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7
我们突然接到紧急命令,部队要开拔了!蒋国全一听蹦得老高,他说,终于要开走了,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我的脸上也抑制不住兴奋。李梓富说,大家准备好,傍晚就出发。刘兴华的脸上阴沉沉的,我觉得他心里压着什么话,没有告诉大家。蒋国全把自己的物品收拾好,问,你看我给媳妇买个什么东西好。我随口说,帕子或围巾嘛!他一拍我的肩膀,梁哥,你对付女人还很有一套哩,我就没想到这个!蒋国全便往街上去了。我一直在想着刘兴华的表情,随着大军南下,他脸上那种严厉和冷峻的神色已经渐渐淡去,眼下为什么突然又阴沉起来?我一边想一边到街头的杂货铺子买了一些烟叶,这里的烟叶又阔又大,同家乡的烟叶一个味儿,这段时间美美地抽着,仿佛把家的味儿吸进每一个毛孔里。
太阳还没下山,部队的炊事班就把饭摆开了,老远就闻到了回锅肉的气息。青林县给我们送来猪肉和酒壮行,大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都说川酒甘洌醇厚,好喝!回锅肉更是让我们解馋,外地人也不怕辣了,连青辣椒都抢着吃。蒋国全说,走遍天下,还是回锅肉吃来安逸!何顺诚说,四川人会做菜呀,这肉真香!我说,哪天打到我家乡,我一定请班长到家里做客,到时候不要嫌弃啊!何顺诚说,梁哥客气了,真有机会呀,我要毫不客气地大吃一顿,你莫嫌我嘴大哟!说得我们一阵大笑。
那天出发时,天空正是一派嫣红的火烧云,壮观得很。在山顶上行走,每一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金光,凉爽的风中听见山下回家的鸭子嘎嘎的叫声,还有牛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响声。拿着锄头的山民们哼着小调回家,看见我们,慌忙停下让路。刚翻过山头,蒋国全便小声说,梁哥,不对呀,我们应该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走,我们的家在西南方向呀,现在我们在往北,逆着太阳走,这是北上呀!我也觉得方向不对,但又不敢问,只好说,走走再看。
夜里,山岭上都亮起了火把,火光延绵很远。我知道这是大部队在行动了。到第二天晨光初现时,我们果然看见山山岭岭上都是行走的兵,我和蒋国全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白天仍然是急行军,直到晚上才让大家就地宿营。蒋国全趁撒尿时说,梁哥,再不逃走就没机会了。我说,你先走;我们俩一起走,怕班长发现,你一个人动静小,容易逃脱。蒋国全说,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会上梁家塆找你。我说,一言为定!我俩还互相拉了一个钩,表示慎重。蒋国全使劲摇了几下屁股,好像终于把闷在腹里的尿撒完,故作轻松地吹起了口哨。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山坡上,我又听见了蟋蟀在周围鸣叫,又看见了满天星光,多么像几年前秋天的夜晚,我们在湖南山道上急行军时的情形呀!那时我们也是这样满腹疑虑地往前走,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没完没了的战斗。这次我们会不会去新的战场?这样想着,一团疑云在胸中升起。
偷跑,逃兵,这些称谓在我脑中闪过。我又想起湖南山道上逃跑的情形。他往悬崖上纵身一跃,枪声响起,灌木丛在摇晃。蒋国全。天啦,蒋国全。我在心里惊呼。我听见咚的一声,他像一块石头掉进谷底。我摸了摸身边,只摸到一团乱七八糟的物品,我瞪大眼睛,没有找到蒋国全。我紧咬着嘴唇,听见鼻孔在喘气。站住,何顺诚在叫,再不站住,我开枪了!我看见一团黑影就像一只乌鸦在往下沉落。妈的,何顺诚拉动枪栓,一声枪响让我浑身一颤,我抱着头蜷成一团。我听见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在说,起来,快跑!我却更加紧张地蜷成一团。枪声一齐响起,我听见班长在叫:蒋国全跑了!班长向我这里跑来,班长把枪对着我的脑袋,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影直立在头顶,班长用枪管戳住我的前额:快说,蒋国全跑哪去了?我的双手被两只大脚踩住,疼得我哇哇直叫。我的心快蹦出来了。我全身痉挛。我闭上眼,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抽搐一场,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蟋蟀的叫声停止,天空的星子向我关闭,我听见全身的关节在叽嘎叽嘎地响动。
太阳像一根又一根尖细的针直刺我的眼睛,我终于醒来了。我用两片树叶刮下嘴边的白沫,看见我的手上有一些血迹,是从两道划破的口子里流出来的。我伸了伸腿,腿又酸又疼。脚上被绳子绑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麻绳捆着我的脚,绕过一根柏树,另一头攥在班长何顺诚的手上。他坐在地上抽烟,脸色阴沉得要拧出水来。我坐起来,班长说,你他妈终于醒了,我问你,蒋国全是不是跑回家了?我不吭声。何顺诚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跑哪去?我仍然不吭声。何顺诚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狗日的能跑到哪里去,一纸文书就追到他家了,文书跑得比他还快,看究竟是共产党有能耐还是一个逃兵有能耐!我心想,蒋国全这次是一心想着回家打保长分好地,这下把军属的光荣也弄掉了。何顺诚还说,土改工作组里有我们部队的人,逃兵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我知道何顺诚的话是针对我说的,我想,假如我回去就让我们一家抬不起头了,让春花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让父母整天在村里灰头土脸的。算了,认命,我这一辈子就是打仗的命。
部队再往前走时,我叫班长把绳子取下来,班长说他已经挨批评了,连长李梓富和指导员刘兴华都说,再有人跑掉就要处分他。我便不说什么了,自己把绳子套在我的左手腕上,把绳子的另一头递给他,我说,我向你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绝不逃跑!班长说,你同蒋国全是一伙的,你又不是没背叛过……我说,指导员曾说,那叫弃暗投明。何顺诚还不服气,只说,走,乖乖地跟着走,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们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太阳像一只染得通红的大眼睛,我们的队伍在这只眼睛的大背景上通过,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我向淡蓝和青黛色的西边望去,那里还沉浸在清晨的阴霾之中。一声鸡啼传来,遥远得就像儿时的梦中,我突然想到清晨母亲起来煮饭之前放开鸡埘时,大公鸡跑到外面兴奋地对天鸣叫的情景,一颗清泪滴落下来,我慌忙用袖管拭去。我在心里说,原谅我,妈妈……妈妈……
