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要有光
一个小男孩站在小巷子里,双手叉着腰,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男孩的眼睛很亮,橘色的上衣更亮,脚下是古老的石板路,两边是灰的瓦、青的砖。巷子一直朝深处延伸,尽头处是天空,蓝的。
这是位于嘉陵江边武胜县的沿口古镇。这个古镇建于宋代,是个千年古镇。在这样的古镇,小男孩对于我这样远道而来、一身风尘的背包客应该并不陌生。但是他的眼里,仍然是好奇是探寻。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经济大潮席卷华夏,一时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商贾云集的大都市,还是偏安一隅的小村镇,概莫能外。古人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如今,隐居山野、回归田园,已成奢侈之念了。近些年来,年轻人大都去城里打工,飞速的城市化进程让村镇变得安静下来,小村小镇里大都是老弱病残。嘉陵江边的这个小镇也不例外。
一千多年前,正是因为有江,才能在此处结成港口,商船停泊,成为著名的水运码头。想那时,沿口镇该是何等的热闹繁华!那个时候的孩子们,一定见惯了各地来客,他们的眼里,一定不是好奇,而是热望吧。
好在这江水千百年来一直不停息地流着。在沿口镇的下头,嘉陵江水流至合川,在那里,也有一个千年古镇——涞滩镇。同样是青石板路、灰瓦,还有两边整齐的菩提树。同样,涞滩镇也始建于宋朝,也是同样的原因成了当年热闹的集镇。同样,涞滩古镇的年轻人也大都走出了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土地,到城里去寻梦。几年前的一天晚上,我住在涞滩古镇时,夜静得吓人,住在镇东头能够听得镇西头的狗叫声。我对着手表,清楚地记着,远处的一个小孩子哭了四分零八秒。
所不同的是,涞滩镇经过这几年的开发,又热闹了起来。这次去涞滩的时候,发现街上的行人多了,有的地方居然还有些拥挤,商铺也开满了街两边。小摊上摆着香脆椒、涞滩阴米、腐乳、整片的烤猪肉,还有合川桃片与合川肉片,叫卖的妇女仍然穿着朴素,但眼里却闪着光。
我想有一天,沿口镇的小男孩也会走出古镇,去见识外面的世界。那个时候,他应该不仅仅是从千年的历史中走来。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第二日:要有空气
那天是个阴天,我们进入了一个公园。坦白地说,这个公园并没有给我们多少新鲜的东西。与其他公园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些雕塑,还有各种以“乐”为主题的石碑,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对联,其中一副对联的上下联还放反了。我以为,这顶多就是一个以文化为主题的公园而已。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
既然冠名“寻乐书岩”,并且郑重其事地向我们推荐,光这些现代化的雕塑和石碑是远远不够的。果然,我们沿着山路往下走,发现下面居然别有洞天。就在半山腰,我们看到了“寻乐书岩”几个古体大字,从这几个字上,已经看到了岁月的痕迹。随后,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一个规划完整的巨大山洞。山洞是在半山上凿出来的。全洞共四层,大小石室有七间,总面积达到470平方米。很难想象,两百年前的人们凭借着那些原始的工具,怎样在半山腰上凿出这个山洞的。
想想那些年间,战乱频仍,天下已无宁静之地,多少个工匠却在这半山腰上,挥舞着榔头和雕刻刀,叮叮当当声回响在山间,这清脆的声音是否能给人们内心带来一份安宁?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个石洞不仅仅是一个躲避战乱的石洞。后来,乡贤贾儒珍利用原石室右下侧天然岩穴及穴上端石岩又先后新凿石室五间,并在石室外办起“竹桥斋”,厚聘县内名儒考订、刊刻、翻印“四书”“五经”,增印《小学集注》,吸引了众多名士前来,在洞内留下了诸多题刻。我们把历史再向前推进三百年,1508年,被贬贵州的一代大儒抱济世之心,也在一个山洞内留下了众多题刻,那个山洞后来就被命名为“阳明洞”。王阳明在这里修身著述,影响后世的诸多思想就是在那里诞生的。所不同的是,阳明洞是天然的。而“寻乐书岩”却是人工开凿的。
一部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人类在战胜了其他动物之后,就开始自相残杀,天下虽大,安宁的日子却没有几天。然而,却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在野蛮之中顽强地创造着文明,在战火之中坚强地酿造着文化。
按《圣经》上所说,神在第一日使地上有了光之后,第二件事就是制造空气。
神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分开了。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二日。
早期人类就是居住在山洞之中的。对于人类来说,在直立行走、由动物变成人之后,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就是文化。而文化,正是天地间的空气。这一天,我们在嘉陵江畔,看到了这样一个石洞,这并不是人类倒回到了蒙昧时代,而是人类不停地制造空气、向前发展。
八十多年前,中华大地上的抗战时期,人们惊呼:偌大的华北,已经放不下一张书桌了!
