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与马尾辫


走过来,再走过去,一次一次,一天一天,这样的生活,贯穿整个新兵连。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气温平均在零下二十摄氏度或者三十度,寒冷是对万物的肃杀,当然也是考验和锤炼。每天早上,乌鸦还在生铁一般冰冷的树枝上瑟缩发抖,我们集体脚步声和口号声就震彻四野,似乎平地惊雷、万马奔腾,沉浸一夜的诸多事物瞬间苏醒,连同被冻硬了的那些沉默之物。戈壁沙漠的“四野”横无遮挡,宽阔到了天边。要不是周边的楼房和树林,再大的声响也不会有任何回声。

朝阳升起,我们正在用冷水洗漱。年轻真好,那么寒冷的天气,不仅用冷水,而且还在户外光着膀子洗头、擦身子。如此情境,要是爹娘看到,肯定会嗷的一声心疼地扑上来。可爹娘远在故乡的城市和村庄,我们在沙漠军营,时刻想着不给他们丢人,既然当兵就当一个好兵,忠于职守和使命。理想再远大一些,将来要做一个指挥官。就像电影上的连长和团长那般,有朝一日,带领战友和兄弟,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以智慧和军事才能克敌制胜,做一个真正的英雄。

这种想法尽管理想主义,甚至在当下年代会被许多人轻视和诟病,但我觉得,渴望成为英雄是每一个男人的天性,本质上和真正的战争、战场关系不大,很多时候只发生在内心和灵魂当中。这也是人类的天性和基因之一。每一个渴望成为英雄的人,内心肯定也是反战的。战争是人类的自我戕害,同类相残,是泯灭了善意与爱心的残酷游戏。可自古以来,人类之间的战争从未间断,有时候变成一种政治延续和终极手段,正义和非正义的界限很多时候混淆不清。面对人类的受难和苦难,惨死与悲哀,每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应当怒吼一声,“挺身而出”“以战止战,”与众人一起,还世界和平安宁。从既往人类战争经验来看,制止战争最有效甚至唯一的办法,还是双方力量的持恒相对,和真正有效的军事制衡。《孙子兵法》说,“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给人们以警醒与思考。

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度沦陷,西风吹着细密沙尘,楼房和树木都裹上了一层泥垢,冰冻三尺,连远处戈壁大漠中的天空,也像结了一层薄薄的白冰,阳光有气无力,多数时候只是象征性地出现和照耀。新兵连的生活,就是不断地齐步、正步、跑步走,接下来是五公里越野,操枪、打靶、投弹,军事训练在很多时候激发的是一个人内心的豪雄之气,同时也莫名地有了假想敌人和仇恨,但所谓的“敌人”和“仇恨”实质上子虚乌有,也只是针对来犯者与邪恶者。训练场比较简陋,只是一面处在家属楼中间的篮球场,平素有很多人在其上闪跃腾挪,投掷篮球,用以强身健体。一旦天气寒冷,出来活动的人极少。操场四周,是一排排的建于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苏式楼房,是当年苏联支援中国时,在这里修建的。

每训练一个多小时,排长和班长就会让我们休息一会儿。所谓休息,只是席地而坐。屁股一落地,隐藏在水泥地中的冷就像突然苏醒的毒蛇,瞬间窜入血肉和骨髓,就像连续发射的冷箭,令人猝不及防。巴丹吉林沙漠,多数时候天气晴好,只是阳光的温度被戈壁之上的某些冷酷物质稀释得有气无力,落在人和其他事物身上,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明亮一下,并不能感到一丝温暖。尽管如此,休息还是难得的。很多时候,风会吹来一些报纸碎片,好像一些特别的落叶。我抓住一些翻看。上面有新闻报道,还有诗歌散文。这使我感到惊奇,尤其是其中的诗歌和散文。

