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事情的发生与一场战争有关。
公元1234年,端平入洛,宋蒙战争拉开序幕。孱弱的南宋王朝,在蒙古军膘肥的战马和雪亮的战刀下,扛了46年。1279年,祥兴二年,于崖山海战中彻底覆亡。
川峡四路,在漫长的宋蒙战争中,成为抵御蒙军铁蹄南下的主战场之一。
某个月朗风清之夜,遂宁城内悄然驰出一辆马车,朝二十里外的金鱼村方向疾驰而去。沿途快速闪过的树木、草垛和屋舍,宛如黑色魅影,嘚嘚的马蹄声划破荒野寂静的夜空。位于涪江左岸的金鱼村,彼时,兴许还尚无这个村庄,丰腴的土地一片苍凉。
马车在一棵槐树附近停下,从车上跳下两个人影,没有停歇,便挥锹挖土。槐树上一只乌鸦被惊动,在黑暗中扑簌簌响了几声,飞走了。月色朦胧,一个椭圆形大坑在两个人影挥舞的铁锹下渐渐形成。他们卸下一车的瓷器和青铜器,一件又一件,铺设到土坑里,谨慎而紧张。他们铺了一层,撒上细沙和灰土,又铺上一层。他们一共铺了四层,每一层都撒上细沙和灰土垫隔,最后覆上厚土,用脚踏实。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们坐到槐树下,吃了一点儿干粮。
天空渐渐透出一丝紫灰色的亮光,两人重又坐上马车,朝涪江而去。马车上,甩出一道目光,像绳子一样拴在槐树上。目光渐远渐长,槐树越来越小,变成黑点,消失在微明的荒野上。
城外官道上,蒙军铁骑扬起沙土,布满午后的天空,马刀和马镫在日光下熠熠发亮。遂宁城不再安宁,有钱人和没钱人都像被刨开了窝的田鼠,慌不择路,四下奔逃。
谁都不知道战争将会持续多久,以怎样的方式结束。对于有钱人来说,奔逃能带走的只有有限的食物、衣服和银两,大量的动产和不动产,唯有放弃和掩埋。是的,不能随身携带的财宝,掩埋是最好的选择。待局势稳定,仓皇出逃的人们携老挈幼地回来,取出掩埋之物,收拾起千疮百孔的家园。
可是,有人没有回来,其在地下的掩埋之物,便成了寂寞无主的果。有些在后来的岁月里,被发现、摘取,有人得了横财。那两个在金鱼村月下掩埋的人,出逃后,再没有回到遂宁城,其埋在槐树附近的器物,直到七百多年后,才被发现。一个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瓷器窖藏,名为遂宁金鱼村一号窖藏。
历年来,已经公布的宋代窖藏遍布川峡四路。当然,在遂宁,在广袤的川峡四路的土地上,可能还有一些窖藏未被发现,在偏远的角落里沉睡。
这一天,在沪蓉高铁上,我坐了13个小时的旅程,抵达遂宁城,来到了南郊金鱼村。在一个由灰色厂房和交错的混凝土马路构成的工业园区里,四川宋瓷博物馆王永主任向我揭示了,那个震惊考古界、令世人瞩目的窖藏发现地的确切位置。
一家食品加工厂后院。在大门口,王主任用目光指向院内:“那辆汽车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号窖藏的所在。”
一辆赭红色厢式运输车,头朝外,屁股紧贴水泥工作平台。一些堆放在平台上的成品包装箱有待装车。我朝运输车走去,工作平台上四五个工人放下手里的劳作,看向我。我没有走到他们中间,在赭红色车头前停下了。我在此察看、思索、徘徊。这里的一切已被钢筋水泥覆盖,历史无踪可循,但我依然在此沉默良久,然后,摆个Pose,与赭色厢式运输车合影,在内心完成某个仪式,做了个虚拟的标注:金鱼村一号窖藏遗址,即隐遁于此车及周围事物的背后。
要感谢王永主任,驾车领我到金鱼村,请来一号窖藏发现者魏泽富老汉。看样子,魏老汉此前正在劳动,汗涔涔的,T恤领口上的纽扣掉了两颗,裤脚一高一低,沾着湿土,不过,五月的阳光很快使黏土变成白色。
对于32年前发生的那桩往事,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使魏老汉激动,欣喜的旗帜一再在他古铜色的脸上飘扬,皱纹深刻,像犁过的田畴。
“那年,我们在王世仁菜地挖墓坑,”魏老汉说四川方言,“他哥死了。”
“哪一年?”