我又一次离开家,又一次走向陌生的地方,又一次投向新的战场。
走出山区,我们进入平原时,部队进行了一次动员,刘兴华给我们讲述了朝鲜遭到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战火已经烧到鸭绿江边,全国人民同仇敌忾。仇恨从每一只耳朵进入,在血液中循环,每个人的脸上都灌注了凝重的表情。一个无恶不作的敌人美帝国主义在我们心中升腾起来,他便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安宁生活的破坏者,我们誓死消灭的对象。
我们再次登上火车,开始横贯中国的狂奔。哐当,哐当,世界浓缩为火车单调的节奏。树木和房屋向后飞奔,黄昏的阴影,召唤着人们归家。哐当,哐当,另一个声音带领我们上路。火车在一些站台停下,不断有人背着背包上来,他们一脸兴奋的神情,仿佛去赶集的样子,胸前佩着大红花。站台上,人们拿着小旗一个劲地舞动,右手不断地往上举起,又放下,他们的嘴在动,整齐划一地呼着口号。总有几个凄切的妇人站在人群里,格格不入地抹眼泪,把她们的痛苦顽强地挤进皱纹里去,再追着火车跑上一段,最后佝偻下来蹴在铁轨边的石块上,痴痴望着空荡荡的枕木。
越往前行,风越来越冷,大家背靠背挤在一起互相取暖,有的甚至打开背包把棉絮裹在身上。我们在一个车站上终于领到了新的军装,大家便在火车上换军服。我们连补充了几个新兵,有一个娃娃兵那张圆脸上只有几根又软又黄的绒毛。李梓富说,这是谢争光,一位志愿入朝杀敌的大学生,临行时特意取了这个名字,为国争光。刘兴华鼓掌欢迎,大家也跟着鼓掌。刘兴华说,美帝国主义是一只纸老虎,妄图推翻我们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帮助国民党反动派反攻倒算,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一定要粉碎他们的阴谋,把美帝国主义赶出朝鲜,保卫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为志愿军争光,为祖国争光!大家便举起右拳,高呼:为志愿军争光,为祖国争光!
刘兴华叫谢争光,谢争光立即站起,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到!刘兴华说,教大家唱《志愿军战歌》。谢争光便教我们唱: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谢争光走到我身边,许是看见我唱得心不在焉,便站在我面前,一边唱一边打着节拍,我看见何顺诚不满地盯了我一眼,我闭上眼睛,用尽力气高喊: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那时我对美军还没有真正的仇恨,我始终记得在缅甸丛林,美军给我们空投牛肉罐头的情形,那是我在战场上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大片大片的牛肉,比我们家乡做红白喜事时的粉蒸白肉还厚实,吃后几天都不觉得饿哩。
我们是步行着跨过鸭绿江的。那天天空阴沉得很,地上到处积着雪,踩在雪地上叽嘎叽嘎地响。我们看到了被炸毁的房屋,大大小小的弹坑,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气味,战争的气味近在咫尺。我的鼻孔对这股气味特别熟悉。刘兴华说,同志们,向四周看看,看看美帝国主义犯下的暴行!千疮百孔刺疼了我们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扎在我们的心上。仇恨在血中流淌,谢争光背着又大又重的背包,不停地用嘴呵气暖手。我说,我帮你背点东西吧,小兄弟。谢争光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能行。
我们在一个无人居住的朝鲜民居中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便开始急行军,不断地听到“跟上,跟上,不许掉队”的催促声。这里又是山路,灌木和荆棘很多,雪地里又滑,经常有人摔倒。我们的背上已被汗水浸透,双脚沉得像铅板一样,我的脚后跟已被磨破,走动时龇牙咧嘴,那样子一定难看得很。谢争光走路一拐一拐的,仍然坚持背着自己的物品。何顺诚悄悄地夺过了他背上的弹药,谢争光小声地推辞着,刘兴华过来了,轻声说,班长帮你捎点东西,你的用处大得很呢!谢争光不再争执,默默地接受了。何顺诚的脚也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但他很顽强。背了一段路程,我说,班长,我力气大,让我背吧。何顺诚把弹药交给我时,脸上现出一丝亲切的微笑,这是蒋国全走后,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轻松的表情。
黎明又白又净,雪的反光让树林看上去更加寂寥;一缕霞光给蓝色的天际涂上橙红的色彩,渐次点染着高高低低的山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仿佛站在家乡的山头,真想对着腊月的雪景吼一声四川民歌:
太阳出来啰喂,喜洋洋哟喂,
拿起扁担上山岗,上山岗哟喂……
但是,天空出现了苍蝇一样的小黑点,凭经验我立即有大难临头的预感,像飞蚊一样的声音正在靠近,我说,不好,敌机来了!何顺诚说,就你是怕死鬼,别把你那股情绪传染给新兵!他看了一眼谢争光,谢争光正在看着异乡的太阳,他说,太阳里有黑点。李梓富在叫喊,隐蔽,快隐蔽,敌机来了!我们用树枝编成圆圈戴在头上,这是我们在山地作战时学会的。这样躲进灌木丛里,远看就像一株野草或一簇灌木。我顺势跳进一处洼地,把谢争光的头往下一按,说:趴下,敌机来了!敌机喷着烟雾飞过来,在天空留下了一串长长的烟带,密密麻麻的黑点往下坠落,我听见了爆炸声。天地在震动,我的手感到谢争光的身体在颤抖,一丝怜惜的情绪从手上传到我的心里。一颗炸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我看见大家起来,又在往前走,谢争光拍了拍我的手,做了个往前走的姿势,我便站起来跟着走。在炸弹爆炸的地方,有一些残缺的肢体和血迹。
清点人数之后,我们继续上路。走到太阳西沉时,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李梓富命令大家隐蔽起来休息,天黑再上路。刘兴华说,同志们看见了,美帝国主义是老虎,也是武装起来的铁老虎,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还有,脚上有血泡的,把它挑了,休息几个小时,晚上还要赶路!
