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元,我们村里的单身汉。他父母早亡,无兄弟姐妹,也未娶妻生子,一直过着独居生活。他的情况,队长和村主任都知根知底,因此,村主任宣布政策:60岁以后,忠元符合“五保户”的条件,将按照国家的政策,由村社两级承担照顾他,为他养老送终的责任。

虽然没有后顾之忧,但是离60岁还是相去甚远。当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屁孩时,忠元大叔已经四五十岁,正当中年。因此,他是需要耕地种田、自食其力的。好在忠元叔正值壮年,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干活不吝惜力气,总是把自家的包产田耕作得仔仔细细,每年的收成都蛮好的。

村里有几户人家,缺少男劳动力,女人们总是去邀约忠元叔,两家人在农忙季节“打联”。所谓“打联”,就是两家人合作完成抢收抢种的任务,互惠互利,提高效率。这样的“打联”,很明显的是忠元叔吃亏。因为他只有一个人,田地也少,一个人又割又打又挑又晒,也花不了几天时间。而女人们呢,夫妻老人孩子的包产田,加起来不少,丈夫体弱多病或在单位工作,是帮不了她们做农活的。“打联”是自愿结伙,又不付工资的,所以她们过意不去,总是会请忠元叔在劳作期间,去她们家里吃饭。而忠元叔呢,总是乐此不疲,大概一个人干活虽然轻松,却总是寂寞的。妇女们在田里割麦、捆草,忠元叔打麦、挑担,总是会你呼我应,聊点天什么的。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忠元叔的农忙,真的是从头忙到尾,但是那些日子,他总是笑眯眯乐呵呵的。

田间地头,忠元叔精耕细作,他的粮食总是吃不完的。吃不完的粮食,他可以卖掉,换一点买油盐酱醋的小钱。但是,除了短暂的农忙季节,农闲时间确实太长了,不能让双手总是“闲”下去。因此,每家每户都由壮劳力做生意或出门打工,让日子过得更红火一点。而忠元叔,既不是做生意的料,也没有出门打工,甚至连一头猪都不喂,因为他有一门绝活,那就是——杀猪。

每年从农历冬月开始,到腊月将要结束,家家户户喂的过年猪都进入“绝杀”阶段,因此都错开日子预约忠元叔帮自己家杀“过年猪”。杀猪是个细活,每天最多预约两家,除了管工钱还应该管饭。因此,忠元叔在冬月腊月季节,天天不得闲,每天都加班加点杀猪。除了给工钱,一般主人家还会送上一刀好肉,管两顿伙食。忠元叔有了过年钱,有了过年肉,还省了两个月伙食费,真是过上了一个“肥年”。

跟忠元叔预约好的杀猪日子到了,我们孩子最开心,因为今天可以观赏忠元叔的杀猪好戏,还可以分享家里招待忠元叔的一顿“工作餐”。

头几天,大家就帮忠元叔搭好了一口“土灶”——地上挖个洞,边沿垒上砖,架上一口大锅,锅边对接一扇门板(那是肥猪要躺的地方)。那门板另一头支几块砖,让它斜斜的,烫了猪的开水又会回流进大锅里,这叫“循环使用”。万事俱备,只等开工。到了工作日,忠元叔穿着杀猪专用的工作服,提着一篮子杀猪用的刀具,到家里来赴任了。只见那杀猪的刀具琳琅满目,件件都油光铮亮,什么长刀短刀,锯子凿子,一应俱全,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显出它们的光芒。而忠元叔身上的那套工作服呢,一套纯蓝的中山装,脚上套一双黑色的雨靴,早就因为“履职”太久,布满了厚厚的一层油腻,洗也洗不净。不过没关系,它丝毫不影响忠元叔杀猪的手艺。只见忠元叔一进门,话不多说,吩咐主人家把猪放出猪圈,赶进院子,关上院门,这叫“事前热身”。因为猪们在圈里睡一夜,它们没有活动筋骨,杀出来的血不够红,肉太死板,再加上猪圈太脏,影响肉质和口感,所以忠元叔的杀猪程序总是要加上这么一个准备阶段。虽然麻烦,但这是对主人家负责任的表现,忠元叔的工作是不会打折扣的。