“1991年9月19日,下午。”
魏老汉将时间说得十分准确,但他的四川方言使我的听觉遇到麻烦,幸好王主任在一旁复述和解释。关于时间问题,2012年,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遂宁市博物馆编著的《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上写的是1991年9月18日。
“我们四个人……”
魏老汉嗓门很大,但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懂。王主任掏出利群香烟,在一旁解释道:“当时挖墓坑有四个人,一个王世仁,一个魏主任,另两个也是金鱼村村民。”
王主任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海绵嘴朝外,敬向魏老汉。
“王世仁已经死了。”魏老汉补充道。
“魏主任?”我不解地看向王永主任。
魏老汉见我疑惑,咧嘴露出两排稀疏的黄牙,说:“是治保主任,已经退了。”
我们就站在食品加工厂外面的马路上交谈。这里没有槐树,也没有其他树,文中的槐树是我的虚构。不过,过去真有槐树或其他树也难说,只是后来被砍了,其他树也被砍了。远处有几棵芭蕉和一个池塘,从我们的位置望去,池塘在芭蕉巨大的叶子后面露出局部的水域。一个农夫在芭蕉树下挥锄劳作。魏老汉说,池塘那里暂时不盖厂房了,农夫将荒地翻开,可能想种红薯或者玉米。
王永主任又给魏老汉魏主任敬上一支烟——这使我有点儿尴尬,出门在外,不知道身上带包香烟——魏老汉始终保持高度的热情,我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我仍是一副认真听的神情,目光有时离开现场,落到锄地的农夫身上。农夫往往扶锄而立,望向我们。
“哐——”魏老汉嘴里发出模拟金属撞击的声音,我茫然地看向他,又看向王主任。
“他说他的锄头碰到什么东西了,吓了一跳。”王主任翻译加解说,“哐的一声,原来是碰到一件铜器。在地窖的一角,他们先挖出一件铜器,又挖出几个瓷瓶。扒开泥土,更多的瓷器露了出来,白花花的像一窝鸭蛋。”
“挖到宝贝了。”魏老汉说,“宝贝”二字我听得真切。“消息传开,很多群众赶来看新鲜。我们保护好现场。”
“确实,起先的场面有些乱,但一件文物都没有丢失。”王永主任对魏老汉四人当初的觉悟和做法深为赞赏。
博物馆、文保所的人员接到报告赶来了,警察也赶来了。最初挖出的几件器物中,有一件龙泉窑龙耳簋式炉,一级文物,专家认为,这是一处灰坑遗存。“天暗下来了,现场保护交给了警察,第二天继续清理。”王主任在我与魏老汉之间,持续充当翻译和解说。
“请问您贵庚?”谈话将结束,我问魏老汉,他没听明白。
王主任转述道:“您今年高寿?”
