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沟的高山杜鹃盛开的时节,我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十几位作家应邀前往九寨沟采访采风。如果说这次前往意义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它遭受 2017 年“8·8”地震重创之后。



6月5日早晨,阳光朗照,风清气爽,我们乘坐大巴从成都开拔了。进都江堰地界,一路陪伴的是浪花飞溅、波光粼粼、滔滔奔涌的岷江。

岷江,在我有限的知识范围,一直认为(也许固执而幼稚)它是中国江河中最善良、温柔、宽厚、智慧,无论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造福人类最多的河流。

岷江是长江上游的重要支流。它有东、西两源:东源出自高程 3400 多米的弓杠岭;西源出自高程 4600 多米的朗架岭。两源汇合于虹桥关上游川主寺后,自北向南流经茂县、汶川、都江堰市,穿过成都平原的新津、彭山、眉山,再经青神、乐山、犍为,于宜宾市注入长江,全长1200多公里,天然落差约3600 多米,流域面积13万平方公里……历史上,曾被认为是长江正源,明代徐霞客通过实地考察确认,金沙江为其正源。

岷江,水能资源富集、自然资源丰富,是蜀文明的发祥地、四川各民族的母亲河。

扬雄在《蜀都赋》中写道:“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淳皋弥望,郁乎青葱,沃野千里。”大禹治水后,把天下分为九州,成都就在梁州的地盘上。这里水网密布,郁郁葱葱,沃野千里。但由“沃野千里”而至“天府之国”,当属李冰父子的功劳。他们在岷江上修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使过去洪水泛滥的成都平原,“早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水早从人,不知饥饿,则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历代文人对这一历史杰作多有颂赞,直到今日仍念念不忘。这里且引清代黄俞诗半首:“岷江遥从天际来,神功凿破古离堆。恩波浩渺连三楚,惠泽膏流润九垓……”歌咏的就是岷江。

岷江,和成都平原的形成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不清楚,没看到相关资料。也许,没有岷江,不影响成都平原的形成和存在。但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岷江,不会有“天府之国”。

因钟秀岷江而创造天府之国,不是母亲又能是什么?

太阳从右边的车窗射进来,暖暖的。同行的已有人进入梦乡。

开车的师傅不时给我介绍沿途的风光和传说,他说在这条路上每年要跑十多次,已经跑了七八年。

车在江岸上行走,江在车轮下流淌。忽而峡谷幽深、水流湍急、浪花飞溅,声似洪钟;忽而河道开阔、波澜不惊、静若止水、声若幽兰;忽而伴随右边、忽而穿行左侧。看着逶迤蜿蜒、变化万千的岷江,我忽然觉得,如果没有美丽的岷江陪伴,这七八个小时的行程该是多么单调、寂寞和乏味。

然而,逆流而上,这条漂亮的母亲河,也让我们不时看到累累伤痕:江水断流、河床干涸、乱石嶙峋、水土流失……江无形水无声。就这一现象,我曾向当地一位水利专家请教,他告诉我这是由于前些年大量开发引水式电站,把原来丰沛的江水引入一个又一个的人工河道、变成一个接一个的地下“暗流”所致。在人为地改变岷江水运行方式之时,人们对其基本的生态流量并未予以估算、考证,以至于脱水断流形成季节性河段长达 80公里。而随着脱水断流,又演变为干裂河谷,由此,对岷江的生态造成严重破坏。

对给予如此之多的岷江,人类理当感恩跪饮。而以种种借口为由,贪婪自持,在吃尽其肉时恨不得喝干其血,甚或熬净其骨髓里的最后一滴油,实在令人哀痛和不解。

岷江,虽然一路随行,但真正接近它,准确地说,我和它浑然一体的接触是在弓杠岭。司机告诉我岷江源到了,问我们要不要停车看看,我很肯定地告诉他:要。于是我们下车,向它的源头走去。在松潘县政府 2012 年所立的“圣江源头"的石碑上,清楚注明此地是“岷江源——海拔 3480 米”。这里可见一股水流咕噜噜顺山而下,哗啦啦细浪微溅,触手清凉爽肤。这就是岷江源头?细小得让我吃惊,甚至怀疑这就是岷江之源!

