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蜗牛


雨停了。瀑布会彻夜像那样咆哮。我出来散步,进食。我的身体即脚,湿漉漉的,寒冷,上面沾满了尖利的沙砾——它呈白色,大小如餐盘。我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某块岩石,可是在我到达那里之前,很可能已是黎明了。

尽管我像幽灵一样移动,我那上下浮动的边缘几乎没有擦到地面,我沉重,沉重,沉重,我白色的肌肉已经疲倦。我给人神秘、安闲的印象,可是,只有做出我意愿中最大的努力,我才能登上最小的石头和树枝。我千万别让自己被草丛的那些粗糙的茅尖弄得心烦意乱,不要碰到它们,缩回来,撤退永远是最好的方式。

雨停了。瀑布发出如此的声音!(要是我在瀑布上面跌倒会怎样呢?)黑色岩石的群山散发出这样的水气云!闪耀的飘带从它们的侧边悬垂而下,当这样的情景发生,我们就有一种说法,就是蜗牛的众神匆匆降临了。我永远无法爬到如此陡峭的悬崖下面,爬到这样的地方下面只不过是梦想。

那只蟾蜍也像我一样,太大了。它的眼睛恳求我的爱。我们的比例惊骇了邻居。

休息一会儿,放松。伏倒在地上,我的身体犹如一片苍白、暗淡、腐烂的树叶。是什么在我的外壳上轻叩?什么也没有。让我们继续前行。

我的身侧呈现出富有节奏的波浪形而移动,从前面到后面刚刚离开地面,一艘船的尾迹,蜡白色的水,要不就是一块慢慢融化的浮冰。我寒冷,寒冷,寒冷如冰。我那盲目的白色牛头是克里特的骇人头颅①;我那无法进行攻击的四只头角退化了;我的嘴巴侧边现在成了我的手,贴在泥土上努力吮吸。啊,可是我知道我的外壳很美,高高的,光滑,闪耀,尽管我没见过它,但我很熟悉:它那卷曲的白唇是最精美的珐琅,里面光滑得犹如丝绸,而我——我完全挤满了它。我那宽宽的尾迹闪耀,现在渐渐暗淡下来。我留下一条可爱的乳白色缎带:我知道这一点。

哦,不是的!我太大了。我感觉得到。可怜我吧。

如果我抵达那块岩石,我就会爬进那里的某一条裂缝过夜。下面的瀑布会穿过我的外壳和身体而彻夜振动。在那种稳定的脉动中,我可以休息了。我彻夜都像一只沉睡的耳朵。

① 克里特是位于地中海中的希腊岛屿,产生过不少神话传说。这里指牛头人身的怪物弥诺陶洛斯。


鹅颈新闻灯


正如你们都知道的那样,今夜是满月之夜,半个世界都洒满了月光。但在这里,月亮好像一动不动挂在天上,发出的光极少,它可能死了,能见度很差。尽管如此,我们也会尝试让你对地形和现状有所了解。



打字机


那道从中央平原上陡然升起的悬崖,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但它南面的一层层精致梯田构造的缓斜坡就像鱼鳞,在幽暗的光芒中隐隐闪烁。那些形状特殊的小梯田代表了多么无穷无尽的劳动!然而,这个袖珍公国的福祉依赖于它们。



手稿堆


大约一小时前,西北面发生了一场轻微的滑坡,暴露出来的土壤好像质地粗劣:几乎发白,饱含钙质,还遍布页岩。据信没有人员伤亡。



打过字的纸页


几乎就在正北方,我们的空中侦察报告说发现了一大片长方形的“土地”,迄今为止尚不为我们所知,显然是人造的,布满深色的斑点。一条简易的飞机跑道?一座公墓?



信 封


在这个小小而落后的国度——今天世界上剩下的最落后的国度之一,通讯简陋,“工业化”及其产品几乎不存在。然而说来也怪,招牌的比例真够庞大。



墨水瓶


我们也收到了报告,称在东边距离不详之处,有一个形状古怪、神秘的黑色构造。它的存在之所以泄露,仅仅是因为它的表面擦得很亮,招致那样盛行的虚弱的月光。我们远未完全了解这个国度的自然资源,也许,它有可能就是或包含着某种强有力而可怕的“秘密武器”。在另一方面,考虑到我们了解的东西,或者从我们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那里所得知的关于这个民族的东西,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守护神,或者是最近为他们的一位神所竖立的伟大祭坛——在如今迷信而无助的历史状态中,他们把魔力归因于这座祭坛,也许甚至还将其视为“救星”,把他们从严重困难中拯救出来的最后一个希望。



打字机橡皮擦


一个难找的土著人终于被发现了!他好像是——更确切地说,他做过骑独轮车的投递员,可能因为那种欺骗性的启迪,从高高的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也会很小,但无疑自豪而挺拔,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头发竖起,具有土著人的典型特征。