“69岁。”
魏老汉笑了一下。一缕清风拂过他的头顶,扬起稀疏的花发,像荒地上几根摇曳的枯草。这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不过,身板仍是硬朗。
王永主任给了我两本厚书,《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考古报告上下册,图文并茂,详细介绍了金鱼村一号、二号窖藏及其出土的每一件重要文物。
金鱼村一号窖藏,出土南宋龙泉窑青瓷368件,景德镇窑青白瓷783件,定窑、磁峰窑、耀州窑、清溪窑等其他窑系46件,铜器97件,石器2件。瓷器除部分礼器、陈设器外,多数为碗、盘、碟、罐、杯等日常饮食用器。龙泉窑多为厚釉梅子青,兼有粉青和开片,十分精美,为龙泉窑巅峰之作;景德镇窑为青白瓷,泛着淡淡的如玉一般的光泽。2件窑口瓷器皆带足宋瓷风韵,超凡脱俗,典雅之至。铜器都为日用器皿,形体小,制作不算精良,有使用痕迹。
还是金鱼村,2003年6月30日,工人在开挖排水渠时,发现二号宋代窖藏。窖内文物部分被挖掘机损坏,剩余被施工人员和群众哄抢一空。后来,相关部门介入,追缴回来部分完整器和可复原瓷器46件,其中龙泉窑青瓷34件,为碗、盘、杯、器盖,其余为定窑、景德镇窑及不明窑口黑瓷,铜器1件。
为此,遂宁市政府建造了一座博物馆,取名“四川宋瓷博物馆”,收藏、展出金鱼村窖藏出土文物。
博物馆底层展厅,一束光穿过黑暗,聚在一个小铜钟上——圆顶,弯纽,四瓣弧口,黑色钟身布满锈斑,凸棱长方格装饰,铸两列铭文,左列“凰翔楼钱向铨”,右列字迹磨灭,难以辨认。这是金鱼村窖藏出土文物中唯一的文字材料。
我在铜钟前流连,耳畔仿佛响起铜钟敲击的声音。
“当——当——当——”
大概就是这声音,从南宋遂宁城凰翔楼传来,震荡早晨清新的空气。在此“东蜀之都会”,我想,这座谓之凰翔楼的楼,可能古色生香、器宇轩昂,是一家高档瓷品商楼,主营南方窑口的青瓷和青白瓷。那么,它地处繁华,门庭若市,瓷品琳琅满目。兴许,还是一家休闲娱乐会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才子佳人光顾的所在。
铜钟悬于楼台上方,凰翔楼主人——对了,他名叫钱向铨——每天清晨,一如既往地敲响铜钟:“当——当——当——”彼时,店伙已将商楼收拾停当,一天的营业在清脆的钟声中开启。
钟声传了很远,是凰祥楼的祥瑞和钱向铨老板的日常,是遂宁城的安宁和祥和。
设想,钱向铨是个儒商。宋代川峡四路经济繁荣,贾风大盛,士子弃儒从商不乏其人。钱老板钱向铨谙熟商事,精于经营,厚重积淀,大有商祖范蠡之影。在遂宁府,乃至潼川府路做足两头生意,一头组织蜀绵、蔗糖等各类货源输出,发卖江南;另一头购进高端龙泉青瓷、景德镇青白瓷,走进寺院、书院、官府、士大夫及殷商富户人家,积巨万,遂成遂宁巨贾。
凰翔楼作为钱老板的得意之作,落成之时,有两个细节,一是给楼宇起个吉祥、振奋的名字,以抚慰和鼓舞,再是铸了那件小铜钟,悬于宇下。从此,他不再长途贩运,而止于凰翔楼的经营,闲暇时点茶、焚香、插花、读闲书,会士人、名流。
但是,蒙古人来了,血腥味裹挟着空气中的浮尘,正向遂宁城移动,日子不再静好。凰翔楼钟声不响,遂宁城将陷。
凰翔楼后院,马车已经备好,仆人一一收起多宝架、几案上的瓷器、铜器,装上马车。夜阑人静,钱老板绕室彷徨,忧心忡忡,仆人一再催促,才从东屋抱出一个青釉荷叶形盖罐,依依不舍地坐上马车,又回头,看了一眼东屋窗前冰凉的月光。
仆人扬鞭策马。那是一匹枣红马,喷着响鼻,驰出幽暗的巷口,驰出南门。
于是,我们看到本文开头一幕,那在荒野掩埋的两人正是钱老板和他的仆人。钱老板浮舟远去,颠沛流离,可能遭遇不测,再没有回到遂宁,回到凰翔楼。后来,荒野上出现一个村庄,但谁都不知道,在那个名叫金鱼村的地下,埋藏着大量价值连城的宋瓷。
《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考古报告里提到,根据一号窖藏的埋藏情况、铜器的民用特征和使用痕迹,以及大量相同器形为日常饮食用瓷和同类瓷器不同规格等特征推测:
这些器物具有未售商品的可能性很大,故此,认为金鱼村一号窖藏很可能为一处商人埋藏的观点可为一说。
在四川宋瓷博物馆,我遇见了“古蜀窑”创烧人楼先生,他是一位传承龙泉窑烧造技艺、传播陶瓷文化的陶瓷专家。他根据窖藏出土的大量礼器判断,认为金鱼村一号窖藏之物并非“未售商品”,主人亦非“商人”。其观点依据是:“窖藏中的瓶、炉一类瓷器是南宋皇家、寺院祭奠的专用礼器,不是寻常百姓、富户大贾所能拥有的。”为此,他引用《续资治通鉴》几处记载,加以证明。这些记载仅仅说明南宋皇家瓷器的仿制、使用以及祭祀场景,与遂宁金鱼村窖藏瓷器没有直接的逻辑关系。
“遂宁这批瓷器与广德寺有关。”最后,楼先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广德禅寺位于遂宁城西三里许的卧龙山,建于唐开元年间,为川中名胜,闻名西南的佛教圣地,唐、宋、明三代十一次敕封的皇帝道场,与宋代皇帝交结尤甚:徽宗赵佶,潜邸遂宁,登基后曾向广德禅寺敕赐珍宝;孝宗赵昚,不仅敕封广德寺开山祖师为“圆觉慧应慈感大师”,还烧制了一批精美瓷器赐予寺院。我想,这批瓷器,极有可能出自南宋官窑和龙泉窑。不过,金鱼村窖藏出土的瓷器,即为宋孝宗所赐,楼先生的推测是否又过于巧合?
