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北的可可托海、喀纳斯、准噶尔盆地、天山,到四川的海子山、巴塘茶洛热气泉、鲜水河断裂带、大渡河峡谷……27篇文章犹如27个不同颜色的色块,拼凑出一幅关于中国西部地理的斑斓图景。
因为工作原因,四川省地球物理调查研究所副所长李忠东常年行走在西部,一直以地质的视角、科普和人文的方式解读这片广袤的土地,并受聘为自然资源部首席科学传播专家。最近,其中部分文章集结成《从阿尔泰山到横断山——地质工作者手记》一书,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8月2日下午,李忠东在成都三联韬奋书店举行新书分享会,带领读者感受一幅跨越时空的西部地理图景。作为一名科普作家,他如何在写作中平衡专业性与可读性?作为一名旅游地质学者,在我省推进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发展的当下,他又如何看待专业的价值意义?记者与李忠东进行了对话。
地理科普如何写?
“乱石铺路”延伸到西部的深处
记者:作为一名专业地质工作者,您写作出版《从阿尔泰山到横断山》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什么?
李忠东:2021年,作家萧易出了一本《寻蜀记》,根据“从考古看四川”的思路,把自己的文章按照一定的线索集结成文集。尽管有点碎片化,但它就像一个多棱镜,恰恰从不同视角反映了一个地方、一个区域,有时候比一本完整的书更有意思。
我们在讨论《寻蜀记》的时候,就说到其实可以出一个系列,比如“从地理看四川”等等。我从10年前就开始给《中国国家地理》写稿子,大部分是关于中国西部的文章。萧易跟我说,干脆你梳理一条线索,出一本“从地理看西部”。
之前我出书都是集中在一个区域,比如稻城,比如大渡河大峡谷。如果直接写一本关于西部地理的书,我可能反而无从下手,估计会写成教科书式的,没有人看。《从阿尔泰山到横断山》书中的27篇文章中,有20余篇都曾经刊发于《中国国家地理》,我把一个个的片段,按照一定的线索整合起来,可能就像郑板桥的书法,犹如“乱石铺路”,可以延伸到西部的深处。
记者:这本书的序言和跋语都提到市面上缺少“好读”的地理书,主要原因是什么?您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李忠东:地理书很多,但说实话,大部分都写得比较艰涩,专业的内容偏多,看起来没那么有趣。我不光是搞地质的,还是个科普作家,有作家的语言表达方式和科普方式。
如果要写得很专业,就要涉及断层、板块运动什么的,非常复杂。所以你会发现,在这本书里面,我很少去谈地质理论那些很专业的东西。我只是摘取某些信息,告诉读者一座山是怎么形成的、什么时候形成的,通过带有文学性质的语言来传达这种信息。
在科学报告和科普文章之间,要把握“度”的问题,要有科学性,要有科普性,也要有可读性。在这个“度”上,我做了很多思考,尤其是书中有大量的图片和成因图。后者把一些景观形成的过程,通过手绘的形式展现给读者,这样一看就大致明白了。
记者: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了解地球的历史,了解一座山、一条河的来龙去脉,究竟有什么意义?
李忠东:地球上的山川,皆有故事。我们眼见的每一处景观,也都不是“从来如此”,它们都有自己的前世今生,也都是地球演化留给我们的密码。而地球内部的每一次细微变化,自我调整,投射在地球表面,都可能是天崩地裂,江河易貌。景观的形成恰好将地球的演化历程折射给我们,所以探究山水江河的形成,也是在探寻地球留给我们密码,这不仅很重要,而且很有趣。
人类总是好奇的,我们在看一座山的时候,总有一部分人要问:这座山是怎么形成的?它经历了什么?它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很少有人去回答这些问题。这就造成了一种现象:很多旅游景区的标识系统缺乏科学性。我们在景区看到的标识系统,更多是讲神话传说,讲一座山像孙悟空,像一头狮子,很少用科学的态度去观察。
其实,我们需要这样的视角去观察山水。我们扎进峨眉山,看到的可能是云海、日出、森林、猴子;但是“跳出”峨眉山,就会发现它是一座四面都是绝壁、好像悬浮在空中一样的桌状山,在它周边还有两座相似的山,一座是大瓦山,一座是瓦屋山。我们会告诉你,景观背后还有另外的知识,这些知识跟地球的演化是相关的。这种知识其实是非常有趣的,并不是游客和公众不关注,而是很少有人讲给他们听。
旅游地质怎么干?
