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不大,却安了六张床。母亲、姨妈和表姐相对坐着,那里靠窗,或许可以透一口气。药液正一点点滑下来,窗外的白昼,仿佛也这样一点点渗入黑夜。白天里,小孩的哭声、病人的呻吟声、护士呵斥病人家属的声音,全部消失了。病房里,所有人也像约好了一般陷入短暂的沉默。

走廊上响起高跟鞋的声音,来人是我二妹,大家都叫她“吴总”,而我被叫做“林老师”。吴总穿着橘色套装,挽着包像去参加晚宴,一到病房门口就停下来,把周围打量一遍,一挥手把半支燃着的烟扔进垃圾桶,就皱着眉嚷道:“条件太差了!马上转院!”她习惯于这种口吻,就像在工地上大声说:“这个水泥不行!马上换!”

母亲瞥了一眼姨妈和表姐,自然,她们的脸色很不好看。母亲迎上去,拉住吴总的手,低声告诉她,表姐安排好了,明天主任医师亲自做手术。母亲转过头,像对姨妈和表姐,也像对病房里十多个躺着或坐着的人匆忙介绍:“二女过来看看。”母亲又很正式地告诉吴总:“这是姨妈和表姐。”母亲的语气柔和而恳切,她大约希望吴总会在这个语气的影响下,热情地跟姨妈和表姐打招呼,以掩盖进门时的无礼。毕竟,父亲能顺利入院、及时安排手术,都因为表姐帮忙。主任医师是表姐婆家的堂姐夫。然而,吴总只对她们微微点点头。我姨妈,一位退休多年的老干部,向来不屑于与粗俗的人一般见识,虽脸色不好看,却还是保持住一丝微笑。她和表姐的愤怒,是在向我倾诉时表达出的,那已是父亲手术过后几天了。

“老汉儿,你好点没有?”吴总称呼父亲为“老汉儿”,沿袭了老家的习惯,显得亲切随意,当然,她一直这么称呼还另有原因。父亲努力地笑了,说了个“好”字,或许他更想说这里也很好。吴总从包里拿出两叠钞票递给母亲,说这两万块钱给“老汉儿”治病。母亲犹豫着没有伸手接,但钱已塞入她手中。病房里的人都看着她俩,母亲想说什么,电话铃却响起来。吴总并不理会母亲可能会说什么,只对着电话吼:“我在第六人民医院。住院部203。现在就来接我。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吴总声音很大,就像往日里父亲接电话总怕别人听不见一样,这是一脉相承的大嗓门。

这一幕,母亲给我讲了三四遍,姨妈讲过两遍,表姐讲过至少两遍。她们带着各自的情绪,不厌其烦地对我倾诉。我已经深谙其中的细枝末节,甚至恍然以为自己当时就在病房里。但那时,我应该正在火车上,听着单调重复的“咔哒”声,感到困倦不堪,却又无法入睡。远处,黑黢黢的小山包在奔跑,偶尔一两处灯火跳出来,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那天下午,我下课后才看到手机上有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的,我忙打回去,不停回拨才终于打通。母亲压制着哭腔说父亲生病了,疼得满头大汗,镇上的医生说可能是胆结石,建议去市医院,他们正坐着出租车往市里赶。在我的意识里,母亲从没掉过泪,父亲从没生过病,我只感到耳朵里轰鸣声不断。四月的晴天里,灰白的浮云挂在对面电梯公寓的楼顶上,沉闷得就要跌下来。我声音发颤地说,叫司机送中心医院,我马上请假回来。

中心医院是市里唯一的三甲医院,母亲答应了我,却听从姨妈的安排,进了第六人民医院。她的这个决定,让父亲遭受了六十多年来最痛苦的煎熬。

母亲胆小,路况复杂的城市,陌生冰冷的大医院,她找不到方向。姨妈的安排,无疑是茫茫大海上驶来的诺亚方舟。车子一到院门口,医生和护士就推着父亲到CT室检查,母亲只需在姨妈的陪同下缴费、到住院部找床位。母亲对这种迅速入院的方式很满意,她不再慌乱,那位“转折亲”的主任医师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主任医师告诉母亲:小问题,需要做个小手术,他会亲自操刀。母亲千恩万谢,小心地在一系列授权书上写下自己名字,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她一辈子也没写过几次。