我前去拜谒这座皇家寺院,于山脚禅寺门前仰望:九重殿宇金碧辉煌、气势恢宏,诸塔、牌坊、禅舍、客堂沿山体层层叠叠。拾阶禅林,古木掩蔽,梵音萦绕,香烟飞动,香客、游人如云。揣度,来自蒙古草原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会容纳这座寺院,生长出宗教宽容的精神吗?当初,寺院方丈和一众僧侣,估计心底没谱。兵荒马乱的,还是收拾一下,将皇帝恩赐的瓷器悉数下窖,覆土掩埋吧。
出广德寺,在山间转悠,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金鱼村窖藏瓷器确实来自该禅寺,则寺内僧侣何以要舍近就远?在卧龙山寻个所在掩埋不是更方便?要知道广德寺至金鱼村有十五里路,埋宝于斯有悖常理。而且,即便金鱼村窖藏为广德禅寺僧侣所为,战争结束,僧侣们为何不将所埋宝物取出?成吉思汗的子孙们是包容的,广德禅寺没有遭遇劫难。
四川宋瓷博物馆工作人员和各方学者没有停止追踪金鱼村窖藏主人之谜的步伐,提出种种猜想。他们注视着金鱼村窖藏之物,有礼器、陈设器、燕器和文人用器,这增加了追踪难度,加之可供推测的资料缺乏,真相终究扑朔迷离。
七百多年的地下掩藏,黑暗没有令这些瓷器黯淡失色,黑暗的积淀和擦拭,反而使之更为温润,光彩照人。
遂宁市河东新区五彩缤纷路文化中心,四川宋瓷博物馆新馆,在构思设计上,搭建起一个宋韵构架,将金鱼村窖藏文物按花事、香闻、茶饮、文房雅趣、市井百态五个主题展出,将宋瓷的华贵置于宋人的风尚之中,此番布设,无疑延展了这批文物的视域。
宋时诸般闲事,离不开一个器:插花的瓶,焚香的炉,点茶的杯、盘、碗、盏,以及书房诸宝,市井日常皆与器相关。宋人外在的行为方式,展露出内在的精神取向。宋瓷包容宋人优雅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
北宋士人晁补之有一首词,《生查子·东皋寓居,夏日即事》:
永日向人妍,百合忘忧草。午枕梦初回,远柳蝉声杳。
藓井出冰泉,洗瀹烦襟了。却挂小帘钩,一缕炉烟袅。
晁补之为李清照父执辈、文学伯乐,此时此刻,也是宦海浮沉,在山东金乡老家归来园赋闲,天天睡午觉,睡到自然醒。抬眼远看杨柳树,蝉声杳然;去井边洗一下吧,泉水冰凉,弄湿了衣襟;回屋挂起小帘钩,光线荫翳,炉烟袅绕。在金乡归来园,他过了此生最后一个生日,李清照偕夫赵明诚从青州往金乡贺寿,留下一首调名《新荷叶》寿词,极尽褒誉。
寂寥不但在夜阑时分,亦在夏日午后。远与近,动与静,内与外,巨大无形的孤寂,潜入午后,落在“一缕炉烟袅”上,是难以化开的清梦。
此烟是香,是宋代的香饼、香丸,由沉香、薰陆、安息、苏合、龙脑、丁香、豆蔻、龙涎或其他什么制成,名品辈出,悄然暗渡,于宋人的雅室,用那龙泉青釉中的炉、景德镇青白釉中的炉,燃之。香烟轻聚,心为之静,为之慢,为之恬淡、悠然。
焚香的事大抵止于士大夫们,为这个国度精英阶层日常生活情境中的细节。当然,也可以是商贾富豪,他们有钱,有钱就是牛叉。或有哪个土豪爱显摆,穿了香喷喷的熏襟,招摇过市,攒回头率。
平民是享用不起的,也没这份闲情。干了一天活,都累得要死,脏兮兮的,冲个澡就很不错了,还焚个鸟香,不如早点儿滚到床上去,睡一觉来得痛快。
