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清流的时候,正是川西平原最好的季节,阳春3月,空气微凉温润,油菜花开得正旺。也许刚刚下过小雨,或者雨还在下着,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风也若有若无地吹着,树梢和竹叶都没有动静,脸上却能感到丝丝的凉意和吹拂。这股温柔的力量拂过油菜花开放的田野,大片大片的明黄立刻暗香浮动起来,让人感到大地深处由衷的诗意。
清流是“流浪文豪”艾芜的故乡,位于成都北部的新都区。清流是新都著名的古镇之一,建制于宋代,在艾芜的作品中被称为“清流场”。现在的清流乡间,还依稀保留着作家笔下的田园风光,菜花遍地,庄稼生长,路边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伴着清白江日夜不息的流涌、一派天然野趣。
虽然艾芜自青年就离开了故乡,但他对故乡的一切充满了怀念,在南行的艰难困顿中,在人生的茫然彷徨中,在激越的希望中,故乡是艾芜心中和笔下最沉静、最踏实、最眷恋的底色。艾芜笔下的清流镇像岁月静好的世外桃源:“沿路都是开了菜花的菜田,这是川西平原内冬季的主要农产物。嫩黄色的繁花简直像把广大的土地装饰成了一片黄金的世界。花上成群的蜜蜂,一面勤勤恳恳地采蜜,一面嘤嘤嗡嗡地唱歌,太阳暖洋洋的。蓝色的天空像是抹上一层薄薄的脂粉,看来没有秋天那么明净,但却显得有些艳丽,远处拥有竹林的村庄,含着淡淡的烟霭,仿佛一幅幅着色的图画。这是春天最好的时节。”“渐渐屋边长的南瓜,牵起藤子,爬上茅檐。渐渐门前的麦子,抽出毛穗,变成了可爱的金黄。渐渐沟旁的禾苗,茂盛滋生,长成一片的青绿。渐渐屋后的橘树,开花发叶,挂起红红的果实。渐渐有鸡的影子,在向日葵底下,啄食野草的籽粒。渐渐有羊子的叫声,响在田野里面,和鸟儿的唱歌,一道传了过来。”
因为艾芜在国内外文学界的影响,当地政府在艾芜幼时生活的地方修建了纪念馆。我们到时还没有彻底完工,各处还在修缮着,但能看出基本模样和规划。纪念馆占地很大,像一个小型的主题公园。印象中分两个主要部分,一个是按照川西农居的样貌复原的故居小院,一处是独立一处、两三层高的新建展览馆。我们先进了翻新的故居:院子不大,像个普通人家的方正小院,印象最深的是进门之后左边的几棵修长参天的大树,听说那是当年留下的老树。靠近主屋前的空地中间,伫立着一尊汉白玉的艾芜头像,雕工细腻、刀法有力,表现了作家经历风雨的神韵。雕塑旁边的空地和屋脚处,摆满了木工用的木床、木板和各种工具,几个工人在各自忙碌着,见有人进来,抬头望一眼,又接着做手中的活计。
纪念馆不远处是乌木泉。乌木泉因泉水而得名,水的旁边竖着一根乌木,就是在艾芜的记忆中一直被称作“乌木沱”的地方。虽然附近都是当地政府开发的文创基地,但是难得的是保留着浓郁的天然野趣,从一个主题到另一个主题需要穿过大片的稻田、菜园和油菜花田,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梨树园。这时正是梨花节,花田里、田埂上穿梭着欣赏的游人。梨花却并不繁茂,可能梨树的树龄还没有几年,都不高,枝头开着雪白娇嫩的花,一株一株矗立在田间,像一个一个羞涩的小姑娘。梨园中间穿插着大片油菜田,油菜花是金黄的,田埂和路边各种寂寞盛开的小花,粉的白的紫的。远处竹林边上,偶尔还能看到几株桃树,是那种未经改良的传统的桃树,深浅浓淡的绿叶间点缀着疏朗俏皮的粉色花朵,让人想到“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意趣。
这样的清流镇,仿佛与艾芜笔下的家乡相差不大,当游人退去、夜晚降临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萤火虫的光,听到蟋蟀的叫声吧。
但是这些诗意的田园牧歌,并不能让艾芜满足,他天性中仿佛就有自由的灵魂,对外面世界充满了向往。艾芜的流浪是主动选择的流浪,他要去外面的世界过不同的生活。这些静美生趣的文字几乎都是他在流浪途中、离开家乡之后写的,也许,正如贾樟柯在一次采访中说的:“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
艾芜原名汤道耕,从字面即可看到家人对他寄予传统、稳妥的“耕读传家”的希望,但是他恰恰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路。后来,他在胡适新文化思想的影响下,把名字也改成了“艾芜”。他在《我的幼年时代》里,曾写过一篇“魏小儿西天问佛”的民间传说,在那时,他就显露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他小小的年纪,竟能孤独地西行,常常把我幼稚的想象带得很远。家乡没有山.无论瞭望到哪里,都是天空和地乎线连接在一道的。我想,天的边缘,既是接在地平线上,那我们一直走去,不是可以走上天吗?”“我想起魏小儿曾经那么小就敢一个人走到西天去,为啥子我不可以去呢?”
