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指着土墈上一高一矮的两棵树说,开满李花的那棵是她,另一棵小杉树则是我。
我猛地一惊,分明感到她不光有自恋情结,还把我当作杉树。简直胡说八道!呸。呸。呸。我嘴一噘,一连甩出几个劲道十足的字眼,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或者将她的言语击个粉碎。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杉树比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止身个矮小,而且皮肤黝黑,整个儿像个活脱脱的“黑菩萨”。一瞬,我猛然想起爹娘为何把我取名为李杉、姐姐叫李花了。
打心眼里讲,姐姐的形貌确实比我强多了——非但长着白里透红的脸蛋,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每天早上,娘总要把她打扮得清清爽爽,而且扎上两个系有红绸带的羊角小辫,设若再将脖子扭一扭,的确与开满鲜花的李树有一拼。我老是想,要是咱们站在一块,恐怕马上黑白分明、高下立判。我不知这样的情状是否被两棵树儿瞧见,会做出怎样的评价。倒是它们信心满满地站在土墈上,仿佛站在坚强的意志里,甚至连同各自的精神气血以及意愿期盼等贴着屋后的土墈一道生长,长出它们想要的样子。那时我刚满四岁,姐姐不过六岁,都是小小年纪。杉树李树呢,恰恰同我们年龄相仿,是爹为纪念我们的出生而栽下的,说是能带来祥瑞和福气。好吧,祥瑞就祥瑞吧。却不料李树长得飞快,仅六个年头便超过了屋脊,且口径不小于瓦钵。尤其每到阳春三月,光是叶子密密麻麻不说,还把白煞煞的花朵推送出来,好似进行一场规模不小的赛事,又像表达一种洁白的心情——将花儿的色泽、气息、光焰、质地等一并送给春天,送给接踵而至的时间,以至于不远处的杉树和蒿草刺蓬羡慕得要命。我搞不懂杉树有着怎样的生长习性,事实上,长了四年光景才两米来高,其腰围也不过酒盅粗细,这景况,跟蜗牛爬树似的不相上下。想必它面对一树热热闹闹的李花,除了羡慕,还夹杂着一些其他成分吧。一般说来,世上的植物都要经历生茎、发芽、分枝、散叶、开花、结果的过程。然而单就开花一项,杉树偏偏没有。我心想,假若它是个人,会不会感到有些失落呢?仅仅是杉树也罢,更有低于李树的瓦片心生嫉妒,刹那间,将一线线坚硬无比的黑光批发出来,似要跟李花的洁白一较高下,然而不到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只好鸣锣收兵。
此刻,李花全神贯注地开着,把饱满的精气神儿兜售出来,一如激情铺展沸沸不止的语言。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一串欢乐的笑声在起伏荡漾,要多优雅有多优雅。此般景况,是不是上天的恩赐?我不知道。每每散学归来,姐姐将书包一放,准会一溜小跑直奔土墈,接着将脑袋瓜一仰,嘴巴一张,送上一组清脆悦耳的单音节词:花,花,花……这样一来,我疑心那些花朵是被她的喊声给带来的,甚而不乏温暖融融的气息。再说杉树吧,好像知道自个儿无法开出明艳的花朵,干脆用一片片新叶显示它的存在。总之,李花的热烈与奔放,令它自惭形秽、为之汗颜。当然,也成为姐姐炫耀的资本。
满以为蝴蝶会翩然而来,至少翅翼的喧响与繁花相映成趣,融为美好的图画。然而蝴蝶没有来。我的视线里却闪出几只硕大的黄蜂。对,是黄蜂,同飞机似的掠过来,而后在密密的花间上下翻腾,左右冲撞,把笨拙的姿态展示得一览无遗。特别是花儿的洁白与蜂儿的仓皇形成极大反差,就好比两种事物在进行赤裸裸的角逐与比拼。我不知黄蜂要干什么,但见它们把翅膀扇得噗啦作响,并使出狠劲这里撞一下、那里捅一刀。顷刻,花儿纷纷坠落,化作一望伤目的雨点,就连杉树见了也大惊失色。须臾,树杈上,刺蓬里,蒿草边,乃至墈下的臭水沟洒得到处都是。横着的、竖着的、仰着的、仆着的、侧着的、躺着的,抑或半躺半侧的,全是白愣愣的落花,像下了一场大雪。顿时,我闻到了一股陨落的气息,并以不可遏制的态势覆压一切——即使站在一丈开外,也感觉得到那种毅然决然的坚执与笃定。不由暗忖,这样的情景到底在暗示什么呢?放学后,姐姐李花望着不计其数的落英,忍不住长叹:“这么好的花被糟蹋了,可惜……”我说全是黄蜂惹的祸,她马上嘴一噘,骂该死的黄蜂,接着又骂我没把它们赶走……我猜,或许她的叹息演变成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吧。