香料金贵,瓷炉亦金贵,用金贵的瓷炉焚金贵的香,是要使大把银子的。四川宋瓷博物馆展出了金鱼村窖藏出土的龙泉窑青釉簋式炉、鬲式炉、鼎式炉、奁式炉、樽式炉,以及景德镇窑的几种青白瓷炉,皆价值千金,百姓人家想都不用想,买不起,也不买。若谁家偶得几丸香,拿个瓦缸点着,照样香得很。
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年),遂宁由州升府,直至元初。东川巨邑,物产富饶,政治地位提高,带来人口、经济增长,商贸发达,有钱人多了,附庸风雅的人亦多了。《遂宁金鱼村南宋窖藏》考古报告推测“这些器物具有未售商品的可能性很大”,未必没有道理。四川宋瓷博物馆展出的一套五个龙泉窑梅子青三足鬲式炉,由大到小,规格齐全,品相端正、雅致;景德镇青白瓷菊花口碟,137个,大多数没有使用痕迹,显然,这些均属于待售商品。
焚香烧钱,阳春白雪,平民人家断然烧不起。花和茶为日常之物,或自产自销,要买大概也不贵。当然,如果要插瓶花,那瓷器是贵得很。四川宋瓷博物馆展出的龙泉窑青釉琮式瓶、贯耳瓶、竹节瓶、长颈瓶、弦纹瓶、鼓腹瓶、圆腹瓶、瓜棱瓶,景德镇窑的大小梅瓶,在南宋都是天价。还有那些铜瓶,想来也不便宜。两个青石琮式瓶,小巧玲珑,可爱极了,也是宋之花器,价格不菲。
设想,底层百姓插花,除了簪花,在案上、墙上、窗台上插个花,估计是要用粗制的陶罐、篾篓一类了。不过,此般亦别有意趣不是?
陆放翁有首《移花遇小雨喜甚为赋二十字》诗:
独坐闲无事,烧香赋小诗。
可怜清夜雨,及此种花时。
诗显平淡,写得轻易了,放翁的小日子过得大概也是如此,自在得很。烧个香,写个诗,种个花,移花时遇上小雨,可喜了,水都不用浇。同是南宋,画画的赵孟坚也是清闲,屋里温酒、整瓶花,“忽听海棠初卖,买一枝添却”。论诗,单这两句要略高一筹,情景代入,简单中别有一番意趣,画面感强,不过,这里不谈诗,只是想说,宋时士人的日子过得真是惬意。
水盂,置于案头贮水,以研墨。馆内展出两件青白釉三足蟾水盂,一大一小,捏塑成形,辅以堆贴、印模装饰。蟾蜍头微仰,堆塑眼、鼻、耳、花翎,装饰繁复,眼珠褐釉点彩;背部开器口,腹下三足。大的可用小勺子于盂里舀水,注于砚台。小的器口指尖般大,用勺子不行,须用提子。这提子又如豆一般小,拇指、食指撮住细细的柄,对准小孔,竖直伸入,从蟾盂腹中汲出一滴水,滴入砚池。
荫翳书斋,那香炉里的烟,好像冻住了,盂水一滴又一滴,隔着七八百年光阴,你能看到那一幅宋画里,士人的文房雅玩,是如此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蟾宫折桂,是读书人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事,为之苦,为之乐,为之发疯。
还有一件青白瓷笔墨插,拳头般大小,平面,平底,直腹,底部黏结三个外撇小足,面上有四孔,圆的,方的,形状各异,除了插笔、插墨,还可贮水、蘸水,是个多功能水盂。