吴总一来就说“转院”,能转到哪里,有熟人吗,有病房吗,有主治医生是亲戚吗。现在提出转院不仅不合适,还会得罪亲戚。

我到医院时,父亲已在手术室里待一个多小时了。母亲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逆着光,单薄得像一张剪影。我知道,她肯定一夜没合眼。

我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十遍,终于,门开了。护士提着一个特制的袋子,问要不要拿去化验。那个口袋里,红的绿的是模糊成一团的血肉,是父亲的胆囊。早上它还在父亲身体里,分泌胆汁,用疼痛抗议结石,现在却被取出来,与父亲脱离了干系……护士见我傻愣着,很利落地告诉我:“不化验也可以,就由医院处理掉。”我和母亲同时点点头。护士进去了,却不允许我跟着,我只好眼睁睁地看她面容冷峻地把门重新关上。门后是隧道一样幽深的走廊,父亲应该在走廊的转角处无声地躺着,他的胆囊,就这样和他永远地分离了。

又过了一阵,医生出来宣布说:“手术很成功。”他叫我们去病房等着,然后又关上了大门。这个宣布结果的人,就是我们的“转折亲”。

就像所有安慰我的人说的一样,这只是个小手术。当父亲被准许可以吃东西时,他一口气吃了一碗粥、两个馒头。这令我十分感动,母亲很高兴地给我妹林燕打电话,说不用回来了,带着那么小的孩子不方便。

母亲也是在那些时候反复给我讲起吴总的,说她没恨我们已经不易,还要送钱来。“我宁愿不要她的钱,我们老了,花钱的时候少。但这毕竟是人家的心意,不能不收。我想把这钱存起,等玲玲考上高中后,发红包还回去。”玲玲是吴总的女儿,上初二。我说,你喜欢怎样办就怎样办吧。母亲叹了口气:“她和你妈一样没文化,说话不知好歹,你要多体谅她。”我没好气地说:“你太操心了,人家有钱人哪需要我这个穷人来体谅。”母亲最不愿听到这样的话,瞪了我一眼,站起来就走了。我忙跟出去问:“你去哪?”“我能去哪?我给你爸熬粥!”我只好回来看着父亲。父亲告诉我,那天,吴总在电话上说“你们看着办”之后,司机和助理过来接她,还各送了两千元红包。父亲说:“不该叫他们来,人家打工,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这不是为难那两个年轻人?”他精神好起来后,就喜欢评判是非。

那天,姨妈和表姐也给我讲起吴总。姨妈说:“有钱人我见多了,有钱也不能目无尊长!”我赶紧点头。表姐笑道:“妹儿呐,你没看到她的傲慢样子,真的气人哪!要是听她的,你爸能这么快做手术?能这么快就好了?”我不停地点头,忙说了好些感谢的话。

一星期后,父亲出院。我便回学校上课。

周五的黄昏,我从教室出来,就听同事在走廊上喊:“快来接电话!你妈打的,响好几遍了!”我的心怦怦直跳,父亲不会出什么事吧?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办公室,就听母亲在电话里哭喊:“你爸疼得不行了!比上次还严重!”“快送中心医院啊!”我急得跺脚。母亲却哭着说,姨妈安排到第六人民医院,请医生再检查,说是不是吃过不干净的东西。

父亲是各种数据正常后才出院的,这才几天?药不会有问题吧?医生不会把手术刀落在父亲身体里吧?我胡思乱想地跑校长办公室请假。

第六人民医院没有查出痛因,父亲已疼得快要虚脱,。母亲慌忙给吴总打电话,把父亲送到中心医院。

等我到住院部时,已是凌晨三点过。惨白的大楼静静地矗立在夜色里,地上到处是黑黢黢的树影。病房在十一楼,从电梯出去,还要穿过幽深的走廊。父亲蜷在病床上,没盖被子,口鼻上都插了管子,明显比几天前更消瘦。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怕一出声就是哭腔,只好木然地站着。母亲把检查报告递给我,说结石卡在胆总管,切除了胆囊,却并没解决问题。

父亲体重比生病前降了二十多斤,连续检查带来的辐射伤害只能忽略不计。

林燕回来后,说父亲的病被“转折亲”医生耽搁了,要去找他承担责任。母亲把她训斥一番,还让她把孩子带远点,说医院里阴气太重,怕小孩子撞见什么。

吴总是中午来病房的,林燕不想见她,带着老公和孩子先走了。吴总告诉我们,她得去签一个重要的合同,手术的事全都安排好了。我把吴总送到电梯间,看电梯门缓缓合上,我终于说出一声“谢谢”,也不知她听到没有。如果我声音太大,会不会显得见外;如果不说,我是不是也成了不知好歹的人?

