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上,苏亚睡在病床上,宗平睡在看护小床上。五更里,宗平听见苏亚有动静,一骨碌爬起身。宗平看见苏亚半口气、半口气地往外倒。宗平去拍苏亚的脸,苏亚没反应。宗平去喊苏亚的名,苏亚不答应。宗平跑去喊值班医生和护士。护士走过来一看,叫他腾空床头柜上的东西,说要放监测仪器。值班医生走过来说一句宗平没听懂的医学术语,就去叫总值班医生。那个时候,宗平预感到苏亚已经不好了。监测仪器上,都显现不出苏亚的生命体征了。
总值班医生问宗平,要不要送苏亚进重症抢救室?她说,你爱人这是心脏突发衰竭,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一点儿都没有了。宗平说,我听你的。总值班医生说,这得由病人家属做决定。宗平说,抢救过来的希望一点儿都没有了,还抢救个什么呢?总值班医生说,那你快打电话给家里人,叫他们来医院跟她见一面吧。
宗平惊慌失措地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是凌晨五点钟。医生回到值班室。护士撤仪器。前后只有这么几分钟,苏亚就跟宗平阴阳两隔了。这一刻,苏亚的两眼闭着、嘴巴合着,平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真像睡着了一般。病床紧靠窗户下面,玻璃外面一片漆黑。窗户映照的光亮里,宗平好像看见苏亚的背影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虚幻的亮光里,消失在真实的夜色中。
苏亚就这么走了!宗平孤零零地站在苏亚病床前,唯一的想法就是放声地痛哭一场。
病房里一共有四位病人。半夜里出现这种事,人家忌讳、害怕、躲避,他们三家人拉上病床围帘,把苏亚的病床隔离开来。宗平走出病房门,站在走道里,头脑混乱地想着怎样跟家里人打电话。天气预报说,今夜室外气温陡然下降到零下六七摄氏度,是一年中省城最寒冷的一夜。病房里有暖气,宗平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走道里,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寒风从走道尽头踅过来,宗平不由自主地发抖打战。
宗平先给闺女打电话。
闺女属于夜猫子,半夜不睡觉,早上不起床。这一刻宗平打电话,她肯定还在睡梦中。哪知道,她一夜都没睡。闺女接到电话急忙问,是不是我妈有什么不好?宗平说,你妈在抢救,你快点儿来医院!她妈病重住院,她知道。前两天,闺女说她调课请假来医院看护她妈。宗平一个人白天黑夜守在医院里,确实吃不消。闺女调好课、请好假,生起病来。那个时候,苏亚还能跟闺女通电话。闺女一会儿说她胃疼,一会儿说她胆囊炎犯了。不管哪个地方疼,都不是好事情。苏亚交代闺女说,妈妈这边有爸爸,你快去医院看医生!闺女勉强一个人打车去医院,看医生,拍片子,却没查出哪儿有毛病。就这样,苏亚活着的时候没跟闺女见着面。人们说,死人心里最惦记谁,她(他)死的时候,就不会叫谁在跟前。这句话,在闺女身上得到应验。闺女在电话里跟宗平说,我坐最早的一趟高铁去医院。
宗平打电话的第二个人是苏亚的三哥。
苏亚兄妹五人,上面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自身是老小。她四哥前年去世,早先一步去那边。大哥大嫂,七十多岁,耳聋眼花。宗平打电话去苏亚的三哥家,或苏亚的二姐家,有一家能打通,就算苏亚的娘家人都通知到了。这样的电话叫报丧。三哥的手机打通,“嘟嘟”地响了两声,却挂断了。宗平接着往苏亚的二姐家打。宗平有二姐和外甥的手机号码。宗平想把苏亚死的音讯,直接跟外甥说比跟二姐说妥当些。二姐要是在电话里哭起来,宗平一时半会儿都说不清。宗平打外甥的手机。