忧伤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叫人不寒而栗。
没多久,李树上结出果实,像挂着密匝匝的珠子。于是就想,这么多果实集于一树,莫非是对黄蜂的大举入侵予以彻底否定?有个周末上午,姐姐满脸兴奋地大叫大嚷:结李子喽,结李子喽……她一边走一边把嗓音弄得起起伏伏。瞧那得意的劲儿,好像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整个世界。李子见风就长,不到十天半月,出落成或黄或红状若鸡蛋的模样,并将它们的光晕、色素以及可人的姿态裸呈开来,诱惑行人的目光。然而恰因土墈又陡又高,加之布满刺蓬,想靠近李树简直是做梦。因而,那些馋得直流口水的小屁股只好站在高处用石头砸。“呼啦”,一个没中。“呼啦”,还是没中。于是,他们捡起一块石头齐刷刷地打将过来。这做派比讨厌的黄蜂更可恶。一时间,李子噗哒而下,有着“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况味。没打中的石头砸在瓦片上咣当作响,将好些瓦面弄得支离破碎。听到响声,李花怒气冲冲赶来,少不了一顿大骂,接着捡起石头砸向高处,似要给他们一些教训。然而天一下雨,雨滴不管不顾从残破的瓦缝呼啸而入,洒在墙壁上、帐子上、被窝上以及屋子里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爹只好冒着倾盆大雨搭上梯子爬到屋面,将破落的瓦片一一整平,才挡住雨水的袭击。雨过天晴,正当他缓口气时,抬头一望,又见一群小把戏站在高处,每人手里拿了块石头准备来个集体扫射,马上喉咙一滚,嘎嘣一串:“做点好事啦,打落李子不要紧,砸坏屋顶住不得人哪——”他边说边挥舞着手臂作打击状,这一举动吓得他们一哄而散。然而只等转身,屋顶“叮叮当当”一片响,像一场阵势不小的打击乐。
爹气得不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了斧头,冲着碗口粗的李树一顿乱砍。立时,砍斫之声大作,震得空气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不一会儿,连同枝叶、果实和影子一道訇然倒塌,倒得那么干脆利落,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于是乎,满树的绿意、希望和梦想通通画上句号,沦为一种巨大的虚空。这节骨眼上,姐姐李花大哭起来,直喊:“我的树呀,树呀……”仿佛她的天空遽然崩塌,跌成一地碎片。
面对轰然倾倒的李树,我该说什么呢?只觉得倒下的不单单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更是精神性的圆寂。就在这时,姐姐突然病倒了。确切说来,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尽管爹娘背着她四处求医,然而不见半点起色,而且身子愈来愈瘦,不到半年时间,整个儿瘦得皮包不住骨头。弥留之际,她仍断断续续吐着一串字儿:“花,花,花……”其时,我娘也嘶声咽气地呼喊她的名字:“花,花,花……”如此这般,我认定姐姐是由一朵朵李花的魂魄变成的。
姐姐尚未成年,她的骸骨只能埋在一个叫麻石坡的“化鬼崽”山上。时至今日,我仍清楚记得,是隔壁的八木匠和耀生伯将她的遗体装进一个木匣子的。随后绑上麻绳,用一根杉木杠子抬着走向麻石坡。那一刻,我娘哭得死去活来,一遍遍呼喊着她的名字:“花,花,花……”我也深深感到,我的生命中从此没有比我大两岁名叫李花的姐姐了,更没人为一棵杉树的事儿同我发生争执了。
二
李树消失了,姐姐李花也成了空洞的符号。
我搞不清长在一旁的杉树目睹这些场景是何感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今往后,它的身边不再有洁白的李花盛开,不再有一个小女孩对着满眼的花儿大呼小叫,将欢乐的声带弄得飘飘忽忽,更不再出现一群馋嘴的娃儿站在高处用石头砸向果实累累的大李树……此刻,蝴蝶不来,连讨厌的黄蜂也没了踪影。四下里,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寂寞邀上藤蔓刺蓬朝着本属李树的地盘挺进,大有颠覆一切的可能。