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新诗和散文总体上有了明显的创新。和我之前喜欢的席慕蓉、汪国真等人的作品有了明显区别,情感和思想上有了深度,诗句和写法也新鲜别致。散文也摆脱了杨朔、秦牧“模式”,更为自在和独特,尤其是那些新经验和新方法的探索和实践,令人耳目一新,与时代本质契合度越来越高。有些诗句铿锵而又柔婉明媚,仁慈而悲悯,冷抒情之间,情感和生命也有了热切的征象。阅读那些作品,我能一次次感觉到那种内心的激越和灵魂的舒张。

也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始终给人以鼓舞、同情、激发、感动和温暖……与此同时,我还注意到,我们训练的时候,总有一些孩子在周边观看。他们都很小,肯定也是军人的子女。其中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小姑娘,我们休息的时候,她走过来,先是歪着小脑袋看着我们训练,嘻嘻地笑着,然后说,叔叔,你们走得累不累?想不想爸爸妈妈?她说话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忽闪着,长睫毛尤其明显,衬托着瞳孔,就像镶着金边的乌云。那种天真与可爱,让我顿时内心澄澈,躁动的心也变得温顺和安宁。我笑着说,小姑娘,过来,让叔叔抱抱。她嗯了一声,先是扭了一下身子,然后迈着小步子,走到我跟前,一转身,一下子坐在了我的腿上。

我没姐姐,也没妹妹。这是平生第一次抱孩子,而且是小女孩。这女孩子,大致五六岁的样子,明眸皓齿,两腮两个小酒窝,一说话,满脸盈盈笑意。她那纯净乖巧的模样,对我的无限信任,真的是极其美好。我问她爸爸是谁。她说爸爸是高参谋。当时,我只知道参谋是军官,不知道具体做什么工作。又问她妈妈是谁。她说妈妈是曹老师。我也知道,因为远离城市,我们这一支部队,有自己的幼儿园和子女学校,教师有外招的,但一部分由随军家属担任。

哨声响起,我要起身列队了,小女孩却不起来,我把她放在一边,然后抱出队列。她站在旁边看我们训练。有一次,我“顺拐”了,越走越别扭,换步居然没成功,自己都觉得在队列中不伦不类,那女孩子居然也笑了起来,跳着脚,对身边几个男孩说,“你看,刚才抱我的那个叔叔,走路像不像瘸了腿的大灰狼?”另一个男孩也哈哈大笑说,“像挨揍了的大力水手!”说完,几个孩子一起呵呵笑,笑得前俯后仰。我满脸发烧,班长也忍不住笑说,“看你走的‘顺拐’,连那么点的孩子都看出来了,还不赶紧换过来!”

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知道了那小女孩的名字,叫高梦娟。队列训练完毕,接下来进行的是操枪、打靶和实弹射击、手榴弹投掷等。场地也转到了营区外的戈壁滩。风有些暖了,长时间趴在戈壁滩上,后背发暖,前胸也觉得盐碱地没有了凉意,气候的力量强大到了每一粒泥土、甚至人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随时都可以感知。我长时间盯着前面的靶标,心里却总是想着那靶标后面是什么,会不会有人和其他动物?再远处的苍茫天幕上下,还有一些什么样的存在和隐藏呢?

再一些天,春天真的来了,苦寒一冬的巴丹吉林沙漠开始有了零星的绿色,柳树摆动着柔弱腰肢,蜀葵举起花蕾,耐寒的榆树抽出了嫩黄叶芽。我们就要下分到各个连队了,许多家属带着孩子在操场边上观看。人群之中,我居然看到了高梦娟,牵着一个身穿羽绒服的中年妇女的手,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直看着我。就在我背着行李,登上去往新单位的大轿车的时候,高梦娟跑了过来,大声说,“杨叔叔,你到哪里去,以后还会回来吗?”我笑着蹲下身子,抱了抱她,摸着她黑黑、密密的,还扎了马尾辫的脑袋说,“小娃娃,叔叔哪儿也不去,以后就在这里,看着你长大,上大学,然后再回到这里来,不过,到那时候,你就是一个女军官了!”高梦娟笑着说,“叔叔,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像你和我爸爸那样,做一名解放军!”


