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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大地 | 纪念“流浪文豪”艾芜先生诞辰120周年

题记:1992年12月5日,艾芜伯伯离开人世。在九眼桥致民路附近成都的老殡仪馆参加艾老的告别仪式时,我遇到了一位法国文学批评家,他对我说:“艾芜是中国20世纪把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结合得最完美的作家。”

 

1992年5月19日,我去省医院探望艾老,其间我们谈论了许多话题。我们聊到了潘晓阳导演的电视剧《南行记》的火爆播映,王志文饰演的青年艾芜在影视界崭露头角。当时艾芜亲自上镜,增添了电视剧的影响力。我们还谈到了新繁老乡吴虞,谈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对艾老的影响。艾老还深情地回忆起对自己产生影响的,在“五卅运动”中遇害的小学同学何秉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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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时,艾老送了我一本《艾芜评传》,并在扉页处写上了“白天工作,晚上读书”的题词。这是他给我的第三次题词,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题词。

今年我58岁了,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高考,我多半还是个农民;如果没有遇见艾老,我或许就是一名会计或者公务员,不会成为一个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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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艾老没有血缘关系,最多算本家,我们的祖先都是“湖广填四川”那个时代从湖南邵阳武冈移民来川的汤氏后人。凭着这层关系,1985年高考结束后,母亲带着我,走进了红星路87号四川省作家大院艾老的家里。

这场相遇,成了我此生最重要的一次突围。

我们老家叫汤家埂子,一半属于新都清流,一半属于彭县(现为彭州市)竹瓦(今彭州市濛阳)。乡里乡亲的交流,几乎不受地域的影响,小孩子就更加分不清了。小时候常听爷爷说,上头院子里出了个名人汤道耕,与他是小学同学,成了大作家,很了不起。爷爷口里夸的人,便成了我的偶像和追随的榜样,所以就有高考结束后,“硬闯作家大院”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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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母亲也不认识艾老。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为了满足儿子的央求,鼓起十二分勇气,陪我去敲素昧平生的大作家的门。现在想来,20世纪80年代社会风气真是好,大院门卫不会和你死磕,说明缘由还可以允许你进门;敲开了作家的门,三言两语后,还得到八旬高龄艾老的热情接待。我至今都还记得我母亲和艾老的对话:野猫堰还有没有水?乌木泉怎么样了?几乎全是艾老少时记忆的地名和人物名字。

有了这样第一次见面,后来的交往便顺理成章了。春节时,我父亲陪我去给艾芜伯伯拜年。我记得那时他已经吃素了,中午还专门带我们下馆子招待我们。点了几个荤菜,让我们吃,他自己吃得非常少。

1986年2月,我从吉林读书回来,照例去拜望他。当时他给我的题词是:“勤读勤学,勇于探索”。此后数年,他又两次给了我题词:一次是“努力读书”,还有一次是“白天工作,晚上读书”。三次题词都有“读书”的明确要求。有时我会想,假如我也80多岁了,还会不会对一个青年后生如此这般地积极鼓励,说一些至今读来也不过时的道理?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艾老要有多平静的心思、多灿烂的心情、多美好的期待,才能对一个“小会计”“小同乡”说这些“大道理”。

今年是艾老120周年诞辰。我常常想,我们为什么怀念他?纪念他?

艾老一生有三次南行:1925年、1961年、1981年。三次纵跨半个多世纪。对漂泊的神往、对流浪的眷恋、对行走的渴望,是他终生的情结。虽出走半生,但故乡之于艾老,是挥之不去的思念,艾老的人生之旅、艺术之境就在他乡与故乡之间。

艾老为人质朴平实、想象充沛、浪漫大爱、热心开朗,他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异域情调和乡土气息,有着对人民最本真的赞美和对故乡最赤诚的热爱。

那么,故乡新都的清流,是如何孕育出艾老这样的大作家的呢?

想来大概有两种缘由:其一是自然美的观照。故乡清流拥有川西成都平原最美好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乡村沃野千里、丰饶明朗、四季分明,自然之美对人的观照,能让人感受到平静、放松和愉悦,涵养一个人的思想、气质和情操。生长于斯的小艾芜,身心不由自主地能够感受到周围美好事物的变化,再加上他的祖母奇妙的“龙门阵”和家庭丰富藏书的浸润,自然而然地,他就有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养成了胸怀天地、浪漫大爱的秉性。其二是人性美的浸润。清流乡村人民日子简单,有很多赤诚朴实、勤劳善良的人民。小艾芜从小就深切地感受到人民勤耕耘、尚简朴、耐劳苦的性格。这种率真自然的人物环境,让他有了感知人间疾苦、发现真善美的平视视角,也使得他具有了悲悯之心和仁爱情怀。