我站立碑前留影,风吹着我的衣裤发出“沙沙”的声响。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似乎真正读懂了什么叫“江海不拒细流方能成其大”的哲学意义。

岷江是幸运的,当“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正在通过顶层设计走向大众自觉的常态时,这条千百年来抚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母亲河,一定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健康、美丽。

行笔至此,也许有人要问:既然是九寨之行,为什么要用如此多的笔墨写岷江呢?是不是跑题了呢?不。如果说,几天前,在我的心里萌生的九寨和岷江是同根同源还是一种浪漫的幻觉的话,8日,当我们再一次顺岷江而下返回成都时,我确信九寨沟和岷江是不可分割的。岷江一以贯穿,看起来并不曾因为九寨沟的大名而骄傲,但九寨沟是无论如何应以和岷江同源而庆幸的。因为,没有谁能像九寨沟这样拥有一位同宗的亲人,天天不辞劳苦地将喜欢自己的人迎来并送往。



经过八个多小时的行程,大山里的太阳即将落去,倦飞的鸟儿准备回家时,我们到达了九寨沟县城所在地永乐镇。迎候我们的是身材魁梧的州委常委、县委书记罗智波,黝黑得有点像藏民的县委宣传部长刘志鹏(之前,途经茂县,州人大常委会主任、也是著名的作家谷运龙正好在茂县调研,听说来了不少老朋友,还在百忙中抽身和我们共进了午餐)。

一天的长途旅行、地道的绿色饭菜、天然氧吧似的清新空气加上一点九寨庄园,合在一起带给我一个深沉无梦的香甜睡眠。

第二天早餐后,我们在罗智波书记的陪同下,参观了九寨沟县非遗展示中心。罗智波介绍说,这个展示中心2017年3月开工,11月竣工,建筑面积 1400 多平方米,有序厅接待区、县情推送区、民俗文化区、非遗展示区、县史区、互动体验区和规划建设区7个展区。最重要的展区是非遗展示区,设置了四个专区,全面展示九寨沟的舞、南坪曲子、登嘎甘和川西藏族山歌等四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还设置了“非遗工坊”,专门展示南坪土琵琶和舞面具的制作工艺。

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来九寨沟,但通过参观,还是对九寨沟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和了解。九寨沟县原名南坪县,历史厚重,文脉绵长。多元一体的文化根基,缔结硕果累累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目前,全县共有各级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80项。“正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传承和展示这些文化瑰宝,才修建了这个中心”,罗智波告诉我。

参观完非遗中心,我们就地举行了简短的“名家看四川·走进九寨沟”启动仪式,正式拉开了采风的序幕。

地震后的九寨沟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这是我迫切想知道的,也是来九寨沟前,我既向往也有所不安的。18年前,第一次来九寨沟的情景还清晰地记得。带着当年的印记进入景区后,我大吃了一惊。

震前在景区参观,车走的是环线,现在只能是折返。道路破坏严重,大量的施工设施布满路面。但为了不影响游人,施工尽量避开游客多的时候。在路上不时能看见手执红绿旗子的道路指挥,疏导着来往的车辆,给人井然有序的感觉。

昔日的火花海晨曦初照,美不胜收,而今,水落石出,少了韵味;长海墨蓝色的圣洁之水明显减少,五彩池更是萎缩得令人心疼,诺日朗瀑布不忍留顿,景区道路大面积毁坏……震前每天可以接待游客40000人,如今只能接待2000人,而且必是团体形式,游人如织的场面代之以人稀场静。景区外所有的演艺场所暂时关闭,昔日夜晚的灯火通明、歌舞欢唱代之以月明星灿、万籁俱寂。虽然在专家们看来,地震还没有使九寨沟伤筋动骨,充其量只是擦伤了皮肤,但仍然令我叹惋唏嘘、痛惜不已,以致欣赏的激情被隐痛撞击和纠缠着。

“地震是一把刀啊,不管多美的东西都下得了手。”此时,同行的一位诗人发出感叹。

“是把剑,比刀厉害。但剑是双刃的。你没看见双龙海瀑布吗?何况,九寨沟本来就是地震的产物呢!”显然,这位同行正在另一个层面进行着深入的思考。

即便如此,即便真如有人说的一切磨难皆是修炼,一切毁灭皆是创造,谁又能期待磨难,欣赏毁灭、原谅地震呢!

