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拔接近5000米时,便奇迹般遇到了第三种花——喜马拉雅蓝罂粟——毛瓣绿绒蒿。一瞬间,美丽、永恒、消亡这些美与悲相通的感受,极其强烈地贯穿身体,使人心旌摇荡,喜形于色。

蓦然间,竟也忘了自己身处氧气稀薄地带,忘了登山数小时的艰辛跋涉。太阳浸润于深蓝色的苍穹,放射出夺目耀眼的强光;天空没有一片云彩,紫外线炙烤着五千五百八十八米的夏旭冬日(岷山主峰雪宝顶)、第四纪冰川创蚀的角峰、犬牙交错的刃脊,以及奔马似的凝固的群山。二叠系、三叠系的灰岩、砂岩和砂板岩浑厚、磅礴、坚硬,从山峰的阴影里泛着远古时代的冰冷。这股广大而深刻的冰冷,足以使任何植物都向其倒伏,并在难以用时间衡量的基因演变中迷乱。但毛瓣绿绒蒿显然违反自然生存法则,独自在这气候恶劣的流石滩上,绽出了别具一格的美。

作为青藏高原离天最近的花朵,初次见面,她所展现出来的奇美,一时叫人有些失神。造山运动崩塌或挟裹下来的巨石碎岩,散发着最原始的荒芜和粗粝感,而她娇小的身躯,偏偏又从毫无生机的石缝中探出头来,与周边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此种巨大反差,使人疑心是不是因缺氧产生了幻觉。

俯下身看,她形同少女身躯的花茎在乱石中亭亭玉立,腰部散开的绿叶宛若裙摆,薄如蝉翼的天蓝色花苞簇拥在头顶,神似一位云鬓楚腰的舞姬。这种美感不仅源自花的形态,还有圆形黄色花蕊和形似眼眸的花房。感官体验出来的纯洁和脱俗,更多出自她又美又小的子房,和一片片比天空还要蓝上几分的花瓣。形同发髻的花冠,很轻易让人联想起过去荧幕上的山口百惠、田中裕子,进而浮想起《伊豆的舞女》中的薰子……

就又不由得想起川端康成,这位享誉世界的文坛巨匠。他在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昭和四十四年(1969年)分别写下《花未眠》《不灭的美》《日本文学的美》等透着深刻日本式“物哀”思想的作品时,是否会想到大半个世纪后,他的文字会深深地渗入后世之人的心底?有人为了追求生命寂灭过程中“哀”的美感,不惜花上一年多时间,神经质地爬高山闯原始森林,寻找野生稀有花卉?

一场脚踝手术,消耗的不单是身体还有花期。2023年6月,我在省骨科医院7楼病房里躺了几十天,期间反复阅读了川端康成的散文集《花未眠》,又看了一堆植物论文和书籍。出院回到岷山深处的松潘,在家修养半个月后,我实在按耐不住心中的焦急,扔掉拐杖,吃掉几片止痛药,只身来到荒野。

坐在岷江和涪江的分水岭,高海拔的山峰上别说人,连飞鸟的影子都看不见,精神世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不去想地理位置和地质学说,也不去想一百年前西方人写下的几本回忆录。眼中除了绵延的山脉,就是薄薄平展在远方的云层。远方趋近模糊,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霞。这时候脚踝缝合处的针刺感无比清晰,烈阳炙烤皮肤的感觉也异常真切。身下裸露的土壤是温热的,岩石是滚烫的,手术全麻时流失的个别功能,好像也在慢慢苏醒。我庆幸自己来了。因为错过今年的花期,要想再见到这株毛瓣绿绒蒿,可能要等上十多年甚至几十年……

要知道大多数绿绒蒿属花期漫长,有的一辈子只开一次花,像毛瓣绿绒蒿之所以濒危,全因生存环境恶劣,数量稀少,基本长在4000米以上的高山。长时间的光照,偏低的温度和水分缺一不可。独特的地理和气候塑造了她,限制了她,这种复杂的原由也使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亲眼目睹她的容颜。

