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
船行嘉陵,这里就是起点了。
明月峡,其实就是朝天峡,因为朝天岭、朝天镇而得名。刨根究底,还是因为当年安史之乱时,蜀地的地方官们在此觐见入蜀避乱的唐明皇。
这是嘉陵江的上游,水面比我想象的还要狭窄,山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峭险峻。但凡名山大川,文人视角看上去很美,但不养人。这里当然也是。至少曾经很穷。国家级贫困地区,这不仅仅是官员们努力争取的结果。我的岳父母就是这里的人,大学毕业就在朝天中学任教。他们曾经听老辈人讲起,世纪三十年代,大旱。粮食吃光了,就吃草根、树皮、观音土,直至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早上,码头边的棚户不止一家在卖炖肉,鼎锅里热气腾腾,飘散着花椒、生姜、辣子和熟肉混合烹调的香气。
并不富庶的地方,却有最不寻常的出产,比如这一峡地理和人文的风景。
栈道搭建在江边的断崖绝壁之上,同历史一样漫长。
天气欲雨还晴。乱云堆积,阳光锐利地穿透,箭镞一样插进大山的褶皱。岩层肌理清晰猛然向上隆起,秦岭山脉与龙门山脉在这里迎头相撞,撞得山崩地裂的惊心动魄。山风从北方吹来。让人明显地感到它的凉,它的爽,它的清,它的新。风带着大秦、大汉和大唐的气息,带着长安、凉州和中原的气息,呼啦啦一齐灌进胸怀。
遥想当年,路本来是没有的。但是,就像秦岭与龙门山注定要在这里相遇一样,古代的蜀人与秦人也注定要打照面。于是,无论多么曲折,路最终都会走出来。起初细如羊肠,那是“五丁开山”的路;然后是人马可以侧身而过,那是张仪、司马错修的伐蜀之路;再后来,路进一步拓展,木牛流马可以穿梭来往,这是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中原的路。这些路,就是金牛道,或者说是蜀道,资格远比罗马大道要老。
是大道,路其实还是险啊,险得让见多识广的大诗人李白也大呼小叫: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路再险也得走,因为这是蜀地北上中原的唯一陆上大道。十几个皇帝,几十个宰相,上百个声名赫赫的文化巨人,无数的商人和军人,都不得不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还有几十次上百次大大小小的战争,也在这里上演。太多的风云际会,让明月峡成为一个历史的博物馆、历史的档案库、一部随时可以打开的百科全书。
栈道还在延伸。在这里,我感觉时间是被打开的,可以任意穿梭,来去自由。古人,今人,不同的时代,我可以和他们进行身份的置换。大家擦身而过,却不互相打扰。一个混编的队伍,在栈道上走得踢踢踏踏。时空的恍惚中,我一会儿是一个脚底满是血泡的商贩,一会儿是一个随时可能坠下悬崖的士兵,一会儿是一个听李白朗诵诗歌的无名粉丝。老婆就是当地人,也顺便让她跟上武则天北上长安的队伍,就当一个丫鬟吧。她的老乡武则天出生于利州的都督府邸,那样大的大户人家,排场是小不了的。即使是丫鬟,银钗是有的,玉佩是有的,一身绫罗绸缎也是有的……
陆游也走在拥挤的栈道上。这个心情沉重的诗人兼难民,褡裢里没有钱,但是有诗稿——写于南郑的一百多首《山南杂诗》。不过,“屋漏偏逢连夜雨”,被他视为生命一样珍贵的诗稿,连同包袱,即将在不远处的望云滩坠入滔滔江水。呵呵,水葬诗歌。
更可悲也最可叹的是那个叫颜天汉的人。天下大乱,张献忠杀进四川。颜天汉这个野心勃勃满脑子幻想的成都书生,一心要效仿当年给刘备献图的益州内奸张松,做起了“化危为机”的美梦——到北方去,找闯王李自成,给他献上取蜀之策。他折腾死了不知多少脑细胞,精心写成一份万言书藏在身上,成为他的底气。万万没有想到,他与张献忠的人马在这条栈道上狭路相逢。百无一用的书生,特工手艺太差,密信被轻易搜出。投名状没有递出去,却连累了四川整个读书人。杀人如麻的张献忠,无限放大了颜天汉的背景,认为所有的读书人都是他最危险的敌人。于是,他以“开科”为诱饵,让二万二千三百个书生自投罗网。此时此地,隔着遥远的时空,两万多颗人头落地砰砰滚动的声音,就像“5•12”那一场生死震颤,扯动着我敏感的神经。
嘉陵江涛声依旧,岸边磐石上纤绳摩擦出的凹槽依旧。但是,码头上早就没有了船。连渡船也没有。我走的栈道,也不过是前些年才修的观光步道。古栈道只剩下悬崖上那几百个石孔,黑洞洞的像是古人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们这个世界。
空中有飞机慢慢滑过。高速公路上汽车多得首尾相接。一列绿皮火车大叫着,贴着江岸蛇一样扭动身子,钻进了隧道。
我猜想,火车是不是可以,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逆时光而上,直通大秦?
