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
双城村的村支书周银平左手握方向盘,右手灵巧地推拉手动挡杆。盛夏时节的晚风依然燥热,他敞开衬衫,直盯着前方弯曲的公路,一脸赤红和深情。
“双城村是一位‘画家’。你看,她不是把自己描绘得越来越美好了吗?”
我惊诧于周支书这个奇妙的比喻。山林、房屋、池塘、稻田从眼前一闪而过。
“1980年,罗中立以双城村邓开选老人为原型创作了油画《父亲》,在全国第二届青年美展上获得金奖后,《父亲》家喻户晓,这在全国没有几个吧。从2021年开始,我们邀请中国美术大师罗中立代言,依托《父亲》这张文化名片,启动了“父亲原乡·巴山美村”乡村振兴特色示范区项目,用艺术唤醒乡土,用乡音留住乡愁,现在游客都把双城村叫做“父亲的村庄”,这在全国也绝无仅有吧。”
周支书的话听得我心里雷声轰鸣。这个比喻不是文人为赋新诗强作愁的呻吟,也不是一个人言不由衷的敷衍,而是一个赤子对村庄的赞美,对父亲的尊敬。
周银平年龄不大,高中毕业后在外务工,收入稳定,在驷马镇还开了一家灯具店,父亲曾是村干部。脱贫攻坚开始后,看他越来越出息,和父亲同事多年的村干部都劝他回村里来干。他说,起初并不情愿回来,架不住那群叔伯大爷的劝说回来了,慢慢地有了感觉。我觉得“感觉”这个词说得好,一是指一种感情,二是指为群众干工作的状态。他笑,你这叫文字过敏。这可是我的老家啊。
他熟悉这条山路,就像他对村里的情况熟稔一样。手上的角度,脚上的油门,拿捏得恰到好处,车子像一条灵活的鱼,在山路上丝滑地畅游,左弯右转,上坡下坎,带有某种轻快的节奏感。
这几年不是流行“乡愁”吗?总书记说,要看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乡愁是什么?有人说,乡愁是一轮明月,能唤起内心的惆怅。也有人说,乡愁是一口乡音,走遍天涯海角都忘不了。其实,每个人的乡愁都是具体的,小时候住过的黄泥小屋、走过的青石板小路、洗澡的门前小河、两小无猜的发小、曾经年轻的父母……每个地方也有各自的乡愁,大漠的戈壁、高原的冰雪、南国的红豆、江南的古镇……双城的“乡愁”就是“父亲”。世间的乡愁很多,但不一定有双城村这么宽泛而又明确。
三年多来,经常接待参观者、采访者,耳濡目染,周银平对“乡愁”深解其意而体会深刻。他把村庄、父亲、乡愁一类的精妙话语汇总整理,再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就是一道别有情趣的乡间美味,随时拿出来都可以待客。游客认识“父亲”,或许首先是那幅伟大的画,或许首先是这位能干且善言的村支书,他们都在为“父亲”着墨添彩。
车过小山嘴,倾斜的阳光下蓝天白云,黛色青山一派辽阔和沉浸。从茂盛的桑田间驶出,一个标准化的旅游停车场突然出现在眼前,变幻穿越之间,让人猝不及防。
沉浸
父亲的村庄,值得慕名而来。
阳光正好,前面的青石板小路被渲染成金色。从停车场出发,大步向前,胸中升腾着重回故里,沽酒而歌的豪情。
这是我的习惯,喜欢脚踏实地走向心中的诗和远方。没有来自泥土的深情,我怕自己的体验不大深刻。没有身心劳累的感受,我也怕自己不够虔诚。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随着步履的接近,我会把心中幻景与现实美景逐一对接,免得失落,坏了好心情。
