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是新的,花是新的,枝叶是新的,流水是新的,它们刚从冬日诞生,刚在枝头萌动,但已经格外有力,可以唤醒一切,似乎整个世界都可以乘之而高翔。我们乘着这样的浩荡春风,前往清流镇。

汽车拐离高速公路,拐离城市的繁华,就进入一条蜿蜒的“美的旅途”。田地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律种着庄稼,而是像诗篇一样,进行了重新书写,多以菜蔬、瓜果等经济作物为主。越靠近清流,花就越多,风景也越秀美。

清流其实是由绿色和花堆砌起来的,像大海由水组成。

我们在绿色的海水中穿行。只是这海水中游动的不是海鱼,而是各色花朵,其中梨花最多。

新春的阳光停留在叶片上,都在对花和果实起作用,让万物都有了光亮。

你不得不说,那是神性的光亮。

村落安静地隐在绿海之中。熠熠生辉,有一种浴火而生的美。农舍有散落的,也有聚集在一起的——这样似乎更便于乡亲们交谈、互爱和互助。文创已经到达这里,还有那些为了乡村文化建设的人,在这里建立了雅致的图书馆。特别令我感兴趣的是,这里的民居可以流转,如果这样,倒可以发动作家和艺术家来这里,使这里成为一个“文学小镇”。

鱼在水里自由游动,鸟儿在天空优美地飞翔,人们都在辛勤劳作——农民在田地里忙碌,领导们在想着怎么让清流发展得更好,孩子们在教室里上课。

大地的再生力和对新事物的接受力是一样的。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佩服大地的伟大,也不得不同时佩服人类从伟大的大地那里获取的力量和经验。

美喜欢躲藏起来。我们抵达不久,天下起小雨,清流躲在雨中——就像一位因怀春而嗜睡的少女,卧在闺阁,梦境美妙。

雨是那种缠绵悱恻的蜀的春雨,飘逸、无声、轻柔,带着雨水的亮度,因其清凉,落在身上的一丝一缕都能感觉,像初恋时的吻一样难忘。

尚具传统样式的民居浸在烟雨之中,缥缈而神秘——使清流的诗意更为充分、婉约,使这里恍若仙境。

有江的地方,雨是最好的装点,它使青白江鲜活起来。雨和江使清流更加完美——一种具有令人心情平静的美,快乐而洁净的美,安宁的美。

“一条小溪在它那深深的河床上歌唱”,雨以及雨中的万物也在歌唱。树叶已变成更新,屋顶如墨、竹子青翠、百花欲开……在这里,我看到了风景的闪光。与这样的风景交往,足以使人得到永生。

清流最宜在这样的春光中来游。

我羡慕能生活在这里的人,羡慕他们能沐浴万物之美,羡慕这里的淳朴乡风。

这样一个小地方,却具有庞大之城的一切要素。这让我想起了H·海涅的诗,“星星,在不断长大,/满心喜悦地开始发光/终于,像太阳一样大/在天空各处漫游。”

所以说,清流有两个世界:现存可见的一切,以及隐藏在每个人记忆乃至传说中的部分。它因此具有无限性。

我就曾与“清流”产生过关系。在1988年读高中时,我曾和同学曾和平一起创办过一家中学生文学社,办了一份内部报刊,开始是油印杂志,后来改为八开四版的报纸,名字就叫“清流”。那份报纸是当时四川省第一份由中学生编印的铅印报纸,为此,我们曾风光一时。当时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是因为在我读书的清江镇边,有一条清江河,江边的岩石上刻有杜甫的诗句“清江一曲抱村流”字大如斗,曾和平取首尾二字,而成报名。我任主编。后来就隐隐地把“清流”作为一种理想,希望世多清流,而少污浊脏秽,这种朦胧的追求直到我入伍从戎,这份报纸停刊后,还在涤荡我的内心。之后,便对“清流”这个词有了特殊的情感。