科学提炼为高品质供给赋能
记者:您长期从事旅游地质工作,能否简要介绍一下这门学科的内容?它和公众有什么关系?
李忠东:地球上很多景观是地质作用形成的,本身就是地质景观,比如九寨沟是高寒岩溶景观,黄龙是地表钙华景观。旅游地质是上世纪80年代出现的一门学科,当时,一批搞地质的专家觉得旅游应该讲科学内涵,提出了地质公园的概念,旅游地质就开始找到抓手了。
旅游地质的应用是很广泛的,只不过平时可能不容易觉察到。我们通过地质的眼光,其实发现了很多新景观,比如张掖丹霞就是地质学家发现的。在全国还有很多这样的地方,比如四川宜宾的兴文石林到兴文石海,再到兴文世界地质公园,就是通过旅游地质孵化出来的。
旅游地质也可以给传统景区赋予科学的含义。去九寨沟,游客看到的可能是湖泊、瀑布,但我们可以告诉你这是高寒岩溶;在黄龙,大家看到的可能是彩池,但我们可以告诉你这是地表钙华景观。旅游地质可以给传统景区赋予新的生命,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贡献。
记者:最近召开的省委十二届七次全会,提出推进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发展、做大做强文化旅游业,您觉得旅游地质有哪些用武之地?
李忠东:省委十二届七次全会提出“突出高能级主体培育和高品质产品供给”,“高品质供给”跟旅游地质就是有一定关系的。高品质景观要有唯一性、独一性,要对游客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从地质的角度,我们可以寻找并且已经找到很多高品质景观,我们还会进行一些规律性的总结。
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地表钙华景观其实不止一处,在整个横断山东缘有一条地表钙华景观带。从四川阿坝的黄龙开始,到神仙池、牟尼沟、卡龙沟,到雅安的赶羊沟、康定的泉华滩,一直到云南香格里拉的白水台,都是地表钙华景观。我们拿一个点去跟别人对比的时候,可能没有优势,但当我们把这个“条带”提出来之后,在全球对比中就有优势了。
中国丹霞和中国南方喀斯特是世界自然遗产,但都没有把四川纳入进来,很多人不知道四川有很好的丹霞和喀斯特。如果我们对相关资源进行深入研究,未来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申请世界遗产二期,这也是一种“高品质供给”。
要打造世界重要旅游目的地,首先要有世界级的旅游资源,而且资源有时代性,有些老资源是需要迭代的。不能每次提到四川旅游,就只有九寨黄龙、乐山峨眉,我们总是需要一些新东西。在这一方面,我们旅游地质工作是可以赋能的,未来可以发挥很多作用。
记者:推进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发展,地质视角如何具体“融合”进去?
李忠东:推进文旅融合发展,尤其需要多学科的融合。
比如三星堆,它的古地理环境是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建都城?为什么后来又搬走了?是因为洪水,还是因为水枯竭?是瞬间毁灭,还是有序撤离?鸭子河河道那么宽,水量却很小,是不是经过了改道?上游是不是发生过灾变?地质专家有可能提供这些信息,而不只是就文物讲文物。
有一种假说认为鸭子河枯竭导致三星堆衰亡,因为当时陆地交通很不方便,主要依靠船运。我们通过古水文、古地理的分析,是有可能给出结论的。跨学科研究往往是最有意思的,新发现可能恰恰来自学科之间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