暗夜里那一粒灯火
苍溪,这地方来过,为了开会,与农业相关,具体地说还与雪梨和红心猕猴桃相关。
苍溪的雪梨和红心猕猴桃名满巴蜀。这两样水果都色泽金黄,胖乎乎的像一对兄弟,肚子里满满地装着柔情蜜意。它们几乎是这个县的代名词、形象代表。
那次还参观了红军渡。那个叫塔山湾的渡口,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滩头恢宏地铺开。红四方面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长征。当时二十几万人口的苍溪,竟有三万多人跟红军走了。这些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纯朴农民,彼时,因为燃烧起来的理想,当然有的也仅仅是为了有一口饭吃,却要背井离乡,走很远很远,走上生死未卜的人生。过了嘉陵江就没有回头路了。事实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再也没有回来。有的就倒在嘉陵江边,连姓名也没有留下,如小小一缕云烟,瞬间飘散。革命的艰难,命运的残酷,让人浮想联翩。
再到苍溪,梨花已谢,猕猴桃未到花期。路边只有槐花狂野地盛开,白花花一片一片。那种白,白得炫目,白得让视网膜震颤,就像要昭示什么。
风从嘉陵江边吹来。依然是红军渡,铺天盖地的红色记忆随风而来。只是,片刻的停留,皮毛的文字,对一个宏大的主题而言是很不敬的。于是,朝那些雕像鞠一躬,匆匆赶往下一站。
占地极大的书法主题公园,一个叫贾儒珍的清代乡绅,英雄一样成为主角。我摇摇头,很不情愿地走在队伍的末尾。石级突然从高地上下沉,下到一定高度突然右转,现出一面巨大的石壁,崖上“寻乐书岩”四个颜体大字,像四个中规中矩的老先生站在那里。
一扇门,极厚,极重,东道主带着很是自矜的表情将它打开。
是的,这是一处石窟,兵荒马乱之年老百姓的避难所。几百平方大小,七八个房间,三层,有暗道互通。幽暗的光影里,让人想起冀中平原的地道战。
包括我在内,四川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后裔。
湖广填四川的前提是经过了大屠杀,杀得四川人所剩无几。蒙古军,清军,都杀人如麻。但是最恐怖的还是张献忠。四川许多地方,都经过他一次或者多次的屠城,杀得成都几乎成为空城,成都平原几乎成为无人区。他杀人很讲究,有九大招式,每一次屠杀他都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他对仅有的九大招式很不满足,于是在绵州屠城中就进一步创新,发明了“灌银水”,即用毛边锅将搜刮来的银子熬化,灌入人的嘴巴,将人活活烫死,终于凑了个整数:十大招式。张献忠屠川是川人最惨痛的集体记忆,尖锐的痛感划过漫长的岁月,已经植入基因。
于是,在兵连祸结的时代,避乱自保,成为上至达官贵人、下到乡野草民面临的共同主题。
可以想象,兵荒马乱的年月,当杀人魔王呼啸而至的时候,村民们都会迅速逃进秘密的石窟。当他们收起绳梯,喘息初定,一定有逃脱魔爪的庆幸和轻松。用火镰把桐油灯点亮,环顾左右,有井水,有粮食,有烧柴,甚至连厕所都准备好了,还多少有一点幸福感涌上心头。轻轻扒开绝壁上的窗户,居高临下,看看村里浓烟滚滚,家园毁于一旦,心急如焚。但是,想想小命还在,
种子还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一声叹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的避难所,在中国很多,我老家也有。
如果仅仅停留在这里,我的文字将毫无意义。