外甥问,小姨什么时候死的?宗平说,半个小时前。外甥问,小姨在家里,还是在医院里?宗平说,在医院里。
苏亚生病,二姐一家人知道。这两天住院,他们不知道。宗平跟外甥大致说一遍他小姨的死因和抢救过程。宗平这样说话,是想叫他回头跟他父母说,跟他大舅和大舅妈说,跟他三舅和三舅妈说。面对苏亚的突然病故,宗平必须向她的娘家人做一个解释和交代,这是理所当然的。
走道里走过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位身穿白大褂。白大褂说他们是同心丧葬服务公司的,医院通知他们来处理苏亚的后事。他们要先把苏亚送到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再打电话叫殡仪馆的车辆来接苏亚去殡仪馆。宗平问,殡仪馆的车辆,是你们联系,还是我联系?白大褂说,这是我们的工作,让我们打电话联系。
另一位手上提两套寿衣,便宜的一套九百六十块钱,贵的一套一千六百八十块钱。这人问,你看需要哪一套?宗平说,贵的那一套。他说,寿衣要快点儿穿,要是死人身上凉下来,胳膊腿僵硬就不好穿了。宗平问,寿衣是你穿吗?这人说,你们亲人穿。想一想又说,你去找这里的保洁员阿姨,给她们一点儿钱,叫她们穿。
同心丧葬服务公司跟各家医院有联系。他们派人二十四小时守在这里。医院有病人去世,他们会第一时间出现,与死者家属接洽丧葬服务事宜。最终把死者家人的钱挣到他们的口袋里。
宗平去拿脸盆接热水。宗平要替苏亚上上下下擦洗一遍。紧挨苏亚病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家住六安市。女的生病,男的看护,不断地住院已有两三年了。男的在病房经历过这种事。他跟宗平说,你去喊打扫卫生的,擦洗和换寿衣都由她们做。宗平说,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这么早,保洁员没上班。男的说,我知道在哪里,我去帮你喊。宗平说,谢谢你!“哗啦”一下子,宗平的眼泪水淌下来。这是苏亚死后,头一个主动帮助宗平的人。
两位保洁员都六十多岁了。领头的面对苏亚说,是你呀,大姐!昨天你见到我,还问我吃没吃饭,没想到你晚黑就走了!领头的手上拎半瓶白酒,打开来,塞嘴里,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两口,又“噗”地朝苏亚身上喷一口。酒能驱邪,她怕有不好的东西附身上。另一位端来一脸盆温水搁在柜子上,领头的把毛巾放在脸盆里,准备替苏亚擦洗。病床拉上了围帘,宗平站在一旁伸手扯拉着。
宗平跟领头的说,我老婆是个爱干净的人,你帮她多擦洗一把。领头的说,这个不用你交代,昨天大姐跟我打招呼,恐怕就料到这一层了。苏亚死前,跟宗平任何交代都没有。她会想到死后有一个陌生人替她擦洗吗?只能说这位保洁员会说话。
替苏亚换寿衣的时候,领头的不叫宗平站在跟前。领头的说,你站在这里碍事。宗平退到一旁,也不忍心去看苏亚光裸干瘪的身躯。寿衣一共六件:上衣,裤子,鞋子,袜子,帽子,还有一床单被子。寿衣是什么面料的?宗平没问。花花绿绿的寿衣穿在苏亚身上,苏亚就不是苏亚,就是那个世界的人了。
走道里的两个男人,推一辆担架车走进来,是要把苏亚运往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他俩一人抱苏亚的上半身,一人抱苏亚的两条腿,就把苏亚挪上了担架车。白大褂叫宗平收拾东西,说不要的东西就不要带走了。什么东西不要呢?宗平像苏亚往常出院一般,一样一样塞进两只包里。担架车下面有横挡,两只包搁在横挡上。
时间到了早上六点钟,窗户外面依旧不见一丝光亮。早起的病人家属,从病房门口路过,探头探脑地看一眼担架车上的苏亚,惊恐地缩回头离开了。安静的走道里,“叽叽喳喳”地传来说话声。不用问,是在谈论苏亚。白大褂催促说,你去医生那里看一看死亡证明有没有开好,我们离开病房吧?宗平说,是该离开病房了!