在双城村,不需要太费力,我就能实现这种对接。
在村中穿行,尽管常与游人擦肩而过,但仍有一种沉静如影随形,就像身上一件莫代尔面料的衣物。我有一种错觉,这里就是老家。我的老家也是川东北一个小山村,一马平川中流淌着一条鱼欢水唱的小河,让她有了江南水乡的风韵。尤其是现存的58套穿斗木结构院落,依山傍水而建,错落有致地掩映于丛林绿竹之间,也让她成为远近闻名的古村落。
向民宿前台走去,阳光为棕色防腐木花架平添了一层金辉。坛中花叶闪动,蜂飞蝶舞,一派欢腾景象。前台兼有旅游中心的功能,也是一栋老房子改建的,与从前的农家不同而又相同。一个吧台,摆上电脑,黄泥墙上没有悬挂钟表,雕刻着“住进乡愁里,梦回山野间”艺术字。屋子中间摆放着长桌,一边的户枢泄露了它本是一张门板的秘密,上面放着扫码支付的充电宝。干净而纯粹,像是一个主人极会收拾家务的农家小屋。
您住的是冉孔涛那家院子,我送您过去。
看见有客人来入住,年轻的姑娘小伙动作麻利,刷好房卡后还勤快地帮客人拎行李。他们大多是本地人,有年轻的返乡者,也有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我只有一个采访包,不急着入住,想趁着鲜黄的阳光四处看看。
村里的美食店也占据了一套院子,院子前面有一个大池塘,估计有四五百平方米。有些微风,池边芦苇飞动,池中波光粼粼。扩建出来的露台建在池塘上,木板极富弹性,吱吱呀呀地呻吟着,可能是我踩疼了它。轻声慢步,我像一根木楔缓缓扎进阳光里,尽量选择那些与钢柱连接的结实部位走过去,不想搅乱了一池清凉和波光。进入大厅,内部结构是川东北民居转角屋(一般作厨房和客厅)的布局,摆放着七八张琥珀色的方桌,桌子四边是四条琥珀色的长板凳,虽不全是老物件,但还是依了农家习俗的布置。夕阳透过木格玻璃窗照进来,光影弥散,显得富丽堂皇。厨房外的抽风机轰鸣不断,院子里男女服务员进进出出,十分忙碌。木板门的小屋里灯火通明,透过竹帘,隐约可见有人举杯细呷慢咽。
简单吃过晚饭,夕阳还在天边,像是等待的人还没有来,不甘心,迟迟不肯落下去。周遭云起霞涌,煞是好看。美食店的东边是一大片草场,像欧洲庄园,但没有印象中的辽阔无边和牛羊成群。草场上有供游客观景的小木楼和休息的坐椅,站上去可以看到苍茫的远山,和坐落在山间的房屋,以及高低不一的稻田和菜园。其间一地向阳花,开得红红黄黄,像一团没有调开的油彩,更像一个巨大的花蕊。此时没有雾岚,我想应该是有的,晨暮缭绕,宛若仙居。在此或站或坐或拍视频,都会让人身心放松,心旷神怡。折身转回,蓦然发现月挂中天。有树枝横亘,刚好相切月边,许是月儿累了,轻轻靠在枝头歇息。时值既望,大如银盘。这月儿不像是月亮,明亮灿烂反倒像是太阳。夕阳还未落山,像是羞红了脸。我猜,村庄里的太阳和月亮应是一对恋人吧,见不着面有些想念,赖着不肯走,见着了又拘束得可爱。只是,这太阳不像是大胆的男儿,月儿却像个野蛮女友,泼辣得很。
地上有些暗了,天边还红红地亮着。路旁,有青瓦屋面的民房。院子里晒的红辣椒、青豉豆或黄玉米没有收,还在晒月亮。地板上还有余热,夜里凉下来才会被收到屋檐下去。檐下躺着狗,像累了一天的疯孩子,早早打起了瞌睡。鸡鸭徘徊在圈前,东一嘴西一嘴,还抱着希望找寻一天里最后一粒粮食。门窗里透着灯光,缕缕饭菜香也循着亮光飘出来。
路上,游客三三两两散步。路边,白天用的遮阳伞还没有收,卖葡萄、梨子、李子的水果摊也没有收,静立在暮色中。一个中年男人用镰刀削一个破损的青皮梨子,发出嚓嚓的声音。他一边削,一边用嘴吸着流到手背上的汁儿。古铜色的脸颊毫无尴尬之情,却在余光的照射下,闪动着亮光,像一面晃动的镜子。