“寻乐书岩”,它不是普通的藏身洞。所有的墙壁都刻了字。近两百件作品,近两万字,以隶、楷为主。大字两尺以上,小的核桃大小。作品全部出自当时巴蜀名家,内容全部是四书五经、文史经典、圣人诗文。书法和雕刻,相得益彰。就像土鸡变凤凰,目不识丁的农民成为科学家,它们让一个普通的民防工程,成为一个永不撤展的书法精品展览,一个可以让子子孙孙接受熏陶的文化宝库。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从1840年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粒灯火照耀了三代挥汗如雨的工匠。叮叮当当的锤敲錾凿,夜以继日,响彻半个多世纪。
工程的组织者和出资人都是贾儒珍,当地的一个乡绅。他在买来的两间石窟基础上,扩建了第二层和第三层,并且完成了那些石刻。然后就在里面办起了义学。所办义学不止这里一处,而是七处。因此,需要一个出版机构,刊印先贤圣哲的著作,向社会发行,更主要的是满足七所义学的教材之用。
德高望重,才聚合了众多文化名流;倾其所有,才为后世留下了文化宝藏。
我受到了震撼,震撼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敦煌莫高窟。
贾儒珍不是公务员,没人给他发工资,没有谁给他安排部署,更不会有人天天督查。这工程也绝非政府投资,绝非强行摊派。整个工程都是因为贾儒珍自己理想的牵引、责任的驱使。这里的每一分钱都来自贾儒珍自己的腰包。
敦煌石窟,不过是为了个人的灵魂安放,让我们看到的是虔诚的宗教情结。
贾儒珍把全部身家性命都献给了“寻乐书岩”,与敦煌一样,当然也想流芳百世,相关人的终极问题。但是,他的宗教是中华传统,他的菩萨就是先贤圣哲,他牢记自己血脉的源头是炎黄大帝。
成吉思汗、窝阔台汗、蒙哥汗、努尔哈赤、多尔衮们,以及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们,他们在中华大地上无论怎样折腾,在民间,总有许许多多的贾儒珍们在行动。他们的存在就是黑暗中的一粒灯火,星星一样汇成了文化的银河系。是文化的认同和凝聚,才让中华民族在一次次朝代更替、异族入侵中最终没有亡国灭种,而且这个雪球在几千年时空里越滚越大,甚至连征服者
反被它消化。贾儒珍们不是岳飞、文天祥、史可法,但他们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民族英雄。
贾儒珍说,花无百日红,人无三辈富,家财与其死后埋入地下,不如生时施惠乡人。
一语成谶。后来,贾家果然衰败,贾氏后人连书版也卖了个精光,四散而去。
不过,贾儒珍的子孙们可能因祸得福,如同电影《活着》里的那个福贵——或许,这也是贾儒珍积德所致。
古镇
雨停了,我却依然打着伞。我打伞,是要借助伞的掩护,脱离我所在的团队,抓住天黑之前的机会和这个叫沿口的古镇独处一会儿。因此,听到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我反而加快了脚步,闪进老街。
收起伞,我得意地笑了。
感觉古镇不小。几条街道,大多是两层楼房,可以推断当年的富裕和繁华。不过,现在我所在的这条街,街头空空荡荡,没有行人,没有炊烟,更没有市声嘈杂车水马龙。只有一条石板路,幽深,随意地弯曲,从嘉陵江边的码头爬过来。到了我跟前,它开始上坡了。经过几处石梯的折叠,一拱一拱,爬上了看不见的山顶。站在街心茫然四顾,陌生感夹杂着神秘感,渐浓,渐重,
与暮色一起将我罩住。
街面还是湿漉漉的。青石板碎裂却光滑,在乍现的一抹晚霞里有冷森森的金属光泽。润泽的南方水码头,青苔是少不了的。早先干死的青苔,严格地说是地衣,在这个多雨的暮春,借饱满的水分杀回来了。它们不但收复失地,还疯狂扩张。街上的石板、路边的石墙、石磨、水缸,甚至包括屋顶、老树干,都被喷涂了一层暗绿,让老街像镀了青铜,显得更老,更古,更神秘,更有历史的质感。