吴总是在出生第六天被送出去的。

三十六年前,我们小镇只有一条街,狭窄,弥散着臭气,两旁的破旧房子挤挤挨挨,偶尔还有瓦片像一泡鸟屎般地当街跌落,那些刚走过的人又慌张又庆幸。七月的某天,母亲挺着大肚子,一手提着半篮子鸡蛋,另一只手攥着三岁的我往回走。白晃晃的天空里没有太阳,热气是从地上升腾出的。母亲走得很慌张,仿佛怕撞到瓦片下落。母亲把我的手攥得很紧,后来却慢慢松开了。那时候,前方立着一个木头电线杆,母亲似乎想去抓住它,却缓缓倒在它旁边。鸡蛋从篮子里滑出来,泻出一滩浑浊的黄水。有人在惊呼,很快围上来一圈人……不知是谁在叹息:“肚里的娃怕是保不住了!”。

此后,母亲身体越来越差,有一次倒在家里,两三次倒在地里,但她肚子里的老二却安然无恙。老二每天吃饱喝足,足月了也迟迟不肯出世。

到六月初三的下午,母亲已痛了整整两天。接生婆看过几次后,渐渐有些慌张。就在大家把滑竿绑好,要送母亲去医院时,老二却顺利出生了。她白白胖胖,远比此后十多年里可爱。舅妈从接生婆手里接过老二,欢喜地从里屋抱出来给大家看:“多俊的……”,话音未落,老二却急迫地尿了舅妈一身。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很多年都响在母亲心头,她经常夜不能眠,恨不能回到这一刻,先用厚厚的尿布包住老二的屁股,或许,日后的几十年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刚出生的林家老二,日后呼风唤雨的吴总,用一泡尿把所有人震慑住了,人们贺喜的话刚有个开头,空气就像凝滞了一般。人们目瞪口呆地看到,老二的尿从舅妈的手掌里慢慢流下去,一点一点滴在地上,没有人想起要给舅妈递个破布片擦手,或者,帮她搂住这个刚出生的“妖孽”。

谁能告诉我,老二为什么不能憋一会儿,晚一点尿呢?

我们老家有句俗语:“下地一杆枪,不杀老子就杀娘”,据说,很多实例都印证过这句话。那些一出生就撒尿的娃,后来不是没爹就是没妈,还有王家坝那个娃,硬是把爹妈都克死了。我上学后常琢磨这句话,老二“下地”了吗?最多只能算“下肚”。父母怎么就相信一泡尿有“一杆枪”的威力?

关于老二的去留,引起了亲戚和邻居的热议。舅妈很热心,想回家把自家两岁的小儿带来换这“天生带枪”的女娃,还说总归不会克养父养母的……邻家的赵婆婆撇着嘴跟我祖母嘀咕:哪能由她说了算,好端端的女娃,带到夹皮沟去,长大了婆家都不好找……

母亲哭过几次,还昏过去几次。家里先后来了两个算命的,掰着手指头,无一例外地得出结论:这个女娃克母。

第六天,赵婆婆的侄女来了,一进门就到处瞅。据说她还顺带拍拍柜子,那声音和拍在鼓上的效果差不多,里头也和鼓里头一样空。赵婆婆的侄女对母亲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得送个近点的,家庭条件好的,以后看得到,放心。最好是没有生育的,不会亏待你的娃。”这是为吴家量身定制的条件,吴总的养父吃公粮,在轮船上工作,养母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育……重要的是,他家离我家不到两公里。

母亲被深深地打动着,觉得老二能到这样的家庭是天大的福分。母亲坚决不要什么“感谢”,唯一的希望是,吴家能把老二当亲生女儿一样……她还没说完,赵婆婆的侄女就迫不及待地打断她:“那还用说?”她以同样迫不及待的方式,抱走了老二。