病房是苏亚死后待的第一站,太平间是苏亚死后待的第二站。他俩推苏亚走货物电梯下楼。他俩在前面走,宗平在后面跟。电梯失重的那一刻,宗平有一种坠向地狱的感觉。宗平伸手紧紧地抓住担架车,他不能把苏亚重新拽回活着的人世间,最起码要同她一道逃向地狱的边缘地带吧。
二
早上七点钟,苏亚的姐夫和外甥来到太平间。这之前,二姐打电话跟宗平说,她的脚前两天崴伤,不能走路,来不了。电话里,二姐不像宗平预想的那样痛苦和悲伤,她的冷静和从容,宗平有些意外。二姐说,你姐夫和你外甥过一会儿开车过去。宗平说,你告诉他们到时打电话,要不找不到这地方。他们家离医院开车差不多只要十分钟车程。开头宗平说的是病房所在的位置。医院太平间具体在哪里,宗平哪能说得清。宗平跟同心丧葬服务公司的两人说,过一会儿你俩带我上去接亲戚。
医院太平间,是一大间地下室,隔出了一小间,很像一室一厅套间。宗平猜想小间可能是夜晚存放尸体的地方。苏亚被他俩推进去,临时搁在大间里。大间里有沙发、茶几,拐角里摆两盆塑料花。太平间有一股气味。不用说,是死人的气味。死人的气味,凝重、难闻、恶心,沉压得宗平头疼、胸闷、难受。宗平往门口空气流通的地方站了站。丧葬服务公司的两人掏出名片递过来。白大褂姓郑,另一位姓张。姓郑的说,后面有什么事,你直接跟张经理联系。姓郑的工作范围在医院,死者出医院大门,他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姓张的走近宗平,急于想跟宗平谈苏亚的后事安排。宗平说,你稍微候一候,我妻子的姐夫和外甥过来一块儿商量。他俩的那副神态,很像《动物世界》里的秃鹫和鬣狗,依靠尸体吃饭,闻见死人的气味,就像平常人闻见红烧肉的味道一样,味香而诱人。他俩在太平间里不断地走动,一副不安不宁的样子。
苏亚是主角,却被冷落在一边。宗平走过去,伸手摸一摸她的两只胳膊、两条腿是不是摆放好了。宗平能够摸出来,她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已经僵硬。僵硬的两条腿怎么往阴间走?她那个虚幻的灵魂一定飘浮在四周的某个地方,看着这个不再是她的她,看着宗平,看着姓郑的和姓张的。宗平缩回两手,朝四周看一看,什么都看不见。姓张的悄无声息地走近宗平。
姓张的问,你老婆的户口在不在合肥市?
宗平说,在。她生病需要异地安置住院,户口从淮南迁到了合肥。
姓张的说,殡仪馆有一系列惠民政策,合肥户口能享受,外地户口不享受。
宗平问,有哪些?
姓张的说,殡仪馆的车辆来医院接遗体不收钱,遗体短时间存放在殡仪馆里不收钱,火化不收钱,价值三百块的骨灰盒不收钱,骨灰盒存放在那里一年内不收钱,杂七杂八的差不多减免了两千块钱吧。
三百块钱的骨灰盒哪像一个样子!宗平问,要是家人买好一点儿的骨灰盒怎么办?
姓张的说,在骨灰盒的价格上扣除三百块钱。
姓张的趁机掏出手机打开图片,向宗平介绍和推销各种骨灰盒。价格便宜的上千块钱。价格贵的上万块钱。宗平问,便宜的和贵的差别在哪里?姓张的说,在材质上!贵的有金丝楠木,便宜的一般是黄杨木。
宗平说,骨灰盒由闺女替她妈挑选,她说哪一款合适就哪一款。
姓张的说,这是死者将来的房屋,家里经济好的还是要买贵一点儿的。
死者家人买便宜的,他赚钱少。死者家人买贵的,他赚钱多。他不赚钱,他一家老小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
丧葬服务公司绝对算一种垄断性行业,他们手上的丧葬物品说好多钱就好多钱。死者家人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吗?这种时候,就算你心里厌恶“秃鹫和鬣狗”这类人,现实生活中你却照样离不开。
苏亚的外甥打手机,说他们到医院,在北门那里等着。宗平说,我现在就过去接你们。姓郑的和姓张的一块儿跟宗平上去接人,宗平不放心把苏亚单独丢在这里。宗平问,这里有没有老鼠?姓郑的说,不会有。宗平问,太平间门要不要关上?姓郑的说,不用关。宗平说,我担心老鼠和猫。姓郑的说,这个你放心。
苏亚的姐夫和外甥跟宗平他们一起七拐八磨地走进太平间。宗平上前掀开盖在苏亚脸上的单被子,叫他俩看一眼。苏亚吃的药物中有地塞米松。这种药物导致苏亚的脸和脖子虚胖浮肿。苏亚合嘴闭眼的一副样子,肯定与他俩记忆中的差别大。
外甥说,小姨就像睡着一样。
姐夫说,老五会挑时间,元旦放假家人有时间过来送一送。
苏亚的娘家人都喊苏亚老五。外甥说他三舅一家人下午到这里;他大舅一家人在火化的时候直接去殡仪馆。苏亚娘家的大事小事,由三哥和三嫂当家。他俩到这里,说话办事就代表娘家人。宗平问外甥,你这两天值班不值班?外甥说,小姨的事是大事,值班叫别人值。宗平说,你小姨的这摊事,我想交给你来安排。在丧期上,有一个角色叫咨客,里里外外都由这个人协调。
外甥不点头答应,转脸去看他爸。他爸不答应,他不能答应。
宗平跟外甥说,那一边你妈和你爸、你三舅和你三舅妈、你大舅和你大舅妈,他们有什么意见直接跟你说,你再跟我说,这样不会出岔子。
姐夫问,你家那边没有适合的人?姐夫这样说话没有错。丧事应该由宗平家人操办。外甥算亲戚。
宗平说,我现在还没有打电话通知他们,不知道哪些人能来。就算我家弟弟侄子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也不适合。
外甥说,要是就我们两家人,小姨的事就由我来办。
姐夫问,家里设不设灵堂?