沿一条临溪小街一路走去。十室九空,一把把锈蚀的挂锁如才出土的文物。许多处废墟,许多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偶尔一处房子还有人居住,但无须在门边偷窥,白炽灯泡,也可能是油灯,微弱的光芒从筛子一样的墙壁泄漏,里面生存的简陋、寒碜、尴尬和无奈,已经暴露无遗。原因不明,但是可以肯定,他们都是行走在社会边缘的人们,不得不留守这里,与日益凋敝的老街同呼吸共命运。他们及其生活,像是些没有被妥善收藏的隔世标本。
转过一个街角,一幢高敞的老屋,开裂的木门在风中轻轻地一开一合,似乎主人刚刚回家,或者,才刚刚出门。轻叩,再推开,一股湿气伴着霉味和土腥气扑面而来。借着屋顶窟窿漏下的天光,依稀看见墙角一泓积水,几朵粉色蘑菇,童话一样绽放。
突然,几声咳嗽声响起。很轻,很苍老。回头,在门缝一看,对面楼上一个黑衣老妇,表情怪异的脸在黑洞洞的窗口倏忽出现,又迅速隐去。
我是相信这里是不存在什么鬼魅的。但是,也是寂寥的夜晚,也是杂草丛生的老屋和废墟。沧桑之美,荒芜之美,美得不那么真实。反倒是阴气很浓,很重,令人心里发虚。迅速跨出门来,向灯火稠密的方向紧走,好远了都还觉得背上凉飕飕的,生怕后面有一双手伸过来。
古镇的兴起与当年蒙古大军攻打钓鱼城有关。蒙哥汗御驾亲征,顺嘉陵江而下。他见这里水势平缓,静水流深,距钓鱼城不过百里之遥,顺理成章地就把它作为后勤补给基地。于是,武胜县——以武力制胜,沿口镇——沿江的重要口岸,信手拈来的地名,太符合征服者蒙哥汗的口味。
一段宏大的历史,选择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地方。
钓鱼城之战之后,沿口作为一个繁华的水码头,在嘉陵江沿岸尽人皆知。历经七百多年,都是重要的物资集散中心。但是,改革开放之后,虽然有过机动船、小火轮带来的短暂繁荣,但是随着陆路交通的大发展,水运迅速被陆运所取代。在历史老人的视角看下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水运戛然而止。码头的好日子走到了尽头,被码头养着的古镇,也就走到了尽头。
达•芬奇曾经目睹一位百岁老人的无疾而终,也目睹了对那位老人的解剖。解剖发现,老人的死是因为器官的全面衰竭,而器官的衰竭是因为供血系统的衰竭。
古镇,有点像那位高寿的老人。
听说了将有巨资开发古镇的消息。我毫不怀疑资本的力量,技术的力量。很可能,几年之后的沿口将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但是,就像现在几乎所有的古镇那样,那时,人们看到的沿口,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沿口。
真正意义上的古镇,只能存活于另外的时代。
就像远去的繁体字、文言文。
一个人的合川
老家有条梓江,它是涪江的支流。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嘉陵江是长江的支流。最后,海纳百川。这很像一个国家的权力体系,从基层到中央,逐级而上,等级分明,秩序井然。
河流总是把人引向远方。
那时我读小学,每天都要从梓江渡到对岸上学。等渡船的间歇,我常常在河边发呆,使劲地想象河的另一端长什么模样。
但是,我的想象常常在合川打住。因为它在嘉陵江边,是涪江的终点。
复杂的水系里,县城而外,我也只知道一个合川。
每当尿床,老妈揭开被子时总会嚷一声,呵呀,昨晚上这泡尿冲到合川去喽。
天天要用几次火柴。点灯,生火做饭。火柴嗤拉一声,印着三江汇流图和“合川火柴厂”字样的火柴盒,就像一个熟人面孔,一次又一次,在火光里一闪而过。