两米来高的杉树长在土墈上,无论怎么看,同我一样属于小不点儿。但它把身子挺得笔直,且派生出不少带有针芒的枝叶。尤其一到春夏之交,缀满披针形叶子的躯体准会向上伸展一些,鲜嫩的颜色较之过往判若云泥。这让人蓦然感到它将所有的希望、梦想、愿念什么的在一寸寸地往上拔,拔向应有的高度。我不知它的梦想是从哪一刻开始的,会不会萌生出像李树一样繁花盛开、光彩照人的念头。但分明觉得属于它的个体时间抹上一层寂寞的色调,甚至不乏茕茕孑立的味道——一年四季,迎迓它的,除了阳光风雨、朝雾夜露、晨霜夕雪,便是蒿草藤蔓以锐不可当的势头抢占时间与空间的份额。另外,还有被斧头挞伐的李树蔸子日益陷入衰朽腐败的泥淖。隔三岔五,我拽着瘦削的身子独自看望杉树,就像看望另一个自己。抬头仰望,西、北、南三方全是屋宇,坚硬的屋檐和黑黢黢的瓦片刺向晴空,似要将这方空间刺破。东方呢,则是两丈来高的土墈,将杂乱无章的格局呈现得一目了然。如此一来,给人的可视空间仅窄窄一线。遂想,小小的杉树在这片境域里生长与呼吸,是否感到有些憋闷?说不定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在惦记它的身体吧。我把目光聚成一个焦点,而后呈直线似的投向杉树,从上至下开始游移。果不其然,发现几只黑蚂蚁正大摇大摆朝着它的根部挺进。料想,可能是闻到了杉树的气味吧,又或许攀缘到一个制高点上有利于打量周边的物事。不一会儿,那些蚂蚁陆续爬到树根,随即憋着一口气向上攀爬,只要找到理想的坐标,便可窥探想要看到的东西。然而我弄错了,这也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捣蛋鬼。一忽儿,把黑乎乎的触须摇几下,充分调动嗅觉器官捕捉一切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信息;要不,露出尖利的牙齿刺破杉树的皮下组织,而后伸进血管,疯狂地吸吮着杉树的汁液,就像享受甘洌的山泉。我想象不出杉树是怎样的感受,是否感到来自血肉深处的疼痛?对,是疼痛,那种无法用数学知识计量长度、宽度、面积和深度的疼痛。然而那些蚂蚁仍觉不过瘾,又吹出几个呼哨,招引同伴到来。果然不到几分钟时间,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不,是更多,排着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同样摇着触须,同样用尖利的牙齿刺破树皮饱吸汁液……这架势,不亚于一场群魔的狂欢,抑或别开生面的盛筵。如果把这种狂欢与盛筵比作一种苦难,我想,我的杉树应该感到由衷的幸福。为啥?因为西方哲人说过,世上一切苦难不失为走向崇高的基石与阶梯。只可惜,眼下的杉树不是智者,更不懂文学与哲学,只能一一承受,就像天空承受风云突变与夜色来袭,大地承受风霜雨雪和频频而至的地壳碰撞运动。倒是一阵风吹,将那些捣乱的家伙吹得七零八落、魂不附体。
有时,当然是月明星稀之夜。我一个人披着月色前来溜达。月光算得上一种奇异的光,不仅拉近天地间的距离,而且将诸多物象一一纳入她的疆图。月下看树,恍若浮在梦里,说不出有多风致。此刻,时间刹然静止,风也降减了速度。竖耳谛听,便听见杉树在呼吸,在用叶子吸吮着月光的养分,以达到舒筋活络、滋心润肺的效果。月光也不拖沓,一刻也不消停地递送过来。自然而然,与年少的杉树形成恰到好处的映照。这一刻,我疑心它把梦想的线条一丝丝、一缕缕送给月光,送给纷至沓来的时间,随后在透明的月色里浸泡、洗礼,长出梦寐以求的翅膀,在生命的天空下尽兴飞翔。我估计,它的梦想不外乎努力扩大生命的半径,加速生长的进程,以便长成高耸入云的大树,结出数以万计的果实,让所有的目光投来无可比拟的景仰与尊崇。有一天夜里,我枕着月光入睡,忽然梦见土墈上的杉树开花了,是那种红白相间的花朵,既有李花的洁白纯净,又不乏桃花的浪漫媚姿。要紧的是,还把一个接一个的欢笑派送出来,兀自鲜亮它的整个生命空间。想想吧,沉溺于这样的世界,你是否感到身心格外熨帖、呼吸格外匀畅呢?醒来,才知是梦。尽管有些荒诞,但我相信那种梦幻般的色彩极具诗意,至少,让我的思绪在梦境里得以飞翔。