外甥说,就我们两家人,设灵堂干什么呢?
宗平说,候三哥和三嫂来,听一听他们怎么说。
苏亚的丧事办得这样简单冷清,宗平不敢独自当家,想听一听她娘家人都有什么意见。
接下来,他们就跟姓张的商量苏亚的后事安排。姓张的那边大小事宜,就由外甥跟他对接。苏亚定在隔一天上午火化,两头算三天。外甥跟姓张的说,我小姨安排在上午九点钟火化。姐夫问,你大舅一家人能不能赶过来?外甥说,开车走高速,怎么会赶不过来?宗平说,那就定在九点钟。
外甥问姓张的,殡仪馆那边还需要有什么安排?
姓张的问,要不要摆放花篮?宗平问,花篮摆放在哪里?姓张的说,告别遗体的时候,摆放在遗体旁边。宗平问外甥,你看要不要?外甥不答话,去看他爸。姐夫说,不需要花篮。姓张的问,要不要安排司仪?姐夫问,你不在场吗?姓张的说,那就由我来替代司仪?
花篮和司仪需要另外付钱。要不要宗平不好说。
姐夫说,去的都是自家人,没有必要多花钱。
姓张的掏出手机再次打开骨灰盒图片说,你们现在看一看骨灰盒,心里好有一个数。骨灰盒是一笔大买卖,姓张的在心里一直惦记着。骨灰盒大致分三种主题。福如东海主题的,骨灰盒的材质好,价格贵,大几千、上万块钱的都有。父母恩情主题的,骨灰盒的材质中上,价格中上,三五千块钱是要的。手足情深主题的,骨灰盒的材质一般,价格一般,一千块钱上下吧。
姐夫跟外甥说,你小姨应该挑选父母恩情主题的。外甥手指点一点跟宗平说,我看这两款不错。宗平跟外甥说,选哪一款,由你跟你妹妹定。姐夫说,老三他们也要看得上。这种东西没人懂,好孬全在价格上。
早上七点五十分,闺女打电话说她到医院了。坐高铁来不会这么早。宗平问,你怎么过来的?闺女说,从那边打一辆出租车过来的。宗平说,你叫司机送到医院北门。闺女说,师傅说他知道。宗平说,我去北门接你。
地下室暖和,地面上寒冷。寒风吹过来,像刀子似的,不停地刮拉宗平的脸和脖子。宗平走向医院北门,拼命地把头往羽绒服的领子里缩。临近上班时候,东西一条狭窄的路面上,车辆和行人挤得水泄不通。宗平看见闺女徒步从西往东走过来。她远远地看见宗平,由行走变成踉踉跄跄地奔跑。闺女看见宗平不惊奇,惊奇的是看见她表哥。闺女的脸色刷白,急忙问,我妈怎么样?宗平说,候见到你妈再说吧。闺女站住脚问,我妈现在人在哪里?宗平不说话,她看见宗平两眼含泪也会猜得到。闺女摇摇晃晃地站不住脚。外甥上前一把架住快要摔倒的闺女。
闺女在太平间里看见她妈,没有撕心裂肺地痛哭,两只手抓住担架车,头脸紧紧地埋进她妈的怀里,身子一抽一抽的。宗平跟外甥把闺女往一旁拽,她的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担架车,拽不动。姐夫走过来,掰开闺女手。宗平和外甥搀扶闺女坐在沙发上。
闺女问,我妈到底抢没抢救?