置身于花前,对美的想象不可避免地延展。我想起了先前遇到另一种绿绒蒿——红花绿绒蒿。就在我身后,冰川深深切割出来的山谷中,几小时前,我钻过一片灌木丛,也是很突然地遭遇了她。

那时阳光如凝滞的温泉,在草甸上缓缓涌流。我偶然瞥见她,慢慢向她靠去,每走一步都会泛起一个涟漪。这种波荡恐怕只在自己心里,不在花上,也不在灌木和草尖上,也不会在头顶的太阳上,全然出自我的情感。我两手下垂,继而抱着手臂,冷静地观察她。她在扎人的褐色的灌木中尤为醒目,高而纤细的花茎和红宝石般的花瓣,让人想起了西方植物界对她的美称:华丽美人。

再次抬头,两朵、三朵、四朵……成群成片的红花绿绒蒿,一株接一株娇艳如血滴,分散于陡斜的草坡,轻盈曼妙,浓艳绚烂。翠雀、马先蒿、报春、忍冬、黄堇和点地梅,没有哪朵花的姿色能够与之媲美。几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身心被她沦陷,呼吸都不太顺畅。

山峰西侧的悬崖边还有一种——总状绿绒蒿。她同我苦苦寻找的毛瓣绿绒蒿一样,外形上来看,几乎如同一对孪生姐妹,不仔细分辨,很难区别她们的不同之处。唯一好辨认的特征就是花枝,一个像树一样分杈,另一个没有枝丫,花苞全都聚在头顶。另外,总状的毛刺比毛瓣尖锐的多。毛瓣的毛刺多数像人的体毛密集柔软。总状的毛刺像针一般锋利,比较有意思的是你无法用手指触碰她。

只可远观不可近觑,说的可能就是总状这样的稀有花卉。在她身旁游荡时,察觉到花由内向外散发的野性的美,一颗心就有了少许安慰。她不像毛瓣绿绒蒿那样濒危,也不像红花绿绒蒿那般耀眼。虽然她有族群,但几乎不屑于群居,每株之间的距离取决于花粉的传播长度,多数基本保持独立。淡黄色的花蕊、花丝,蓝色的花瓣由不同的花梗轻轻托举,风来时,仿佛一只只美洲的蓝闪蝶,挥舞硕大的翅膀在山崖上婆娑起舞。美丽,在那一刻具象化了!

据我所知,青藏高原有近38种绿绒蒿,不知道她们又有着怎样罕见的美。

说到底,在真正的美面前人难免不会词穷,但过分的美会让人产生“哀”的想象。极端环境中生长起来的毛瓣、红花、总状,还有全缘叶这样具有观赏性质的珍稀花卉,每一株花谢,种子落地,虽是延续,也是死亡。人的一夏是花的一生,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绿绒蒿一样,经过多年的休眠、酝酿、准备,积蓄所有力量,就能发出生命的一瞬闪光。

日本文学中的“物哀美”,认为“残月、花落、叶枯”中隐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美感,宣扬“极致的艺术就是死灭”。“物哀”在以上三种绿绒蒿上的体现,仅仅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穷尽毕生企图在死灭中求得永恒的静寂,对与不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那天,我默立在毛瓣绿绒蒿边上,好久都舍不得离去。直到霞光落在雪宝顶西南坡的冰川上似岩浆般流淌,我才慌忙借着手机灯下山。路上寒风刮来,黑夜顺应时间之箭降临。按道理,那会儿应该喜悦,毕竟该见的都见到了,但内心满是惜别之情。想到再不可能有这样的相遇,对花的感叹大于对自己人生命运的感叹,我陷入了深深的伤感之中。



2

川端先生说,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但人感觉的美是有限的。单凭头脑想象是困难的,还要与美邂逅,与美亲近。感受美的能力,需要重复训练。因此,探访完岷山主峰西侧的绿绒蒿,我又翻山去了东边,去黄龙见了自然界最聪明的一种植物——杓兰。