我们拿出炒面,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吃起来,谢争光吃雪时做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大家看着他的样子都轻松地笑了。何顺诚问,谢争光,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谢争光的脸立即阴沉下来,半天没开口,只把炒面往嘴里塞,等了很久才说,报告班长,我妈是地主的丫头,后来当了我爹的三房,我爹五十五岁才生下我,我是地主的儿子。我爷爷是大清的一个县官,政声清廉,墓碑上一直记着他的功德。我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才能振兴家业,守住祖上的好田好地。何顺诚阴沉地说,一直在做梦哩,也不看看啥世道。谢争光说,我爹是个本分人,一辈子守在家里写写画画,租子和家庭都是我妈操心。我爹就是个死脑筋,土改那阵分田分地时才清醒过来,自己写了自己的墓碑,叫“二一老人之墓”,左右题写:“一事无成闲度日,一朝清醒遇阎王”,然后自己用一块白布挂在房梁上彻底了断烦恼。我妈也是个死脑筋,看见地被人家分了,就在最好的地里挖了一个墓坑,喝药把自己弄死了。她以为死了能占下那地,人家哪里顾及一个死人的愿望,就把她弄到大坟山里埋了,地还是照样分给别人了。我老早就进省城读书,接触了很多新青年和新书籍,我是不喜欢我爹身上的那种酸腐气息的,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然懂得时势造英雄。我只有背叛家庭才有出路,所以我要入党,我要参加志愿军。我写了入党申请书,请组织考验我,请班长考验我。
班长的两个眼皮一开一合,他在勉强支撑,听到最后只嗯嗯两声,便打起呼噜来。谢争光问我,你家是地主还是贫农?我摇摇头,隔了一会儿说,是“光荣军属”。谢争光笑着,把胶鞋脱掉用一根刺挑水泡,他的脚上有两个又大又亮的水泡,稚气未脱的脸上现出疼痛的样子,嘴里咝咝地响着。
我们挑完水泡,刚迷糊一阵就被冻醒,我的手和枪已冻在一起,双臂失去知觉,如同一截又冷又硬的铁棍。这样下去,要被冻死。我告诉自己,不能睡去。我站起来,双脚全部麻木,我又踢又蹬又跳,不停地做着动作,才渐渐感到一丝疼痛。我去推连长李梓富,李梓富的嘴上积了厚厚一层冰,一丝热气仿佛是冰窟窿里面冒出来的。我使劲摇他,才把他弄醒,他睁开眼睛便叫:快叫大家起来,别睡啦,再睡下去就睡死了!我的手和枪仍然冻在一起,我突然灵机一动,用又冷又硬的手往下拽裤子,却怎么都弄不开,李梓富戴着手套,我把裤裆伸到连长面前,我说,连长帮忙。李梓富说,你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一抔尿憋死?我说,尿有用处。连长帮我掏出那玩意儿。我蹲下,把热尿洒在手上,手和枪分开了。我把双手放在肚子上捂着。我去叫班长,班长好像睡死了。我使劲摇晃他,我喊,班长,班长,何顺诚!他没有一点反应。班长的身体像一块又冷又硬的冰,我用自己的棉衣把他裹起来。我把他的双脚捂在上衣里,一个劲地拍打他的脸,等了很久,他终于醒来。他问:我的枪呢?我说,你差点冻死了。他的话又冷又硬:冻死也不能丢了枪。我便拉开他的裤裆,叫他用尿来化冰,他毫无血色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你脑瓜子还灵呢!
连长李梓富对指导员刘兴华说,今天多亏梁草叫醒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刘兴华说,以后大家都小心一些,我们刚到这里,一切情况都不熟悉。班长何顺诚拍着我的肩说,我们扯平了,梁兄,你救我一命,我们这下扯平了。我知道他还在想蒋国全逃跑的事。我想,蒋国全可能已经回家了,要是我逃跑,也回家了。可我没跑掉,现在离家更远了,冰天雪地之中,更没逃跑的勇气了。
为了躲避飞机,我们白天隐蔽,晚上急行军。我们终于到达一个山顶。有人说那叫香草岭。据说很多年前这山上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有一种奇异的香味,闻见这种香味的人能够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我觉得这种说法未免荒唐可笑。这是一片毫无人烟的山地,即便住在这里,日子也是艰难的,何况还有难熬的漫长冬季。在这样的鬼地方长生不死,简直就是没完没了的惩罚。但眼下,这块高地成了战略要地。李梓富说,我们一定要守住这个山头,除了游魂和俘虏以外,绝不能让一个活着的敌人踏上这个地方。刘兴华把一面红旗挂在树枝上,说:记住,旗在,阵地在,即使拼尽最后一个人,也坚决不能丢掉这个山头!他又指了指四处一些低矮的山峰说,我们的战线就在这一带群山中展开,我们的任务最光荣,因为我们守卫的香草岭是675高地,事关这场战斗的成败!
B28
在朝鲜战场上,与其说我们在跟人打仗,不如说在同机器打仗。我们所在的香草岭成了重点目标,飞机一批又一批轮番投弹,好端端的树不是被拦腰折断,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大火烧毁。很多人瞬间便成为这些杀人机器之下的冤魂,连敌人是啥模样也没见着,便身首异处,尸骨不全。我心想,美国鬼子比日本鬼子还厉害,发明了那么多的杀人机器。而我们只有人——被仇恨武装起来的人,对付这些疯狂的杀人机器。
狂轰滥炸之后,地面部队的进攻开始了。为了节省子弹,李梓富叫喊:大家准备好,等敌人靠近点再打。谢争光喘着粗气,握着枪趴在战壕里。我们能看到前面的敌人了,何顺诚小声说,狗日的长得同我们差不多,我还以为是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谢争光说,那是李承晚的军队,朝鲜人跟我们一样都是黄种人。谢争光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何顺诚把嘴里的半截烟头塞给谢争光,谢争光用牙齿咬住,恶狠狠地抽了一口,呛得直咳嗽,何顺诚又把烟头抢回去,给你抽烟,是糟蹋了。要做男人,你必须要学会杀人,也要学会抽烟!
