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四川,所有的东西都烙下了一个“川”字。比如说“火锅”,比如说“川剧”。他们看似无法类比,其实血脉想通,因为他们关于文化的基因图谱是一致的。

但凡朋友入川,我都请她吃火锅。火锅是最为包容的餐饮方式。火锅之味尽在底料,一锅底料熬好,无论荤素生熟,百菜尽可涮来。而川剧呢,跟火锅如出一辙,川剧之味也尽在一个“川”字,川人川话川事川情是一锅热情翻滚、烫涮“百菜”的火锅汤料。从川剧技艺功夫的“拿来”到舞台呈现的“烫涮”再创造,让人直观感知川剧的川味,也突出了一切“为我所用,为我所有”的“川”化过程。众所周知,川剧讲究小生、小旦、小丑“三小同工”,川剧的三小表演往往本着为剧情、为角色服务的目的,依据情景相互借鉴吸收和化用,这样不仅打破了行当的园囿,也增加了用行当演角色的可看性和趣味性。比如川丑表演就经历了由“缩颈哈腰,摇头扭膀,挤眉弄眼”“为丑而丑”的模仿到追求表演韵味和格调的衍变。先是川剧丑行前辈岳春把小生技法融入小丑表演,再是岳春门人傅三乾把净角技法融入丑行表演,再然后是川剧四大名丑(周裕祥、周企何、刘成基、陈全波)在戏剧角色的塑造中注重“拿来”,立体、生动地研磨出了一系列川丑名剧,如《画梅花》《迎贤店》《花子骂相》等,成了剧院保留的精品折子戏,时常在庆典或纪念场合里领衔主演,这一现象在其他剧种是极少见的。

席间,朋友挑起一块裹着鲜亮辣椒油的菜吃进去了,不禁夹杂着嘶啦之声,说,辣!

辣!是川剧表演的“烫涮”再创造。烫刷后,生变川生,旦变川旦,丑变川丑,辣是保证其“包容”地“拿来”之后还姓“川”的内在品质力之一。经典川剧之所以吸引人,现在人们往往认为是丰富的声腔、机趣的念白、神奇的变脸、不可思议的吐火吞刀等功夫技巧。其实不这些外在形式是川剧人在演绎过程中根据舞台及观众需要,琢磨的花样而已。川剧真正的吸引力来自演员表演所彰显出的川氏“辣”味。像《巴山秀才》《金子》等剧目,都是靠生鲜活泼、质朴热辣的演员表演承载着川人品性,展现着巴蜀风情,而且扎根深、川味重、韵味足,所以才记忆深刻。这些经典剧目演员表演所呈现的这种川“辣”,不仅川内人认可,外地人同样点赞。这种川“辣”所形成的独特的审美辨识,给川内川外的受众一种绝不雷同的心理体验,或者这是川剧再创辉煌的着眼所在。因此,川剧的传承与发展,是否也该“一辣到底”呢?川剧表演的“辣”就是好演员对角色感觉的“相信”、“专注”到“直接”表情达意的呈现而产生的“趣味”。看川剧,你会觉得演员特“倔”、特“牛”、特“俏皮”,在演出中他们不会跟观众商量,试图达成某种共识,他们的气场就应了那句牛逼的口头禅“场上见”。他们扮演每一个角色,你会感觉,总会对角色内心情态和外在形态都十分相信、十分专注,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而这种“偏执”通过演员直接的、扑面而来的表演“抛给”观众,让观众在措手不及中品味出独特的“趣味”。正因为这种“专注”的“直接”所散发的“趣味”,川剧角色就始终烙下了川人的影子,弥漫着巴蜀大地的烟火情致。这种偏执“辣”出趣味的例子俯拾皆是:丑行戏如唯利是图的偏执“辣”出怂态(店婆《迎贤店》)等;生旦戏如天真稚拙的偏执“辣”出俏态(春莺《花田写扇》)、迂腐呆滞的偏执“辣”出酸态(吕蒙正《评雪辨宗》)等。川剧这种“偏执”的川“辣”还辣出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代一代川剧演员对传统戏曲既定的生、旦、净、丑四大行当“精心炒料”,又“炒”出了“红生、老生、闺门旦、奴旦、泼辣旦”等川“辣”“菜品”,丰富着川剧的舞台呈现,凝聚着川人品格。也许可以说,无辣不火锅,无辣不川剧。

火锅的味道和川剧的味道彻底纠葛在一起了。乘兴挑了一串在油锅里炸过的青花椒让朋友用舌尖碰碰。朋友旋即露出怪异的表情。她的味蕾已被花椒给绑架了,味觉出现了幻像。这就是川氏火锅又一大特色,也是川剧的又一重要审美特征———“麻”。青花椒,也叫川椒或者蜀椒,是四川特产的物种。在四川方言里还有一个与之对应的方言叫“麻人”,这里“麻”字是欺骗的意思。四川有句歇后语,坟地里撒花椒———麻鬼(骗鬼)。这里“麻”字及“麻”味,需围绕骗人的释义建立“假象”与“真相”概念,因为我们看到的可能都是反向的,只有穿过假象洞悉真相,才能感受到“麻”味的美学意义和现实价值。一出戏让人笑了哭了,那是浅表的成功,是形式的成功,是出发的成功,“假象”记录的成功;如果在哭笑之后还让人思了想了,那就是深度的成功,是内容的成功,是目的的成功,是“真相”提炼的成功。但是,如果跳过哭笑阶段,直接追求所思所想,那就成了空洞的、枯燥的、味同嚼蜡的说教,观众肯定会反感厌恶。因此要完成上述两个方面的结合,这就需要“麻”的智慧和手艺。生活是麻人的,剧作家要善于发现“麻”,然后把“麻”的“汁液”注入戏剧,最后让观众在皮相的欢愉之后品读出麻的意蕴。所以这种真相不一定依据现实而来的现象记载,真相可能铺满灰尘,旁逸斜出或者云遮雾罩,那么擦亮它、理顺它、吹散它,完成从“现象”到“本质”思考,深切体察人性,有意识地炮制耐人寻味、久不散去的“麻”感,让观众走出剧场就如走出火锅店一样,持续地感受青花椒般的味觉记忆和药性启示。细细想来,无论是早期的川剧经典《金子》《夕照祁山》,还是近年来新创并获好评的《李亚仙》《马前泼水》等,剧作家们都不约而同在“麻”的方面着力甚多。因此,有意识炮制深层次的富有意蕴的“麻”感对观众“思考”的诱发正是川剧区别于全靠程式和声腔的传统川戏,及推动川剧再创辉煌之关键所在。

花椒按中医的说法有温中散寒、健胃除湿、止痛杀虫、解毒理气、止痒祛腥之功效。这是花椒成为火锅重要作料的原因之一。川人久居山地,体内多湿热,食疗也是一种自然选择。而想想戏曲本身,演员表演,如果仅仅停留在皮相欢愉,那就成了无本之木,流于肤浅表面。而这“麻”带给了观众皮相娱乐之外的思考,是观众对于戏曲创作和演员表演的深度介入,让观众带出剧场的东西。这个“麻”还真起到了给川剧温中散寒、健胃除湿、止痛杀虫、解毒理气、止痒祛腥之功效。

一次聚会与其说吃了顿火锅,不如说就着饭桌看了场川剧;与其说看了场川剧,不如说就着舞台吃了顿火锅。如何将“川”味进行到底呢?让我们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