杓兰,顾名思义,取自她的外形。像勺子,又像拖鞋的兰花。拉丁文中,杓兰的别名为维纳斯的拖鞋。传说杓兰是女神维纳斯遗落林间的拖鞋所变,因而植物界又称她为“女神的拖鞋”。

那是术前的5月,黄龙正值雨季,上下三千多个钙化彩池陆续蓄满水,景色比任何时候还要惊艳。午后,山上下了场雨,五彩池上的玉翠峰被雾罩住,我在雨雾中寻找两种易于辨认的杓兰,衣服帽子全都湿透了。

沿着湿滑的栈道,快要走到“金沙铺地”时,我在哗哗的流水声和森林植物散发出的腐殖气味里,瞧见了一抹浅浅的紫色。定睛一看,那正是西藏杓兰。

她长在水池边缘,向前微倾的窈窕身段倒映在池中,后面是森然肃穆的原始密林,树林下的维管束植物弥散着一股深沉的郁闭气息。微风一起,水里的柳枝舒缓地摇曳,西藏杓兰的倩影也跟着轻摆,给人一种娇媚之感。

快步走到离她更近的地方,凑近了才发现她的美是那种恬淡的静,闲寂的美。珠玉般飞溅的溪流,一下下抽湿她油绿的叶片,但她一动不动,像个处子般羞涩,似乎不愿抬头让陌生人一睹她的芳容。西藏杓兰俯身低垂的模样反倒更使人心生怜爱,不忍去打扰。

与花相视良久,脑子里便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一直都在倾听,倾听雨声、水声,倾听黄龙的一切。这种内敛和高雅,在低海拔的野花装饰花上看不见,它们有的只是市井女人的俗气。西藏杓兰的静美值得我心甘情愿为她淋雨,就算她自始至终都没仰头看我一眼,我还是站在雨里,表明忠心和爱慕。

如此想象也许在外人看来又是神经过敏,是疯子的臆想,可这却是独属于我个人的体验。在雨中向观赏一朵花也好,倾诉心声也罢,雨掩护着我,雨给了我与西藏杓兰更多相处的时间。不管上下游人脚步多么匆忙,那一刻全世界好像只剩我和她。

十几分钟,二十几分钟后,雨下的更大了,我的袖子衣领开始滴水,手指也被雨水泡得发白。我被雨淋,西藏杓兰也被雨淋,只是经过千万年进化,她早已变得比人聪明。那三片围绕花囊张开的紫色萼片,顶上那片刚好像把油纸伞,刚好替花囊挡住了雨。顺着花囊外侧,紫红色暗栗色斑纹流动的雨珠,增加了杓兰的灵动。

视线之内,眼睛看得到地方,囊口和较短的根茎及四周的草叶上,能看到细黄色的花粉,说明这株杓兰已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这是项了不起的伟大过程。视线之外,西藏杓兰的花囊绝不仅仅是美观,每年5月的花期,她都要完成一次授粉,且每次都会产生上百万的受精事件。这种异乎寻常的遗传、组合和变异,要在短短30天左右完成,30天一过杓兰就进入枯萎期。短暂的花期内,杓兰为了繁衍后代,还会利用花囊设陷阱,利用蜂子来授粉,或采用其它更复杂的方式完成受精。正因她如此聪明,科学界才将兰科植物与人类相提并论。

告别那株西藏杓兰往下走,雨慢慢变稀,雾缓缓上升,四野变得开阔。我的目光随高大的岷江冷杉、云杉、落叶松、滇藏方枝柏、桦树游移,之后又放在矮下去的高山灌丛上,小劈、忍冬、杜鹃、绣线菊、鲜卑花和各种柳树交错相拥,枝叶扶疏。行到一丛茂密的树冠下,植物气味、负氧离子、林间鸟声,涓涓水流组成的大自然的交响乐,已然盖过了雨水声。