李梓富喊:同志们,打,狠狠地打!密集的火力网在山头展开,敌阵中的人群纷纷倒下,后面的人仍然往山上冲击,连长便扔手榴弹,大家猛醒似的往山坡下面投弹。敌人躲进草丛中。连长叫,准备好,敌人要冲上来了。很快,黑压压的脑袋又浮现出来,连长再叫:打,打啊!机枪一阵狂射,敌人乱作一团,又有几个手榴弹扔下去,敌人哇哇乱叫着,抱着枪往后跑,连长站起来,一枪撂倒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我是老兵了,弹无虚发,一枪打一个,过瘾得很。谢争光的双手抖个不停,一边开枪一边叫,我杀人了,我打死人了!何顺诚打得什么也不顾了,他扔出的手榴弹能准确落在人丛中。
我们就这样打退了敌人二十多次进攻。最危险的一次是班长右臂负伤,枪落地上,一个满脸抹得乌黑的敌人端着刺刀,突然跳进我们的战壕里,只见谢争光突然举起枪托从后面向敌人的头上砸去,敌人倒在地上,脑浆喷在战壕里。何顺诚把那人的尸体翻过来,看见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说,狗日的,还是个娃娃兵!谢争光突然捂着嘴,蹲在地上翻江倒海地吐个不停。
何顺诚把那个娃娃兵的尸体举起来扔向山下,然后去拉一直蹲在地上的谢争光,何顺诚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你救了我。谢争光抽泣着说,可我打死了他,像拍死一只飞来的苍蝇!何顺诚被谢争光有点幼稚的声音弄笑了,他说,你不打死他,你能救我吗?这里是战场,不像读书那么快活,也不像你爹拿毛笔那样轻松!你打死了敌人,为志愿军争了光,就为祖国争了光!谢争光似乎并没听见何顺诚的话,仍然抹着眼泪说,我拍死了他,是我拍死了他……
清点战场时,刘兴华走过来,问谢争光,小兄弟,你今天打死几个敌人呀?谢争光说,用枪放倒了几个,又拍死了一个娃娃兵。刘兴华笑了,说,娃娃也是兵啦,打得好,要像对付仇人一样狠狠地打!谢争光说,我找不到仇人。刘兴华说,那边是狗地主大恶霸,他们想霸占整个朝鲜,还想霸占中国,你就是要狠狠地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何顺诚悄声在刘兴华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刘兴华便不再说话,到另一边检查去了。
我们一直在香草岭坚持了十五天,打退了敌人数十次的进攻,残留的树桩上钻进了密密麻麻的子弹。山头的五星红旗上,弹孔就像蜂窝;随便抓一把土起来,里面都有很多弹片和弹壳。我们团死了一半的人,而敌人的伤亡更大。
在我们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敌人又发起冲锋。山下,增援我们的坦克出动了,追着敌人打,敌人很快便往后退却。山头响起了冲锋号,我们跨出战壕向山下猛扑过去,一直追了七八里才停下来,这一场战斗让我们扬眉吐气,又占领了新的地盘。
香草岭是我们连光荣的记忆,我们得到了“英雄战斗连”的特别嘉奖。战斗结束后,文工团来慰问演出,有人谱写了一首歌:
传说中的长生不老地,而今成了战斗的前沿。
敌人胆敢来进犯,我们的英雄坚守山巅。
炮火烧焦了土地,热血染红了山岩,
白天尸阵遍野,夜晚鬼魂蹁跹。
这里是魔鬼的坟场,这里是英灵的天堂,
让我们记着祖国人民的托付,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一个听从长官命令唯唯诺诺的人,闲来抽几口叶子烟,要是能喝上几口酒就是很不错的事情。我也没有仇恨,我打仗只是为了活命,要是不来当兵,继续跟师父学手艺,一定是个好石匠。
那些文工团的歌手,一唱就把我们提到云端里去了,我觉得自己像英雄了,这样的战斗真是不同凡响,但到底是怎么个不同凡响,我也说不出来。
谢争光还是个孩子,说他是孩子是因为他痛苦和快乐都分明着,而我呢,对痛苦和快乐迟钝了,脑子里有点犯晕,这便是快乐,心里有点不舒服,这便是痛苦。
谢争光问我,你说那位女演员唱得好吗?为了不败他的兴头,我说,比鸟声还好听,不过,叫啥名字?谢争光说,姓王,叫王红梅。我说你有点那个她。谢争光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一个劲地摇头,说,你这个人真是……我说,男人的那点心思一看就懂,我是怕……这是在战场,不是在学校里。谢争光便不再言语,拿出一个小本子在写着什么,我凑上前一看,上面写着大大小小的名字:王红梅、王红梅、王红梅……
战场又有新的动向了。因为我们又开始行军,进行新的布防。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行走,下半身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我在想,要是敌人突然出现,我会不会举起双手投降?但眼下,只有跟着队伍走,跟着队伍才有希望,就像一片雪花与铺天盖地的冰层一样,才能形成力量——生的力量。
我们又到达另一个山头,有人说这是彩云山。我心想,又一个好听的名字,朝鲜人挺爱美的,不是香草就是彩云。彩云山的确是看云的好地方,每天早晚都能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色,流岚和雾霭极尽绚烂,把这里装饰成人间仙境。
李梓富和刘兴华一个劲地催促我们挖坑道。
我们把树砍下来支撑在坑道里,再用泥巴填好。坑道比外面暖和多了,我们一进入坑道就像进入自己的家一样,何顺诚说,再有一个暖炕就好了,像家一样。我说,班长也想家?何顺诚说,没有一天不想。何顺诚的眼睛红了,忙背过身去抹泪。谢争光进进出出都哼哼唧唧的,他在断断续续地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炊事员在坑道里给我们做了一锅美味的酸辣汤,我们每个人都喝得很响,刘兴华和李梓富还带头舔盅子,大家伸开舌头往盅子里空洞地舔着,咂巴着又辣又香的嘴唇,大叫:过瘾,辣得安逸!谢争光的脸颊和额头、头发上都沾着酸辣汤。这个可怜的孩子在喝汤时也显出他的稚气,脸上甚至还长着几颗又大又红的青春痘,那位叫王红梅的女演员充满弹性的歌声为他揭开了另一重天,他的脚底像装了弹簧似的在雪地里行走自如,他想象着自己有一天戴着军功章向她跑去,梦里也在念叨王红梅的名字。
彩云山之战,敌人照常先出动飞机、大炮,然后就开来了很多坦克,躲藏在坦克背后冲锋的是一帮黑咕隆咚的怪人!何顺诚说,我日他娘的,这些鬼子是烟囱里爬出来的吗?说美国鬼子是纸老虎,还有这种黑老虎吗?谢争光说,那叫黑人,是从非洲运到美国去的。何顺诚白了他一眼,日他老娘,像大猩猩!何顺诚大声说,弟兄们,等鬼子出来要像打野猪一样狠狠地打!李梓富挑选几个人去炸坦克,谢争光一听,马上叫,连长,我要去!李梓富不耐烦地说,去,你个小鬼!谢争光抱住李梓富的腿又哭又喊,连长,我就是为了争光才上前线来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呀!刘兴华为谢争光说情,连长,就算谢争光一个吧!李梓富说,指导员说了,你就算一个吧!谢争光抹去眼泪,大喜过望,说:谢谢指导员,谢谢连长!
