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牧场在远方,而舅妈大抵一辈子都住在远方。
半个世纪以来,远方早已失去了确切的地名,不存在诗情画意的风光,也没有历经沧桑依旧碧玉无瑕的人物。远方是高山,是草甸,是溪流,是森林,是沼泽,是枯败萎靡的花瓣……无数人消失在云雾封锁的垭口,我的舅妈,一个七十岁还在坚持放牧的老太婆,却困在母性的围栏里迟迟走不出来。
时间像只令人厌恶的秃鹫,日复一日盘旋在牧场的天空,时刻觊觎着她的呼吸,她的病痛,她的虚弱。而她像一株坚韧的无名花,守望牧场,放牧着牛群,独自竖起一面醒目的经幡。
有的时候,我死活都不相信她还在放牧。她的牧场是那样遥远,环境是那么恶劣。一年到头长冬无夏、春秋相连、四季不明。两三个月的雨季一结束,就是旷日持久的严冬,最冷的时候连鸟都会成群地迁徙走。她在那种地方放牧差不多有三四十个年头。一个女人金子般闪闪耀眼的年华,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顶白帐房和一百多头牛。剩下的就是像大山一样堆积起来的日子,再无其他了。
牧场的炊烟在日出日落时升起,她在炉火旁,在帐篷外,在围栏里,在山顶上,凋零——盛放,苏醒——冬眠,喊不出声音流不出泪水,痛苦与忧愁凝结成了风化的岩石,在太阳辐射、二氧化碳、水分子及微生物作用下破碎、疏松,坚固的矿物成分脆弱得像虫蛀的木头。她的身子随着时间,由量变走向质变,质变又引起新的量变,如此交替,循环往复。
一天二十四小时,大部分睁眼的时候,她所望见的是没有尽头的群山和默默无言的牛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沉默地思考,沉默地喝水,沉默地行走,又沉默地站立,沉默地驱赶牛群。应该说沉默主导着她大部分的日常生活,孤独贯穿了她整个放牧生涯。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她的孤独在梦里像牧草一样浅浅地生长:牛群化身成黑色的河流淌过那片草甸,彩色的风鼓动着潮水般的草浪,如火的晚霞熔掉了天空和山脉的分界……日子在打奶桶里渐渐黏稠,鲜香的酥油化不掉拧成疙瘩的辛劳。
除了有梦的夜晚,她的世界只剩黑与白,黑是牛群,白是雪原。降到零度的生活是艰苦的,残忍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她的世界里里外外散发着牛粪的气味,风霜雨雪的气味,泥沼枯草的气味。长期混迹于牛群,她身上还有淡淡的膻味儿。她的手脚更像是牛的蹄子,坚硬如铁又布满伤痕。
走过一万八千二百五十多天后,她的身子是人的形态,而生活方式潜移默化遵从了牛的习性。她一刻不歇地追逐最好的草场,毫无欲望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一刻,舅妈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头目光深沉,体态衰老的母牦牛,哆哆嗦嗦中了时间的剧毒,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构思她迟暮之年的枯槁形象,不禁让人一阵悲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离她而去。她活着,在我的记忆中活着,以一种远离我们的方式活着。我既感同情又心怀愧疚,在她的生命中,我像个陌生人处处置身事外,并没有在她需要我时及时出现在她身边。而她对我的爱护,丝丝缕缕,剪也剪不断,每每想起都会在心底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二
从舅妈晚年仍旧保持高强度劳作的个性里,我发现她像牛一样劳作是不可避免的一件事。这么说并非提倡固有的宿命论,虚无的轮回观,而是自她学会走路说话,劳作就成为她立足世间的本能。她穷尽一生都在试图努力打破那道围栏,可到头来,还是在原地徘徊。