南宋林洪著《文房图赞》,将十八种文房用具拟作十八学士,各予姓名、字号、官职,白描绘图,作辞以赞。就说那水盂,姓水,名潜,字仲含,号玉蜍老翁,官衔水中丞。流传开来,水丞、水中丞即成了水盂的雅号,文人以丞兄、丞友亲切相称,朝廷上,便有丞相。真是服了宋人想得出,玩起来,程度深得不得了。
宋瓷的大量烧制和广泛运用,提高了宋人的生活品位。烹茶,喝酒,侍花,焚香,读书,吟诗,作画,弹琴,对弈,投壶,雅集,出游……宋人的诸多赏心乐事,都有龙泉窑、景德镇窑的影子,且是通过形形色色的器,一个又一个物化的载体去实践的,从器用层面升华至精神层面。反之,宋瓷中的各种器,又是依托于宋人的雅致生活和日常的柴米油盐,向生活的深部挺进。金鱼村窖藏出土的南宋瓷器,是宋人优雅生活的一场感官盛宴。
此行遂宁,最为纠结、期待的器物,是那件龙泉窑青釉荷叶形盖罐。
龙泉青瓷博物馆,先后举行“故宫龙泉青瓷回家展”“海丝之路·南海一号龙泉青瓷归源展”“大元瓷仓·太仓樊村泾元代遗址出土文物展”,时间轮回,那些出走的青瓷器又回到故土、历史的原点,展示风采。2019年夏,“天府之路·遂宁龙泉青瓷回归展”,展出69件金鱼村窖藏青瓷,但是,那件龙泉窑青釉荷叶形盖罐没有回到故里,它被禁止外出展览。
作为四川宋瓷博物馆镇馆之宝,中国瓷器三大国宝之一,会锁在保险柜里,层层加密?这天,王永主任驾车来酒店接我,途中谈及此事。
王主任的回答很轻松:“展出来了。” 的确,它的待遇是国宝级的,隆重而严密,在全馆最重要的位置,拥有一个独立展厅。
当某个期待已久的事物即将出现,就在那里等你时,你反而镇定、从容了,于急迫中,有意无意地放慢节奏,延缓由此而产生欢愉的时间长度。当神秘的龙泉窑青釉荷叶形盖罐就在前面,在展厅幽暗、静谧的深处,我奔去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圆柱形玻璃外罩,灯光像圆月,从顶部洒落。那个青釉荷叶形盖罐,在柔和的灯光下,像肃穆的佛。短颈,圆肩,鼓腹,敦厚而饱满;盖似荷叶,盖沿卷曲、起伏;隆顶,小瓜蒂形纽;南宋龙泉窑特有的梅子青釉,柔和,淡雅,碧绿如翡翠,温润如一池春水。背景幽明的灯光效果图,三两荷叶,铺天盖地,一枝粉蕾,将开未开。
我望向玻璃展台里那个来自南宋龙泉的佛,于它跟前默默地,或喃喃自语地,一圈一圈绕行。耳边飘过年轻女解说员的声音:这是南宋龙泉窑体形最大的瓷器,通高31.3厘米、腹径31.1厘米、口径23.8厘米、底径16.8厘米。宋瓷中,迄今唯一的一件荷叶形盖罐,一件稀世珍宝。
“在金鱼村发掘现场,”女解说员继续说,“大家吃了一惊,盖罐里竟然装有九十九个瓷碟子。”
周围的人皆好奇地望向女解说员,脸露惊异之色。
“盖罐还有空隙,只装了九十九个。更为奇怪的是,后来……”女解说员顿了一下,“后来,人们把九十九个瓷碟装回罐,可无论如何摆布,就是有一两个装不回去。”
我停止绕行,默默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宝物。恍惚间,觉得那荷叶形罐盖,翕动了一下,仿佛罐里有什么东西顶着。我眨了眨眼,定睛再看,罐盖又翕动一下,似有一缕烟飘出。
我大惊失色。
我想起魏泽富老汉的话,金鱼村一号窖藏发现之日——1991年9月19日。
九十九个瓷碟,不正暗合了这一天!