夕阳下山,天空散落着一些云彩,像是画家洒落的粉彩。远山果真起了雾,像是无数炊烟,袅袅升起。不一会儿,云彩和雾岚融汇在一起,巨人一般矗立在天边。我站在一栋房前看风景,他站天边在看我。顷刻,天地笼罩在月白之中,静谧安详,恍如梦境。
经过一天的喧腾,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尽管已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点,但双城村仍然日出而作日暮而息,没有改变。继续行走在青石板铺成的乡村小路上,草木的清香和夜风的清冽直冲鼻帘,交谈也变得低声细气的,只有彩灯和虫鸣在风中摇荡。
凉意渐起,推开木栏进入院中,昏黄灯光里一幢川东北民居结构的木质房屋站在面前,恰似月色中父亲悄无声息地站在屋檐下等待贪玩的孩子回家。在这里,时光如旧年,一切尘封未动,从未走远。
走进房内,实木地板、空调、声控灯、自动窗帘、茶吧、汤池一应俱全,有一种儿时老家的既视感,也有一种久未回家的新奇感。茶汤是温热的,耳畔仍有虫鸣,风中还有草木花香,倚窗而坐,片刻便会沉静下来,陷入对村庄的深深体味中。或许,这就是客人拍照、拍视频在微信、抖音、快手上传播的体验吧。
一夜好眠,起床整理被褥时,发现居然整晚连睡觉姿势都没有变,仿佛洁白的床单上放置了一个静物。只消一晚,多年来欠下的瞌睡就这样勾销了,头脑清醒,身轻体健。
窗外,雾一般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篱笆墙上。院子青石板粗糙宽大,泛着青色和凉意,颇有些古迹楼阁那般静谧。远处的山坡上雾岚袅袅,慢悠悠地往上升。时间在那雾里很慢,入定一般。外面已经热闹起来,缓步走去,随手拍拍路边带露的狗尾草、半开的紫堇花。跃上一个小山岗,途中遇到一位穿工作服的年轻人,四目相接有一种亲切。
我们的民宿入住率保持在65%以上。回头客占45%,这个数据在很多城市酒店中都算亮眼的!节假日要住民宿,需要提前半个月前预订。“五一”和国庆假期的住宿更是“一房难求”,就这两个节庆,民宿酒店收入就超过20万元。
杨放,是平昌县驷马双成旅游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大手大脚指划着。他微胖的脸上泛起欣喜,晨晖在他身后弥散成一片湿润而温和的光芒。
名画
在山清水秀的川北乡间,有青瓦屋面的老屋子,也有风格迥异的小别墅,破旧与洋气,新潮与旧式,大门紧闭或人声鼎沸,什么样的情形都不会让人奇怪。父亲原乡记忆馆是几幢老院子改造而成的。临近公路的序厅是村民邓非的老房子,两侧竖立着十多根铅灰的钢管,代表着绘画用的铅笔。穿过青石板院坝,走进厅内,首先迎客的是一地金黄麦穗。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群四川美术学院附中学生来到双城村采风。罗中立被分配到邓开选家里吃住。刚进家门,60多岁的邓开选就拿起剪刀走进麦地,抱回一捆即将成熟的麦穗。他用粗糙的手掌搓下麦粒,倒入砂锅炒干,再磨成面粉。老人的老伴已经不在世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像父亲一样的老人才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条端到饥肠辘辘的罗中立面前。“端着一碗面,看着天上月亮,听着远处蛙叫,那天乡村的印象终生难忘。”罗中立回忆。