20世纪20年代,五四运动的新文化思潮已经影响到这个边地小城,艾芜在同伴和前辈身上也领略到了躁动。他多次提到一位接受了新文化思潮的、名叫“刘作宾”的亲戚,称其是对自己命运思想影响最大的人。后来,年轻的艾芜在思想上已经开始寻找新的出路,生活中又遇到被父亲逼婚、母亲故去等打击伤痛,他决定南行,真的用双脚,一个人走到了“天边”。
1925年至1931年,艾芜从家乡清流镇起步,用双脚开始了流浪,并一路决绝地走了下去,一直走到缅甸。在这途中,艾芜选择了一条艰难而又古老的险路,经四川、云南、缅甸等地,跨越了“哑瘴须臾不可救药”的怒江、艰险奇绝的金沙江,穿越了瘴气杀人的克钦山、毛草地,穿越了荒凉、贫瘠的彝族聚居地,见过飘着鸦片烟的小店、八莫的异国风情、美丽大方的摆夷姑娘,提着大刀赶路的大汉、神秘气质的印度女人,洋修女、土官、偷马贼、鸦片烟贩子、英国官员、拐卖妇女的骗子,等等。为了生存下去,艾芜做过杂役、教员、流浪汉,曾经山穷水尽,最终卖了仅有的一双草鞋度日。
艾芜做这样的选择,开始也许是一时冲动,但是决意走下去,经历六年的困苦折磨,应该是一种类似于苦行僧的修炼吧,就是要通过肉体的痛苦来悟道和修行。饥饿、寒冷、疼痛、孤寂,在某种时候的确能在精神和思想上更沉静和升华。前几天在李修文《山河袈裟》里看到类似的经验,那是他流浪到甘肃青海一带、在一个孤寂月夜生发的感触,或许与艾芜在南疆的心境是相似的,是对生命之苦的主动体验。“离窘迫如此之近,离徒劳如此之近,但是所谓宿命,并非只是躲闪和顺受,它也可能是抵挡和奔涌,唯有荒棘与繁花同生,方能算作是有血有肉的宿命,若不如此,便不值一顾。”
所以,在艾芜的作品中,虽然充满了饥饿、疾病、酷热、寒冷、孤寂等描写,但他却从不绝望,更不会停止脚步,多少次绝处逢生的间隙中还能看到人的善意,看到南国的美好。“成天只与饥饿做了朋友,在各街各巷寂寞的巡游”“坦然接受着一个劳动者在旧社会里所能遭到的一切苦难”“每一条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个细胞内,都燃烧着一个原始的单纯的念头:我要活下去!……强烈地想着:至少我得坚持到明天,看见鲜明的太阳,晴美的天空。”“这时正是 1927 年春末,前夜在腾越城外息店,被窝厚厚的,还感到寒冷,而来到干崖土司管辖的傣族坝子,天气却像五六月一般炎热。头上的天空,蓝闪闪的,面前的原野,迷蒙着热雾。我知道我已经走进热带了。从云南流入缅甸的大盈江,通过原野,有时近在路边,可以望见浩浩的青碧江流,有时绕到远处去了,连隐约的江声,也不大听得见。原野两边,排着雄大的山峰……”(艾芜《我的旅伴》)
这一路上,他与那些赶马人、偷马贼、鸦片私贩朝夕相处,在小客店肮脏的油灯下、在山间浓密的林荫下,他总是见逢插针地看书写作,把拴着细麻绳的墨水瓶吊在脖子上,将纸铺在膝盖上,也要不停地思考、记录、写作。1931年艾芜结束了流浪回到上海,遇到同乡沙汀,两人一同给鲁迅先生去信,请教有关小说创作问题。没想到,当年的12月25日,鲁迅先生居然回信了。这次回信对艾芜和沙汀的命运具有根本性的影响。1932年,艾芜加入左联,自此开始自觉的文学创作。他把自己的传奇经历和奇异见闻写入作品,出版了《南国之夜》《南行记》《漂泊杂记》等作品,被鲁迅称之为“最优秀的左翼作家之一”。
艾芜非常热爱自己用双脚走过的地方,曾说:“南行过的地方,一回忆起来,就历历在目,遇见的人和事,还火热地留在我心里。”“我始终以为南行是我的大学,接受了许多社会教育和人生哲学(《南行记》第一篇的标题就是《人生哲学第一课》)”。