我的舅妈出生于一九五四年,藏历第十六饶迥木马年,那年她的家乡黑水县平定匪患,解放不到两年。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贫农,家中子女多,舅妈作为女儿,生下来就不太受重视。在牛圈里剪断脐带后,父亲抱起来看了一眼,摇摇头又把她递给了她疲弱的母亲。也许那位善良的母亲在世时,舅妈曾有过短暂的幸福时光,母亲一死,她就在田间地头、山野牧场开始了劳碌的一生。
人民公社时期,她家跟上层土司和积极分子都扯不上边,父母可能也没有太多想法,只希望孩子们能够下地挣工分,用食物填满自己的胃。虽然她相貌出众,耳聪目明,却没读成书,没能跟随同样条件的年轻人到民干校学习,后来自然也就没能吃上公粮。
她差不多从明事理起就死心塌地跟庄稼和牲畜打交道,成年时,她已是公社里的劳动能手。后来,她嫁给了我的舅舅,从黑水卡龙翻山越岭,走过遮天蔽日的森林,到达松潘境内,走到一个叫沙代的小村子。那会儿,她不明白命运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为了爱情,没想过将来。她顺从姻缘老人牵好的线,嫁到沙代,往后她的命运和这个村子紧紧连在了一起。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她已生下两个牛犊一样健壮的孩子。家里分到了地,分到了牛,生活一下从集体的变成了个人的。她完全放下少女的那些念想,开始束头发、绑头帕,甚至连语言也改成了沙代一带的口音,变成一个勤俭质朴,任劳任怨的农村妇女,一头扎进了牧场。
早先那十几年里,我不知道舅妈的心境是怎样发生转变的。从少女到妇女,她所要承受的痛苦,不单纯是十月怀胎的分娩之痛,生活的疼痛会让人从头到脚接受一次次的洗礼。在牧场,她是如何咬牙坚持下来的,我无从知道。或许是时代,老人们总爱说过去的时代纯粹,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的钩心斗角,人活得简单。我想,时代的捉弄因素是一方面,另一个容易忽略的因素应该是母性。
九十年代初,她再次诞下一个男孩儿。三个孩子就像三只猪崽儿、三个讨债鬼似的每天尾随在她身后哼哼唧唧,没完没了。他们渴望将母亲的乳头含在嘴里,他们不知道母亲的乳汁里混着血水。她年仅四十,乳房却自然干瘪。纵是她想尽办法,也抵不住饥饿钻进孩子们的脾胃,唆使他们放声大哭。一双双泪兮兮的眼眸刺激她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兼顾田地和牧场,像个仆人一样不停地劳作。
二十世纪的末端像牦牛的尾巴,沾满牛粪,粘着恼人的苍耳,引来驱不走的牛蝇。舅妈的双手、双腿以及灵魂一直未得到解脱。她发誓不要儿女走她的老路,现实却往往背道而驰。
三
舅妈赶着牛群迈过了二十一世纪的门槛。岁月变迁,子女长大,大儿子和二女儿先后结了婚。孙子孙女的接连出世,使她脸上多了些笑颜。她觉得自己过去吃的苦没有白费,好日子就是用汗水换来的。然而,这只是一种精神慰藉,自我麻木,苦难并没有向她妥协。
人丁兴旺预示着家族的繁荣,但又间接延长了舅妈辛苦操劳的时间。她下山抱抱孙儿孙女,转头又踏上命运赐给她的牧场。思念像牧草一样蔓延,从沙代奔向远方,奔向黑水卡龙,奔向二十世纪。她这时候才恍然醒悟,岁月像风刮走了父母,也刮走了别的亲人,将他们化为一捧捧尘土。她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转动念珠,在反复念诵六字真言时想象父母模糊的脸庞,然后,抿一口烈酒,完全放下焦虑,开始坦然面对余下的光阴。
一个理性的人活久了,活老了,大概率就会活出质地,言行中透着对先人的感恩和对后辈的谆谆教导。舅妈总说,跟同村的老牧人比,她是幸运的,命运之神没有亏待她。只要没什么大病,她还是准备一如既往地干点儿活儿,帮帮孩子们。
从六十岁到七十岁这十年,她每年都到冬牧场挖虫草,挖各种各样能卖钱的药材;入夏后,又跟随牛群转场到夏牧场,帮着儿媳妇管理牛群。牛群适应草场,她名义上下了山,实则又去侍弄庄稼,到附近山林里捡菌子。青稞收割完了,她得上牧场帮儿媳妇转场,一去又是十多天。同龄的老人大多在离村不远的沟里养猪放羊,儿子儿媳也劝她别再一个人跑到深山里去。她笑着说别担心,我不去就是了。可过段时间又一个人住进冬牧场,时值年关才下来。她不停地念叨儿媳妇太累了,可能是在某个瞬间,她在儿媳妇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她宁愿自己多受点儿罪,也不忍心让儿媳妇早早地体验她所吃过的苦。