1978年秋天,阴雨连绵。我提着父亲用过的竹编箱子,搭顺风车去合川,
然后经重庆去万县师专上学。
一辆到合川拉煤的东风卡车,将我卸在了码头边。我高考成绩不错,也许是父亲的出身问题拖累,录取的却是此前已被我归于最烂一类的学校。很不情愿,却不得不去。这就像棒打鸳鸯,然后被迫去和一个最不喜欢的女人结婚。本来就晕车,心情与天气一样糟,就一路呕吐,吐完梓江,又吐完涪江。全部的乡愁,现在都留在了路上。
合川版的涪江,比绵阳或者射洪的涪江整整大了一号。两岸密密麻麻泊满各种各样的船。从渔舟、舢板、小货船,到趸船、驳船、机动船、小火轮,让我对涪江所投奔的合川不得不服气。
一只船因为臭气熏天而让我多看了它几眼。这船的甲板上没有任何货物,只有粪桶、粪勺之类堆在船篷外面一角。蛆虫在船身乱爬,偶尔有一只落入水中,引来鱼儿争抢。
我突然想起,那个杀害少年英雄刘文学的地主王荣学,就曾经是在粪船上摸爬滚打的掏粪工。
两个合川人,还是乡邻。一个是阶级斗争土壤里长出来的“红苗子”,对地主的仇恨深入骨髓;一个是旧社会过来的“黑五类”,是政治运动和阶级斗争的惊弓之鸟。一个太积极,太革命,太有斗争精神;一个太穷,太贪小利,有旧时农民的劣根性。两个人从两个极端对撞过来,没有退路,势不两立,无法妥协。于是,不过是几捧海椒,竟成你死我活,给两个人都引来
杀身之祸。
刘文学和王荣学,从识字之初就被反复说叨的故事,其发生地当然也让我刮目相看。事实上,合川也比我们射洪繁华许多。离开这个叫“鸭嘴”的码头,进城,一条石板老街热闹非凡。弹花匠在弹棉花,补锅匠在给铝锅换锅底,皮匠在用楦头为鞋子定型。印象深刻的是收荒匠。他一路吆喝:有破铜烂铁——找来卖钱!有废书废报——找来卖钱!有打不响的鸟枪——嫁不脱的婆娘——找来卖钱!人消失好久了,他尖锐的声音还在城里回荡。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在白塔下的街边吃面——炸酱面。穿绿色灯芯绒衣服的面店女老板,年轻,且容貌姣好。听说我是大学新生,很羡慕,说自己妹妹差了五分没有考上,大哭了好几次,至今还不愿出门呢。说着,又向我碗里添了一勺肉臊。
端着碗面,看涪江就在面前流淌。流到合川的涪江还是涪江,我丝毫没有觉得生分。它从李白的青莲场流来,从我的出生地金华镇流来,从陈子昂长眠的龙宝山下流来。它依然像一个乡亲,让我在他乡的合川老乡见老乡。
第二天,我在鸭嘴码头上了红卫号小客轮。轮船在嘉陵江上突突地吐着黑烟,向重庆驶去。
行前,母亲正重病住院。同病室有一个巫婆一样的老太太,包着黑色丝帕,耳边飘摇着一簇银发,有几分道骨仙风。她盯着我看了一阵,对母亲说,你这个儿子要走很远的路,越远,越有出息。
这次到合川已经够远了。到重庆顺流而下到万县,更远,还有一天的路程。
合川越来越远,我心渐渐释然。
万县被我视为第二故乡,它也是我生活的最远点。不过,师专毕业,分配江津,再调绵阳——几乎就在家门口工作。终于没有能够走远,遂成我碌碌无为的一个借口。
此是后话。
猴年暮春,我再次来合川。
官方的接待晚餐之后,几个川渝作家相约,聚于老码头。雨下得没完没了,茶馆酒肆早早地打烊。夜色与雨幕还模糊了一切景物。现代化的码头,打造过的老街乃至这个时代,在这个雨夜里都变得虚无。只有这个老菜馆灯火通明,真实地存在。并且,四十五度的“钓鱼城”,让它像微醺的文人一样兴奋。
当然有菜。主菜是一条不小的鱼,据说来自涪江。鱼像是睡着了。盘子是豪华大床,身上铺了层刘文学保卫过的那种红辣椒,像喜气洋洋的红花被子。大家天南海北,侃侃而谈,感觉像在成都,在重庆,却忽略了合川和它的这一条鱼。
出门,雨小了。这时,我看到了披挂了灯光的白塔,像一支笔插在合川的高地上。这座早就脱胎换骨,让我完全失去方向感的城市,因为白塔,我终于确信自己回到了三十九年前的原点。