艾芜南行到云南时,曾写过一句“看到家乡杨状元题写名字的泉水”,这杨状元,就是明朝的杨慎,与《永乐大典》总编撰解缙、诗书画全才徐渭并称“明朝三才子”,并因其著述最多、才情最高被誉为三才子之首。今人对杨慎的熟知,多来自《三国演义》的开篇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首词不仅是对三国乱世的描述,更是作者对自身命运的抒怀。
杨慎,字升庵,新都人。出身名门,自幼聪慧过人,是明代四川地区唯一的状元。入仕较早,曾为明朝两位皇帝明武宗朱厚照、明世宗朱厚熜服务,官至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即给皇帝写传和给皇帝上课。但他禀性刚直,遇到任何不平事都敢明言直谏,做人为官的标准是儒家理想的人君人臣。所以在他为政期间,多次批评两世皇帝,从个人行为到治国理政,几乎天天进谏,最后因为“大礼议”案被贬云南。简绍芳《升庵年谱》记载:“甲申七月,两上议大礼疏,嗣复跪门哭谏。中元日下狱,十七日廷杖之,二十七日复杖之,毙而复苏,谪戍云南永昌卫……”,32年后困死于此。
从地理位置和乡间文化上,艾芜和杨慎是名副其实的同乡。常理上说,幼时的艾芜在日间生活和开蒙读书的时候,估计常能听到与杨慎相关的旧闻与史料,对其性情为人、著述学说、命运辗转等,应当比较了解。两个同乡,虽然生活时代相差几百年,但是他们的人生轨迹却颇为相似,都是年少离家并飘泊南国,都是离开了故园、常在天涯。只不过,同样是经历荒芜、困寂的境遇,一个是被动流放,一个则是主动流浪。
当艾芜历经万难一路流浪到杨慎的贬谪地时,好像并没有表现出他乡遇旧的亲近与感慨,只是简单地记录了一句话,也许是对杨慎的儒家忠君思想并不认同吧。
回归到当时的社会,新文化思潮成为精神主流,全中国都急切地想要摆脱已经沿袭了几千年的思想理念与生活方式,艾芜等新青年要追求的,正是与杨慎等恪守的旧规矩、旧标准完全相悖的自由、自主。而艾芜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之一,就包含着对旧式婚姻的抗争。也许在艾芜看来,家乡的才子杨慎,虽然因直谏皇帝而遭贬谪,但是根本上还是希望皇帝变好、稳固朝廷统治;哪怕流放边地,也仅仅是感慨世事无常,并没有真的摆脱什么。
其实,在传统文人价值体系中,杨慎和艾芜分别是两种知识分子的典型,一个人世做官立德立言,儒生救国,最高理想是居庙堂之高,闲暇时怀江湖之远。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有许多这样的典型,如张载,曾国藩等,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另一个表面远离主流,流浪为生,成为远江湖的自由知识分子代表,如庄子、竹林七贤、徐谓等,表面上不关心世事,内心里仍在牵念国家和使命。李白,最著名的浪漫派诗人,整个山林都是他的想象,但是,他最终的目的,仍然是为国效力,被皇帝认可。艾芜,一心关注新文化运动,在抗日战争开始的时候,甚至感受到了一番乱世英雄的豪情:“抗日战争的到来,已经吸住了我们全部的热忱,个人方面的牺牲,正如失掉一些小小的爱物而已”,却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