在藏地赞颂母亲的众多音乐中,我不喜欢现代那些故作哀伤的声音和画面偏离主题的MV,而是喜欢记录在录音带里的弹唱。曼陀铃弹拨人心的简单旋律,加上歌手独特的嗓音和饱含深情的歌词,很容易就会将人的情绪带动起来,跟着节奏,不由自主地哼唱。在那一刻,舅妈所有的故事,都会使我认为她本身也是一首保存在录音带里的老歌。播放她的录音机是古董,她也是古董。一旦连接电源,老化的磁带会咝咝转动,平展的磁性粒子被循环读取,短短两三分钟的音乐,足以让我产生无限虚妄的联想。
高低音转换之间,画面一幕接着一幕,舅妈从一个拥有曼妙身姿的姑娘急速变成一个耸肩曲背的老人。我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在出了村就没人知道的地方待着、望着、走着、干着、吃着、睡着又醒来,眼睁睁瞧着四季迈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踩着她的脊梁走过。时间这个卑鄙的浑蛋,将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它压垮了舅妈这头母牦牛。
人过七十古来稀,她再也无法拥有过去那般挺直的脊背,脑袋好似暮年的老拳手难以自控地抖动——这使我想到了死亡。生命的尽头是死亡的深渊,没人能在死亡的深渊上架一座桥。舅妈什么时候会掉进那道深渊,我不敢也不愿去想。那些正在逝去的时间,似岷江水奔腾不止流过岷山,流过舅妈的身体,也流过我的身体,任谁也无法张开双臂将它拦住。它偷走了许多记忆,降低了我们对死亡的畏惧。但我知道,死亡会在某天给不怕它的人当头一棒。死亡常常让人猝不及防。小时候我经常害怕自己突然死去,害怕到呼吸都不顺畅,现在这种潜意识里的恐惧又转移到了舅妈身上,让我夜不能寐,突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四
三十三岁从我的头顶掠过,以前蓬草一样茂密的头发,如今稀疏得遮不住头皮。时间跑得飞快,我所能记住的只有日子——与舅妈共处的日子,或记载着舅妈往昔的日子。我承认我的记忆并不完整,因为过去的事情就像河床上的鹅卵石,坚固、光滑、沉重,一摞挨着一摞,想要掰开舅妈那块儿,必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前年春天,舅妈被牛顶伤了。听说意外就出在她去找牛的路上。一头暴躁的公牦牛从树林里突然冲出来,一头将她挑飞了。她眼冒金星,手脚并用地从几米高的土坡上跳下去,狠狠砸在地上,一口气半天没缓过来。
真是命大啊!我既生她的气又生她两个儿子的气,万一有个好歹,全家人都脱不了干系。我和表哥同时劝说了两三天,她才同意到县城治伤。那个阴冷的下午,我在小区大门口等了很久。舅妈不会搭车,母亲跑去接她,两个人为了省下几块钱,愣是走了四公里多的路。
见到舅妈,我喊了一声,走过去想握住她的手。她提着一袋零食,神情有些紧张,眼神有意无意地避开我,似乎是害怕我看见她粗糙的手指。印象中她本来就有点儿老,可是那次我发现她更老更黑了,好像连个头儿都矮下去不少。舅妈说,县城的房子太高太多,她辨不清方向。我扶着她往家里走,鼻头一阵酸涩。隔着衣服,摸到她手臂上的骨头,我感觉她的身体正在腐朽,改善身体机能的各个器官正在瓦解。我好像听到了五脏六腑的老化,并且发出艰难运转的咯吱声。
来自舅妈身体外部的退化一目了然,脸部、手背细密的绒毛里出现了皮肤朽败的斑点和皱纹,手指的肤色比脸孔更红更暗。常年在牧场里放牧,在风雪雨露里行走,发病缓慢、隐蔽性强的风湿早已侵入她的脊骨、关节以及软组织,使她的脊椎变形弯曲,无法像我们正常人那样端坐。到了家里,她只能在沙发上半坐着,双手交叉于腹部,身体前倾,极不自然。近距离接触几小时后,我还感知到她被棉衣包裹的身躯里藏着更大的疼痛。