沙漠丽影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传来,我浑身一震,好像电击一般,身子如弹簧冲起来,迫不及待地把两只不大的眼睛贴在窗玻璃上。目力所见,一群穿着绿军装的女子,在我们后面那栋楼的院子里,列队整齐,其中一个喊了一声向右转,一群女兵迈着整齐的步伐,踏踏地,穿过我们楼房一侧的马路,朝着位于机关办公楼后面的通讯机房,奔行而去。我还没收回目光,肩膀就挨了一巴掌,同寝室的陕西籍老兵说,“嘿,分到我们这个单位来,有福气吧?”我回头尴尬地笑了一下,对老兵说,“就是的,班长!”

早在新兵连的时候,我就听说,我们这支部队当中,也有一些女兵,女干部也比较多。这在以男性为主体,且素来有连戈壁深处兔子都是公的的戈壁大漠,我觉得非常稀奇和神秘,当时还想,女人那么娇气,怎么能来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和我们男人一起受罪呢?得到的回答是,女人也是人,而且,现在的女人,一点都不比男人差,甚至,女人和女权主义已经空前绝后了。我只笑笑,心里还是觉得,女人是不应当像男人那般在这亘古荒寒之地受苦受累的,毕竟,她们个个细皮嫩肉,一个个走起路来犹如风摆杨柳,流水飘萍,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何能够经受这空旷的寂寞、暴烈的日光和漫天的沙尘呢?

再者说,枕戈待旦、血沃沙场,历来都是男人冲锋陷阵,哪有让女人经受枪林弹雨,炮火硝烟的呢?一个热爱和珍惜女性的民族,一定是文明的和高尚的。女人参军,虽然自古也有传统,甚至在二战时期,也涌现出了不少不输于任何男人的女性作战英雄,只是在我们素常的认知当中,无论何时,都不应当让柔弱的女性经受战争的残酷。好在,我们处在一个和平年代,尽管这和平来之不易,在这个世界上,比我们中华民族遭受苦难更多的民族寥寥可数,而所有人的牺牲,本质上都是期望永久和平,人和人,国和国,民族和民族以及文明和文明之间,再不要有任何暴力冲突,人类世界应当更好地团结、理解、互助,为每个人的安全和幸福,尽可能地消解矛盾和各种误解、误判,从而使得每个人,都真正免于战争的恐惧与痛苦。我也始终觉得,人类真正的美好品质是包容、互助和合作。

几乎每天都是如此,不是排队出操,就是归队,吃饭时也有异于男战士的口号。天天如此,便习以为常。只是,每次看到她们走队列动作,一步一挥之间,看起来和男战士毫无二致,但内心里有些不忍和心疼。像她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大都在光怪陆离的城市中衣着光鲜,拿腔拿调地招摇青春与美貌,更甚者,已经融入了各个单位和行业,进行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而这些女性同龄人,却和我们一样,在高天阔地的沙漠,过的是众人之外的另一种隐秘而铿锵的生活,这或许是她们自己的选择,终究无怨无悔。

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女战士自然也有她们自己的考量,而且大都是出身家境比较优渥的干部职工子女。相比我们这些出身乡村的男战士,各方面要优越很多。有几次,我们的队伍和她们迎面而来,诸多男战士和男军官,都不由得边跑步边扭头看她们。起初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有一种不敬的嫌疑,但仔细一想,人都是相互的,严格说,这世上也只有女人和男人,两相爱慕和喜欢,包容与尊重,也是异性之间的应有之义。对女性忍不住地喜欢与爱,也是男人的天性,喜欢和依赖男人,甚至对男人抱有各种期待,也是女人的本能。这无可厚非,只要不是恶意的伤害与主观上的轻蔑与侮辱,异性之间,经常相互地打量,也是相互欣赏的一种方式。

夏天是巴丹吉林沙漠最美的时节,我们觉得更美的,当然是女兵。她们的存在,为这荒芜旷远之地增添了无尽风景与旖旎想象。有些周末,女战士们会换上她们长期放在储藏室的便装,各式各样的裙子、长裤和T恤等,花枝招展,平时只有绿树和蓝军装的营区忽然就花团锦簇、莺歌燕舞了起来。我也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了一种罕见的美丽与美好。