时光交融,沧海桑田,序厅里,双城村以一村之变迁展现了一部活的中国乡村演变史。邓开选的房子在序厅后面的四合面院子里,是当年罗中立生活和画画的场景,也是现在记忆馆的主体部分。多年后,院子里的人已经换了两三代,他仍然不忘乡情,差不多每年回来看望乡亲们,也常一连几天留宿在这里。如今,院子里的人家搬迁了,有的到了镇上,有的进了平昌县城,还有的在成都、重庆买了房。可院子没有孤寂,反而越来越热闹了,隔三差五都有人来参观游览,和当年那批学生们来时一样。
那幅著名的画作就是在这幢院子里悄无声息孕育的。那些日子,罗中立白天在田间地头劳作或写生,夜晚围坐在灶火前,跟邓开选学编篾筐,听他讲山村稀奇古怪的事情。夜里两人同睡一张木床,彼此温暖,各想心事。中学毕业,罗中立主动申请到驷马任教,仍旧住在邓开选家里。一有空,他就拿起画笔描绘大巴山农家生活,不断把村庄里的乡音乡情装进心里,成为后来独特而丰厚的生活经验,受用终生。
一个风雪交加的除夕夜,已经回到城里的罗中立看到刻骨铭心的一幕:凛冽寒风中,一个收粪的老农守候在厕所门前,在他身上看不到节日的欢乐,只有陈年旧月定格的木然与悲苦。“真正支撑起这个国、这个家的,正是这些又苦又脏又累的父辈们。我觉得应当帮帮他们。”
“帮帮”?要说给钱,自己也不宽裕。要说干活,自己一介文弱书生。
那时,农村生活还很艰苦,人们起早贪黑,忙前忙后,却毫无怨言。一次聊天中,邓开选说,每个人都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我是农民,一辈子就要种地;你是画画的,本分就是画画。朴实的话语深深震撼着罗中立。
全国恢复高考后,罗中立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紧接着,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酝酿举办……消息传来,罗中立兴奋难眠。第一届全国青年展他就有三幅画入展,如果再走以前的路子意义不大。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参赛,但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必须有一幅新作品才行。
画什么?无疑还是自己熟悉的乡土题材。他在乡村生活的宝库里翻拣后,创作了几幅作品:丰收时拾掇粮食的农民、大巴山老赤卫队员、寒冬腊月淘粪的农民……都不满意,他要画一幅“有分量”的新作品。
怎么画?已是一个令他日夜难安的问题。一个偶然的机会,罗中立看到一种西方照相写实主义的绘画手法,正是这种最大限度追求真实与细节的画风,如电光石火般碰撞出了他的灵感火花。很快,罗中立以刻画领袖人物的手笔,以农民邓开选为原型,创作出巨幅油画《父亲》。
画作参展后,深深打动了包括著名画家吴冠中在内的评委,但也有不同看法。争执不下,组委会只好交由观众投票。最后,《父亲》以压倒性的票数问鼎中国美术界最高荣誉——金奖。作为中国当代美术里程碑式的作品,油画《父亲》被中国美术馆永久收藏。
理念
提到父亲,你会想到什么?