灾难突如其来,人们逃亡,面对无法携带的满屋瓷器,除了掩埋,钱向铨别无选择。皓月当空,他东屋独坐,炉香微动,清辉如冷泉,能听见月光洒下时发出哗哗的细响。雪白的月光越过窗牖,像一只温顺的猫趴在钱老板身上、青釉荷叶形盖罐上、青白釉菊花口碟上。月光之外,黝黑阒寂。
蒙军以猛虎捕羊之势向遂宁城逼近,向整个中国的南方杀来,刀枪像镰刀收割稻谷一样收割着每个生命和灵魂,厮杀声响遏行云。宋军的抵抗如强弩之末,毫无意义。
钱老板往龙泉窑青釉盖罐里放置景德镇窑青白釉菊花口碟,放到第九十九个时,停住了。后院传来枣红马咴咴的嘶鸣声。
“老爷。”仆人在窗下叫了一声。
钱向铨没有回答。他将荷叶形罐盖盖上,手在罐盖上移动,像绸缎一样拂过。随后抱起盖罐,走出东屋,走向等候的马车……
“九九归一寓和平,南宋后期,四川长期处于战乱之中,百姓流离失所,渴望安定。瓷器主人的用意是希望天下长治久安,世间太平。”年轻女解说员手上捏着小话筒,声音通过一根导线,传入后腰上的黑匣子,荒腔走板地传遍整个展厅。
不能确定,金鱼村窖藏的主人是寺院、官府人员,还是凰翔楼老板钱向铨,但从盖罐内九十九个菊花口碟,我们似乎窥见,时间深处的那人,可能是个相士。
假设,我们坚信铜钟上的铭文泄露了一号窖藏主人的秘密,他就是凰翔楼瓷器店主人钱向铨,那么,他尚擅数术。钱向铨自知将无缘于这些瓷器,在盖罐里放进九十九个菊花口碟,暗示其重现之日。
当然,也许是巧合。时间沙盘运转的齿轮刚好卡在“九·一九”的刻度上。
发现荷叶形盖上有根冲线,浅黄色,隐约从边沿往深部延伸,将至隆起处,戛然而止,像一条河,突然消失于大漠。这是钱向铨钱老板给后人留下的又一道密语?“咣——”幽谧月光下,声音传出很远,钱向铨缄口不语。仆人以为老爷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没有多嘴。
现在,龙泉窑青釉荷叶形盖罐作为遂宁市的文化符号,其图案被制成地板,铺设在街头人行道上。我作为来自龙泉本土的写作者,见到七百多年前祖先们烧制的器物,成为一座城市的文化标签,感到由衷欣慰。
战争摧毁了无数生命、物质和文明,却有例外——遂宁金鱼村窖藏,保存下南宋一批瓷器,使这些惊艳而又脆弱的中华文明得以延续。这兴许是意外,正是这意外,那些精美的宋瓷才为今人所知、所拥有,从而在它们之上,竖起一座文明丰碑,一座世界唯一的宋瓷博物馆。
涪江穿过遂宁城,向远方伸展。通德桥下的水岸公园,大片树木和芦苇,十分幽静。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面朝涪江,空气中弥漫着花草忧郁的香味和清冽的水汽,感受到时间的浩瀚、广袤和混沌。正是芦花荡雪的时候,微风起,像下一场雪,白色的芦絮在灰暗的天色中浮沉、飞扬,思绪也跟着飞。
想起唐代遂宁诗人陈子昂,他那首《登幽州台歌》浮现在我脑海中: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此时此刻,我想对陈诗人说:我不在蓟门桥,不在幽州台,我在你的故乡,在涪水河畔,背诵你的诗。念天地之悠悠,四野茫茫,我寻思南宋那条连接龙泉、遂宁的商路,寻觅那些已然在时间天空中飘散的商人、马夫、船工,他们的身影伴随一船船龙泉青瓷,从巫峡,穿巴峡,从长江,入嘉陵江、涪江。然而,又如何能够寻觅?山不转水转,不见古人,不见来者,不见涪水上的商船、码头,不闻茶马古道上运瓷商队的马铃声。
作为南宋时期极为重要的龙泉窑,四川宋瓷博物馆收藏的青瓷器,仅仅是其向国内、海外大量输出中的点滴而已。漫长的中古时代,龙泉青瓷输出浩如烟海。
龙泉窑作为中国陶瓷史上一座高峰,仍在遥远彼岸,须翘首仰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