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书名《展颜录》所示。文史作家李浩的新著,上自隋下至清,将50篇古人的全文和片段,衍生成李浩厚古重今的五十篇精彩文史随笔。
以高标和简炼如以班固《汉书》为圭臬的古文,至东汉当已了结,不如是,便没有中唐韩、柳“文起八代之衰”(苏轼语)的古文运动。唐宋古文运动以降,散文与韵文并驾齐驱,成为汉文写作光彩一千二百年的历史。作家李浩稔熟这一文脉,又深耕其间的翘楚文章和不起眼但又极具个性的非主流文章。《展颜录》还其这些文章现场,野心勃勃地重构了唐至清散文的当代意文。
五十篇文章,看似随意甚至散乱,但是,李浩在浩若烟海的唐宋明清散文里,梳理出两条清晰的脉络。一条是,这一文脉的守与变。一条是,这一文脉的思想文化走向。先看第一条。在读欧阳修的《游大字院记》时,李浩指出“欧阳修……吸取韩愈、柳宗元的教训,并不一味否定骈文,而是充分吸纳骈文的特长,加以改造,使之发扬光大,并以自己成功的创作实践,形成了平易自然的散文形式的范本,比如《醉翁亭记》等文章”。韩柳什么教训?韩文崇古、崇简,对六朝金粉彻底划断,但在这种断然拒绝的同时,则将自己的文字弄得有时形容枯槁,以至缺了汉文字为基的汉文学的丰澹与光彩。欧阳修,并不一味地排斥骈文,而是当散则散,当骈则骈。不仅是人们熟知的《醉翁亭记》,就是李浩所读的这篇不出名的《游大字院记》也是如此:“春笋解箨,夏流涨渠;引流穿林,命席当水;红薇始开,影照波上;折花弄流,衔觞对弈。非有清吟啸歌,不足以开欢情,故与诸君子有避暑之咏。”此段骈散相杂,散韵融为一体。这样的文字比今天遍大街的赋不知要好好多倍!而这正是李浩要梳理的。到了明清,如李浩所选的明人沈周《记雪月之观》、清人李渔的《菜》等,正是以宋人欧苏六大家的衣钵继承与光大。再看第二条。凡好文,没有一篇是无病呻吟的文字。在李浩的历史观里,《展颜录》所选之文,除了文字的华彩,重要的这些文字都有的放矢。《世说新语》虽出自南朝,但《世说新语》的自由、随性及机锋,为汉文学的小品文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和范例。在此,《世说新语》里的文字,皆非文字游戏(尽管一些以文字游戏的面相出现)。李浩《床头捉刀人》以曹操扮捉刀人的故事,一说曹的智勇双全,一说曹的多疑狠劲。这不是为曹作翻案文章,也不是为曹开脱人性之恶。有一说一,有二讲二。这是汉文学或汉文章思想文化的正脉。文过饰非,没有道义和担当,不是中国文学的正脉,恰恰相反,所有文过饰非和没有道义担当的文字,都应作文字垃圾。这样的价值书写,在《展颜录》里有若干篇。如《王子敬旁若无人》、《蜀贾卖药》等。
此两条脉络,正是这些古人作者的现场。梳厘和理清这些现场,还原和重现这些现场。正是《展颜录》一书的贡献。当然,仅止于此,还是这本书的发心。
这本书的发心在于,以古人的古文参照当下。倘若,我们一样遇到古人之事,我们的今人,会是怎样的姿态和怎样的表达呢?
这便是《展颜录》的另一番意蕴。以古人古文的“现场”回应今人今文的“在场”。在《竹》一文里,李浩借古人喜竹以寄情怀以明心志时,李浩写道“读书人爱竹,人人以竹自喻,借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寄托自己的情怀,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可以非议的。但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难免就会龙蛇混杂,借竹沽名钓誉者大有人在。竹坚贞不屈的气节令人敬重,对于太平盛世的文人雅士来说,或用于粉饰自己的门面,以满足虚荣心;或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装出一副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清高和自命不凡的样子,从而获得某种利益,或者达到某个目的。朋友们,在你的身边,这种人不少吧?”是的,文人清高不是什么错,但是文人假清高以求己利,那就比狂糟糕许多许多。这种让古人古文的现场变成今人今文的在场,正是《展颜录》的深意之所在。可以说,李浩所选择的五十篇古文和由此建构的五十篇《展颜录》,就是李浩要与我们这些芸芸众生所讲的。当然,这不是布道,而是以古人古文作为参照,看一看时下的人和时下的文,你的、他的、我的“在场”表现:孰真孰伪?孰优孰劣?孰善孰恶?
中华文明有其自信和中国文学有其自信,其发心、其根蒂、其枝叶,秘密全在于此。文末引《展颜录·墨池记》李浩语作结:
“雍容雅致的风度,平易宽厚的气象,清风徐来的文气,挥洒自如的笔触。”——这不仅是为文的格局,同时也是为人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