《朝花夕拾》《背影》《文城》《哈姆雷特》《悲惨世界》《雾都孤儿》《大卫·科波菲尔》《远大前程》《父与子》《押沙龙,押沙龙!》《追风筝的人》《平原上的小屋》……
父亲,不仅是绘画和文学创作的题材,更是童年时一位瘦小男人肩上山一样的柴垛,成年后一位伟岸男人佝偻着身子递过来的香烟或羞涩地说了一声谢谢。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观念如何新潮,对土地无限赤诚与热爱,对亲人无限思念和记忆,都是每位炎黄子孙永恒不变的乡愁。
在平昌县委县政府眼里,双城村是著名油画《父亲》的诞生地,早已和画作命运相连,不可分离。这里有父亲深邃的眼眸,花白的头发,满是老茧的双手,还有额头上被时光刻下的“沟壑”,更有那只插在耳郭上具有时代气息的圆珠笔。
让《父亲》真正帮助群众脱贫致富,把双城村建设成为真正的巴山美村,是当年罗中立下的愿望,也是新时代一群党政干部的愿望。跨越时空相接,彼此心灵相通,著名画家和党委政府一拍即合。
2021年冬天,一位身穿灰色夹克的外地人来到双城村。平昌县决定引进国内文旅融合经验丰富的深圳华侨城集团做双城村乡村旅游项目规划设计,集团公司派来了规划设计师、项目总监苟中怀。
寒风萧瑟中,苟中怀在村里走了圈,连一只狗都很难见到。老房子的墙缝里杂草丛生,旧院坝的石缝里长出的树有手臂粗。名画的光环还没有给山乡带来多少变化,村子在岁月的冷清中日渐凋敝,昔日蕴含和睦融洽的家庭温暖正在流失,只有尘埃和冷寂。
在惊讶于村里的破败之余,眼光敏锐的苟中怀欣喜地看到,冉家梁保存有基本完好的41套老房子,古朴的青石小径,还有日出而作日暮而息的农耕文明,一个方案迅速在他脑海中浮出:依托油画《父亲》,展现“乡愁”情结,打造“父亲文化”IP,构建农文旅深度融合全链条。
外面那些景区“洋盘”得很,老房子能把客人吸引过来吗?
村里自己人都快跑光了,外地人能来?
……
设计方案一出来,诸如此类的疑惑雪花般飞来。
苟中怀自有道理,村民的看法是典型的“审美疲劳”,双城村孕育了著名油画《父亲》,“父亲”又是每个人绕不开的情结,保留这些老房子,维持传统的耕作习俗,肯定会对游客形成巨大的吸引力,因为这就是乡愁,这就是“父亲”。
专家团队谋划得更长远,双城村是中华农耕文明遗落在大巴山的一块“活化石”。再过几十年、上百年,这些老房子就是乡村田园的标本,会吸引更多人来这里度假,进行人文考察。过去人们一说度假就是去海边、大城市和国外,现在往大山大谷里跑,有理由相信,凝聚着“父亲”情结的双城村也会迎来更多度假人。
对于这样的改造,项目工程人员把经济账算得很明白。新修一套砖房要花20多万元,采取“土洋结合”的改造方案,石板木料就地取材,工匠是本地的,一套老房子改造下来要节约10多万元。
一次次修改设计,一次次专家论证,项目最终敲定。“巴山美村·父亲原乡”乡村振兴特色示范区建设分AB两区。A区以邓家大院为基础规划建设父亲原乡记忆馆,通过历史文献,照片,作品手稿等形式,讲述罗中立在双城的生活,以及创作《父亲》的故事,展示乡土文化。B区重点对冉家梁41栋老房子提质改造,打造民宿及乡村酒店。同时利用原春风小说开办研习所展陈红色文化和乡土文化收藏品。不挖山、不拆房、不砍树、不毁田,对所有老房子保持原貌,只做维修加固,内部进行提质改造。就连老房子旁边的猪牛圈舍都保留下来,设计成汤池、咖啡厅,有的直接命名为“猪圈咖啡”。
2022年9月底,项目正式投入运营。开园当天,41套民宿71个床位被抢订一空,非常火爆。
作为全程参与的村支书,年少持重的周银平从此话多了,逢人就算账。你看,在园区启动建设时,村里每天有四五百人务工,单单是劳务收入就有1000多万元。园区投入运营后,村民大概有四笔收入:一是土地流转每亩每年400元,二是可以在园区上班挣工资,三是村集体经济分红,四是把农家菜、土特产卖给村里的农家乐和游客。除了直接收益,还有“父亲文化”的附加值。