艾老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和璀璨的创作成果,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主要体现在以下四点。一是勤俭节约,端己正人。艾芜的生活非常简朴,且处处为人着想,终生奉行“四宝”家风(和谐的家庭氛围、和谐的夫妻关系、共同的奋斗目标、优良的家风家德),他自己身体力行,教养子女,感染他人。二是勇于探索,开拓创新。在面对婚姻、求学困境时,他大胆出走闯荡人生。同时在人生旅途中,致力于文学创作,不断尝试新的风格和题材,为四川甚至中国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三是坚韧不拔,乐观向上。艾芜在艰苦的生活中不断追求梦想,始终保持着对生活及文学的热爱和执着。四是胸怀宽广,人道博爱。艾芜始终关注着底层人民的生活,展现了他对人类的关怀与同情。

艾老虽然离我们远去了,但他所造就的精神原乡仍熠熠生辉,他达到的精神高峰仍光芒四射。这种对困境的不屈、对生活的热爱、对苦难的坚韧以及对人性的关怀等,在任何时代都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当今社会,个人层面困境很多,其一,精神内耗。艾芜面对婚姻、求学困境,激情豪迈、大胆出走,去他乡求解人生难题,寻找生命答案。“安得举双翼,激昂舞太空。蜀山无奇处,吾去乘长风”,这种勇于探索和创新的精神,是治疗精神内耗的良药。艾芜暮年回忆道,南行是他人生最销魂的事。时下的年轻一代,知道去闯、去做、去改变,才会慢慢走出内耗,突破困境,畅行人生。就像光,如果被我们自己制造的阴影给挡住,那实在是一件遗憾又糟糕的事情。走出内耗,闪亮人生。所有的光就是为你而来的。

其二,轻言躺平。罗素在《我为什么而活着》一文中说,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感情支配着我的一生。我想这三种感情也贯穿着艾芜的一生,激情出走是他反对包办婚姻、学而不得,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对真挚爱情的渴望和对更广阔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这些感悟,在艾芜作品《南行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艾芜以自由生命的意识平视南国和异域野性未驯的奇特男女,极力表现他们刚健、坦荡、洒脱、率真、讲义气、重然诺的性格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慷慨豪爽、原始自然的品性。这不是对苦难的高歌,而是对人性之韧性的“高赞”。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艾芜先生就是这样的,他笔下的人民也是这样的,热爱生活,自由快活。现实中的我们也应该这样,一味躺平只能逃避问题,只有热爱生活方能赢得人生,感受到由内而外的快乐。

其三,活成孤岛。人心若如孤岛,便会在局限的生活里,在逼仄的眼光中放大自己的缺憾,看到的只有世界的冷漠。艾芜出走他乡,远离家乡亲人和熟悉的环境,也在旅途中结识了各色各样的人,扒手、偷马贼、流浪汉、盐贩子、赶马人、抬滑竿的人,还有仰光的万慧法师等等。艾芜与他们将心比心,挖掘他们身上的闪光点。这些人与艾芜亦师亦友。南行是艾芜的大学,他从这里接受了社会教育和人生哲学。现实中的我们也不需要假性独立,不能冷漠看待周遭一切,自我封闭,自我否定。我们要去爱去相信去历练去成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就美好的自己。

中华大地孕育了绚烂多姿的文明。我们的祖先在这块热土上辛勤耕耘、繁衍、创造,一代一代的人们,前赴后继,谱写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从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到长江流域的良渚文化,无数璀璨明珠镶嵌在我们华夏大地的版图上,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基因库,成为世界上唯一传承至今且历久弥新的人类伟大文明,它具有极大的韧性,如同水利万物不争先,却迂回奋斗,因而滔滔不绝。

富足的精神世界、健全的价值观、敏锐的判断力、高度的共情能力,就是一个人的精神内核。内核稳定,是人的软实力。内心丰盈者,独行也出众。内核稳定,思维与欲求同向,我们就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就能够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艾芜的墓,静静地矗立在新都桂湖公园内,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从墓前走过,热闹而又宁静。墓志铭上写:“人应像一条河一样,流着,流着,不住地向前流着;像河一样,歌着,唱着,欢乐着,勇敢地走在这条坎坷不平、充满荆棘的路上。”

艾芜是从成都平原泉乡清流走出来的世界级“流浪文豪”,他的一生像极了一泓真善的美丽而温润的清流,滋润大地;也像一股激荡不羁而豪情万丈的奔流,激击长空。

艾芜伯伯,家乡已经成为真正的丰饶原野,我们想念您。(文/汤继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