八十多年后,同样在中华大地上,奔腾着的经济大潮让人们不能够安静地坐在书桌边了。
“寻乐书岩”,既让人们躲避了战争,又为人类保存了文化。离开战争,进入文化,也许正是“寻乐书岩”向世人的召唤。
今天,我们同样需要这样一个书岩,来让我们安放一张书桌。
第三日:要有水
在江边看江,和在江上看江,感觉完全不同。
书中记载,嘉陵江干流,发源于秦岭,起凤县,经陕西省、甘肃省、四川省、重庆市,注入长江。干流全长1345千米。书中却没有记载,嘉陵江到底是何时诞生的。所有人都知道,水是人类文明之源,但是在有人类之前,嘉陵江却早就诞生了。人的事,水都知道,但水的事,人却不一定知道。
所以,当我们在江边看江时,看到的只是流动的水;而船在嘉陵江上行走时,我们看到的却是流动的时光。
以前船在长江上行驶的时候,你会发现长江是那么的耿直,一江春水向东流,没有多少弯道,没有多少曲折,如果你有千里眼,站在重庆一眼就能望到上海,看到江水是怎样流到黄浦江的。而嘉陵江却不同,弯弯绕绕,九曲回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嘉陵江的历史也是这样的吧。有记载的人类历史以来,在这嘉陵江畔,曾有多少如烟繁华,曾有多少刀光剑影,曾有多少悲欢离合,曾有多少离愁别恨?“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又有多少江山更替,多少王朝兴衰,在这嘉陵江畔上演?
然而江水还是那样的江水。船转过一道又一道弯,当我们站在船头,看着两岸青山流过、村落飘过,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这江上的第多少位过客。
也许嘉陵江会记得,但是它不会告诉我们。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于是地上长出了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结果子的树木,各从其类,果子都包着核。神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三日。
第四日:要有日月星辰
嘉陵江是中国内河中水流比较湍急的河流。据四川省气象局统计,自1485年至1949年近五百年内,嘉陵江洪水共发生133次,其中干流在773年至1949年的1177年中出现大洪水62次。不仅如此,嘉陵江弯曲的河道较多,使江水更加变幻莫测,是自古航运事故较多的河流。但是,如此凶险的河流,却诞生了一次历史上著名的渡江战役。
1933年春,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为配合中央红军北上抗日,奉命渡江西进。国民党军阀田颂尧部纠集53个团的兵力,在长达200公里的江防线上重兵把守,严密布防,妄图凭借嘉陵天堑,阻大军西进。但是红军以塔子山为主渡口强渡嘉陵江,向对岸敌军展开猛烈的攻击。大军西进,势如破竹,国民党惨淡经营的江防,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后来军事学家们对这一段历史进行研究时发现:第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选择此处渡江,正是因为这一段江域江水比较平缓,而且江对面江滩平坦,无险可守。正是这一片坦途,成就了战史上的一段佳话,苍溪“红军渡”由此而来。如今,硝烟早已散去,“红军渡”成了一处让后人瞻仰的纪念馆,徐向前等将帅的塑像屹立在嘉陵江畔,成为嘉陵江的又一道风景。英雄们已经作古多年,但嘉陵江依然江水澎湃。嘉陵江或许记得他们的故事。
自古景因人而出名,而人也因景传播更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嘉陵江边从来不缺领风骚的“才人”。嘉陵江如同天空,而这些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则如日月星辰,使天空更加夺目灿烂。
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就把这些光摆列在天空,普照在地上。管理昼夜,分别明暗。神看着是好的。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四日。
第五日:要有生命
那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古老的建筑,四周高墙林立,占地一万多平方米。进入墙内才发现,和山西的“曹家大院”“乔家大院”不同,这不仅仅是古代的富豪们显示财富和保护财富的地方,而且是一座军事要塞。军事专家们研究发现,这座建筑集国外城堡、中国古代城楼、碉堡以及四合院于一体,既是民居,又是防御要塞。里面的兵器库、射击孔设计之巧妙,令人叹为观止。史上没有记载,这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战争,但是要塞依旧保存完好,这足以说明要塞的成功。
高墙在中国古代建筑中其实并不鲜见,自古都用“高宅大院”来形容一个家族的地位。但是宝箴要塞作为一座要塞其防御功能仍然让人震惊。
与宝箴要塞相比,钓鱼城更是将军事防御发挥到了极致。钓鱼城借一山之固、三江之险,以一座孤城阻挡当时战无不胜的蒙古大军36年,并让敌方主帅毙命于城下,间接改变了世界中古历史的进程,在世界军事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记不清有多少次登上钓鱼城了。但这次登上钓鱼城,仍然有很多新的感受和感慨。现在的钓鱼城上草木丰茂,显示这块土地多么有利于生命的生长。但是想当年,金戈铁马之时,整座山的四周都是光秃秃的,为了便于防守,所有的树木花草都被砍光了。双方在这里拼死厮杀,都以消灭对方的生命为目标。生命在那时就如同这山的四周,肃杀凋零。偏偏大自然也来凑热闹,连年的干旱使城中饥饿难耐,居民易子而食。这或许是上帝不忍再见生命的自相残杀,而想早一天结束这一切吧。只不过,结束的方式是如此的残忍。最后的结局是战争的结束,但是,仍然留下了一个千古争议的难题:要生命,还是要声名?生命总有一天会消失,风流也总被雨打风吹去,但是生灵涂炭之时,人们仍然会感叹造物主的弄人:既要生命诞生,为何又要消灭生命?