谢争光忙着准备手雷和炸药包,我说,谢老弟,你还小,我替你去吧!谢争光说,梁哥,你知道,我要为王红梅争光,假如有机会,请你转告她。我说,这话你最好亲口对她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何顺诚抱了一下谢争光,说,兄弟,多加小心!谢争光说,假如我没回来,请求组织批准我为中共党员,请向毛主席报告,我已脱离一个地主家庭,成为追求革命的新兵!何顺诚说,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向上级转告。
谢争光一去就没有回来。一些人在雪地里往山下翻滚,接着就看到九辆坦克炸开了花,浑身着火的黑人鬼子哇哇大叫着从坦克里爬出来。据炸坦克的唯一幸存者肖光荣回忆,谢争光是抱着炸药包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的。当时,他把炸药包放在坦克履带上,很快就掉了下来,情急之下,谢争光只好选择同归于尽,他在最后的时刻试图喊一声什么,肖光荣说,他居然听见这个男孩大声高喊:为祖国争光,为毛主席争光,毛主席万岁!
只有我听懂了肖光荣的叙述,这位老兵后来在很多次报告中讲述了第X军第N师第9团第6连十位勇士舍身炸坦克的光辉事迹,以及谢争光的名字的由来,他同封建地主家庭的断然决裂,以及勇士最后的喊声。在很多报告和文献中,我没有读到关于王红梅的记载。这位新兵对文工团女演员的暗恋直接催生了一次壮举。
去年冬天,我在央视的“艺术人生”中看到记者采访老艺术家王红梅的节目。王红梅已是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最难受的便是朝鲜战场上的那段记忆,她满含热泪地唱了那首香草岭的歌,唱得像有一块石板压住胸膛似的艰难又沉重。她说,她至今还保存着一位英雄的军功章。但是,对于这位英雄的连队首长为什么要把军功章寄给她却大惑不解,主持人说,也许是英雄听过她的歌声,是她的粉丝。王红梅说,没错,没错,我当时是文工团的演员。后来,我给央视那位主持人写过信,请求他告诉我王红梅的联系方式、电话或通讯地址,主持人后来给我回信说,那次访谈后三天,王红梅便因肺心病去世了。看信后,我仰天大哭,哭得像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梁玉不停地抚着我的胸口,仿佛怕我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我觉得内心有愧啊,没有完成谢争光最后的嘱托,王红梅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啊!
那天黄昏,我叫梁玉给我买了香蜡、纸钱,煮了腊肉香肠和水米饭,对着东方跪拜,我一边烧纸一边说,谢老弟,快过年了,你也尝点肉味,吃几口米饭。烧这些钱就当我向你赔罪。我回来晚了,知道王红梅的消息也晚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又把主持人的信烧了,我说,兄弟,王红梅现在也去了你那个世界,但愿你们能遇见,你亲自告诉她那个秘密吧!
那天我们居然俘虏了一群黑人士兵,那些家伙黑得像大猩猩,只有牙齿白得耀眼,说话时仿佛一道白光在嘴里闪亮。何顺诚端着枪嘿嘿地笑,他说,日他娘的,长这么大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黑的人!梁草,你个老兵油子,自以为见多识广,见过吗?我说,在缅甸见过晒黑的人,那些人连嘴唇也被太阳烤焦了。但这样黑的人,也没见过。何顺诚用枪上的刺刀对着一位肚子上缠着绷带的黑人俘虏,叫他:停下,停下!那俘虏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高高在上的何顺诚,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何顺诚说,说的就是你呢,停下!我说,他不懂你的话。何顺诚便用刺刀在他面前晃着,俘虏被吓坏了,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何顺诚用刀尖把他的绷带挑开,看了一眼,收回了枪,说,你,走了,走开!俘虏还呆在那里,我跺了一下脚,大吼,滚,快滚!那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往前走了。何顺诚说,绷带上的血是红的,老子还以为这些家伙流的是黑血呢!
那天,彩云山上的残霞乌红一大片,像胭红的血痕。李梓富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找战友的尸体,收罗了一些残肢断片,手臂啦,腿啦。我们从衣服和尸体皮肤的颜色上分辨我们的士兵。我一直小声地喊: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我找到了一只像谢争光的手,因为我注意到他的手细长细长的,又白又嫩,像一个很少做粗活的大姑娘的手。李梓富发现了肖光荣,他被土埋着,只露出一个脑袋,李梓富把他身上的土扒掉,用手轻拍着他的脸,他似乎睡着了,李梓富摸着他的颈说,脉还在跳,狗日的命大。李梓富说,梁草,快来背他!我说,连长,我在找谢争光!连长又叫:江勇!江勇应声跑去,连长叫,快把肖光荣背走!