吴总叫“吴成凤”,是那边祖父起的。吴家说,抱养的娃,一定要好生对待,免得遭人说闲话。吴家告诉吴成凤:你亲生父母想生个儿才把你送了,多亏我们养你,你要好好报答我们……

他们说的比实情还像真的。那时,计划生育已在小镇上刮起微风。许多年轻父母不顾家境贫寒,憋着一股劲儿当“超生游击队”,躲到哪里也非要生出儿子来。

十多年里,吴成凤没有成“凤”,却成了远近闻名的捣蛋鬼,比男孩子还野还浑还能惹事……她留级和林燕同班,林燕成绩好,老师都喜欢她。吴成凤上课揪同学头发,踩同学的脚,还敢偷拿商店柜子里的钱,老师见她就头疼。老师走家访,表扬林燕爱学习,临走时却问母亲为什么要把亲生女儿送给别人,母亲就像犯错的小孩,红着脸说不出一句话。不久,吴成凤的养母也来找母亲哭诉,说这女娃已经无法无天,没人管得了。那时候,吴成凤和林燕正在上小学四年级。

一天,母亲抱着一斤便宜毛线喜滋滋地往家里走,她打算给林燕织件新毛衣。林燕长那么大,一直穿我的旧衣服,而我的衣服,大部分来自姨妈家。

吴成凤那天又被老师赶出教室,说是要请家长来陪着才准上课。这类事情对她而言,已成家常便饭。她慢腾腾地走出校门,满不在乎地四处张望,刚下台阶就看见母亲了,她便停下来,双腿交叉着斜靠在围墙边,不屑地看着母亲走近。忽然,她轻轻地“呸”了一声。母亲惊愕地看着吴成凤,手里的毛线便颤抖起来。吴成凤大约觉得自己“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索性再连续“呸”几声,然后昂着头就要离开。我小时候如果靠着门或墙斜站着,母亲会一言不发,一耳刮子拍过来。母亲扔了毛线,飞速地折断一根竹枝后就把吴成凤揪住,仿佛老鹰抓小鸡一样。竹枝噼噼啪啪扫过去,一瞬间,吴成凤就被打得在地上打滚。看热闹的人来了好几个,却没人拉住母亲,门口摆摊的瘸腿老婆婆竟然还喊道:“打得好!看她还来偷泡泡糖!”可怜的吴成凤,过街老鼠一样横行乡邻,深受其害的人还不少。

吴成凤跪在地上,双手背在身后,凌乱的头发遮挡了半边脸。十多年来,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抽泣着,两肩也跟着一起抖动,一只鞋子散落在旁边,她也不敢拿来穿上。母亲当街教训了吴成凤,还逼她承认错误,甚至让她把不做作业的事也“交代”清楚了。围观的人没弄清楚母亲为什么打吴成凤,直到吴成凤的养母赶来,他们还在窃窃私语。那个先天心脏病的女人,个头不高,脸庞瘦小,还没走拢,声音已经发颤:“你怎么狠得下心……”她夺走那个竹枝,把它扔出好远,又偷偷地抹了一把泪后,才过来扶起吴成凤,替吴成凤擦了擦脸,又穿好鞋子。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带着哭腔对母亲嚷道:“你再打她,我可不依了!”她俩走出好远了,母亲才把毛线捡起来,心里比那堆毛线还乱。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老镇上原来不认识母亲的人都在议论她,说她想生儿子,把亲生女儿送给了别人……

我提前把父亲推进手术室,里头很大,很空,好几个白大褂在准备器材。医生告诉我:这次手术,要用一种细微的仪器,从口腔鼻腔分别伸管子进去,将胆总管处的结石一粒一粒地取出来……

我在走廊上等着,林燕哄睡了孩子,也来到手术室外。林燕抱怨说,母亲什么都听吴成凤的,她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她就是个骗子,说不定又打什么主意来了……“那你说怎么办?”我忍不住打断她,“医生都是她找的,不然,起码还得等上三天。”想起父亲蜷在病床上咬牙忍痛的样子,我的鼻子一阵发酸。

吴成凤确实骗过我们,还骗过她的养父母、亲戚、邻居、同学。可是,现在那些人都原谅她了,难道我们还要记一辈子?