宗平说,抢救了。
闺女问,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宗平说,心脏突然衰竭。
闺女问话的眼里,充满疑惑与泪水。
宗平说,你要是心里有疑问,去病房问医生。
这个话宗平必须说。死去的是宗平的妻子,更是闺女的母亲。
姐夫跟闺女说,你爸尽心尽力了。
闺女说,我爸尽心尽力了,我没有尽心尽力;我妈住院我都没到医院看一下。
姐夫说,我听你爸说,你生病来不了。
外甥说,那是小姨心疼你,不叫你在跟前。
闺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说,我要好好地看一看我妈。宗平掀开盖在她妈身上的单被子。闺女伸手理一理她妈的头发,理一理她妈的衣领,理一理她妈的衣袖,理一理她妈的裤脚。在宗平的记忆中,闺女从来没对她妈这样亲近和细致过。
姓郑的走过来说,殡仪馆的车辆到了。
姓张的走过来说,我们走吧!
三
苏亚死后要待的第三站是殡仪馆。她一个人坐上殡仪馆的车,去往第三站。姐夫和外甥有车。宗平跟闺女坐姓张的车。闺女像一只病猫,上车就蜷缩在座位上,不哭不说话。苏亚死,宗平没了妻子,闺女没了母亲。宗平暂时顾不上安慰闺女,他要忙苏亚的后事。
第一个电话,宗平打给病房的主管医生。主管医生姓董。住院病人的治疗方案,由主治医生确定。治疗方案的实施和病床安排,由主管医生负责。宗平跟董医生通电话,主要是感谢他在苏亚住院治疗期间给予的治疗和关照。董医生很意外,他不知道苏亚今早病逝。值班医生该不该及时地告知他,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主治医生姓朱,人们喊她朱主任。宗平说,请你转告朱主任,哪天我专程去当面感谢。苏亚跟两位医生相遇,始于她生病住院。她的生命走到终点,宗平代替她跟他俩告别一声,说一句感谢的话,是应该的。
苏亚生病四年,前后住院几十次,主治医生没有换。董医生调来做主管医生两年。前两年,苏亚的病情控制得不错,住院间隔时间长。此后两年,苏亚的病情越来越重,不断地更换方案,不断地住院治疗。有一天,宗平跟董医生聊闲话,知道他老家在淮南市下辖县,攀上老乡,他的手机号码给了宗平。有了董医生的手机号码,预约床位就方便多了。最起码宗平去登记预约床位后,能直接发信息问一问。在感觉上,宗平心里的着急会减缓,肩上的压力会减轻。
有时,宗平发信息问:今天苏亚能不能住上院?
董医生回信息:你再候一候,今天没有病人出院。
董医生说没有病人出院是幌子,这说明苏亚住院排不上队。
上午九点半钟主治医生查房。查过房,主管医生就知道哪位病人出院,有几张病床空出来。董医生上班前宗平发信息过去,能不能安排苏亚住院,他心里早有数。中间隔两天,宗平再发信息问董医生。董医生回复说,今天过来住院吧。宗平发去两个字:谢谢!
有了床位,宗平跟苏亚都松了一口气。苏亚说,董医生这个人不错。宗平说,病床就那么多,这张病床给了你,就给不了别人。苏亚听宗平这样说话,刚松的一口气又紧起来。苏亚问,这个病人不会比我病重吧?宗平和苏亚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病人,这位病人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面对苏亚这样问话,宗平倒觉得他俩是一对自私自利的人。
这一趟住院前,苏亚就跟往常不一样。先是发烧几天,接着又咳嗽几天。发烧吃药,退下去。咳嗽喝糖浆,依旧咳嗽。苏亚有个闺蜜,叫小梅,是苏亚过去在陶瓷厂职工医院的同事。小梅在微信上跟苏亚说,甘草片止咳疗效好,你买一瓶试一试。甘草片难买,要医生开处方,要病人身份证。宗平跑医院,跑药房,买了几天才买到一瓶。甘草片吃下去,苏亚的咳嗽好起来。苏亚说她发烧咳嗽是洗澡受凉引起的。不发烧,不咳嗽,苏亚也不敢轻易地洗澡。苏亚说,我不洗澡不会死,受凉发烧咳嗽会死。