猪跑欢实了,上来几个壮汉,使劲按住肥猪,只见忠元叔麻利地掏出绳子,把猪的四蹄捆上,待主人家准备好接猪血的盆子后,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忠元叔拿出最长最快的那把杀猪刀,我们小孩子赶紧蒙住眼睛,只听猪的声音从“嗷嗷”到“哼哼”到“唧唧”到彻底无声,再把眼睛睁开,猪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感谢忠元叔的手艺,让它死得痛快。只见忠元叔拿出一根长长的吹火棍,从猪身上的刀口插进去,用力地朝里吹气。随着忠元叔腮帮子的一鼓一收,猪的肚子满满地鼓了起来,肥猪被吹“胀”了。这是因为猪身越胀,越能把猪毛刮干净——有了忠元叔,你是不用担心吃到带毛肉的。

杀猪环节结束了,就是烫猪毛。只见忠元叔把肥猪掀了个四脚朝天,然后把两根长棍从捆猪蹄的绳子穿出去,由四名壮汉把猪抬起来。猪“坐”着这台“四人轿子”到了大锅旁边的门板上,开始了它寿终正寝的神圣仪式。锅底的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烧得滚烫,大瓢舀起开水使劲往猪身上泼,开水顺着斜斜的门板又往锅里回流,猪的这个大澡,洗得真是酣畅淋漓!忠元叔拿起剃毛刀,在猪的全身一丝不苟地操作着。这猪,此时躺在门板上,被吹得鼓鼓胀胀,洗得白白净净,烫得酥酥软软,正是下刀的好时候。只见刀在猪身上到处游走,所到之处,猪毛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大功夫,猪毛被刮得一干二净。

到了忠元叔给猪刮骨剔肉的环节,这才是考验刀工的时候。只见大家帮他把肥猪用“镣环”倒挂在树枝间的横杠上,忠元叔开始了“庖丁解牛”的操作。随着刀子、锯子的纷纷登场,猪身分成两半了,猪肉从骨头上分家了,猪肠猪肚清洗干净了……我们小孩子拎着“解”下来的圆尾肉、猪肝肉、猪肥肠飞奔进厨房,帮助母亲赶着做今天中午招待忠元叔的“工作餐”——猪血白菜汤、糖醋猪肝、蒜苗回锅肉、土豆烧肥肠、凉拌猪头肉。

等到八大碗上桌的时候,忠元叔已经把大肉团切成小肉块,棒子骨剔得匀匀实实,肠衣洗得干干净净,方便主妇们腌腊肉灌香肠。但见他不慌不忙,收起杀猪的刀具回家了。再走进院子时,已经洗过手脸,换上一套专门“走人户”的毛料中山装,俨然一位像模像样的驻村干部。我们吃着好饭好菜,看着父亲和忠元叔推杯换盏,听着他们聊些家常,知道忠元叔不愿意结婚的原因:找个初婚的呢,别人不乐意;找个二婚的呢,自己嫌麻烦。就这样过单身汉的日子,也挺好!反正老了有村里社里管着呢!

就这样,忠元叔过着快乐单身汉的日子,钱不多够用,粮不多够吃,老婆没有人缘挺好!

慢慢的,农村人家的日子好过了,养猪的人家少了,排队请忠元叔杀猪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忠元叔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在村里走来走去,仍然笑眯眯的,但是他的绝活却很少有机会亮相了。忠元叔的钱越用越少了,身体越来越佝偻了,好在他终于熬到了当“五保户”的日子了。因为村里没有兴建专门的养老院,所以村社干部让忠元叔居家养老:就是干部们给他买来米面油,他还是自己做饭,逢年过节给他发慰问费。队长时常去看看他,缺吃少穿的就及时补给,也算老有所依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忠元叔得了病,年轻时干活累喜欢喝点酒,慢慢的得了前列腺炎,排不出小便憋得难受,这种病又不好对人家讲。向来爱整洁的忠元叔,不愿意以自己糟糕的一面示人,难以言说的病痛让他拿起了农药瓶……队长知道了消息,连夜把他送进医院,但是为时晚矣!忠元叔只活了63岁!

每年要过年腌腊肉灌香肠的时候,就想起忠元叔那一门特殊的手艺,想起他那一篮子好使的刀具所在何方,想起村子里过着热热闹闹的杀猪节……忠元叔,一个不知精致为何物,却过着精致一生的单身汉!

(作者简介:陈冬梅,德阳市华山路学校教师,德阳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