到了这里,西藏杓兰的数量明显多了,每发现一处我就停下来数。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数。这种做法再蠢不过,可我还是站在那儿,挪不动脚步。“金沙铺地”一带上下五六百米的范围,生长着几群到十五株再到五十八株不等的西藏杓兰,在一湾翡翠色的池边有近六十株。

下到洗身洞,树木逐渐茂密,众多的西藏杓兰安静地栖息在柳树、杜鹃、落叶松丛下,好像一群前来沐浴净身的姑娘。三千三百多米的洗身洞周边,大概长着一百三十五株西藏杓兰。我恍然陷入杓兰的世界,心与魂都在荡漾。

一上午都没露面的太阳,此时从云层之间挣脱下来,将光芒洒在我脚下,布满雨露的杓兰在阳光下抖着晶亮,显得尤为妩媚。

到了海拔三千二百多米的飞瀑流辉,黄花杓兰猛然盛放于开放林间、溪流地。她有着与西藏杓兰一模一样的外形,只是她的颜色是黄色,每株的颜色依照开花的时间早晚,萼片浮现出微红色或紫褐色条纹,唇瓣上偶见栗色斑点。

迎宾池周边,黄花杓兰则开得更多,池水树木间她们的身影交错,估摸着该分布着几百或上千株。在这个海拔,偶尔出现的西藏杓兰花瓣深紫,花囊萎缩,已有凋零之意。

黄龙景区出口,那些高大的杉树和栈道附近,苔藓上还能看到刚刚开苞的虾脊兰、无苞杓兰、单花无柱兰……单是那里的兰花种类已经达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我在书里所学的一点理论,到了真实的生态场景,变得苍白无力了,只能寻找别国人角度来看黄龙的杓兰。

19世纪以来,俄国人尼古拉·普热泽瓦尔和格里高利·普塔宁,瑞典人哈里·史密斯,还有英国人亨利·威尔逊,他们都曾在黄龙采集过植物。威尔逊第三次到访松潘后,于1910年秋天雇人从黄龙挖走了几百株黄花杓兰和西藏杓兰。我看过威尔逊拍摄得一百年前的黄龙,照片中看不见兰花,只看得见钙化池。他到黄龙看到杓兰时的感觉,没有他看到绿绒蒿时那样鲜明。他是植物学家,他的目的是采集,不是抒发情感,而我仅仅只是感知、体验花所能给我的一切美感。说起来,不管是威尔逊,还是我,都只能算杓兰漫长进化史中的过客,仅此而已。



3

美一旦出现于这个世界,就绝不会灭亡。时隔一年后,也就是2024年5月下旬,在西沟的丛林深处,看着植物活化石珙桐,我耳畔始终回响着这句话。

那时,我所想起不只是川端康成,还有发现她的阿曼德·戴维,还有吉尔上尉、葛维汉、波丹宁和贝雷佐夫斯基,和真正把珙桐引进西方的威尔逊。

1899年4月的威尔逊还很青涩,从图片和文字能看出他的青涩。说实话,这些外国人到中国西部,传教是幌子,真正传教的人不多,带有各种各样目的“探险家”、“植物学家”、间谍居多。威尔逊是打引号的植物学家,除了引号,还应该打个问号。他在中国十年,采集植物标本六点五万份,其中就有绿绒蒿、杓兰、珙桐、杜鹃和岷江百合。

1903年8月—1904年8月他两度考察松潘。1910年8月挖走杓兰那次,他花费两天穿越丹云峡,可他没想到二十三岁时苦苦寻找的珙桐,就在丹云峡小河镇的西沟。那是他最后一次到访松潘,他对上次途径丹云峡的恶劣道路记忆犹新,又对雪宝顶对松潘古城表达了深深的眷恋。正因为他的分心或历史的原因,西沟的珙桐就这样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从松潘到西沟,路上是雨是雾是激涨的河流,在云山雾罩中去寻找珙桐,心里的感觉完全不同于面对绿绒蒿和杓兰。