翌日清早,我把梦里的一切告诉娘,她却抿嘴一笑说,梦与现实是反的,当不得真。为此,我纠结了好些时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果然不到一个月时间,一场汹汹而来的暴雨,把屋后的土墈冲倒三分之一。具体说来,“轰”的一声巨响,不少泥石倒入水沟,填了个爆满。光是蒿草藤蔓一片狼藉不说,更有杉树一个趔趄扑倒在离李树蔸子不到半米的地方,差点跌个狗吃屎。好在根茎没有受伤,只是一些部位擦破了皮。透过雨幕,我仿佛听见杉树痛苦不堪的呻吟,并以一点为圆心扩展开来。瞬息,覆盖屋后的整个区间。雨过天晴,我爹满脸愁苦,近乎咬牙切齿地甩一句:“奶奶的,天不照应。”赶紧拽着锄头爬上土墈,捣出一个大坑,将扑倒在地的杉树扶正,将树根置于土坑重新栽好,并覆上不少泥土,随即又用脚踩紧。一连串的动作,坚定,执拗,不带半点水分。这样的情景是我亲眼所见。不禁思忖,这大概是杉树的第二次生命吧。至此,我才隐隐感到大自然中的植物跟人一样并非一帆风顺,充满许多不确定因素。或许,正因了这样那样的变数,才使得生命打上跌宕多姿的烙印。
自然,爹花了整整一星期时间才将水沟里的淤泥彻底挑空。风一吹,弥漫出畅通无阻的气息,并与高处的杉树形成某种呼应。我坚信,大难不死的杉树定然会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向着梦想的目标一步一步迈进。
三
自姐姐李花离开人世后,爹娘对我最大的愿望莫过于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而我最大的梦想是,能出人头地,有一个自由放达的自我。起初,我的人生履历没半点惊险与曲折,甚至连个浪花也没有。换句话说,我同那棵劫后余生的杉树一样迅速成长——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平安过渡;人也从单单瘦瘦、毫不起眼的小不点儿长到168厘米的个头,并拥有丰盈的血肉和健全的体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1990年高考的头一天,我的某处牙龈突然又红又肿,并以千钧之力进行一场造山运动。刹那之间,几乎整个神经系统和半边脑壳处于肿胀状态,哪怕几次服下牙周康之类的药丸也不见效。疼痛像火山爆发似的席卷我的牙齿、口腔乃至神经中枢,终于导致我高考名落孙山,将“鲤鱼跳龙门”的梦想击得粉碎。那年我19岁。19岁的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怏怏回乡,倍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更怕与爹娘的目光相碰。一连几天,我搬着锄头去一里地开外的山塅地上挖土。捣一下,“咣当”一响,震得手掌发麻;再一下,又是一个“咣当”……于是,密密的大响次第而出,像一群呼啸的子弹撞击着人的心魄。其时,额头上颈脖上、脊背上的汗水汹涌而出,流成发达的水系。纵然如此,我也不吭一声,仿佛要把内心的憋屈和惆怅发泄在一柄锄头和奋力刨开的泥土上。要说,锄头和泥土有什么错,八竿子打不到一边。说到底,是我那“出人头地”的梦想彻底破碎,化为泡影。爹看出了我的情绪,连连安慰道:“回去吧,好好歇几天,人是一棵露水草,总会活的……”我懂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出路。也好,正可以去屋后转转,看一下久违的杉树。
草草吃过午饭,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折进多年未曾造访的屋后。不看还好,一看傻眼了:一根大而粗壮的杉树站在土墈上,仿佛站在坚强的意志里。打眼一测,它已蹿出十来米高,枝叶也伸得老长,似在不遗余力抓住风的线条、雨的线条以及时间的线条。树干碗口那么粗,没准由无数个同心圆组成吧。只可惜我看不清它的半径、面积、体积和重量,更不知由哪些元素组成。我甚至想到,它把自己拔得那么高,像要用手掌抚摸天空,莫非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支使着,或者说偌大的天空成为无穷的诱惑?相比之下,我被一场高考弄得神情恍惚、惆怅不已,似乎与杉树的争高背道而驰。有人说,时间能改变一切。对我而言,又改变了什么呢?不过,时间确实能改变许多东西,譬如眼前的杉树,不再是十多年前又矮又瘦的形貌,取而代之以高耸突兀、直抵蓝天的大树,乃至把卓然独立的勇毅和百折不挠的精神风骨展示得如火如荼。哦,难怪古人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看来,并不是凭空捏造。