那类内在的疼痛,看不到伤口,且病因复杂,症状难消。她的疼痛有的长在腿上,有的寄生在胸口,还有的扎进了后背,令她的身体麻痹、绞痛、萎缩。说到底还是因多年放牧透支身体引起的。她对付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毛病的办法,除了不断念经驱灾,就是吃掉整盒、整包的头疼粉、去痛片,那类含咖啡因等麻醉成分的药副作用大,有的还会上瘾。
我明白药只能消除肉体上的痛苦,并不能祛除精神上的痼疾。俩儿子闹分家是一种痛,小儿子的未婚妻悔婚是另一种痛。作为老母亲,她有着难以言述的苦处,恐怕最昂贵的药物也难以治愈人与人心灵之间的矛盾。
家丑不可外扬。舅妈内心的挣扎,兴许比我想得还要复杂。俩儿子明面上没有反目成仇,没有针锋相对,暗地里却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并且,只有她才最清楚。她怕到了晚年,兄弟不和的家庭悲剧在自己眼前上演,所以,许多时候她都在从中周旋,希望这事能够体面地解决。
听母亲说,舅妈有次打电话给她,哭得很伤心。母亲身为长辈,给两兄弟都打去了电话,不过最后还是没能阻止他们分家。小儿子搬出去单住那天,舅妈从牧场里匆匆赶回家,忙来忙去,也没忙出个喜悦的滋味。她责问舅舅为啥不劝劝,一向无所顾忌的舅舅说了句风凉话:他们分他们的,我过自己的日子。舅妈可能怪过舅舅,咒骂他无情,喝了酒,管不住嘴,啥话都往外冒,在别人面前给两个儿子丢人。但这种话,我相信舅妈只会在他们老两口儿独处的时候说,并且说得小心翼翼,她怕声音大了,被人听了去,在村子里风传。
做人做事要脸,年纪大了更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来说去。两兄弟分家已三年有余,舅妈在外人面前总像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她现在每天围着俩儿子的房子转,比以前更忙更憔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五
日子像电脑程序般层层迭代,不能承载算法运行的电子元件只能被拆除、淘汰。我以为我的父母与新时代之间有巨大的鸿沟,他们快要被时代淘汰了,没想到舅妈与新时代的鸿沟更大,大到无法跨越。她已然无法理解新兴事物,连用手机这个普通的通信工具打个电话,对她来说也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在被牦牛顶伤后的那年,她在我家小住了几日,我发现舅妈有两部手机,一部是大儿子买的翻盖的,另一部是小儿子给的智能机。通过几次观察,我认为她更适合用那部翻盖的。翻盖的声音大,还会自动播报通讯录中联系人的名字。翻盖的手机自带手电筒,她告诉我,这个功能在她喂猪放牧的时候大有帮助。但翻盖的手机太旧了,信号时断时续,我拿来卡针,取出里边的电话卡,装在智能机里,刚开机就连着弹出十几条短信。我教她怎么用这部智能机接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智能机响了,她第一反应不是按照我教她的方式接电话,而是慌忙将它扔给我母亲,好像智能机烫到了她的手。母亲不慌不忙地让她试着操作电话,她脸色涨红,盯着屏幕上的接听标志,不停地用手指戳屏幕。母亲看不下去,拿过去用手指轻轻一划,化解了她的尴尬。
舅妈说她是哑巴、是傻子、是牛,好手机拿在手里不会打电话,不会聊微信,言语间全是不自信的局促,但我跟她一聊牧场,她的话就滔滔不绝起来,根本不像个思维迟钝的老人。牧场上牛的总数有多少,病死多少,被狼咬死多少,今年有多少要出栏,有多少要圈养,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坦言道,同一批产下的牛犊,不熬上个三年五载,根本卖不到好价钱;现在放牛不像过去,草场不够,牛养不肥,也卖不出好价格。