我上大学那年,林燕也考上中专。镇上的人把这视为了不起的大事,我们再次成了众人热议的话题。我同学李桃的父亲说:“这林家硬是奇怪,老大老三都有出息,这老二怎么不争气?”

她母亲说:“那都是吴家惯的。”

“还是得怪林家,亲生的娃,怎么送给别人?”

“想生儿嘛,结果老三还是个女。计划生育来了,都生不成了嘛!”

这个解释实在更合理。可是,什么是“有出息”?如果知道二十年后吴总修房子,修路,修大桥,他们会不会收回此刻说的话?

但那时,吴成凤已成无业游民,还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他们合伙开歌舞厅,她把养父养母的积蓄全投入其中,还借了不少钱。

小镇发生了巨大变化。街道拓宽了,有人外出打工赚了钱,有人就在家门口开了各种店铺。他们不再畏手畏脚地张望陌生人,而是动辄豪气冲天地聚在一起打麻将、吃火锅,说着“钱嘛,就是纸,酒嘛,就是水”之类的话。一到晚上,他们就去歌舞厅搂搂抱抱,像狼嚎一样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小镇上盘旋的不只是响亮的歌声,还有一些闪烁的光芒,它们飞向深邃的宇宙,仿佛不知疲倦地向世界宣告着:我在这里,我是小香港,我是小上海。

吴成凤的歌舞厅就在老街尽头,彩灯最多,声音最大,还有一种说法是“小姐”最多。那时候,往返于小镇和市区的班车一路颠簸摇晃,人们昏昏欲睡,一些嘀嘀咕咕的话语以及暧昧的笑声就在车里回荡,“小姐”一词总是频繁从他们嘴里冒出。我曾以为,“小姐”就是《牡丹亭》里莺莺燕燕唱着昆曲的杜丽娘,或者走在大观园里如同弱柳扶风的林妹妹,等我明白它的意思发生巨变时,已经有很多光着长腿穿着拖鞋的外地“小姐”涌入我们小镇。

半年没见李桃了。她愤愤不平地告诉我:“这地方没法待了!乌烟瘴气,到处是准备发财和已经发财的人!考不上大学总得活命吧,过年后,我也出去打工!”李桃还说:“你二妹就是发财的人,听她说,要让你们家好好看看她多能赚钱,还说要让你爸妈后悔死。”我摇摇头,爸妈才不会后悔,他们一定很庆幸,这样的女儿就是不克死父母,也要气死父母。

起先,吴成凤遇到我父母,总会躲着往别处走。后来,她却大大方方地喊着:“老汉儿,老娘,你们上哪去?”父亲黑着脸,一言不发,却恨不得要向天下人宣布:“这个人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母亲迫于父亲在场,只答应一声,就赶紧往别处瞅。终于有一次狭路相逢时,母亲一把抓住吴成凤的手:“你干啥要不得,非要去开歌舞厅?你去学个手艺!想学啥都可以,我给你找师傅!”吴成凤仿佛被电击中一般,愣了几秒,然后嫣然一笑:“老娘,你太操心了。我是不会去学手艺的。”说完,她轻盈地离开了,留母亲在巷子里进退两难。

我没有遇到过吴成凤,林燕也没有遇到过。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一所中学里,离家远,工资低,但我觉得当老师好,打算“长治久安”地干下去。一天中午,寝室里刚安不久的电话轰鸣般响起来,我喂了一声,以为是母亲或者林燕,然而,只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亲切地说:“姐姐,你吃饭没有?我是吴成凤……”我愕然,没想到她把“姐姐”喊得如此自然。

吴成凤是来借钱的,要五千,她说歌舞厅被派出所抓了现行,“小姐们”都被关起来了,要交钱才放人。“姐姐,你要是不借我钱,我都不知道找谁帮忙了。小姐们是外地的,很可怜……”吴成凤的声音很温和。我想起小镇上空的“霓虹灯”还有“北方的狼”,便冷静地说:“我没钱。”

“那你可以帮我想想办法吗?找你同事借借。”

我说他们也没有。吴成凤沉默了半晌后,电话里响起了忙音。

我得承认,吴成凤的电话让我无法平静,确实没钱,但如果是林燕借呢,我会不会找同事找同学帮忙?那时,我每月的工资是五百八十九元。吴成凤一开口就让我为难,一想起她借钱的原因,我更是羞愧无比。