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整个村庄热得像个蒸笼,连知了的叫声也散发着不少热气。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堂屋的竹床上睡着了。不知不觉,梦见自己变成土墈上的大杉树,不光把身子骨挺得笔直,而且枝枝叶叶向上伸展——要么张开嘴巴呼吸新鲜空气;要么与周边的蒿草藤蔓达成某种心灵的共识,力图营造相敬如宾的氛围;要么让一枚枚叶子着满阳光的气味,抑或散发着长长短短的光芒。总之,我把自己拔得那么高,似要绝尘而去。忽而,又梦见耳边传来香港武打电视剧《精武陈真》的主题歌曲。一点不错,那时我们特别痴迷于香港武打片里精湛的动作和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比如霍元甲、陈真等等。尤其一听到慷慨激昂的歌曲,便浑身热血沸腾,每个细胞组织和神经器官处于亢奋状态,誓要做一名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大侠。说来好笑,那时的我就这点出息。那天中午,我稀里糊涂梦见自己与扮演陈真的演员梁小龙见面了,然后拜他为师、练习武艺,然后走南闯北……这一切,简直比夏天的阳光还要真实。当时,我沉浸于一厢情愿的梦想之中,悄然不觉间,嘴角边浮出一抹开心的笑。
或许,这样的笑容能催生近乎疯狂的想法和行为吧。第二天一早,我跟谁都没吱声,完全像失踪者一样,仅拿了一身衣服和平时靠捡废铁换来的三十块钱,一路步行到火车站。我原打算去香港找梁小龙碰碰运气,可不承想爬错了火车——一觉醒来,鬼使神差般来到了大西北——陕西榆林。当我懵懵懂懂走出车站时,高处的大型钟表正指向深夜两点。尤其见到标牌上写着“榆林火车站”几个字样,马上惊得两眼发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见鬼,不是去香港吗?怎一下子被抛到数千里之外的边陲,难不成这是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当其时,夜的大幕已不管不顾向我拉开,黑色朝我发起猛烈的攻击——呈四面合围之势,将我的头发、脑袋、眼、鼻、耳、嘴以及衣服、四肢什么的一一吞没,似要纳入它的版图。听说暗夜是光明的背叛,是神灵赐给日子的B面,不知是真是假。在这个时间节点,我来不及思考是怎么逃离列车员检票的,反正,像一粒尘埃被一阵风刮到这陌生的地方,化为生命书页上的一个标点。望一眼铺天盖地的夜色,再望一眼形单影只的自己,倍感孤单寂寞,甚至一个寂寞连着另一个寂寞。幸好,我在初中地理书上见过“榆林”这个地名,据说远在西汉时,这里不只拥有浩瀚的戈壁,而且是“楼兰古国”以及古匈奴部族、鲜卑部族的发祥地。更有一些关于大漠的诗句从我脑子里蹦跶而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我不明白诸如此类的名句是否出产于榆林,但我的感觉告诉我,“榆林”一词,兴许是远古先人在此栽下了不少榆树,用以阻挡风沙的袭击吧。谁都晓得榆树是耐旱植物,不单木质光滑坚硬,尤其生命力极强,足可与我家的杉树一决雌雄,更与烈日、风沙、严寒、孤寂等形成旷日持久的对抗。此刻,我的身体被夜色团团包围,没人同我说话,更没人注意一个贸然撞入者的存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坐在车站出口的角落等待天明,或者成为暗夜里的静物。然而一个“等”字显得尤为漫长,似有天荒地老的感觉。时间一疙瘩一疙瘩地移动,夜的分子也一疙瘩一疙瘩地移动,好似度量着人与夜色之间的距离。然而好容易等到天明,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往口袋里一摸,钱票所剩无几,掏出一数,仅五块三角八分。天哪,一日三餐如何应对,还有住宿咋办?一连串的问题让人咋舌。
恍恍惚惚中,天就亮了,像是一块接着一块亮的,连同心里的幽暗一并驱散开来。然而扑入眼眶的城市并不气派,除却一座貌似古城池的建筑物矗立着,其他的房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站在各自的坐标系上,显得那么稀松,没有看相。说穿了,这地方仅相当于内地的小镇,甚至连我们那儿的冷水铺也比不上。只是天一亮,气氛热闹起来,摆地摊的、蒸包点的、整兰州拉面以及羊肉泡馍的小贩相继营业,把长长短短的叫卖声拉成一种欢乐的号子。不多久,牵骆驼的、赶马车的、赶驴子的男男女女陆续登场。他们的口音杂七杂八,有新疆话、蒙古族话及俄罗斯话,当然也有汉语、英语等等。一句话,这边陲之地就是个人种、语种、物种以及生活习惯迥然有别的大杂烩,甚或文化的交集场。夹在人群里,我无异于一片飘落大河的叶子,只能随波逐流。