自己在这里10多年的人生突然间就白茫茫一片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么几个人,还有一些有意思的动植物。这可能是巴丹吉林沙漠已经深植于我内心了,或者我已经成为巴丹吉林沙漠的一部分。

那是父亲去世第二年。他一个苦难的人,一生都在劳作,似乎没有所谓体验过人世间任何的幸福。他去世后,每次想起他,我就哭。有几次,在一个人的房间放声号啕,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了,作为他的儿子,我没有尽孝。我想孝敬他的时候,自己没能力,好不容易有一点能力了,他却转身离去。这种悲伤无以复加,好像上天决意要惩罚我,让我此后余生都要深陷于愧疚、痛苦的漩涡。

到现在,10多年过去了,每一次想起父亲,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父亲这个“动物”和“闲摆设”,他在的时候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一旦他不在了,子女的心理和精神就处在了风口浪尖。换一个角度来看,这好像是对我的一种惩罚,让我的后半生必须在痛苦中度过,时刻提醒我无论何时何处都要心怀感恩,永远不忘自己的来处。

其实,我也知道,世界上这么多人,看起来面目相同,生活方式、情感需求、精神趣味也都相差无几,但每一个人的幸福和痛苦绝不雷同。叔本华有言:“不管大自然做了什么,不管命运做了怎样的安排,不管人们是谁,不管人们拥有什么,构成人生本质的痛苦是肯定摆脱不了的。”我渐渐地理解了,接受了,只是,每一想起,还是忍不住悲伤。

于我而言,巴丹吉林沙漠就像是一个巨大而又逼仄的疆场,我在其中跨马征战,看起来度过了人生最年轻和美好的时光,可也伤痕累累,霜雪满面。想起诸多往事,总是无语凝噎。有时候也觉得很有意思,人生本就是一种历练,一种消耗。2019年秋天,我再婚,次年有了二儿子。从这时开始,我对巴丹吉林沙漠的记忆似乎清晰了一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跟着妻儿再回西北之故。沿途的戈壁大漠,长烟落日,祁连雪山在高处接天连地,云朵于其上俯瞰人间。

人生千折百转,总是会出乎意料。每次回西北,沿途我都会写几首诗。有些记忆和经验再次被唤醒,于是乎,我又连续写了一部分关于西北和巴丹吉林沙漠的散文和小说,当然还有诗歌。从内心说,我并不认为文学具有怎么样的意义,我的宏心大愿是:如果我的文字能够为更多的南太行故乡的人,还有巴丹吉林沙漠周边的人,带来一些实际的益处,包括世俗之利和精神之益,而且能够延续很多年的话,那么,我的所谓的写作练习才是有意义的。当然,我尚在路上,还有更多的,更具有利他的事情还需要我去做。正如纳博科夫说:“文学没有任何实用价值。我不认为文学是一种职业,对我来说,写作永远都是沮丧和兴奋、折磨与娱乐的混合。”

相比《沙漠的巴丹吉林》,这本书的主要关注点是沙漠中具体的人和人的生活及其种种遭际。无论男女,无论“我”还是他,人人都是普罗大众,也各个不同,甚至大相径庭。其中有命运的各种弯绕,生活的无数可能,有爱恨的曲折回环,生命的百般经受。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那一年代同在巴丹吉林沙漠,爱我们自己,也爱这个世界。

(《红色戈壁》,杨献平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