它像是那年我在彷徨中插下的一个路标。
大将
战争是毁灭的机器。
它毁灭的是无数的生命、无数的家庭,甚至一个种族、一个国家、一种文明。就像绞肉机绞肉,碎纸机碎纸。
战争的主角,是掌握战争机器的统帅们。成千上万的苍生,性命就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故事与蒙哥汗和忽必烈有关。
他们是名将,战神,蒙古大军统帅,蒙古帝国大汗。他们的铁骑横扫欧洲,差一点毁掉基督教文明,挣得“上帝之鞭”威名。他们是为战争而生的军事天才,也是杀人如草芥的冷血屠夫,在世界大屠杀的排行榜上位居前列。
先说蒙哥汗。他是拖雷之子,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之兄,继窝阔台之后成为蒙古帝国大汗。他灭金不久,又御驾亲征,开启灭宋之战。他的策略是主攻四川,然后顺长江而下直取临安。
他起初势如破竹,包括成都在内的大部分州县都被他迅速攻占。现在,他要拿下重庆了。
嘉陵江和涪江汇合处的钓鱼城,三面环水,周遭绝壁,是宋军精心构筑的要塞之一,是重庆的北面屏障。
蒙哥汗气吞山河如虎,准备大脚踹门。
一边是威震全球的战神蒙古大汗蒙哥,以及由他亲自率领的十万雄师;一方是宋军守将王坚,名气不大,守卫的是孤立无援的弹丸之地。
看起来,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胜负毫无悬念。
但是尘埃落定之前,没有人预测到结局。
蒙古大军把钓鱼城铁桶般围住。蒙哥汗派人招降,王坚杀了来使,不给蒙哥汗任何幻想,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将近半年潮水般的进攻,双方死伤惨重,战局陷入胶着。王坚亲率敢死队夜袭蒙哥汗大帐,斩首行动虽然功亏一篑,但是刀尖距蒙哥汗仅几步之遥,惊出他一身冷汗。蒙哥汗毛了,下令猛攻,亲自擂鼓,鼓声响彻嘉陵江两岸。最后,他鼓槌一扔,干脆爬上才搭起的瞭望台,窥宋营虚实。王坚发现对方异动,令士兵以抛石机攻击,将蒙哥汗打翻在地。蒙哥汗还在养伤,王坚从钓鱼城上抛给蒙哥汗两条二三十斤重的大鱼和数百个饼子,并附上纸条,说我有的是粮食,城内天池还有这等大鱼可捞,兵强马壮,我陪你再玩十年吧。
伤病加羞辱,令“上帝之鞭”折于钓鱼城下。遗恨太多,太大,蒙哥汗唯有遗诏后人,日后攻破钓鱼城,必屠城雪恨。
蒙哥汗之死,让这次灭宋之战半途而废。大汗宝座悬空,后方大乱,各路大军都调转马头,回国抢夺大位,无意中也解了欧洲和北非之围,从而改写了世界历史。
王坚,大智大勇,一战而名垂青史,乃大将也。
1279年的春天来到钓鱼城。
王坚奉调入朝,接替他的是副手张珏;张珏被派去镇守重庆后,接力棒就传到了王立手上。王立原是张珏部下一员悍将,足智多谋,身经百战,周边重要的大战他几乎都没有缺席,战功赫赫。不久前的泸州之战,他身为主将,斩蒙古军守将熊耳于马下。
王立,他与任何一位前任相比都毫不逊色。
钓鱼城内,四个天池、几十处水井还在,加工作坊、兵器工厂还在,城墙、城门和一切防卫工程设施都完好无损,似乎和以前一样固若金汤。事实上,他已经打退了蒙古大军的无数次进攻,战绩骄人。
但是,他的处境,与他的前任们已经迥然有别。尤其是,当1279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与朝廷方面失联三年。重庆已经失守,老上司张珏被俘自尽,钓鱼城已经是南宋扎在中国土地上唯一的一枚钉子。
可怕的还是内部。战乱中为寻求“国军”的庇护,大量难民拥入钓鱼城。王立心软,不像王坚和张珏只是选择性放人进来,他几乎是来者不拒。2.5平方千米的山地,可耕地的出产最多只能养活两千人,现在却有十几万人挤在这里,成为他兜不住的包袱。连续两年大旱,更是雪上加霜。饥寒交迫,难民中已经出现易子而食。虽然他的人马还在英勇抵抗,但是军粮即将断绝,