烟灰缸


从我们较高的有利位置来看,我们能清楚地看到一种挖掘出来的掩体内部,那也许是一个弹坑,士兵们的“巢穴”。他们堆积着躺在一起,穿着那种打算用于“冬战”的迷彩“战斗服”。他们的姿态扭曲得令人惊骇,全都死了,我们能辨别出至少八具尸体。设计这些制服,是为了在这个国度的雪峰上用于游击战,这些士兵在这里的平原上穿着它们,如果需要,这一事实就会进一步提供证明——要么证明这些难以捉摸的人幼稚和无望的不现实,要么证明他们的领导人令人悲哀的腐朽。



绞死耗子


清晨,早早的清晨,甚至还不到五点,那只耗子就被带了出来,但那里已经聚集了大群大群的动物。其中有些动物前一夜并没睡觉,而是待到很晚很晚,首先是因为它们对典礼的感觉很模糊,然后,在几次决定它们还不如就在镇子再漫游一小时之后,它们就及时到达广场来结束夜晚,因为那场绞刑变得切合实际。这些动物有点打嗝,露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倦意。那些起床而来的动物,也显得疲倦而沉默,但并不那么无聊。

两只体型庞大的棕色甲虫,身穿早期古色古香的传统铠甲,引着那只耗子进入。它们穿过一道小黑门来到广场上,在两排立正挺直的士兵之间行进:一直向前,向右,环绕那个凹陷的广场两侧,向左,走出去进入中间,绞刑架就矗立在那里。每次转弯之前,右边那只甲虫都要迅速扫一眼左边那只甲虫,它们长长的、长长的传统性触须急剧转向它们要转过去的方向,做得很完美。当然,那只耗子并未受过军事训练,此刻痛哭流涕,因此几乎看不见自己要去哪里,很大程度上破坏了甲虫的准确性和呵斥声。在每一个转角,它都会微微向前跌倒,当它被猛然扭转到正确方向,它的脚便会纠缠到一起。然而,甲虫甚至看都没看它一眼,每次都把它迅速抬到空中停留片刻,一直到它的脚不再纠结。

在早晨的那个时辰,几乎无法从光芒中辨出耗子的灰白衣服,但听得见它的呜咽声,它的鼻尖因为痛哭了那么久而显出玫瑰红。那群小动物后倾脑袋,高兴地嗤之以鼻。

一只浣熊戴着传统的黑面具,担任刽子手,对一切事情都一丝不苟。它的一个年幼的儿子也戴着黑面具,拿着一只小面盆和一壶水,骑在它的身上等待。起初它仔仔细细冲洗了双手,然后又冲洗了那条绳子,在最后一刻,它又开始洗手,戴上一双优雅的儿童黑手套。

一只大螳螂负责结尾时的宗教仪式,跟着耗子及其护送者急急忙忙登台,但它好像发了一通神经:向左滑行几步,又向右滑行几步,优雅地举起胳膊,却好像没法开始。显然,它原本更喜欢迅速跳下去,离开这整件事情。当它朝天空伸出胳膊,它那双大眼睛就朝下面聚集的观众闪忽,而当它仰望,它的身体便抽搐起来,以真的很可怜的方式到处移动,好像跟周围那些品德低下者待在一起感到不自在:甲虫、绞刑吏和那只犯罪的耗子。最后,它做了很大努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靠近那只耗子,高声而费解地说了几句话,耗子紧张得跳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痛哭得更厉害了。

到了此刻,观众本来无疑会爆发出笑声,但就在那时,国王的使者出现在耗子及其看守者刚刚穿过的小黑门上方的阳台上。那个使者是一只体型很大、超重的牛蛙,也穿着传统服装,带着在地面拖曳了几英尺的传统卷轴,而真正的圣旨就在一小片贴在卷轴里面的纸上。那个卷轴和牛蛙帽子上的白色羽毛,使得它看起来很滑稽,就像来自童话,但它的嗓音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足以镇住这个群体,使之注意礼貌。那是一种深沉的男低音:“咕嘟!咕嘟!贝尔阿普!”对于这份耗子的死刑判决书,大家都毫不理解。

甲虫推搡、拿捏了一番,帮助刽子手把耗子推到了绞刑架下,绳子精巧地系到耗子的一只圆圆的小耳朵后面。耗子抬起一只手来擦鼻子,大多数观众把这一手势解读为告别性挥手,此后的好几个星期还津津乐道。绞刑吏的那个年幼的儿子,随着父亲发出的手势,触动了陷阱机关。

耗子尖叫起来:“吱吱!吱吱!”

它的胡须在空中绝望地转动又转动了几次,四足飞快地缩上去,就像初生的蕨卷缩成了一团。

那只螳螂,用长长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左推右搡,消失在观众中。这一切都那么感人,以至于一只嘴里衔着孩子来观看的猫还流下了几大滴眼泪,眼泪滚落到孩子的背上,孩子就开始蠕动和尖叫,因此那位母亲觉得,目睹绞刑场面也许让孩子吃不消,但尽管如此,那也是一堂优秀的思想品德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