我知道牛的市场不景气,提到牛,我想问舅妈,俩儿子分家,牛群是如何计划的。可我没有把想到的问题说出来,担心碰到她的痛处。小儿子另立门户后,邻里亲戚都送了东西,送了钱,我也送过四件套。她头一次跟大儿子儿媳提要求,说牛要对半分,猪就分开养,按照兄弟分家的惯例,父母也得分开赡养,就把她分给小儿子生活。我笑着讽刺道,沙代人分家,分地分牛,还要分父母,真是太阳底下的大笑话。舅妈把茶杯轻轻放在暖桌上,心平气和地说,沙代村家家都那样,老人放不了牧就放猪,死之前总要在儿女们面前发挥点儿价值,不然就得不到善待。她拿我父亲的舅舅阿克拉巴举了个例子,说他八十好几的人还在沙代沟的暖棚放猪。据说,老人回家住一个晚上,他儿媳就乒乒乓乓砸东西,让他不得安宁,阿克拉巴觉得山里清静。老人们都习惯了山里的清静。
胖嘟嘟的儿子盯着电视,不停地往嘴里塞零食。舅妈一脸愉悦地看着他,跟母亲聊过去和现在养孩子的天壤之别。以前舅妈她们想的是让孩子吃饱穿暖,而如今,我们这一代人在照顾孩子方面,穿的要讲究、要干净,吃的也要选择,追求的是营养均衡,还不能吃太饱。我不知道舅妈能否理解这种观念,在养育孩子上,她和我们之间一样存在一条深深的时代鸿沟。
退一步想,她跟着小儿子一起住,多是因为大儿子和二女儿的孩子都大了,她可能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可以帮小儿子带带孩子。可是小儿子玩儿心大,接连处了几个,也没见带一个女人回来。舅妈万分无奈,时不时地会长叹一口气。
城里的生活、村里的生活永远没个清静的时刻,舅妈的身体和思想都老了,凡事总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或许,这种时候,牧场才是她最想回去的地方,才能给她熟悉的宁静。不出所料,一个星期后舅妈就悄悄回去了。她没有事先告知我们她要走,也没完成在医院的理疗。我给她打电话,她说过两天,过两天她就回来。谁承想,这所谓的过两天,一晃竟然成了两年。
六
今年藏历四月的萨嘎达瓦节,我特意回了趟沙代。目的是拍摄牛群转场的过程,重点是去看一看舅妈待了大半辈子的夏牧场。驱车行驶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我认真回忆了跟舅妈之间的所有往事。
差不多在我有记忆的时候,阿妈就牵着我去过几次她的娘家,那时,舅妈会煮一高压锅的猪肉来招待我们。我好吃,每回都吃得上吐下泻,痛不欲生,得靠舅舅拿药来救我,不然我会断断续续难受好几天。
那时他们的老房子还是那种盖着木瓦片,二楼住人,一楼关畜的旧式建筑。我和舅妈的小儿子阿达在旧房子里干过不少坏事,都是在没人的时候。比如把洗脸架上的宝宝霜挤出来,并配以声音,模拟包装袋在拉屎,还因此笑得前仰后合;又比如我们会翻箱倒柜,把舅舅的医药箱从床底下搬出来,拿出注射器和听诊器,假装医生和病人,相互看病,将一瓶瓶珍贵的青霉素倒进厕所……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阁楼里翻到了一把刺刀,刀子非常漂亮,不仅有把手还有刀鞘。我喜欢得不得了,甚至玩儿起了刺杀。可惜这把刺刀,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舅妈有没有给过我钱,我忘了,只记得每回去她们家,我都能吃上肉。这点我记得很清楚。
上了小学,每年我还是会回几次舅妈家。一次我带了只纯白色的小狗回来,一次是跟着阿达去河边网鱼,鱼没网到几只,我的狗却英年早逝了。我给狗立了个碑,用刀刻下“白龙之墓”四个字。这事儿到现在还被村里的伙伴当作笑谈。
有一年虫草价格突然上涨,人们一窝蜂冲上山,开始找虫草。我和阿达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在沙代河谷两岸的树林子里找羊肚菌,花了半天时间,找个一斤半斤拿回来卖,买辣条饼干的钱自然也就有了。挣了些钱后,我们两个胆大妄为,偷骑表哥俄木泽里的五羊摩托,结果阿达技术不熟练,摩托车一头撞向磨坊边的土坝,仪表和转向灯碎成了渣。阿达害怕哥哥责怪,竟把我撇在原地,独自去修车了。
进入初中,阿达辍学了。周末阿妈就让我跟着阿达去冬牧场找虫草。我和阿达随表哥一路翻山越岭,花费四五个小时,大汗淋漓地爬上了冬牧场热工卡。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舅妈的牧场。
表哥用小锄头在草甸上画了一个圈,说虫草就在里面,找到了就归我。可我呢,愣是睁大眼睛,扫视几遍,也找不到长在我眼皮底下的虫草。阿达倒是不费太多工夫,就能找到一根,这让凡事要强的我非常沮丧。
