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曼
——用怒目纺织明媚的月光
冰层下的河流都睁着眼睛
目光盯在刑具深处
你的手指插入北方的冻土
生长出绿色的根系
一把尖刀,剜去时光的棱角
直到疼痛结晶为新的目光
审讯室墙上,一只蝴蝶在怒目里
纺织明媚的月光
信纸在雪原飘成白桦的襁衣
每个字都结出冰的铃铛
“宁儿,母亲不用千言万语
来教育你,就用体温——”
现在,你仍挥着红枪骑着白马
穿过八十年的霜降
第一粒火种,早已经返青
而春风,依然保持
四川女娃子火辣辣的性格
张露萍
——插入军统的巾帼玫瑰
发报机前,戴面罩的眼睛
望穿重庆的夜色
二十岁的指节,敲出密码
每一串嘀嗒之声
都是暗语,填补雾都的缝隙
铁窗虽然关不住月光
而皮鞭的牙齿,咬破你的肌肤
溢出春天的血液
在枪口下,流淌成
永不凋零的波长
电报线勒紧喉咙,你吐出
无言的声音,替谎言缝补破绽
“眉山专员的女儿,只爱过
一个穿灰制服的男人”
而真相,在密电码里持续行走
花季的年龄,坠入嘉陵江
有人看见江底沉睡着
那枚未寄出的婚戒与家书
而雾散后的山城,所有的星星
都亮成了灯盏
今天,纪念馆的白墙上
一位穿校服的女孩
踮起脚尖辨认,发报机按键下
那粒锈蚀的弹孔
溢出了玫瑰花的芳香
李家钰
——把旗杆插进自己的骨头
潼关以东,沙粒开始燃烧
每个弹孔都在滴血
牡丹在撤退的地图上开始枯萎
而你的名字始终完整如铁
战壕里爬满潮湿的苔藓
军靴踏过最后一块带血的土坷
太行山把脊梁伸给黎明
当渡船切开黄河浑浊的皮肤
你在喊:把旗杆插进自己的骨头
五月的麦地突然失声
军装口袋里的怀表仍在走动
锈蚀的齿轮紧紧咬住
整个中原的黄昏
你成为一颗子弹永恒的倒影
多年后,博物馆的玻璃在颤抖
那些被硝烟烫伤的姓名
在一枚勋章的间隙闪闪发光
而你的目光始终睁着
在青铜深处,期待我们迈开脚步
乐以琴
——中国首位王牌飞行员
螺旋桨抖落积雨云
芦山的丘陵悄然进入雨季
你用霍克战机的尾焰
将年轻的骨骼,熔进江南的天空
八次俯冲,八次咬住太阳黑子
直到云朵崩裂
二十二岁的星辰,落入长江
成为南京城一座墓碑上
永不愈合的伤口
最后一次跃升,你摘下头盔
把自己拆解成
四万英尺的星光
在云层深处
篆刻永不褪色的碑文
而今,每当那些候鸟
越过芦山上空,都会放低翅膀
用燃烧的翎羽翻开你
当年未写完的导航日志
而你名字,至今仍在春天的跑道上
校准归巢的经纬
刘 湘
——遗言成为永不低头的旌旗
卢沟桥的炮火撕破长夜
铁骨铮铮的誓言,点燃巴山蜀水
三十万儿郎,五百万壮丁
南京的会场回荡着岷江的澎湃
滕县城头,血染残阳
五千忠魂,筑起不倒的关隘
你以身躯为碑,写下“死”字旗
悲怆与豪迈
而你,在病榻上咳出山河的裂痕
胃疾如刀,割不断赴死的慷慨
“敌军不退,川军不归”
一句遗言,成了永不低头的旌旗
在风中烈烈招摆
三百万川军,埋骨他乡
草鞋与斗笠,裹着蜀道的尘埃
你说,这是洗净内战的耻辱
是重生的火种,灼痛历史的苍白
而今,锦官城的芙蓉依旧
少城公园的呐喊化作松涛千载
每一寸山河记得——
那未折腰的“四川王”
将半壁烽烟,炼成了民族的血脉
邓锡侯
——背着军锅徒步出川
你背着二十二口行军锅
从夔门徒步出发
用锅边的盐,融化太行山的雪
洗净同蒲铁路上的灰尘
草鞋在娘子关踩碎蕃薯
你用四川话喊醒沉睡的月光
直到忻口的弹片,被磁县收容
台儿庄的枪声里
裹挟着你从锅里舀粥的声响
八十次秋霜反复擦拭
沙盘上,那些未凝固的血
在锅底继续氧化
有人用青城山的松枝装饰墓碑
此刻,都江堰的水正在上涨
漫过1945年的刻度
你额头的汗水,流淌成另一条
没有尽头的河流
杨 森
——大是大非面前不含糊
当军号声划破山城的浓雾
你从袍哥的江湖里起身