下午三点钟,宗平跟苏亚出家门去医院。天上飘起冬天的第一场雪花。宗平和苏亚都没有戴帽子。宗平问,要不要回家找帽子?苏亚说,不要。楼道离大门不足五十米,宗平跟苏亚走到那里等候出租车。苏亚的身上和头上很快落满了一层毛茸茸的雪花。气温不冷,雪花融化,渗进苏亚的衣服和头发里。宗平放下手里的两只包,搀扶住苏亚。那一刻,小区大门口,只有宗平跟苏亚两个人。
苏亚说,这雪下得有些奇怪。宗平问,下雪有什么奇怪的?苏亚说,我听天气预报,没说今天下雪呀?宗平说,这说明天气预报不准确。苏亚说,我俩在家不下雪,偏偏下楼下雪了。宗平说,这说明我俩下楼下晚了。
雪越下越密集,形成流动的雪雾。有一辆出租车像一头怪兽似的,从前面的雪雾中拱出来。宗平招一招手,出租车停下来。两个包放进后备箱,宗平扶苏亚坐上去。司机问,去哪里?宗平说,去省立医院。司机说,这雪下得有些奇怪啊!苏亚看一看宗平,宗平看一看苏亚,他俩都没搭话。事后想一想,那天出门遇见天下雪不吉祥,是预兆。
这一趟苏亚住院,第三天夜里病逝。
殡仪馆在西二环路西。车子出医院上高架,大约二十分钟车程。早上挨近九点钟,高架桥上堵车。姓张的开车走一走停一停,停一停走一走,人坐车上不舒服。宗平看一看前面的车辆,看一看后面的车辆,没看见姐夫和外甥的车,也没看见苏亚的车。宗平伸手推一推闺女问,胃还疼不疼?闺女闭着眼睛点头。宗平问,你吃的药带没带?闺女闭着眼睛摇头。宗平问,你吃的什么药记得吧?闺女点一点头。宗平跟闺女说,你回家还是去药房买。闺女不点头不摇头。闺女不想跟宗平说话。宗平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
早上九点十分,他们的车到殡仪馆。正是人多的时候,到处是车辆,到处是人群。殡仪馆是人生的终结地,人多和喧嚣出乎宗平的认知与想象。姓张的熟悉这里,车停在一处僻静的拐角里。宗平跟姓张的下车,闺女留在车内。宗平问姓张的,办理手续麻烦不麻烦?姓张的说,你先去排队。十分钟排到宗平,宗平从包里掏出苏亚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交给姓张的。各项表格由他代宗平填写。小告别厅收费两百块钱,姓张的之前说过。他重新核实一遍,宗平点头。
姓张的问,遗体要不要化妆?他解释说,遗体存放在冰棺里,一方面脸上变形了,另一方面脸上有水珠。姓张的建议要化一项简妆。宗平说,那就要简妆。姓张的说,这一项收费二百六十块钱。宗平问,还有需要收费的吗?姓张的说,其余的都优惠了。工作人员对照表格把苏亚的信息收录进电脑。宗平掏出手机付费四百六十块钱,手续就算办好了。
姓张的送宗平和闺女回家。姐夫和外甥回他们家。出殡仪馆大门,宗平心里一阵撕裂疼痛。这一刻,苏亚才真正地跟宗平分开。这一刻,苏亚才真正地离宗平而去。宗平回头朝殡仪馆大门里边看一眼,不知道此时此刻苏亚在哪里,宗平的两眼汪满泪,伸手一把紧紧地抓住闺女的一只胳膊。闺女斜靠在宗平的肩膀上,“呜呜呜”地哭起来。
四
下午一点钟,三哥一家人到了。下午一点半钟,二弟一家人到了。三哥一家人从杭州过来。二弟一家人从金华过来。三哥一家三口人,三哥、三嫂和苏亚的侄子。二弟一家三口人,二弟、二弟媳妇和宗平的侄子。三哥和三嫂退休后,去杭州带孩子。二弟和二弟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在金华打工过生活。
早上宗平跟二弟打电话,就跟他说快一点儿过来。宗平家这边的其他亲戚,候二弟来这里通知。宗平家亲戚少,大姐和大姐夫有病,从家里来这里不方便。他们家的两个孩子,大的一家在深圳,小的一家在合肥。宗平跟二弟说,你叫小外甥来一下就代表了。剩下就是四叔家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三家人,他们现在在哪里打工宗平都不知道。宗平想就不通知他们了。二弟说,通知不通知,我去再说吧。宗平说,那就候你来再说吧。
上午十点钟回到家,宗平马不停蹄地做了这么几件事——扔东西,买酒,订酒店,订饭店。宗平从医院殡仪馆回到家要洗澡。闺女从医院殡仪馆回到家要洗澡。洗澡,是洗除身上的晦气,不让晦气沾身。宗平跟闺女说,你先洗澡休息吧,候你三舅一家人到这里,我们再一块儿吃晌午饭。家里家外一件事指望不上闺女,她能把自个照顾好就算不错了。苏亚去世,宗平只能支撑着往前跑,不能停脚,更不能倒下。