再回小镇时,个别歌舞厅还在,但灯光黯淡,歌声也低了。吴成凤去了外地,那之前,她向很多人借过钱,和跟我说的话一样。事实上,派出所整顿时,她已经提前得知消息,把“小姐”们都遣散了。

医生把轮椅推出来。父亲垂着头,脸色黯淡,但他低声告诉我:“这里医生的医术要高明得多。”我难以想象两根管子在胆管里探索取石有多痛苦,但父亲一出来就“评论”医术,我不由得苦涩地笑了……

我和林燕推着父亲回病房。父亲的手垂在腿上,衣服的后背被肩胛骨撑起,格外突兀,头顶的白发更是刺眼。这一次,石头该全取出了吧?

父亲又一次出院了。

我继续上班。一听到电话骤然响起,我还会感到心惊。林燕一家在老家住几天后也回去了,临走前给我打电话:“你有几个妹那是你的事,反正我只有一个姐。”她总是那么健忘,父亲出院时,母亲还欢喜地跟姨妈和表姐说:“病是彻底好了,三姊妹也团圆了。”母亲在一些事情上总喜欢臆想,似乎并不在乎其他人是否配合,“三姊妹”只有我一人在场,她俩都没听到她的宏愿。

这类“团圆”不多。有一年春节前,母亲办五十大寿,家里来了很多客人。小镇上,一到庆寿总要放鞭炮。人们把那些圆如满月的鞭炮盒子拆散,一个接一个排在路上,从鞭炮长龙的尾巴上点火,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声音震撼着耳膜,那长龙冒着烟不断扭曲,一会儿就燃到头了……四邻惊动,都知道某家人在办寿宴,还会趁着鞭炮声赶来送礼。那天,表姐的儿子小文正把红彤彤的鞭炮在地上排出了个长龙,却发现没有打火机。他站在那里大声喊着:“谁有打火机,甩一个过来!”没人理他,亲戚们都围着几张麻将桌,兴致勃勃地看最后一盘谁能胡个“杠上花”。小文拎着鞭炮的引线正要搁下,一只打火机就从天而降般递到他手里。小文诧异地看着来者:怀抱婴儿的年轻男子,后面站着笑吟吟的年轻女子……此时,我也抱着孩子,从屋里拿了打火机正给小文送过去。我一看到他们就僵住了,吴成凤怎么来了,她什么时候结婚生子了?

所有客人吃了一惊。母亲的眼眶立刻红了,一把接过吴成凤的女儿玲玲,对着她的小脸不停地亲着,唤着“乖孙女儿……”吴成凤站在院坝里,掏出一个大红包递给母亲,大声喊着“老娘生日快乐!”又拿个大红包塞进父亲手里:“老汉儿新年快乐!”

母亲和吴成凤一家以及姨妈一家坐一桌,父亲、林燕还有我先生,分别坐在不同的桌上,这是母亲嘱咐过的,说便于照顾客人。我抱着孩子无暇自顾,只能不停招呼大家“别客气”。母亲更忙,把玲玲抱在怀里,还一直给玲玲爸夹菜。林燕去厨房添饭,顺便过来捏捏我孩子的脸,小声嘀咕道:“小艺,你外婆喜新厌旧,不要你了哦。”小艺太小听不懂,对着小姨没心没肺地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那天晚餐后,吴成凤一家三口没有走,坐在电视机前跟父亲聊得热火朝天。玲玲爸讲起父亲当过兵的地方,说自己常在那一带转悠。我很诧异,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他怎么比我知道的还多。父亲不断发出爽朗的笑声,母亲摇着拨浪鼓正逗玲玲笑。

林燕不参与谈话,一声不吭地把小艺抱出去看烟花。我匆匆打个招呼,也跟着出去了。

一朵朵烟花绽放在深蓝的夜幕上,把小街弄得忽明忽暗。我见林燕皱着眉头,就跟她开玩笑:“你应该感谢吴成凤,如果不是她一出生就撒尿,你肯定因为计划生育而被暗害了。”林燕不屑地哼了一声说:“我命好,哪会遭那样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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