令我欣慰的是,九寨沟人的建设理念和坚韧精神。罗智波书记告诉我,“九寨沟不同于其他灾区,九寨沟是世界自然遗产,重建必须坚持四项原则和做到五个结合,四项原则就是坚持尊重自然、生态优先;坚持因地制宜、科学重建;坚持以人为本、改善民生;坚持创新机制、保障民生。五个结合就是做到恢复重建与生态环境保护相结合,与旅游产业提档升级相结合,与脱贫攻坚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相结合,与民族文化传承相结合,与提升基础设施水平相结合。九寨沟重建之所以要用三年时间,是为了把她建设得更好,决不能急功近利。”

指着烂熟于心的地图和规划图,罗智波说:“三年后的九寨沟将以风景名胜区和漳扎镇为核心,以南坪镇和川主寺镇、进安镇为中心,以九环线东线、西线和若九路三条通道为轴线,拓展一批新景区,推动形成全域旅游新格局,带动区域经济社会发展。”

这样一个新的蓝图,自然是令人振奋和值得期待的。



此次九寨之行,我除了领略了九寨沟沟内的景点,还用足够多的时间深入沟外,体味另一种民俗、文化、惊喜,也使我第一次意识到,九寨沟其实是一个大宝藏,不仅仅是山水美,还有很多美的东西被包藏着,还没来得及打开给人们看。而这也正是我此次九寨之行的最大收获。

在沟外,我们深入的第一个点是勿角乡英各村。在这里我们领略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㑇舞”。

这是一个海拔 3000多米的寨子所拥有的一个100多平方米的院坝,穿着鲜艳民族服饰、插着洁白羽毛的白马藏族村民正载歌载舞。我们接过村干部送上的哈达,在房檐下或蹲或站地欣赏起㑇舞来。乡党委书记侯经纬告诉我,㑇舞,也叫吉祥面具舞,汉语称“十二相舞”,是白马藏族祭祀和喜庆节日跳的一种神秘惊心的面具舞。这种舞大约形成于公元16 世纪前,盛行于清朝至民国年间,它源于白马人崇尚“万物有灵”的原始时期,是氏羌文化与藏文化的融合体。绉舞一般有七、九、十一人表演,面具一般用单数不用双数,使用的动物形象主要有狮、龙、虎、牛、鹤、熊、凤凰、蛇 、麒麟、豹、竹甘欧。

“为什么是这十一种?”我问。

其中的一位国家级㑇舞传承人指着摆放整齐的十一个面具如数家珍地告诉我:“狮子是兽中之王,能压倒一切,立于不败之地。龙是白马人特别崇拜的天神,能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虎是山中之王,特别醒目的是头上有天生的王字,白马人认为它能带来吉祥。牛是牛王菩萨,能为人类生活服务。鹤为飞禽中的猛禽,能吃掉毒蛇,所以雕刻的面具中含一条毒蛇。熊是勇敢顽强的大力士,历史上最早的部落都以熊命名,称之为白熊部落、黑熊部落等,或者建立家族,称白熊卡和黑熊卡。凤凰是鸟中之王,是吉祥美丽的神鸟。蛇是灭鼠能手,对保护庄稼作用很大。麒麟象征祥瑞。豹,全身黄色、黑色、银白色的斑点花纹,捕食食草动物,凶猛。竹甘是一种春鸟,季节鸟。红眼圈、红嘴壳、红脚干,它报喜又报忧称为和平鸟,白马语称之为‘竹甘欧’。”

在我们相谈甚欢的时候,我的同行者早已戴了面具,加入了跳舞的行列,那样忘情、如醉如痴。

这之前,我或多或少地以为生活在偏僻地带的少数民族是观念落后的代名词,但在观赏了舞后,我被深深打动了,看法也改变了。在我这个外行看来,舞蹈的本身并非有多么优美,可它表达的内容和思想却是发人深省的:它的整体仪式体现的是白马人对大自然的崇拜,传达的是维护当地祥和的社会环境和生态环境的心愿。有这种理念和追求的民族怎么能和观念落后联系起来呢?他们几百年前就开始追求的不正是我们今天大力提倡的吗?看了㑇舞,我对白马人肃然起敬了。

2006年㑇舞被纳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舞蹈类名录。从此结束了九寨沟只有自然遗产而没有国家级文化遗产的历史,也意味着该县的文化内涵大大丰富了。

我问陪同的一位小姑娘“勿角”是什么意思?她说是很远的角落的意思。是的,要把外面来的人吸引到这样一个地方,目前看还是有难度的。这也是侯经纬同志考虑最多的。他说现在困扰他的是两个方面:一是能传承舞的人不足10个,而且年龄较大,后继乏人;二是如果不能走向市场,保护也是一个难题。但他说令他欣慰的是县里实施的全域旅游将会给他们带来机遇,他们有信心。