天很快黑了下来,连长叫:别找啦,看不见了!我说,连长,还有谢争光呢!连长说,找不见,没法,回了!我们带着找到的残尸往回走。我走在最后,连长说,梁草,你磨蹭个啥,天很快便黑透了。我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梁哥,梁哥!我脱离队伍循声跑去,连长叫,梁草,给老子站住!我还是在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听到谢争光了,他在叫我!连长也跑过来,连长说,你们先回,我跟梁草马上就来。但他们并没走,他们都站着看我。我看见他们的黑影像一截木桩直立在雪地上。
我被那细微的声音牵引着,在一个大坑上停下,我用双手使劲刨土,我一边刨一边叫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连长来拉我,连长吼,梁草,你疯了,谢争光死了!我说,我听见他在喊我。连长拔出枪说,梁草,你再不起来,我就开枪了!我听见连长在数“一、二、三”,连长数到“三”时,我刨到了一身军服,我站起来,说,连长,你看!连长放下枪,装进枪套里,连长说,快刨呀,快点,连长跟我一起刨土,谢争光的脸现出来了,连长大叫:真是谢争光!连长用双手捧着他的脑袋往外拖,拖出来的是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半截身子。我又在旁边刨了一阵,没有找到另外的部分。连长说,梁草,我们必须走了。我只好抱着谢争光的半截尸首跟连长一起离开了。
我们借着雪的反光摸回了阵地。连长命人把肖光荣送走了,又把搜到的尸体用一条布单裹在一起,把一面布满弹孔的红旗放在布单上,全连的人取下帽子默哀。哀毕,刘兴华带领大家举起右手宣誓,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一定坚守阵地,打退敌人,为谢争光等英雄们报仇雪恨!刘兴华还向大家宣布,谢争光同志以自己的勇敢行动实践了他生前的誓言,为了保卫共产主义事业,保卫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毅然放弃大学生活参加志愿军,在敌人面前毫不畏惧英勇献身。遵照他的遗愿,组织上决定,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刘兴华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兴奋神色,并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唯独我没有鼓掌,我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半截身子和脸上那些又大又红的青春痘。
简单的追悼仪式之后,尸体被连夜送走了。阵地上安静得可怕,一阵一阵的雪风像游魂一样在残树间飘荡,未燃尽的硝烟散落在山坡上,刚刚飘出来,随即被白毛风撕成碎片,凛冽的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焦煳味。
那夜我和江勇放哨,何顺诚说,上级叮嘱不要放松警惕,严防敌人偷袭!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谢争光的声音,梁哥,梁哥,梁哥。我问江勇,你听见什么声音吗?江勇立即警觉地问:谁?我说,谢争光。江勇摸我的前额,仿佛我的额头是一盆炭火烫着了他。他说,你在发烧!我浑身发抖,我听见那个东西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在背后,他始终不紧不慢地叫:梁哥,梁哥,梁哥,梁哥!我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谢争光,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江勇说,梁草同志,你的额头烧得吓人!我说,我他妈的都快冷死了!江勇叫来了何顺诚,何顺诚说,梁草,你跪地上干吗?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我只听到那声音,梁哥,梁哥,我用双手堵住耳朵,我说,别叫了,别叫了,别他妈的缠着我!何顺诚说,他疯了。何顺诚往下一蹲,把我背在背上,我说,放开,放下我!何顺诚并不理人,他一直把我背到坑道里,我看见坑道里有飘飘忽忽的亮光和一些飘来飘去的人影。那声音又跟进坑道里来了,梁哥,梁哥,我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和身上,我觉得那声音就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它一直潜伏在我身上,我想把它拍打下去,就像试图抖落灰尘一样。我使劲地拍啊打啊,我感到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后来又用一根绳子把我的手捆上了。灯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便闭上了。两眼一闭,谢争光就在脑中出现了,他那半截身子说话了,梁哥,梁哥。隔了一会儿,他又在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B29
那是一次让人多么轻松的睡眠啊!我睡得浮浮沉沉,昏天黑地。一会儿是谢争光在叫喊,一会儿谢争光的脸变成了蒋国全,我说,你还活着?他说,我回家了,有了土地活得有滋有味呢!我想来安家山看你。我用后背对着他,说,远着呢,我回不了。蒋国全说,逃呀,你可以跑嘛。我说,谢争光死了,我怎么能跑呢!蒋国全说,你龟儿子以前就想跑,现在反而又不想跑了!我说,你去看我爹妈吧,代我看他们。蒋国全的身影越飘越远了。
醒来时,我看见房顶上有一个很大的白炽灯,沿着灯我看见一些有着污渍的墙壁。然后听见了呻吟声,房间里全是床,床上躺着伤员。旁边的一个人正在看书,我问他,同志,这是哪儿?他头也不抬地回答:医院。身体一动,我便感到疼痛,剧烈的刺痛从胸部传来,我什么时候负伤了,我的胸怎么了?
一个长着圆脸的小护士拿着一瓶液体来给我换上,我问她:同志,我怎么在这儿?她一言不发,脸上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用牙齿咬着嘴唇,换掉液体后,掉头就走,仿佛我这里有瘟疫似的。我竭力回想,只想到了谢争光的叫声,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谢争光的笑脸在我面前晃荡,告诉她,你一定要告诉她,她叫王红梅。谢争光变成一具没有下半身的僵尸。我问,这是哪儿?看书的人说,这是栗树沟,沟里长满了大栗树,见过栗树吗?我摇头,我说我喜欢柏树,柏树有一股清香。那人笑了,那人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栗树。
你是哪个军的?
他说,38军,你呢?
42军。
后来我知道他叫李德麟,是一个音乐指挥。指挥?我一脸茫然地重复。他用双手比画着节拍,又张嘴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知道吧,打拍子!我觉得自己似乎懂了,便说,是指挥唱歌的,就像连长指挥我们打仗。他说,对了,唱歌的人一多,就要一切行动听指挥,就像打仗一样。
他喜欢和我聊天。他是那种快人快语,充满激情的人,一双眼睛亮闪亮闪的。他在一天夜晚乘车往前线时遇上了敌机投弹,他看见司机的头一歪,车子一个急刹停住了。他叫,张师傅,张师傅!他慌忙去救司机时,自己的身体却向前扑去,他的双手抓住了一只被截断的腿,借着炸弹爆炸的火光,他看见那只腿和自己鲜血淋漓的手。他叫了一声:天啦,我的腿!他解下绑腿把正在流血的伤口死死缠住。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哆嗦得不听使唤了,巨大的恐惧在脑中凝成一个意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热辣辣的血正在往外喷涌,滋滋的声音像蛇芯吐出的响动。他给自己鼓劲:用劲,再用劲!他使劲拉着绷带,觉得绷带怎么也扎不紧。车子已经起火了,他拉开车门,爬到司机那边,没有触到司机的呼吸,确信他死了,他一把把他拉下来,拖到离车稍远的地方。他用双手撑着身子,往燃烧的汽车爬去,他把断腿伸向通红的火苗,他大吼一声,翻身一滚离开了汽车,扑灭了腿上的火苗之后,他疯狂地把雪抹在断腿上。他一边抹雪一边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笑着对我说,我就这样救了自己的命。
他问我怎么负伤的?我说,我没受伤啊。他说,那你的胸上怎么缠着绷带?我轻轻翻了一下,强烈的疼痛使我不自觉地叫了一声。他说,对了,没受伤怎么送到医院来啊!说完又重新拿起书来翻看,好像我的话让他有点扫兴。
我竭力回想醒前的一切,连梦中的细节都想到了。妈的,要是蒋国全真去安家山看我父母就好了,但愿观音菩萨把我的梦带给他,我轻轻念了十声“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是母亲教我的。母亲总是说观音菩萨长着千只手千只眼,她能看透这个世界看透你的心。母亲还说,在危急时念诵观音菩萨,她总会来救你。我对母亲的话一直半信半疑,但人在无助的时候,不找观音菩萨又找谁呢?