下午我见到了舅妈,她高兴地把我揽在怀里,又询问阿妈在哪座山上挖虫草,家里人都在忙些什么。我诚实地回答,她很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端来一碗鲜奶让我喝,又炖了猪肉让我吃,好像对她自己的两个亲儿子也没那么亲。
天快黑的时候,舅妈在松木搭起来的小屋前喊她的牛群。她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吆喝,像是山歌的旋律但没有歌词。隔着许多山头的小黑点儿,迅速地朝舅妈跑来。没过多久,欢腾的牛群就把舅妈团团围住。舅妈说说这头,骂骂那头,像是跟她自己的孩子们交流,每一头牛都尝到了她精心准备的盐糌粑。她还给那些抢不到盐糌粑的弱小的牛揉了糌粑团。我被那场面震撼了,确切地说是感动了,时隔那么多年,我依旧忘不了那一幕。人和牲口居然还能有那样的情感。
吃过晚饭,我们都沉沉地睡下了。舅妈打着手电,还在不停地围着屋外的牛群忙活。我不知道她忙什么,也许有母牛要产崽,也许有公牛病了,总之大半夜还能听到她走路说话的声音。
第二天,我们继续到更高的山上找虫草,舅妈则把牛圈到草场比较好的地方,就地蹲下来找。从远处看她,就是一个小小的红点儿。
我回过头,仔细地翻草根,拔树枝,一寸寸移动,看到眼睛发涩,跪到膝盖发红,成绩还是零蛋。表哥和阿达各有收获,只不过表哥远远超过阿达,找到了十五六根。几个小时后,我的意志力已经溃散,开始欣赏风景。一只鹰展着翅膀从铁红色的岩缝里飞出来,在空中绕一个大弯,吸引了我的视线。循着鹰的轨迹,半个冬牧场的景色尽收眼底。
热工卡其实是个林地和高山接壤的牧场,从村子走路只要半天。山下是密密匝匝的森林和层峦叠嶂的山脉,山上是红柳、灌木和杜鹃,坐在高处,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还不会向往远方,只会凝视天空。躺在灌木丛里,放松身体,目光所及处,天空又蓝又深,深得像大海,无穷无尽,偶尔飘过来的云,显得有些虚幻。我脑子里没装那么多书,一会儿也就想累了,睡着了。
在冬牧场挖虫草的第二个晚上,舅妈同我讲了许多话,她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家常话。每一句都可以拿来当作人生格言,激励了我好多年,比如:不要想着在穷山沟里出头,好男儿要出门闯天地;学校比牧场好千倍万倍,不要觉得挖虫草是好事;努力读书吧,看看你们家的情况,再看看你父亲,不读书你就跟他、跟阿达一样灰头土脸地在山里混日子……我一句句听着,一句句记在心里,时至今日想起来都振聋发聩。
天亮离开的时候,我有点儿失落,因为接下来一两周的生活费没有着落。舅妈迟迟不驱散牛群,在溪流旁有意耗费时间,等表哥和阿达走远了,她掏出方便面的包装袋,从里面挑了一根最大的虫草给我。她说这根虫草值个四五十元,千万别叫虫草贩子骗了。我接过来,从没想过手指长的虫草,居然会那么重。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我一时抬不动手。
我装好虫草,没有说谢谢,就那么傻站在原地。舅妈催促我下山,赶紧回学校。我忘了怎么下的山,有没有和舅妈告别,只觉着平时很远的路,那天跑起来很近。到了山下,又走了一个小时回家,居然一点儿也没感到疲劳,心灵深处像是蓄满了力气,干什么都有劲头。
天色暗下来,车灯晃过一棵树、一块石头、一个水坑……我在车里沉思细想,忽然觉得她七十岁了,在我心里,她却好像始终停留在四十岁,三十岁。舅妈美丽端庄,勤劳朴实,言行举止透着藏地女性的坚韧和不屈。她是千千万万个同时代的高原女人的缩影。
为什么我会这样想?也许是我和她几年只见一次的缘故吧,不常在一起生活的人,可能更能记住别人美的一面。
七
夜宿沙代,席间与舅妈攀谈了几句。我醉意上头,记不起聊了什么,只记得舅妈给我看了今年的收成——一盒子的新鲜虫草。我端着盒子,心中万分震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二天凌晨,我们骑着摩托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抵达了夏牧场的腹地泊鲁库。在新搭建的石头屋子里,见到了替代舅妈放牧的表嫂。表嫂身材依旧修长,只是连日来没怎么合眼,她的眼眶有些浮肿。