黄龙往下的景色不消说,丹云峡的景色也不消说。我肤浅地认为,地质断裂带造就的丹云峡绝美峡谷景观,不输于国内任何一个大峡谷。龙安古道的遗迹在悬崖上依稀可辨,看得清楚的还有明朝和光绪的石刻文字。布满灰尘的斑驳历史刻在崖壁上,写在书上,落满了历史的尘埃。涪阳戍、守御千户所、小河营与松潘息息相关。关隘屯堡、驿站烽火台的遗址清晰可见,但比这些更古老或见证过历史兴衰、沧海桑田的便是珙桐。

去看珙桐花,不再是独行。我约了两个朋友。杨友利是摄影家,邓真言培是鸟类专家。杨精通历史和植物,邓则熟悉地形,熟悉动物,一路上我数次被他听声辨鸟的绝技征服。

公路到头后,我们弃车步行,从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白羊坝,步行穿过种植玉米和蓝莓的田地,过了桥。雪宝顶上发源的碧蓝色的溪水和雪水,在桥下咆哮、奔腾,各种巨大的岩石横亘在河床上,像一尊尊涉河的史前巨兽。

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材,走进极度安静的原始丛林,抬头仰视,半坡上有几团白色,不确定是不是珙桐,只好加紧往上赶。路上,我们歇了两次,一次是为了一株西康玉兰,另一次是为了一只名字非常好听的鸟:蓝喉太阳鸟。

半小时后,云雾渐渐散开,太阳开始露头,峡谷里闷热起来。我听了几遍蓝喉太阳鸟的叫声,确信这是上天的眷顾,让我能如愿遇见珙桐。

爬山一个小时左右,河流声有层次感地后退,鸟声愈发脆亮,西沟海拔两千多米,气候比松潘县城温热潮湿。听说这里有蚂蝗、蜱虫,还有含剧毒的菜花蛇、乌梢蛇、竹叶青和成人手臂粗的蟒蛇。光是想想都毛骨悚然,要了命啊!

我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踩到蛇或沾上蚂蝗。差不多半小时,我们爬上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坡,这时阳光从山巅倾泄下来,一片片绿叶上露珠闪烁。我歇息片刻,刚要抬腿,忽然看见前面山路拐弯处,有一棵开满白花的乔木。

树高十多米,树根到树梢挂着藤蔓,心脏形状的无数叶片环绕树干,从中伸出深褐色的大小细枝,枝叶间排列着一串串巨大的洁白的花朵。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便是你冒险寻找的珙桐!没有多余的动作,放下背包,端起相机就是一阵狂拍。

捕捉花苞上的光亮极不容易,我手忙脚乱,长焦广角来回切换,一会儿拍视频一会儿拍照片。珙桐树对应着下方的河流、田地、民房,及远处的雾山,用镜头框住后,就变成了一幅极美的摄影作品。不过,这棵花朵较少的珙桐,还远不能让我尽兴。我叫上杨,示意继续往上爬,邓则是留在原地,竖着耳朵,摸索鸟的位置。

山路渐陡,许多路段要么塌陷,要么堆积泥石流。滚石和倒木阻断的地方,我们一度只能从旁绕行或手脚并用攀过去。这种水肥充足的积土坡、崩土坡,泥土非常潮湿,我的鞋子不停陷阱泥水,膝盖以下全是泥浆。我发现,林中的每一棵独生珙桐都非常高大,索性以此为线索边走边想。

珙桐不同于绿绒蒿和杓兰,它是一种优势物种,它不仅可以控制群落的环境,而且会排斥群落内的其他植物,树干高出其它植物许多倍。泥泞不堪的小路上,我看得见落在地上的花瓣,却望不到密匝匝的枝叶顶上的珙桐花。这就证实了书中的内容。

杨在后面找到了一个摄影角度。我脱掉外套,擦拭汗水,一个人吃力地继续往上爬去。沿着烂泥路,翻过山坡,在一棵粗壮挺拔的桦树树根上,擦拭鞋底的淤泥,就在此刻,我看见了大面积的珙桐。我像威尔逊第一次发现她的时候一样,面对一片洁白的“鸽子花”,没有别的语言,只有大喊“珙桐”!