将巴蜀男儿的倔犟铸炼成子弹
填进锈蚀的枪膛
上海滩的硝烟吞噬了月光
陈家行的焦土上
七昼夜的血煮沸长江
一万个名字沉入泥浆
托起“无川不成军”的碑文
长沙城头,你拆下肋骨
砌成影珠山的城墙
当樱花飘落成弹片,山崎的哀嚎
是你写给历史的战报
有人讥笑你十二房妻妾的荒唐
却看不见你剖开胸膛时
露出了大写“国”字
你把一已私欲早以抵押给烽火
今天,我数着嘉陵江的浪花
每一朵都是你悬在功过间的刀锋
切割脚下的迷雾
而山河记得,在大是大非面前
你始终挺直起腰杆
饶国华
——星辰从血液里缓缓升起
断碑上的军令状在沱江里
成为倒影。枪声正从地脉深处
发芽,你进军的箭头
钉在九曲河肿胀的静脉上
当军服上的纽扣长出了根须
两颗将星坠入泥土
紫薇花绽放时,弹片掀翻了
布防图。所有的子弹都在燃烧
四十二岁的年龄定格在
未拆封的家书上,父亲的目光
像一声高腔,也像母亲
纳进鞋底的阵亡名单
当硝烟在墓碑凝固,沱江的水
洗净你军装上的血迹
资阳的泥土认得子弹的齿痕
而星辰,从你血液里缓缓升起
王陵基
——伤口在历史课本里结痂
岷江涨水时,你用麻木的指节
扶平内心的伤口
沙盘上那些用放大镜
一再放大的碑文
在历史课本里开始结痂
你耳边报话机传来的方位
像蝉蜕,粘着露水
进攻,再进攻
直到城墙坍缩成虚线
你在铁窗内,把月光锻打成勋章
当黎明越过山峰时
你向某人狠很地甩出一记耳光
脱下军装,换上素衣
既像另一种界碑,又像成都平原
长出的一株稗草
当季风迁徙起倔强的根茎
岷江的水,终将冲走江底的泥沙
而你的名字在史书里
如一珠悟桐,正用孢子托起
生长时的阵痛
王铭章
——走在时间的前面
冲锋号在枪口划出弧线
你从一粒盐的棱角上开始出发
在鲁南平原的城墙上
站在历史的景致
那些穿过体温的时光
写下“决以死拼,以报家国”
一句四川话的“缴枪不杀”
从喉咙蹦出来,就把一场巷战
演译成了经典
滴血的怀表,仍在走动
直到时间成为另一种武器
有人清点你的名字
你的躯体却在城头站成了墓碑
当时针分针,重叠在一起时
而秒针仍在马不停蹄
像是在替你续写
还没来得急写完的碑文
范绍增
——绰号“哈儿军长”
大竹的竹笋,刚刚露出地面时
你的脚步迈开拔节的韵律
当枪声合着竹节
断裂的脆响,你把袍哥会的铜钱
重重地丢在了路边
张作霖脱下貂皮大衣
披在你身上,你用袍哥的斧头
切开同盟会的死结
二十岁的肩膀扛起山海关
锈蚀的铁轨
你身后四十张绣床在江上漂浮
姨太太们用银簪串起红唇
是为出征的盘餐。当防空洞
落下灰尘,你在大理石棺椁中
盖棺定论
勋章与遗产在子孙手中撕扯
你却穿着锃亮的军靴
站在棋局中央,妥妥的一个智者
而风聚在相框边缘
把硝烟与胭脂吹入嘉陵江底
孙 震
——硝烟散去后的板书
那些年,弹匣压满了仇恨
你用指尖弹开最后一颗子弹
硝烟落在书桌上
沉淀为一抺擦不掉的粉笔灰
你用勋章抵押砖瓦
用坍塌的掩体支撑起讲台
让弹片架起课桌
在废墟上,开始书写板书
你让儿孙们拿起像皮擦
擦去书边的弹痕
你数着粉笔头
就像清点,阵地上缴获的枪支
而琅琅书声
像冲锋号剖开时光的冻土
直到芙蓉花,绽放整个锦官城
你的身影仍在讲台上
用沙哑的四川话校正每一个偏旁
(作者简介:黄世海,当代诗人、作家,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直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青春骑手》《潇潇军旅》《云间集》《高低重叠》等诗词集多部,诗作多次入选各种年鉴和选本。获首届中国诗人精短诗歌奖、第五届中国徐霞客诗歌奖、第八届四川日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