仅此一条,就可能让钓鱼城不战而败。
而元军,没有了任何后顾之忧,耐心地围而困之。他们看到果实已经熟透,随时可能落下。
当然,元军并没有闲着。负责攻取钓鱼城的东川军统帅汪良臣,他的哥哥汪德臣几乎和蒙哥汗同时战死在钓鱼城下,他的部队在与王立的血战中也大量损兵折将。现在,他磨刀霍霍,时刻准备屠城,就像蒙古军在成都、泸州和不久前的重庆那样。当然,在他眼里,对钓鱼城的屠城将有更大的合法性,甚至是神圣性——执行元宪宗皇帝或者说蒙哥大汗的遗诏。
王立已经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他从十八岁当兵来到钓鱼城那天起,就知道军人就是在战场上以命相搏的人,要么杀死敌人,要么被敌人杀死。现在,他终于要摘取他人生最后的果实了。战死沙场,干脆利落、洒脱极致的英雄主义。他甚至看到了若干年后,他站在忠义祠缭绕的香烟里,全身披挂,手执利剑。虽然那不过是泥塑,或者石雕,但依然威风凛凛。
尽忠报国。国家的全部就是朝廷,是皇帝。但是,元朝早就建立,而他要尽忠的对象大宋皇帝陛下在哪里?
他不知道南宋已经灭亡,但是他知道,临安早就是扶不上墙的一摊烂泥。皇帝是傀儡,大权在握的贾似道之流,贪婪,愚蠢,卑鄙,贪生怕死,残害忠良,连王坚也被他们害死。想到王坚,他如梦方醒: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保卫的不过是一批醉生梦死的坏蛋和废物;前线尸横遍野,寸土必争,而临安的权贵们,只要能让他们寻欢作乐,随时可以割地称臣,哪里还顾得上数百万黎
民百姓的死活!
他可以一死了之。但是,城里十几万百姓,他们的生命难道就没有尊严,只能伸出脖子等待屠刀吗?
战争背景下,英雄与美人是一对绝配。被战争紧绷的神经,似乎需要美人的纤纤素手来轻抚。范蠡与西施,项羽与虞姬,吕布与貂蝉。本朝名将韩世忠,身边也有一个梁红玉。
王立身边也有一个绝色女子,蕙质兰心,气质不凡。在泸州,他杀进敌营时,乱军中见她楚楚可怜,且面相非同凡俗,就动了恻隐之心,带在身边作为“义妹”。
王立像很多古代英雄一样,怜香惜玉,喜欢美人。或者说,他既铁血,也柔肠。
身边关系暧昧的“义妹”,其实就是那个蒙古大军泸州守将熊耳的夫人。她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就是时任西川行枢密院副使、坐镇成都的李德辉。并且,他们关系亲密,曾经,李德辉穿的鞋子都是她做的。
痛苦的决断,是“义妹”帮他做出的。她说动王立写下降书,自己再做了一双鞋,附上自己的亲笔信,秘密捎给了李德辉。
这时的元朝皇帝是忽必烈。他已经统一了中国,他需要的是社会安定,收买人心。同时,他是蒙哥汗战死钓鱼城的最大受益者,他才不在乎什么蒙哥汗遗诏。他接受了李德辉的建议,同意王立率十几万军民投降。并且对王立提出的条件照单全收:不降旗,不收兵器,不改县志。
于是,坚守了三十六年的钓鱼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终于全身而退。
东川军不得不收起高举的屠刀。
关于王立,叛徒,还是英雄?七百多年来一直争论不休。
说他叛徒的,主要是程朱理学的卫道士们,因为他没有为朝廷殉葬;而当地的普罗大众,都异口同声地敬他为英雄,因为他牺牲了个人名节,却从屠刀下拯救了十几万军民。
王立虽是“朝廷军”,但更应该是老百姓的子弟兵,保卫百姓才是天职。在十几万生命面前,个人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
和王坚一样,王立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