接过表哥递过来的茶,谈话间,我询问了今年牛群的繁殖情况,以及转场中的一些细节,表嫂都一一作了答复。表哥憨憨地笑,在外人的镜头前,他表现得有点儿拘束。他本是个乐观且喜欢搞怪的人,但那天始终放不开。
比起表哥,我对表嫂在这里放牧的经历比较感兴趣,就让她给我随便讲讲。表嫂告诉我,这地方待久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唯独一天晚上遇到狼群,让她终生难忘。平时,有对讲机,有太阳能灯,泊鲁库放牧的人家如今增加到三十多家,除了圈牛累点儿,也没什么特别寂寞的时候。
望着她眼角细细的皱纹,有些发黄的脸色,我突然想起十八年前那个骑着白马,盖着红盖头的年轻表嫂。那天是我以花童的身份,将她扶下马,又象征性把她背到青稞铺成的卍字符上。虽然那年我只有十二三岁,但我依稀还记得她脸庞很白,嘴唇又小又薄,鼻梁直挺挺的,颧骨微微突起。虽然耐看的五官到了今天,早已悄悄发生了改变,不再饱满,也不再光彩照人,但表嫂骨子里内敛的性格没有变,说话轻声细语,思维缜密,多了份成熟和老练。
我一直很敬佩表嫂,自从舅妈被牛顶伤后,她一直希望舅妈下山,不要再上牧场。她自己的母亲几年前因病倒在了冬牧场,她又急又怕,背着母亲走了一夜的山路下山寻医。她不想让我的舅妈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和她的母亲一样倒在牧场上。表嫂背母下山的故事,在沙代几乎很少有人不知道。我曾经围绕这个故事,写了几个不同版本的小说,虽有发表,但迄今没有一个令我满意的。
我又问了几个关于夏牧场泊鲁库的问题,表哥和表嫂都答不上来,其中一个问题是问夏牧场为什么叫泊鲁库,埋头摆弄相机的朋友抬头插嘴解释了一下。按他的说法,这地方挨近黑水县,史料上写西夏亡国后,党项人中的一支进入了西南,融合了藏族的特点,成为现在讲藏语的羌族。他们的语言、文化习俗上与土著黑水人有明显差异。在清代与民国初年的地方志中,这儿的民族被划分为“猼猡子”,一九五七年才被划给黑水县改为小黑水区。《新唐书·吐谷浑传》中说他们有房子不住,逐水草牧牛羊,搭帐篷为屋,以肉和奶酪为食。女人将辫子绕在脑后,缀上珠子贝壳,可以说既像藏族又像羌族。泊鲁库可能是“猼猡子”的谐音,不晓得对不对。
这个说法比较接近我心中的答案。我们间接谈到了八十年代这里发生的争夺草场事件。表哥说,我的舅舅就参与过那次冲突,两个卷入事件的村子,不少人也有世代联姻的关系,那次却因一杆土枪走火,引发了一场残酷的械斗。这个故事,经我多方打听,早就写成了小说,索性也就不再追问了。
炉火已经熄灭,初夏的日光从屋顶的胶瓦上窸窸窣窣洒下来,门外传来阵阵短促的牦牛叫声。我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一点,于是跟表哥表嫂告别,骑摩托冲向泊鲁库另一侧的核心营地。
骑到半路,我停下摩托,徒步走向更高的地方,泊鲁库一半的风景便随之跃然于眼前。
一丛丛牛粪饼状的灌木由近到远,淡紫色的西藏银莲、粉色的寒地报春、天蓝色的紫堇、黄的粉的马先蒿开在其中。跳过黏人眼睛的几种颜色,十几栋木屋、石屋和圈牛的栅栏顺着巨大的斜坡从上往下较为规则地排列开来。有人居住的门前都拉着彩色的风马旗,周边还有一圈圈牛群踩踏的大范围印痕。没有人住的房顶和栅栏基本垮塌了,显露出破败的灰褐色。许多自由散漫的牦牛甩着尾巴,在营地四周或吃草,或顶角,或漠然地瞧着我,仿佛一幅安详静谧的牧场油画。
此情此景,使我脑子里响起了已故藏族歌手德白的《长角母牦牛》。歌中将母亲比作母牦牛,与舅妈的生平完全融合,使我心潮澎湃。自舅妈被公牦牛顶伤后,我曾为舅妈写过四篇加起来六万多字的散文,可始终文不达意。舅妈朴实无华的一生常常如电影般出现在我眼前,我却不能真实地表达,所以那些让我心力交瘁的散文被我搁置了。那种华而不实的文章,不就是现下流行的博人眼球的文学垃圾?我讨厌自己写出那种文字时候的心态,更讨厌奉承别人时的嘴脸。文字虽存在电脑里,却成了我写作路上的伤痕,每次看见都会让自己痛苦不已。