如果说㑇舞带给人们的是一种神秘的、充满血性的、毫不掩饰的文化快意的话,那么“南坪小调”带给人们的就是一种现实的、艺术的、深情的大众欢愉。

在罗依乡、保华乡,我们两次观赏了南坪小调。在一个村民的院里,男男女女的两排人,前面的坐在木凳上,怀抱土琵琶。后面的站着,手捏瓷碟和筷子。年龄大的九十多岁,年轻的十几岁,前面的弹琵琶,后面的敲瓷碟。周围是百听不厌、大大小小、男果女女的村民。唱到熟处,全体参与,就连不会唱的孩子也要跑进场,扭捏比画一番。

南坪小调也是九寨沟县的传统艺术,据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刘志鹏介绍,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统称为“曲子”。一个曲子的曲牌有若干不同内容的曲子词,曲子词大多是根据古典故事、时事,由民间艺人口头编出,或是早就流传于民间的口头文学,用当地方言进行演唱。最早是山民们结束一天耕牧劳动后,或聚于庭前树下,或围坐于晚炊的火塘旁,弹起三弦琵琶,敲起瓷碟引吭高歌。逐渐大兴于婚嫁节假之日,乡亲们欢聚一堂,群弹群唱此起彼伏,气氛十分热烈,已成为当地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刘部长介绍说,“南坪小调”是在外来的民间音乐基础上发展形成的。它大概是清朝中叶以后由甘、陕的移民带入,其中文县人带来了“文县琵琶”,陕西人带来了“眉户清唱”,在近两百年的繁衍融会中,以“文县琵琶”和“眉户清唱”为基础,融合川北等地的民歌,吸收当地的藏族、汉族、回族的民间音乐素养而形成的,并发展成为四川曲艺音乐中的一个曲种——“南坪小调”。从表现内容上可分为历史传统类、爱情类、劳动生活类。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讲是一定的文化层和文化圈,是川西北最具有地方特色的民间文化的群体活动形式。

虽然他们所诵所唱我不能完全听懂,但唱本我是能看懂的,确实是朴实无华、来自生活。比如:“手推八卦掐指算,灵英花园上香来”“头洞神仙汉钟离,赤面长须穿紫衣;手里拿的芭蕉扇,我与仙家庆寿安”“月儿落西下,秋虫叫喳喳,想起情郎小冤家,心里乱如麻,秋雨连绵下,西风冷透纱,痴空台前占个卦,注眼看花灯”“七岁修行翠云庵,十二年没下山,下山采药来炼丹,看中才郎心中乱,误了一世罗仙”。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观赏第二场演出,看到不少同行者头戴草帽、墨镜,身披艳丽哈达,粉墨登场了。他们又唱又跳、其乐融融之景象甚是少见,与城市邻里矜持孤傲、互不来往、寡情冷漠形成鲜明对比。让我立即想起童年农村生活的快乐。

我过去认为,九寨沟只是藏民族的聚集地,听了“南坪小调’才知道,在很早以前这里就是一个多民族的聚集地。而为什么很多民族会在这里聚集呢?我翻阅了一点历史资料后才知道,这里虽然地处偏僻、地势险峻、环境恶劣,但它也是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尤其是唐代,唐王朝和吐蕃就在这一带多次进行过血流成河的战争。战争结束了,胜者要留人驻守,败者总有人无处可去,也只能留下来,从而成就了多民族的聚合。因此,如果谁以为九寨沟的文化是完全藏民族的文化,那就大错特错了。这里的文化习俗并不是完全藏民族的习俗,,是多民族的交汇。

我不懂音乐本身的价值,但从一代又一代人陶醉于这一民间音乐的形制中,感觉到它的价值是不应被小视的。尤其是当得知有好几位九十高龄的老人还在经常参加演唱时,更加明白了这种音乐形式为什么这么大受欢迎。其实,它已经像种子一样种植在他们的心里,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他们的身上,随着生命勃发、律动,经久不衰。我甚至觉得它的价值可能被低估了。

在几天的采风中,我们还参观了罗依乡的高山现代农业产业区,品尝了园区生产的各种绿色食品;就宿于漂亮的悦榕山户和名雅酒店……此行的收获真的是超过了我的预期。我深深感到九寨沟县在全域旅游上所做的大量扎实的工作,从而使我相信,这一战略的实施,必将使九寨沟更多的山水景物之美、文化民俗之美、健康运动之美、绿色饮食之美呈现于游人,九寨沟人民的生活也会因之更加美好、和谐、富裕、文明。


2018年6月23日

于国家行政学院3号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