白色的花海就那样出现在与视线齐平的沟壑里,那一刻,“中国鸽子树”“手帕树”“活化石”这些字眼迅速向我袭来,无原由地让我感到神圣。洁白如雪的珙桐花,真像传言中说的似一群鸽子展翅欲飞。我呆立、木讷、惊讶,之后就是无以言表的开心。

坐在珙桐前,相机一帧帧记录着花苞和花种,被鸟被风被紫外线光顾的过程,脑子刚开始什么都没有。抽掉几根烟后,思绪便活泛起来。珙桐的美,让我想到了宏观与微观世界的联系。

她是第三纪的孑遗植物,距今六千五百至两百六十万年,与她同时代的动植物大多都已灭绝。她活着,就在离我几米高的地方。她的古老她的宝贵不用说,一级保护植物就是她最好的头衔。她在湖南湖北,四川及云贵高原环境变化极小的地域生存下来,然而时至今日,她的族群许多因气候变化、自身原因在逐渐衰退。她的果实有“千花一果”之说,十五年至二十年是她的初花期。从种子落地完成两到三年的休眠,再到开花结果,又要等上二十几年。这无需计算,就该知道珙桐的一轮新生,大概是人的五十年。那么,我看见的这片珙桐群,又历经了多少年的生长呢?

试想这里是虫类的世界、鸟类的世界、植物的世界、花的世界、人的世界,但我所坐的地方又是更大的岷山、横断山脉的一部分,松潘隶属青藏高原向四川盆地急剧下降的两大地貌单元的一部分。用地质术语,我们可以说黄龙国家公园是世界上规模最宏大、结构最完整、造型最奇特的喀斯特地貌。可我想,在这种环境下,衡量一切最遥远的最准确的词汇就是地质时间,以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为单位演变的地质时间。板块漂移造就了造山运动,冰川融化促进了物种大灭绝,这两样的见证者一个是我对岸的冰蓝色巨型岩壁,一个就是我头顶的珙桐。只有几十万年基因遗传的智人或者现代人类,放在历经沧海桑田的珙桐前,又是何其的渺小……

对岸一群鸟在聒噪,雨又开始下了。太阳的光亮从每一片叶子上反射,汇聚到千朵万朵珙桐花上……丛林是这样静,每次呼吸都变得惊心动魄,我捡起一片掉落的珙桐花苞,又想到几千万年几百万年的进化,就这样落在我的掌心。眼下,时间变得无限长,又变得无限短。

珙桐平均二十六天的花期,再一次让我想到了更深层次的“物哀”。珙桐、绿绒蒿、杓兰在我心里相互纠缠,互相共振,感慨是不可避免的。但这时候已经分不清内心的感受了。

我悄悄注视着相机,没等多久,就看见一只蓝喉太阳鸟在镜头里跳跃。我没有拍。我用《白日梦想家》里的经典台词,来作这段的结尾。

“有时候我不拍,如果我喜欢一个时刻……我是说我个人很喜欢时,我不喜欢相机让我分心。我只想沉浸在那个时刻,对,享受当下。”


4

杜鹃是我探访岷山野生奇花的第四种,遇到她是在离开珙桐后的傍晚。

那时候黄龙往上,暮色渐深,山的低处是微雨,中间是浓雾,看不到的高处是纷繁的雪花。脑袋晕沉沉的,因为喝了半斤酒,看到和听到都隔了层薄膜。冷气在车挡风玻璃上起了层雾,眼睛看到的又一次变得不真实。

我看到的杜鹃也不真实。在雾霭和雨丝交织的林间,光线比任何时候都黯淡,树缝、沟壑,甚至天空都填充了墨黑。每一滴露珠,每一棵绿草都沾染了墨汁,可是大朵大朵的粉色从暗处脱离出来,叶片与花瓣有露水有雪在闪闪发光。