扔东西,是扔宗平从医院带回来的、属于苏亚的东西。医院的两包东西,塞在姓张的车子后备箱里。车到楼下,姓张的打开后备箱,宗平提着两包东西上楼。这个时候,姓张的提醒宗平说,你老婆的东西,就不要提进家门了,过一会儿你扔垃圾桶里。两包东西宗平暂时搁在楼梯那里。姓张的站在门外面不进宗平家门。这可能是他的职业禁忌。宗平找出户口本,跟苏亚的身份证和死亡证明一块儿递给他。姓张的说,我现在回去,下午再过来。宗平说,你过来跟外甥联系。姓张的回殡仪馆办理剩下的事,下午再过来商议苏亚后天的火化事宜。
姓张的走进电梯下楼。宗平去两只包里翻检留下来的东西。宗平的洗脸毛巾留下来。宗平的两件衣服留下来。宗平的一双拖鞋留下来。余下的都是苏亚的东西,或是与苏亚住院有关的东西。留下来的东西,宗平随手扔在家里地板上,一转脸提两包东西走下楼。宗平去扔东西,再买酒,订酒店,订饭店。
三哥喜欢喝酒,宗平怕家里杂七杂八的酒不合他的胃口。再说,宗平买一箱酒有私心。在苏亚的丧事上,三哥和三嫂不说其他话,其他人就不会说其他话。办丧事怕出岔子。岔子多出在小事情上,多出在细节上。宗平买一箱酒就属于小事情和小细节。
小区西南拐角有一家快捷酒店,标间一天二百四十八块钱。宗平跟前台服务员说,订四个标间。前台服务员留下宗平的手机号码,宗平走出快捷酒店,再往前面走一段路,小区西北拐角有两家饭店。其中新开一家巢湖渔家。宗平跟老板说,留一张八人桌子,我一点多钟领人来吃饭。老板长一双迷糊眼,留一撮小胡子,说话恶声恶气的。老板说,你早点儿来,过了下午一点钟,我们这里就下班了。宗平说,你下班我回家下面条。
就这样,宗平在小区转悠一圈回到家里。困倦和疲惫像两座大山一齐向宗平压下来。宗平走进客厅,合上阳台推拉门,和衣躺在沙发上。室内暖气开着,暖暖和和的,像一双抚慰的手。不一会儿,宗平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宗平。三哥一家人下了高铁。宗平说,你们打车直接到酒店。宗平人醒来,身子没醒,赖在沙发上。宗平记起醒来之前的一个梦。苏亚坐在宗平身边,身上穿的家居服和棉拖鞋,就是宗平塞进塑料袋准备扔掉的。清清亮亮的,苏亚吃的几瓶药依旧摆在茶几上。苏亚伸手推了一下宗平的胳膊说,你醒一醒,我该吃药了。宗平爬起身,走向餐桌,端起茶杯,递给苏亚说,你吃药吧。
宗平醒过来,苏亚消失,药瓶消失,茶杯消失。
晌午饭宗平是陪三哥一家人和二弟一家人一块儿吃的。闺女难受起不来床。宗平问,你一顿两顿不吃饭怎么办呢?闺女说,过一会儿我起来下面条。宗平陪三哥一家人到饭店,时间已过下午一点钟。老板说,我和厨师是专门为你们留下来的。老板那一副样子,好像宗平带人过去吃饭不给钱。这样的老板开饭店,注定短命开不长。半个小时后,二弟一家人打车直接到饭店。
饭桌上,宗平把苏亚病逝的前后情况大略说了一遍。其实宗平不说,苏亚的外甥在手机里也说过大差不差的。宗平从头至尾重新说一遍,是宗平的责任所在,也是说给二弟一家人听的。二弟一家人说话少。他们有话,在三哥一家人面前说出来不合适。宗平出去接二弟一家人的时候,简短地交代过他们。一来三哥和三嫂一家人是亲戚,他们说的好听的话、不好听的话都得听。二来在他们一家人面前,该说的话说一说,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要说。
三嫂问,殡仪馆那边给不给烧铺?死者烧铺,宗平知道。殡仪馆里给不给烧铺,宗平不知道。
三哥说,我猜殡仪馆里边不会给烧铺。
三嫂说,不给烧铺,老五穿的衣裳怎么带过去?死者烧铺,铺的盖的穿的用的一块儿送到阴间。
宗平说,我打电话问一问姓张的。
姓张的在电话里跟宗平说,殡仪馆那里不给烧铺、烧纸、放炮仗,不过家人带过去的衣服,他们会在其他地方烧。宗平知道姓张的在说谎。死者家人把衣服带给他,他转手卖给收旧衣服的。
宗平打个电话跟三嫂说,衣服带过去,就是送钱给姓张的。
三嫂问,你说老五留下来的衣服怎么办?你自家能当旧衣服卖?