往高处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更辽阔的泊鲁库在脚下渐渐延伸。远古、荒芜这些词汇跳出脑海,展现在我的前方。
一片枯树林下分布着大型碎石滩,典型的第四纪冰川地貌。从高处滚落的巨石相互簇拥,棱角突兀,形态粗犷,像一头头史前巨兽横卧于低垂的天空下。再往上,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山体呈现石灰色,裸露的刃脊像火山口直插天空,阴沉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一切生命都在那条看不见的海拔线下止步了。坚韧的牧草沿着水源盘伏下来,海拔每下降一百米,草的颜色就深一些,直到染绿木屋所在的大斜坡,草色才有所统一。
我寻了避风的土坑,望向山谷,那里有一条长四五百米,宽二三十米的白色碎石滩。上下相似的地质,让我搜刮起有限的地质知识,然后,想起了一个久远的年代:冰河时代。我想,地球回暖时这里也许曾有一个微波荡漾的古海,海底生活着早已灭绝的鱼类。这片古海在群山之间栖息了几百万年,某天却因亚欧板块的一次运动,导致它倾泻而下,造就了这神奇又独特的地貌。那些形状独立的风化岩,锯齿状排列,每一尊都像一位牧人。过去人们可能以为高山、湖泊和沙漠都是地球上永恒不变的特征,可我知道高山最终将被风化成平地,湖泊终将被沉积物和植被填满,沙漠会随着气候的变化而行踪不定。地球上的物质永无止境地运动着,连最坚硬的岩石最终也会变成松散的碎屑和土壤。此种过程地质学上叫作剥蚀,人的一生不也是一场剥蚀的演变?
用长焦镜头对准石滩以下,最远的凹地里能看到一些木屋,一群群乌云般游走的牦牛。再远就又是山了,是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无休无止的浑厚山脉。在我的左边,依旧还是山,那是我回去要经过的地方。弯弯曲曲的牧道呈之字形,伸向看不见顶端的高处。用现代机器挖出来的路好像牧人捻出的牛毛细线,从这座山搭在那座山上,又从那座山连向更高的山脊,最终通向垭口,通向村子,通向远方。
仰面躺在草甸上,试着让身体的经络连接大地,许多声音就会在耳畔销声匿迹。高海拔上的风,刀子一样割在脸上,会让人感受到一种亘古以来的洪荒,无法用时间衡量的久远,仿佛周遭一切自天地诞生之初便如此。这时人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有限的思维会变得空白、空洞、空泛,进而产生谨慎和防备的心理。这种心态源自什么,我不知道,我能继续想象下去的只剩舅妈。
对在这里放牧四十年的舅妈来说,她恐怕不会像我一样感到陌生。在这里,她可能熟悉每一种花的名字,每一条溪流的源头,每一道山峦的走向,甚至路上每一株杜鹃开花的时间。如此一想,脑海里又多了些舅妈生活的细节和一些形容它们的句子。
起身拿出手机,播放那首德白的 《长角母牦牛》,在手机上打了以下文字:寻花,一直在寻找,翻过一座又一座雄浑的高山,舅妈的双脚丈量了世上最远的距离/许多时候,在表嫂身上看到了舅妈的身影,她们是高原最美的花/她们只有一双手,却要抚摸无数的牛乳,接生无数的牛犊,生起无数的火堆,擦去无数的眼泪,赶成百上千头牛/皱纹像风吹过海子泛起的波纹,眼睛像耀眼的冰川永恒不化/在绿绒蒿开满的泊鲁库,一面经幡就是一位逝去的牧女/时间并不存在,驱使双脚行走的是牛群/好像游牧民族在青藏高原,蒙昧初期就这样在牧女的手上诞生、繁衍/舅妈啊舅妈,一想到你,我就会流泪,牧场就这样困住了你的一辈子/时间呀,我痛恨你,你带走了所有鲜活的事物/风云、草场、山溪,经年变换,美丽的牧女也改变了最初的模样……
站在舅妈曾经伫立过的地方,眺望过大半个世纪,眺望不断在四季中奔波劳碌的那些人,我哀思如潮,终究意难平。命中注定,我该给舅妈写一篇安魂曲,悼念她在牧场失去的岁月。我远远地想着她,感觉她从未离我如此近,又从未离我如此遥远。我熟悉她的一切,又好像对她一无所知。
舅妈,请原谅我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