我诚惶诚恐走近一爿店铺,买了六个包子和一瓶矿泉水,随后边走边狼吞虎咽。其实,我是漫无目的地摆弄腿脚,压根找不到准确的方位。或许,人在茫然时,感觉是唯一的方向。恰恰这时,我隐隐闻到一股沙漠的气味。嘿,对了,还真是这种气味——于干燥中略显几许荒凉的气味,在空气里肆意蔓延,直撞你的鼻息和喉咙。此等模样,分明提醒你离沙漠不远了。一想起大漠、孤烟、落日交织而成的情景,想起苍凉、浩瀚、孤清、邈远等等组成的镜像,我浑身的血液加快流速,并以惊涛裂岸的气势拍打着生命的河床。恍惚中,就感觉到要见上王维、李贺笔下的大漠了,就要瞧见亿万年只发表一副面孔的绝版风景了。然而穿过十多里街道,绕过许许多多的丛林,向左一折,便出现一座村庄。放眼望去,整个儿像个大大的滩涂——远远近近除点缀着稀稀朗朗的屋子外,剩下的便是不计其数的树木。不用猜,肯定是榆树。为啥?因为它们把光滑且硬性极好的躯干裸露在炽日里,并用高高擎起的手臂抚摸它们的生命天空。一刹那,我说不出有多激动,立马加快脚步往前赶。约莫半个小时,看见一个中年汉子在树下喂马,我赶紧走上前去跟他搭讪。他问我是干啥的,我说专程来看沙漠。他龇着牙冲我笑了笑,然后用手向北一指。我明了他的意思。正当我准备道别时,他却一把拉住我说,要进沙漠必须租一匹马,马会辨识方向,并备好充足的水源和食物,否则一旦出现差池,一条小命便没了。我看出了他的诚恳,只好把所剩的两块多钱掏出来,向他一摊说,我没有钱,所有的家当就这些了。他无奈地摇头,并祝福我一路平安。
四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焦头烂额时,眼前忽然一亮,路边躺着一个黑色皮包。这一瞬,我像箭一般奔了过去,几乎想也没想打开来,不看则已,一看傻眼了,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不多不少三百块。嘿,管他呢,人是英雄钱是胆。什么“路不拾遗”“拾金不昧”,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我当即雇了一匹马,也备下充足的食物和水源,像古代侠士一样向着神往已久的大漠挺进。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前方的沙漠有个漂亮的名字:毛乌素。我搞不明白为何叫毛乌素,是不是隐含着特殊的意义?蹚过八十多地里,迎接我的果真是浩瀚无垠的景象:一眼望去,整个儿黄得像一张铺开的老宣纸,更如同裸露着的胸膛,将一个个质感强烈的线条勾勒得纤毫毕现,既显示出男人的雄强与粗犷,又不乏女人的细腻与温软,似乎将天地阴阳、明暗、虚实、浓淡、徐疾、刚柔等等融为一体,构成神形兼备的立体图画。天地静谧,万籁无声,仿佛一切的一切都进入了静止状态,连时间也放慢了节奏。巨大的静穆里,唯一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烙在沙面上,俨如写在时间里的生命书,又像一枚枚睁开的眼睛,用不可知的眼神打量这片世界,似乎告诉你: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越过沙漠,抵达生命的彼岸。说不准遭遇的恰恰是个巨大的陷阱。我心想,人往这样的场域里一走,何尝不类似于一只小小的甲壳虫?来不及细想种种危险和不利因素,赶紧拉开我的沙漠之旅——将满腔的心力、意志付诸漫漫长途,谱写一曲生命的壮歌。当时,我牵着我的“黑骏马”和马背上购置的水袋、食物等等,徐徐地、从从容容地沿着别人的足迹缓缓彳亍,就像一叶生命之舟驶向浩瀚无垠的大河。踩一脚,沙子“咯噔”一响,准确无误地烙下我的足印;踩一脚,我的脚跟似乎触着了远古的岁月,乃至脚一离地,黏上数不清的岁月分子。如此,我疑心“楼兰古国”的辉煌以及璀璨的历史文化就掩藏在脚下,融为生生不息的内流河。支起耳朵,恍若听见古匈奴的刀枪在鸣响,万马奔腾的铁蹄在踏破汉人的一个个清梦。当然,还有“嗬,嗬,嗬——嗬,嗬,嗬——”的长啸牵着扬起的黄沙敲击着岁月的钟磬,叩动人的耳鼓和心魄。这一切邈远得无法企及,只能陷入疯狂的联想与追忆。天幕下,唯有数不清的黄沙成为历史的注脚抑或苍老的见证。这会儿,阳光毫不犹豫地扑闪而至,并采用西方绘画的手段将我的肢体捣鼓成光影交织的立体构图。这一瞬,我真切地看见我的影子印在沙粒上,而后一寸一寸地蠕动,仿佛某种爬行动物。据此,我没有理由不相信影子所弥散出的气味同沙粒的气味、阳光的气味以及时间的气味成为心照不宣的整体。随之而来,寂寞也像影子一样纠缠着我,甩也甩不掉。此时,家人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不知我跑到哪里去了。自然,屋后的杉树也闻不到我的气息,更见不着我的身影。如今,仅一匹雇来的黑马与我结伴而行,打发寂寥而悠长的时光。它走一步,我也走一步。它一停,我也跟着停下。走走停停,时间便溜走一些。