这种景象,在大城市当然司空见惯,不足为怪,也是国家强盛,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微观表现,可在大漠戈壁之中,那简直就是一种无上的视觉盛宴。后来我听说,有些干部战士也特别渴望认识其中的某个女战士,有事没事就往通信连跑,再不然,就到通信机房外面闲溜达。我也想这样,可总是自惭形秽,觉得不好意思。或许,真爱确实是饱含羞涩的一种自我行为。叔本华认为,所有两情相悦的情愫,不管表现得多么的缠绵悱恻,都根源于性欲本能。他的话又太绝对了一些,扪心自问,当时我想到的,却是一种出自灵魂的愉悦,丝毫不牵扯肉身生理。

当然,即便真的像叔本华所说,也可以理解。那时候,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正是渴望爱情的年纪,还有来自生理的强大欲望,对异性的向往和渴望本就是人性应有之义,并非十恶不赦。人最可贵的品质,便是善莫大焉的理性与道德,这也是人性之文明程度或者层次的具体表现。几年后,我离开了这个毗邻通信连的单位,到政治部宣传科工作,因为常写新闻报道,通信连也是一个重点,自然就有了很多接触女兵的机会。有时候因为工作需要到她们连队里,也有时候则去她们所在的机房。

这一期间,我也听说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通信连的电话是最忙的,有其他的男战士经常打电话过去,找这个女兵聊天或者那个女兵煲电话粥。那时候,程控电话刚刚兴起,我们的沙漠军营率先加入全国电话直播的通信网络,进而又做了局域网,这在当时,是极其新鲜的事物,方便内部和外部的联系,以至于通信线路不会占线,不会影响到正常工作。

秋天的沙漠,一切都开始隐藏,乌鸦集体返回巴丹吉林沙漠为数不多的杨树上,在寒风中过冬的时候,西风一阵紧似一阵,犹如冰冷的铁螺丝,把一切事物攥紧。这时候,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也开始了,其中也有女兵要走。我恰巧认识其中一个,家可能在甘肃临夏,是一个身材比较壮实的女子,业务工作很好,经常受到师团一级表彰。有一次,我去采访她的事迹,然后就有了联系。因为她性格比较内向,我和她的关系也只是认识而已。在队伍中看到她也要离开部队,我心里觉得一阵空茫。低下头,想了想,我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脱下手套,握了握她的手。她起初笑着,满脸不在乎,可再次转身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

余下的我们依旧在巴丹吉林沙漠军营,当然还有女兵。那时候,空军义务服役四年。女兵也是。慢慢地,我又认识了几位女兵。其中一个,好像也是甘肃的,落落大方,眉眼也非常周正,说话办事,总是一副严谨和严肃。直到她退伍,我才知道,她和我一个河北定兴籍的同年兵结婚了,我的这位同年兵,也为她留在了兰州。他的名字好像叫王冬利,一个肤色很白,做事也很正统,话少,颇有心计的男战士,后来留队做了士官。平时,他不像其他人那么张扬,有了对象恨不得满世界宣告,而是默默、偷偷地完成了恋爱,女方一退役马上就结婚了。

他的这种做法,显然很明智,既不耽误自己的人生大事,又极好地遵守了纪律,这令我非常佩服。当初,也觉得有对象似乎是某一种无形资本,是一件值得炫耀和骄傲的美好事情,特别是在单身成群的连队,一个人有对象,一方面是名誉,另一方面,也是从侧面说明自己“鹤立鸡群”最有效的资本。多年后,每次到兰州,我都会想起王冬利和他叫什么芳的妻子,但至今没有联系到。另一个女战士名叫张淑攀,湖北荆门人,我曾经有几次和她煲电话粥,还约好,二十年后,我们两个再在老部队见。可掐指一算,截至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她现在哪里,做什么,我一概不知。只是记得,当年我还有意无意地给她拍了一些工作视频,她走的时候,刻成光盘,送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