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曰:“食色性也”;苏子曰:“平生为口忙”。方趾圆颅,生而为人,每日须三餐,一顿不吃饿得慌。食之不足,故烹饪之,烹饪之不足,故写作之。于是,美食图书渐次问世,以致积案盈箱,譬若寒斋置诸座右的,便有《雅舍谈吃》《川菜杂谈》《水云散发》《山间四季皆滋味》数种。
梁实秋《雅舍谈吃》等书已流传经年,早有定评,大邑作家杨庆珍《山间四季皆滋味》(成都时代出版社2024年11月第1版)则刚刚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同是川人写川味,车辐《川菜杂谈》侧重于川菜掌故,《山间四季皆滋味》侧重于家常细节;同是女性写美食,李碧华《水云散发》简洁爽快,正如作者所在城市的节奏,《山间四季皆滋味》事丰辞富,恰似作者所见乡村的生态。
时序入春,细雨润物,芸芸众卉渐次萌芽,成为动物和人的景物与食物,其中的时令菜肴,先民遂谓之“春味”。有人特别稀罕雨后嫩笋,如宋陈师道诗云:“秋盘堆鸭脚,春味荐猫头。”猫头即笋之别名。或以春初早韭为珍味,如唐杜甫诗云:“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吾妻西北人,则喜拌香椿之芽而食;我土生土长于西南,又最爱吃凉拌的折耳根,即鱼腥草。虽然众口难调,但都是春天的味道,且量不多,吃一回,记一年。《山间四季皆滋味》也有专篇特写椿芽和鱼腥草。“四川人称呼椿芽为‘椿巅’,我很喜欢这个名字,长在树巅的极品蔬菜,格调高,位居春菜之巅峰。但是,并非所有人都喜欢它。喜欢和不喜欢香椿的理由,都与其味有关。”四川人普遍知道的是莴笋巅、豌豆巅,“椿巅”还是首次听说,大约是大邑的方言吧。“鱼腥草学名蕺菜,就是饥菜的谐音。它曾经在历史上大放光芒,与‘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越王勾践结下不解之缘。……现在绍兴还有蕺山,据说便是当年勾践君臣采食蕺菜的地方。”这个典故的植入,一下就粉碎了折耳根独为西南人所欣赏的偏见。
时序入夏,行道树叶密荫浓,远山近水全是丰美盛大的青色。诗人说“绿遍山原”,真是再恰切不过了。楚辞亦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在刀耕火种的悠悠岁月里,这些茂盛的草木一旦烧成灰,或可当肥料,滋养庄稼,或可作媒染剂,染出青、绀诸色,让农人们的衣服也能鲜艳起来,像这暑日的草野一般。《山间四季皆滋味》将这些被都市匆匆行色所忽略的场景提升到传统哲学的高度:“年复一年,人们借此重新找回与天地的联结。东方人最终还是要回到东方的源流中,人与万物同体,借助山水草木,与自我和解。”夏草有些当然还可蝶变为盘中餐,例如青蒿。杨庆珍写道:“这些年,我已经吃过很多次青蒿。它不像艾草,艾草除去药用,没人敢用来做菜,苦不堪言。相比之下,青蒿虽然有类似艾草的药味,但它的苦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诸如此类具有实际指导性的描述俯拾即是,与作者多年扎根村落、行走乡土、热爱植物、醉心生活的经历显然是拆分不开的。
时序入秋,北斗之柄西指,合欢扇圆而复缺。随后,天上牛女鹊桥约会,人间焚香秉烛祭祖,和露摘金菊、带霜烹紫蟹、煮酒烧丹枫等等再次成为古代高士的日常。妻子曾追忆,年少时在黄土高原上过七夕,她和她的小伙伴均会接上一盆清水端到核桃树下,看牛郎织女投影在水中,结果连续几年什么都没瞧见,才慢慢醒悟过来,这只是人们美好的期盼而已。在《山间四季皆滋味》书内,秋天的记忆则留给了大邑馥郁的桂树:“年年如此,山区的桂花慢半拍。同在一个县,差异如此大。安仁海拔五百多米,鹤鸣山一千多米,西岭雪山四五千米,桂花总是从安仁出发,一路逶迤开上山来。”这正印证了物候学上的结论:“在海拔高的地方,物候自必较迟。”但今年的桂花却给大家好好补了一课。暑热太长,导致今年入秋时间较往年偏晚,时令花期也随之延迟。去年8月31日,在青城山下,推窗初闻桂花香;今年9月29日,才第一次嗅到。虽然迟了整整一月,还是比成都市区早了足足一旬。原来,在海拔高、气温低的地区桂花也会先开,海拔低、气温高的也会后开。
时序入冬,平原上难得有白花花的雪,火红的香肠腊肉倒是随处可见,《山间四季皆滋味》则以“冬之册页”一辑对应之。民国简阳县“俗于冬至日采桑叶阴干,名冬桑叶,入药可以袪风。富家则豫畜肥猪,至是日斩之,腌以过年,谓之杀过年猪。……又以猪肉细切,和以椒、盐、香料,纳于小肠中,谓之装酿肠,熏干食之,味尤香美”,如今成都地区多以聚餐一锅羊肉汤草草了之,仪式感荡然无存。在杨庆珍看来,冬天温馨的氛围里万万不可缺少奶奶妈妈们亲手包的腊肉粽的味道。取川西野生的箬竹叶,裹上和以椒、盐的烟熏腊肉、糯米、红豆或巴山子等各种食材,“最后折叠一下,用篾丝捆牢,一颗棱角分明的粽子就诞生了”,过年走人户时送上两串,亲戚们皆赞不绝口……
四季分明,与爱憎分明一样可贵,既成就了蜀地繁复芜杂的山野草木,也哺育了毫端常带细腻情感的《山间四季皆滋味》。这不仅是一册抒情的舌尖回忆录,更是一本写实的“益部方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