加之这次来的是艾芜的故乡,就更有一份向往和尊崇。我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件事对我影响重大。那就是阅读了先后艾芜的《南行记》,当时书少,山乡更是难得遇见,那本书是我用十分珍贵的一角钱——对贫穷的我来说,那也算是一笔财富——租来的。书页污脏,像油渣一样,不知被多少人翻过。读完之后,很向往他的流浪生涯,深为他作为一个作家的勇气而叹服。正是那本书,激起了我对远方的向往,并有了一个真正的梦想,就是要当一个作家。

我后来也去过很多边荒之地——还特意去过他当年走过的、除了缅甸之外的好多地方。我的写作更多的是希望像艾芜先生致敬。

可能是因了这种缘分,我对清流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在清流,我还想起我读过辜鸿铭先生的《清流传》。辜老先生的形象一直难忘。拄着拐杖,扎着小辫子的老先生,不仅和北大教授的头衔、甚至和整个时代都格格不人。自清末以来,辜鸿铭以他独特的洋出身,成为这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里的大明星。他号称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葡萄牙、马来西亚等9种语言,得了13个博士学位,前无古人,恐也后无来者。最令我震撼的是,老先生所见所闻、所学所知,从来都和中华文化不同,但他终其一生,都在不遗余力地捍卫中华传统文化。他也因此有了“清末的清流”以及“怪杰”之誉。当年的洋人都知道一句话:“到北京宁可不看三大殿,也不能不看辜鸿铭。

晚清朝野,沉沉暮气,朝气甚少,暮气沉沉者如行厅走肉,偶有朝气者也大为南辕北辙之辈。真正有见识的可谓风毛麟角,且不为时人所容。郭嵩焘是位真正的士大夫,作为外交官饱览欧洲文明之后,不由感慨:“孔孟欺我也。”他见过世面、有思想、说真话,本应是国之骄傲,却被辱为汉奸国贼,狼狈而死。

辜鸿铭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贯通中西,融合孔孟,识见自然远超郭嵩焘。但他的境遇或者说命运还是颇为不堪的。他游遍欧陆,对其了解甚深,却不被大清重视,只能做张之洞的师爷;他真正认识了中华文明的伟大,但意识过于超前,身处乱世,无几人能理解他一生的学术成就;他心高气傲,才华横溢,但面对外国势力却无可奈何,只能逞口舌之快;他对中国文化感情深厚,却无法实践孔子“其不善者则改之”的道理。辜老先生为他即将失去的时代辩驳,而那个时代却并不理他。因此有人评价说,“辜鸿铭狂放的姿态,是他带泪的表演,是以狂放来保护强烈的自尊”。

沧海桑田,辜老先生的时代已然远去。我如果不是到清流来,我也很少会想起他和他撰写的《清流》。

对一个地方的向往,在于你不仅能从那里发现美,还能发现与自身经历相关的东西。只有这样,它才会让你流连、想念,不断再去。

清流无疑是这样一个地方。

是的,清流本身就是一首对大地的赞美诗。它扩展了我们对山水的理解。田野、河流、田畴、满枝的花朵,在明亮而清晰的色彩里鸣响。一切的一切都蕴含在它永远的宁静里,融合在山影、田地、树木、桥、天空和流水里。这一切是一个整体。呼应窗、炊烟、门廊、飞檐、鸟鸣、白鹭的飞翔。在这里,我的感受不是物质的,而“是一个伟大的现存的真实”。

这的确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风景。透过春色,我似乎看到了晴朗的夜晚:弦月在天,星空璀璨,清流被洒满清辉,灯光在江水里变形,整个清流镇成为一座小岛,漂浮在月色之上。

清流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作为一方山水,它似乎不属于尘世。它本身如这春色,是升腾的,从地上升发,成为变幻的云,又落到地上,成为泥土的福祉。如是轮回,成为一方小天堂,一处隐秘的仙境。它在永不停歇地缓慢生长,从而变得无限辽远。这里的万物虽然赓续了千万年,但在我们的眼光中,它还太过新鲜。这使我想起里尔克说的那句话,“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

无论如何,清流已作为一个美梦,一个伊甸园,在我的意识里扎根,使我自身也作为清流之美的一部分,在那里繁茂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