宗平哪里想过这种事?去年春节前,三嫂的娘家妈死了,她经历过这种事。
宗平跟三嫂说,听你的安排,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三嫂说,下午我去你家替老五挑几件衣服,后天去殡仪馆带过去。
三哥说,你三嫂说得对,我们家带不带衣服是我们家的事,姓张的烧不烧衣服是他的事。
这个时候二弟媳妇插话说,大哥你捡几件大嫂喜欢的衣服带过去,活人心里安。
二弟说,下午小琴去你家一块儿替大嫂挑衣服。小琴是二弟媳妇的名字。二弟说这话的意思,自家的事自家人来做。
宗平说,下午姓张的和外甥一块儿过来说事,候晚上拾掇衣服吧。
三嫂说,晚上空闲多,老五的衣服全部收拾出来,该留的留下,该扔的扔掉。
二弟媳妇说,大嫂的衣服留下件把两件做纪念,鞋子一双不能留。
衣服和鞋子的事这样定下来,接着就说到墓地的事。墓地更关键,这件事必须说。
三哥问,老五的墓地你准备买在哪里?
宗平说,这主要听闺女的意见;她说她妈安葬在合肥,就在合肥买墓地;她说她妈安葬在淮南,就在淮南买墓地。
三嫂说,你的这个想法对,老五安葬在哪里,主要看闺女将来上坟方便不方便。
三哥问,你老家有没有适合的墓地?
宗平说,她说过不回我老家。
三嫂问,老五说过这种话?
宗平说,她跟我和闺女都说过。
人活着就买墓地,宗平没考虑过,苏亚考虑过。有一天,苏亚跟宗平生气,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这件事。她认真地问,我死后你准备把我葬在哪里?宗平冷静头脑想一想说,这个话你应该问闺女,她想把你葬在哪里?宗平怕这样说话,苏亚接受不了,接着跟她说,我俩将来的事,都应该由闺女做决定。苏亚说,我现在跟你说,我不回你那个家。
吃罢饭,三哥和二弟两家人回酒店。宗平回家下一碗面,喊闺女起来吃。外甥打电话说,他跟姓张的下午四点钟来这边。宗平说,你们直接到你三舅的房间里。外甥说,下午我爸就不过去了。宗平说,你叫他在家休息吧。外甥说,我爸哪有时间休息,我妈崴脚不能动弹,家务活都要我爸干。闺女晕头晕脑的,没了时间和饥饿,只有疼痛和悲哀。
闺女问,现在几点钟了?
宗平说,下午三点钟。
闺女问,三舅他们一家人到了?
宗平说,他们一家人不到,我去陪谁家人吃饭?
闺女问,老叔一家人到了?
宗平说,跟你三舅他们一块儿吃的。
闺女问,宝宝哥来没来?她宝宝哥,是她三舅家的孩子。
宗平说,来了。
闺女问,小亮弟来没来?她小亮弟,是她老叔家的孩子。
宗平说,来了。
闺女停下来吃面条,眼泪汪汪地问,他们一家一家一个个都好好的,凭什么就我妈生病死掉了?闺女说的这是生命的无常和命运的不公平。
宗平说,这是你妈的命,也是我俩的命。宗平只能这样说。说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命。
上午没顾上,宗平现在赶紧洗澡洗衣服。洗罢澡,三点半钟。全自动洗衣机在阳台上“嗡嗡嗡”地吵人。宗平躺在卧室床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盯着天花板中间的一盏灯。宗平家装修房屋时,灯具都是苏亚亲自挑选的。卧室灯圆形造型,底面镂空出一朵大牡丹花,四周镂空出几朵小牡丹花。灯的内部有亮片,打开来一派富丽堂皇的样子。宗平跟苏亚说,你是一个追求俗气的女人。苏亚说,我是一个追求大富大贵的女人。苏亚没有大富大贵的命,搬新家不到半年,查出不治之症,四年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