说起双城村,不仅周银平,每个人都是“话痨”。
村里的建设者说,保留了很多老房子,院坝、小路、门前的树都跟以前一样,看着舒心,干起活来也开心;项目管理人员说,最大的特色就是做“乡愁”元素,保留农村老屋的建筑肌理及空间结构,打造原汁原味的乡村民宿,让游客住得下来,感受得到“父亲文化”;村里的年轻人说,开窗有景,眺望有山,住有乡土庭院,吃有农家味道,你拿城里的房子跟我换,我还不干呢。
时近正午,阳光灼热,几缕微风穿过林梢,送来阵阵清凉。树荫下,小院里,老人一脚泥尘,一头白发,黝黑脸上的皱纹似刀刻,凸出的眉间有几粒露珠般的汗滴,凹陷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宽厚的鼻翼,半张的嘴、干裂的唇,手中端着一个陶瓷大茶盅。他可能刚从田地里劳作回来,口干舌燥,正想端着水喝。看见有熟悉或陌生的人走近,他突然停住了手脚,脸上闪过一丝惊诧后很快镇定下来,一如宁静的时光。岁月在他的眼睛散布了风尘,也给了他洞悉人生的慈祥。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小院里,影影绰绰。我有一种错觉,眼前的老人仿佛是从画中走下来的,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那是父亲的样子。
蝶变
天还没有亮,停车场后面的一家小院里就传来了轻巧而清脆的扫地声,不时还有水泼在石板上的混响。冉新民高大挺拔,像田埂上一棵生长端直的树。回家当保安后,他一直保持着早起洒扫的习惯。跟小时候家里要来客一样,这是一种庄重的好客仪式,也是主人持家能力的一种体现。不同的是,过去这些事都是妻子做,如今却成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家务。但他乐意,心里开着一朵喜悦的花。
家里还种着庄稼,妻子每天都要到田地里去,那些孩子一样鲜嫩的庄稼需要照管和收拾,顺便还要带一些新鲜的蔬菜回家,说不定家里有客人来吃饭。墙壁上没有挂农家乐的牌子,但客人来吃饭他家也做,地道的农家味道。
两荤两素一汤,一次一人十块钱。收费按人头和菜品算。如果菜品要求高,收费的标准会高些。
年轻时,他当过村社干部,后来外出打工,到过厦门、新疆,搞过建筑,修过地铁,还参加劳务外派,在非洲吉布提修过学校,为利比里亚建过医院。出门在外的时光匆匆,一晃人过半百,很多建筑公司都不要他了。听说村里“巴山美村·父亲原乡”乡村振兴特色示范区项目开工了,他敏锐地看到了发展机会,2021年底回到老家。先在园区干老本行,修房起屋,砌砖架墙,园区开业后,他被公司招聘为保安,每月工资2800元,休息4天。他头脑灵活,做事有眼光,园区满意他也乐意。他说,离家近,能照顾90岁的老母亲,还能把3亩多撂荒地种上水稻,去年收了3000斤稻谷。有时还可以接待客人挣点钱。
说话间,沙发上的电话响了。今天有两辆大巴车来,停车场要保持干净,要预留好车位。冉新民爽朗回应,动作更麻利了。
“各位游客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父亲原乡’双城村……”上午10点,导游黄晓梅早早地等候在停车场,迎接今天的第一拨游客。身着整齐保安服的冉新民在一边指挥车辆。
2015年,曾在厦门工作的黄晓梅回到老家,担任驷马镇当先社区的副主任。“巴山美村·父亲原乡”乡村振兴特色示范区开园后,作为土生土长的双城村人,黄晓梅主动请缨成为村里的导游。在这个地方生活了30多年,她熟悉每个人、每棵树、每个院子。
“这里以前是村民冉孔贵家的猪圈,现在改造成了汤池。这家咖啡馆以前是村民王正勇家的牛圈……”每到一处景点,她总是详细地向游客作介绍,她把老院子里的老故事讲得很有分寸,乡愁的鼓点总能恰到好处地击打在游客的心上。