想想当初,上帝造生物时恐怕不是这样想的。
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神就赐福给这一切,说,滋生繁多,充满海中的水。雀鸟也要多生在地上。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五日。
因为有了生命,这个宇宙中的小小星球才显得与众不同;但是也因为有了生命,这个世界上又上演了多少悲壮和凄凉!
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是为了拯救生命的;而有些人生来是为了剥夺生命的。战争就纠缠在这两者之间。拯救生命与剥夺生命,保存生命与捍卫尊严,或许永远都是人类无法消解的命题。
第六日:要有人类
我们在虎跳镇碰到几位老人。
当时,船在嘉陵江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江风吹乱了头发,也吹起了很多思绪。同行的人们都在欣赏两岸的风景。两岸的群山纷纷向后头飘去。绿树遮盖了群山,让我们看不到它们的真面目。半山腰上,依稀能看到几户房屋,掩映在绿树丛中。当时正是半下午,午饭已过,晚饭未到,所以并未看到炊烟。当然,“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只是我们浪漫主义的想象吧。中国经过了几十年的飞速发展,现代文明已经渗透到每一个角落,烧饭还用柴草的人家恐怕已经不多了吧。即便如此,我们仍然知道,那里住着人家,于是忍不住就会遐想:这山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应该不是小隐于野的隐士吧。这山里的人,都是怎样地生活着?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吗?
后来到了虎跳镇,我们心中有了一些答案。
虎跳镇是老镇,据称还是四川最大的镇,但是房子却是新房子。一排排整齐的楼房,最高的也不过五层,不仅色彩搭配合理,建筑上也颇具特色,明显和以前的乡镇居民自己盖的房子不同,有统一规划设计的痕迹。镇上临江的地方还有一个大广场,是居民们娱乐和锻炼的地方。在广场上等车的时候,我们和广场上的几个老人聊了起来。
他们原来生活在江边,而不是山上。后来要建发电站,水位抬高了,他们只能搬迁。政府为居民们准备了新地方,就是现在镇所在的地方,并且给予了补偿。但是田地都没有了,年轻人只能外出打工,还新房子所欠下的债,老年人则在这里留守。有些老人还为子女带孩子。言谈之间,老人们对过往的生活,很是怀念。当然,怀念的不仅仅是土地所带来的一份收入吧。人类从游牧文明转入农耕文明之后,对土地的依赖成为一种灵魂深处的本能。多年以前,国共两党争夺天下,共产党更多的就是靠土地争到的民心。但多年以后,我们又在由农耕文明向现代城市文明转化。乡村从未像现在这样荒芜。留守的大都是老弱病残。没办法,这是一个文明向另一个文明转化时所带来的阵痛。
造物主造人的时候,大概没有想到过这些吧。
神就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着他的形象造男造女。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
当人类开始使用工具,开始使用火时,想到的就是更好地活下来。但是人类是注定要造就更高级的文明的。这是人类的宿命,无可遁避。
第七日:万物生长
近些年来,我们越来越惊奇地发现,在中国大地上,居然还保存着那么多的古城。
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民族,有那么几座古城,原本没有什么奇怪的。然而,数千年的历史,就是数千年的战争史。这块土地上,从来就不缺少战火与硝烟。项羽的一把火,烧掉了阿房宫,这算是内忧;而八国联军烧掉了圆明园,则是外患。我们无法计算,有多少名城古迹毁于内忧外患之中。就算是和平年代,建设一个新世界,往往也会毁掉一个旧世界。所以,这么多古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我们先看到的是昭化古城。我们看到了很多旧建筑,还有现在的人们为古人而设置的各种纪念馆。不知是为了商业,还是为了纪念。走在大街上,身边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走着,谈论着,古人和古城都在口中,似乎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但是我们还是那么孤独,对吗?我们想和古人以及古建筑谈一谈。跨越千年的交谈,就像一觉之后刚刚从梦中醒来。我们不知道,这块土地上,到底还有多少秦砖汉瓦,还有多少秦时明月。游人们并不在乎这些。他们在乎的只是眼前的一切。这里曾是古战场,这里曾有一段英雄的岁月。我们站在古战场上,我们仰望着英雄远去的背影。
比较有趣的是,越是古老的东西,如今越是有利于商业开发。古人们当然不会知道,有一天,他们的传奇故事会成为一件商品,成为一道大餐。
阆中古城就更明显了。因为历史,阆中古城名气更大,号称中国四大古城之一,因此更利于商业开发。张飞以各种面目重新出现在世人眼前。滕王阁风采依旧,只是再也不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古城墙和古文化之中,更多的是浓厚的现代商业。只见商贾云集,不见文人雅士。江山依旧在,过客各不同。
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我想造物主是累了,休息了,所以没再管这世间的纷乱与变迁,任由这片土地自由生长。于是,古城墙上长出新草,千年古树依旧绿叶如盖。路上的人们,无论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还是远道慕名而来的,都恣肆地享受着古城的阳光和富庶。于是,万物生长,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