那片明亮的杜鹃林,与即将被黑夜笼罩的浑厚山林多么的不搭,好像一处奇境。在花丛中漫游,我变成了一条鱼,一只鸟,幻想出来的冒险故事荒诞而怪异。我叫杨友利停车,推开车门就磕磕绊绊地往杜鹃林跑去,几种颜色的杜鹃瞬间被放大。

白的粉的紫的,光看颜色难以分辨是哪种杜鹃。看叶子和树叉更分辨不出来,全世界的杜鹃花属有900多种,要想分清她们的区别,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眼前,这株白里透粉的,可以断定是她的名字。但旁边那株还没开花的杜鹃,从竹笋般的花苞上,认不出是什么杜鹃。

从丹云峡到雪山梁分布着不同海拔的杜鹃,凝聚的,细散的,叶尖或叶圆,要是腾出时间去辨认,也不是特别难的一件事。不过,这不是我此行想要的。准确来说,我不是学植物的,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我要做的是把握当下,在花上获取一星半点儿的感受。

为了让自己和杜鹃的相遇,更加浪漫一些文艺一些,充满哀美的氛围,我大胆地播放了邓丽君的歌。

前奏刚起,陡然扬起的铜号,在我体内注入了几秒钟的决绝,紧接着流水似的钢琴声,又将这种说不清的激越,轻轻按了下去。邓丽君用她那婉约温柔的嗓音,和着旋律,在开头轻轻唱出“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说的是杜鹃吗?她将前两段每个词都唱得不急不慢,不动声色,舒缓的曲调,契合场景的情感,在杜鹃,在我滚烫的血肉里涓涓流淌。

“顺流而下,逆流而上,四个我愿”表达着歌者不畏艰险,去追寻情人的脚步。而情人在险滩,在水中伫立,道路曲折,又远又长,依稀可见的地方,身影若隐若现,清纯无瑕。这般难舍难离的唯美和凄凉,像花的芳香,幽幽沁入我的情感。无奈,无奈花会死去,人会老的轻憾,到了结尾,又以自我释怀的方式,唱出了朝思暮想,终身铭记的思念。曲尽后,一行清泪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首老歌,会让自己如此动容。我应该多去谈花,谈白居易,谈杜牧、苏东坡、辛弃疾、杨升庵,谈论他们给杜鹃写的诗,说说李白听见杜鹃鸟啼,思念家乡的那首诗。“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这样不是很好吗?不是更有诗情画意?

然后,再去讲讲《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徐霞客游记》这些书籍里提到的杜鹃,或者杜鹃的药引和园艺价值。但不知怎的,我偏偏动起情来,可能我就是这么个不入流的人。我关注的是个体,关注的是小情小爱,人的欢喜和哀痛。这样想也不知对与否。

忽然想起19世纪一个叫法瑞尔的外国人,我觉得自己很像这个人。他曾在岷山采集过杜鹃,虽说他也有着与威尔逊一样的目的,但他是个多情的人。在日记里,他写到了在岷山一株巨大高山杜鹃的经历:“1919年6月2日……我坐着画一棵我所见过的最惊人的杜鹃,巨大、完美,有着美丽的波纹叶,还有渗着金黄的白色钟形花朵——仅这一样,就值得我跑这么大老远过来。”可怜的是这位有着爱美心灵的老外,40多岁时死于中缅边境。

回到公路上,我们选择翻过四千米的雪山梁,那是我一年前遇到毛瓣绿绒蒿的地方。听着车载音响反复播送的《在水一方》,胸中升腾起无限哀愁。

我头晕目眩地想,岁月沧桑,流年无痕,我和我们熟知的一切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一百年后,谁能证明我们真正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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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巴:1991年生,藏族。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四川文学》《西藏文学》《天涯》《青海湖》《莽原》等刊。现居四川松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