哪怕时隔多年,一想起贴在沙漠上的落日,说不出有多庄严与神圣。即使我走得气喘吁吁、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甚至随时有出现休克的可能,然而当坐于沙丘之上,面对地平线上硕大无朋的日头,给我的感觉是,除了震撼,还是震撼——那种红得像火一样的颜色不只在燃烧着细如粉末的沙粒,也在燃烧着分分秒秒的时间。这样的图景是不是有着精神性的图腾?不得而知。彼时,浓重的夕阳贴着我的身子照着,照得像一尊离涅槃之境不远的佛陀了。
夜仿佛是弹指一挥间来临的。不半晌,月儿上来了,是那种圆得无可挑剔的满月。月光一照,大大小小的沙丘、一望无际的幅面以及蜿蜒的线条愈显苍茫而神秘,像是造物主的精心设计。由此,你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伟力。此间,我累得像死狗一样摊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大口大口地喘气。幸好,这是头一天晚上,水袋里的水还剩下三分之二,食物也不短缺,赶紧支起身子喝了点水,咽下几个馒头和油条后,裹着买来的毛毡呼呼入睡。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早晨的阳光刺得打不开眼睛才爬将起来,向着大漠的心脏地带迈进,以挑战生命的极限。我在这叫毛乌素的沙漠一走四天,宛若挑战一次自我,看看倒下的是时间还是我的肉身。等到第四个晚上,水喝尽了,无论如何也弄不出一滴了,干粮早已统统报销,仿佛满世界空空荡荡,坠入由饥渴、荒凉、孤寂、寒冷组成的绝境。尤其喉咙干得冒烟,两块嘴巴皮开始皲裂,渗出一丝丝的血。加之不会骑马,整天只能靠着两条腿脚步行,就像在一条死亡线上苦苦挣扎,泅渡自个儿的灵魂。可惜我不会写诗,否则,定会把眼下的际遇抒写成一首首叩问生命的诗,然后一页页挥洒在大漠上,化作随风飘舞的蝴蝶。现在,我把自己的肢体摊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上,有如摊开一种荒凉无比的心情。片刻之后,我的呼吸愈来愈弱,嘴巴里断断续续吐着一个相同的字眼:水,水,水……仿佛天地之间的水成了生命的呐喊,甚或撕心裂肺的诉求。而耳边传来的却是干燥得无法形容的北风和一阵阵野狼的嗥叫。我分明感到我的生命之舟在一寸一寸地下沉,在陷入无始无终的寂寥,再被哪场沙暴掩埋于此化为一堆白骨。与此同时,也骤然感到烟火人间在向我告别,连同19岁的年龄即将画上一个凄清的句号。悄然不觉间,我的眼角里流出几滴伤感的泪水,然后慢慢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哦,记起来了,怪不得史铁生先生在《我与地坛》一文里说,死是上帝早已安排好了的必然降临的节日。既是节日,那就坦然面对吧。但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似的呈现出一组镜头:一忽儿,爹娘在向我大声疾呼,回来呀,回来呀……一忽儿,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的姐姐在冲我笑,并一鼓作气地直喊,花,花,花。一忽儿,屋后土墈上的杉树高高耸立着,把倔强的姿态彰显得清晰如画……这些,难道是给我最后的念想么?沙漠的夜冷得可怜,一刀一刀的北风刮来,而后在我的身上来回扫荡。我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了一下,证明还没失去所有的知觉。偏偏这个时候,一种不明物盯上我的身体,瞬间,将我的脖子缠住,像要吸干我身上的血,吃掉我饿得快要变形的肉。迷迷糊糊中,冷飕飕的感觉传遍全身,直抵脚板心里的涌泉穴。我像触电似的睁开眼睛,猛地一瞅,吓了个半死——一条漆黑的大蛇缠住我的颈脖,两只眼睛放射出的光芒,坚硬的,冷冰冰的,酷似锋利的刀子。电光石火之际,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手逮着蛇的七寸,而后死死掐着,而后顺着沙坡一连滚了十多个来回,好在出发前买了把匕首插在腰间。于是,飞快地,如此决绝地抽出匕首,照着蛇的重要部位一顿猛扎。不消一阵工夫,蛇终于松开身子,死了。在这个时间切口上,我看见通红的液态物在眼前涌动,仿佛成了琼浆玉液。于是乎,我不顾一切地抓起大蛇,对准它的伤口一顿猛吸,像遭遇一顿极为丰盛的大筵,哪怕弄得牙齿一片通红也顾不上了。接着将死去的蛇狠命一甩,然后默默念叨:我喝了蛇的血,它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多年后,我仍固执地认为,19岁的我没征服一个大漠,但起码把一条黑蛇给征服了,并重燃起生命的希望。