过了一会儿,看书的又把书放下,说,你还不是党员吧?我放下双手,睁开眼睛看着他。他说,看你念佛的样子,我猜你不是共产党员。我哧哧干笑了两声,说,其实,我也不知信什么,嘿嘿,长官你别见笑。他说,别叫我长官,看样子我还比你小呢,就叫我小李吧!我说,不敢,不敢,你虽然年轻,但有文化啊,还是……指挥。将来一定会当官的。李德麟说,这位同志见识广啊,见人就夸要升官,想必在部队待了很久吧?我一听心里有些警觉,只说,不长,时间不长。又转移话题问他,你那个指……挥是从小学的吗?我模仿着他的样子打着拍子。
李德麟到底年轻,性子直爽,他说,不瞒老哥说,我是从小在唱诗班学会的。唱……诗……班?我一脸茫然。李德麟又用右手比画了一个十字,说,阿门。这是我们的祈祷方式,就像你拜观音菩萨一样。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他的话了,也跟着他做了一个比画十字的动作。他点头,对,就这样,阿门。我说,我妈说,世上只有观音菩萨最慈祥,我虽然没见过观音菩萨,但我想,菩萨可能就像我妈的样子吧。也不对,我妈为了保我大哥的命就把我送出来当兵了,可见,菩萨也不公平,就像我妈偏爱我大哥一样。李德麟的脸上有些迷茫,看得出来,他并不懂我的话。我说,不说这些吧,提起这事,我有点恨我妈。但我还是想她,除了这事,她是观音菩萨一样的好人。李德麟说,我也想家啊,我妈也像圣母玛利亚一样慈祥。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他说,哦,圣母玛莉亚,就是耶稣的母亲。我更是不懂,他说,耶……稣,就像你信的菩萨。我问,他也有千只手千只眼吗?李德麟笑了,没有,但他也有神力。我说,神能救我们吗?神能让我们不再打仗,让我们平平安安地回家吗?谢争光死了,他像你一样年轻……我用双手捂住眼,泪水沿着手指往下流淌。
“你还活着,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哭!”透过泪水润湿的指缝,我模糊地看见圆脸护士一边加液体,一边数落我,她的眼睛出奇的大,看我时露出过多的眼白和不满的眼光,仿佛我和她有着深仇大恨。她的怒气仿佛都从手指注入液体,哆嗦的手把输液管子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噔噔噔地走了。我对李德麟说,噫,这护士咋啦?李德麟说,听说她哥前几天死了。他哥是担架队的,遇上敌机轰炸,抬担架的同伴死了,他把伤员背在身上东躲西藏,最后到达栗树山顶,眼看山下就是医疗所了,又遇到敌机扫射,他把伤员往山岩下一推,一身被机枪打成蜂窝眼了。据说,她当时躲在树丛中看见了他哥死的那一幕。敌机走后,她上山去找回了那个伤员,把他背到了医疗所。“噢,可怜的姑娘,难怪她心情不好。”
李德麟说他是教会学校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教会,他说就像你们经常去拜的寺庙,我说,寺庙里只有和尚,哪有孩子嘛!他显得有点烦,或许是觉得我这人太愚笨,又宽慰我说: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父亲是个医生,在一所教会医院谋职,也就渐渐信上了基督教。我母亲相信我父亲,也就相信了上帝。我从小一听到教堂风琴声就显出异乎寻常的兴奋,我父亲便经常把我带到教堂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进教堂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雾气笼罩着小城的房屋和树木,居民们仍在酣睡。通往教堂的路上堆满积雪,踩在上面有吱嘎吱嘎的响声。教堂门口放置了两盆柏树,上面撒了五颜六色的纸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圣诞节,父亲穿上了只有在重大节日才会穿上的西装。教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色彩斑斓的,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玫瑰花窗,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蜡烛,还有那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神甫那光秃秃的头顶,晃得我眼花缭乱。父亲的一只膝盖跪在长长的木椅上,另一只脚支撑身体的重量。那是一种桌凳相连的木椅,很多人都坐在凳子上。我奇怪父亲的姿势,他的双肘托着下颏,眼睛一直看着神甫。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蹲在他身边,但我的身子太矮,无法将双肘放到桌上,便将双脚蹲在木凳上。神甫是一个美国人,他跟医院的女院长很要好。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后来经常注意到神甫喜欢到医院来找那个叫密斯卢的院长,他们拥抱时,女院长一双细长的手总是从神甫的后颈往上面爬动,就像一条不声不响的蛇,攀上神甫那光滑明亮的头顶。神甫的手像一只毛茸茸的大蜈蚣,盘绕在女院长的腰间。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见他们的动作。后来我见到神甫时就领着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用手指刨脸,或者脱下裤子拍打光屁股喊:羞,羞,不要脸!羞、羞、不要脸!神甫似乎一点不懂我们的意思,他总是和颜悦色地笑,有时还跟我们做鬼脸,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吓唬我们。圣诞节那天早晨,神甫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穿着又宽又亮的袍子,头上戴了一个亮闪闪的小帽,站在前台的正中布道。他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只记下了一句话: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我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神甫说这话时,居然从讲台下面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黄荆条,在空中舞得嚯嚯直响,最后做了一个打手掌的姿势,把在座的人都弄笑了,我捧着下巴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示威一样地看着父亲,那意思是说,神甫已经说了,以后不许再用黄荆条子打我!但父亲并不理会我的意思,也不看我一眼,他只傻乎乎地盯着神甫。后来神甫又说了一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注意。我看着神甫后面站着的一些孩子,他们都穿着像我父亲那样的西装,那样子神气得很。我想,穿上这样的西服就像大人了,就不会像我那样被父亲呵斥着跪在地上伸出手掌挨黄荆条子了。仿佛神甫站着的地方是一条界线,那后面的孩子在神甫的庇佑下过着一种像唱歌一样轻松的童话般的生活。由此,我便喜欢唱歌,盼望像他们一样穿上那样神气的衣服。后来有一天,父亲考我背唐诗时,我背不出来,他便气得又去拿墙上挂着的黄荆条子,我挺起前胸,模仿神甫的口气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你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你说奇怪不,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居然没有打我。由此,我觉得神甫的话是有力量的,足以用来反抗父亲。但我想起他同密斯卢拥抱的时候,便愤愤地说,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同密斯卢结婚,而要偷偷摸摸地来往呢?