毋庸置疑,这带有传奇色彩和充满死亡气息的经历,成为我一生中的重要章节。关于这段经历,我从未告诉别人,一来羞于开口,二来并不值得炫耀。但我深知我是与死神打过一次交道的人了,什么江湖侠客、扬名立万等等不过是天际浮云,能在这个世上活着,天天看见太阳升起,呼吸新鲜的空气已属不易。几天后,我爬上火车回到梅溪乡下的老家,爹娘见了,少不了大骂一通,然后泪水涟涟说,满世界都找遍了,以为你回不来了……我淡淡一笑回答,这不是回来了吗,好好的一个。
五
我迫不及待跑到屋后,然而定神一瞅,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刚离开数日,我家的杉树竟遭了一场火的袭击——树干上烟熏火燎的痕迹朗朗大现,许多叶子显出枯黄的颜色,周边不少蒿草藤蔓被烧得遍体鳞伤,没个看相。总之,给人一种欲说还休的惨状。回头去问爹,他振振有词说,是上屋场那个不搞好事的腊狗乱丢烟屁股弄的。不由暗忖,莫非世上每种生命自降临人间的第一刻起,都要经历种种不可预料的磨难么?哦,还是《增广贤文》里的那句话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猜不出“人上人”是个怎样的概念,只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饭碗经常写在临时工的花名册上:拖砖坯,跑邮递,写材料,给电视台撰稿,编刊物,办报纸,等等等等,整日里忙得汗流浃背,气不打一处出。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狡黠的目光或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哂笑。面对这样的目光和笑容,我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叫乌尔素沙漠的脸,想起那天晚上遇到的黑蛇的眼睛以及吐着的状若箭羽的红信。不禁喃喃自语,这是写在我生命册页上的情节与细节吗?哪怕时间锋利如刀,也无法消磨刻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大约是2002年吧,我在一家报社写医疗卫生方面的马屁文字,记得为写一个退休的老中医,前前后后跑了十多次,不是铁将军把门,便是找不到人。好不容易,绞尽脑汁凑上四千多字。可下班看清样时,我那文字被一把红叉给毙了,说什么要重写,还签上部门主任的大名。谁都晓得红叉意味着什么,往轻里说是不够尊重,讲严重一点,无异于给你一梭子。我啥也不说递上一纸辞呈走了,一晃,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事后,不少人讲,凭你的才华和天赋定会闯出一条光明大道。唉,可惜了,把大好前程给丢掉了。而我恰恰以为,我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其后,我在107国道旁建造一栋三层的大屋,开始隐居。不过,就在上梁封顶前夕,我爹把老屋后边长了四十多年的杉树锯了,而后去枝削皮,堂而皇之成为我新居的主梁。我想,这大概是杉树毕生的梦想吧——同瓦屋一道营构安居乐业的氛围,或者成为一种生命的象征。就我而言,我的生命里注定无法开出照人的繁花,只能以“隐匿者”的姿态过着平凡的日子——写写毛笔字,读读闲书,间或弄几个聊以自慰的散文,要不打理一下照相复印店,赚几个油盐钱。要不兴致来了,爬上三楼顶端的预制板,然后端一把木椅坐着,看看杉树平躺在屋脊上的样儿。我的目光与它相碰的那一刹,分明感到它仿佛有话要说。它想说什么呢,我猜测不出。而我猛然觉得它静静躺在自己的坐标上,与时下说的“躺平”没啥本质区别,更与我淡然应对人间的日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