我的那点音乐才能便是跟着神甫学会的,父亲叫他密斯特孔,我叫他孔老师。神甫的中国名字叫孔尚礼。父亲不再打我,我一连几天都没有背唐诗,这让父亲愁眉不展,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后来父亲便学会了与我谈判。他问,你不想背唐诗想干啥子?我说,我要唱歌,像神甫后面的孩子一样穿上西装唱歌。父亲拿眼看母亲,母亲做了一个点头的样子。父亲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如释重负地说,答应什么?父亲说,我同意你去唱歌,但你要答应我,每天必须背一首唐诗。我咬着嘴唇不说话。父亲又说,做男人必须识字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唱歌能养活你一辈子?母亲在一旁敲边鼓,这事你必须听你爸的,神甫是一个洋人,能给你饭吃?你要跟神甫学唱歌,也要跟父亲识字念书。
孔尚礼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有一双纤细的手指,每当弹琴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狂奔,我才能听到神甫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内心炽烈的激情。神甫的世界除了《圣经》、音乐,便是密斯卢。对我们那个县城的人来说,神甫和密斯卢就像两只天外飞来的怪鸟,他们既不耕田种地,也不开铺经商,成天迷恋上帝和音乐;上帝能给你饭吃吗?音乐能填饱肚子吗?一男一女,偷偷摸摸,不走明媒正娶生儿育女的正道,成何体统,有伤风俗!嘴巴上虽然如此议论,但对两个西洋人,也就当新鲜的西洋景一样观看,并不往心里去的。
我的钢琴就是神甫教会的。从我进唱诗班的那一天起,神甫就喜欢我。他总是用清澈的蓝眼睛看我,他的眼睛让人想到天空和阳光,我喜欢神甫就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的。整个县城,除了妈妈用这种眼光看我,没有第二个人。大人们不是叫我的小名牛娃,就是说“喂”,他们很少拿眼睛正视我,更是难得给一个笑脸。神甫却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一下就能看到心底,心底里发出的暖融融的光,能将我包围,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总是看着我弹琴,沉溺在音乐中,然后鼓掌欢呼,好,好!神甫一边拍掌一边走到玫瑰花窗下,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我第一次看到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时,不敢吃;神甫也拿了一块,张大嘴巴,放进去,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好吃!后来,我便喜欢吃巧克力。你吃过吗,同志,巧克力?
巧……克……力,没见过。我对他的话不感兴趣,闭着眼睛养神。到底是年轻,耐不住寂寞,李德麟又说开了。
好吃,真的,只是名字不好记。直到我读完高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神甫那儿。后来神甫和密斯卢走了,那是解放军进城后的事。我最后一次去见神甫时,他已收拾好全部行李。他把钢琴送给了我,但我爸不让我碰那架钢琴,仿佛那是一枚一碰就爆的炸弹。他们也不允许我弹神甫教授的曲子,这是那个小城的人并不了解的东西。
后来,我们就听见了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的消息,当时我在上音乐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们学校举行了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教育,参加了省城市民大游行,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很多学生当场报名参加志愿军。一队一队戴着大红花的小伙子从街头走过,全城倾巢出动,欢送出行。我觉得他们真是神气极了,我也报名参了军。我妈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恩戴德,她常说: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家的地?没有毛主席,哪有现在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她愿意把家里的粮捐出去,整夜整夜纳鞋底交到居委会支援前线,可就是不让我去当兵。我戴着大红花走过县城时,我妈一看见我,笑容便凝固了,她摸着额头倒下去时,我爸一把抱住了她。我跑过去时,我爸一跺脚,还不快走!我转身跑回队列中,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欢送的人群像一道背景,飘忽而过,我妈偏偏欲倒的姿态留在记忆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妈是什么时候,这位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梁。
哦,梁大哥。
小兄弟,是第一次上前线吧?
可不,刚上前线就断了腿,唉!
叹什么,你是有福之人!
有福?断了腿,还有什么福?
保了命呗,你很快就要见到你妈了!
大家都在流血,我可不是怕死鬼。我也想杀敌,我不想躺在这里!
你没有看见真正的战争,小兄弟,快到后方去吧,这样你还能看到妈妈。
李德麟身上稚气未脱,他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副好嗓子,又念过书。我是一个粗人,但我敬重有文化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他被打死,就一个劲地劝他回家。
梁同志,哦,不,梁大哥,你恨美帝国主义吗?
以前不恨,但现在恨了,他们炸死了我的兄弟,他跟你一样小。
他叫什么名字?
谢争光。
唉,我也想为国争光,可现在……
李德麟摸着他的断腿,低头看着厚厚的绷带,眼泪掉在浸血的绷带上。
你恨他们吗?
恨呀!从丹东一路过来,看到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民房,我就恨他们。以前我觉得美国远在天边,他们怎么过日子我不知道。我喜欢孔老师,孔老师也喜欢我。但现在,我觉得孔老师是敌人,因为他是美帝国主义。但我怎么也没法恨他,想起他就想起巧克力。我最好的同学李东方说,那是糖衣炮弹,你中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啦,你的觉悟怎么这样低?李东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蔑视的神情,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显出一种立场坚定的优势,我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缩小,最后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从此,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孔老师和巧克力,因为我们班上都在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人们握紧拳头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
小兄弟,啥叫美帝国主义?
你这人,真是,这都不懂!就是……就是……,李德麟摸着脑袋,半天才说,就是称王称霸呗,像有钱有势的地主老财,像码头上的舵把子!
哦……
李德麟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隔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鬼子吗?是高鼻子蓝眼睛吧?
鹰钩鼻,又尖又长。
我做了一个手势,在鼻子前画了一个很夸张的鼻子。李德麟嘻嘻地笑,说,孔老师就长着这种鼻子。
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一种人,黑得像锅底。我以为他们的血也是黑的,龟儿子流出来还是红的,跟我们的血一模一样!
我乘机在李德麟面前吹嘘,李德麟看着我的眼神慢慢就变了,我在他心中慢慢高大起来。
梁哥,你打过很多仗吧?
多啦!
究竟打了多少仗嘛?
记不清了。日军啦,解放军,蒋军,联合国军啦,统统打过。
真刀真枪地干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还消说!
你怕吗?
怕,刚开始谁不怕,后来就习惯了。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道理很简单。
啧,啧!
李德麟咂着嘴唇,说,我下不了手。
第一次,都是这样。第二次,就不怕了,以后慢慢习惯了。
仗打完,你想干啥?
回家,学石匠。
李德麟又笑了:石匠?那可是力气活。
我握紧拳头挥了挥,那意思是,我有的是力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