2021年,村民万敏、冯晓丽夫妻俩嗅到了商机,立即着手筹备在村里开了那家美食店。在村两委的协调下,他们将那座临近池塘的闲置老屋改造成了一家可同时容纳120余人就餐的餐厅。餐厅的装修保留了原有的土坯外墙,室内装饰古风古韵,休憩厅还陈列着木雕等工艺品,供游客观赏。
曾经,双城村和很多村落一样,大部分年轻人外出务工,村里只剩下留守老人、小孩。项目建成后,游客一浪赶一浪地来到村里,村里的年轻人也一波接一波地回村就业、创业。如今,园区90%的工作人员都是本地人。
看山水、逛老宅、赏农耕,半天东奔西走,有人累了就来到民宿接待大厅里要房间,吃过午饭要休息一下,顺便体验一下民宿,寻找一下儿时的感觉。前台工作人员冉博宇这时就忙了,忙着为游客办理入住手续。
我也认真想过,与其在城里找一个并不理想的工作,还不如回家参与村里的发展。何况乡村振兴是大趋势,说不定会走出一条很好的路子来。再说,我也喜欢老家这种慢节奏的生活,我们民宿的环境和条件不比大城市差。您可以感受一下。
平淡的交流,游客听到的是冉博宇满满的家乡情感。顺应乡村振兴的时代潮流,返乡就业,留在家乡发展,成为双城村13名大学生的新选择。
午饭时节,周银平自掏腰包请大家吃饭,还特别强调,不是村集体缺钱,这几年收入还可以,但有纪律规定。
他解释说,2020年村级建制调整改革,双城村与原桃园村的4个村民小组合并,土地面积增加了2.41平方公里。村“两委”将近800亩耕地连片整理出来,以村集体股份经济合作社的形式流转给平昌宇村元茂蚕桑有限公司,成片栽种桑树和大豆,每年按不低于6%的入股资金保底分红。村集体股份经济合作社与平昌产投集团公司合资组建平昌县驷马双成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合作运营民宿酒店,其收益按股分红。同时,村集体经济股份合作社流转土地80亩,发展订单农业,为度假酒店配套种植瓜果蔬菜,仅此一项,每年村集体经济实现经营收益5万元左右。此外,还盘活闲置水库1口、山坪塘5口,每年也有收益。
饭桌上,讲述者声情并茂,聆听者由衷赞叹,这不仅是一场愉快的采访,也是一道可口的下饭菜。细细品味,不难复盘一个村庄的蝶恋。
2022年,双城村荣获四川省委宣传部“乡村文化振兴省级样板村”称号。2023年,获农业农村部“中国美丽休闲乡村”,并入选“农家乐特色村”。双城村已经竖起了巴中市乡村振兴建设一面鲜艳的旗帜。
IP
“我们倡议,依照中华民族的传统历法,以平昌为原点,将农历八月初八设立为‘中国·平昌父亲文化节’。”
周银平手机里这段珍贵视频拍于2023年5月5日下午,在四川省文联和巴中市人民政府主办的传承“父亲精神”系列文化活动上,来自文学、艺术等领域近30名专家学者发出共同心声。
赏油画《父亲》,住“父亲民宿”,吃“父亲的团圆饭”,体验“父亲”用过的农具……在双城村,处处洋溢着浓浓的“父亲文化”氛围。文艺佳作赋能,助力乡村振兴,人们心目中的“父亲”艺术形象注定生于斯,长于斯。
对于不少游客来说,他们原本就知道油画《父亲》,但不了解罗中立创作背后的故事,更不知道“父亲”的原型就在双城村。现在走进“父亲的村庄”,他们更加深刻地懂得了“父亲”的含义和精神。
今年高考后,重庆的何先生带着家人来到双城村。走在青石小径,院落相接,榆柳荫檐,花覆门庭,东家品茶,西家聊天,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触景生情,平常沉默少言的老父亲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起了当年在老家修房的往事来。何先生赶紧放下手机认真倾听。平时工作很忙,儿子又要上学,没有多少时间陪伴老人,今天感觉父子俩的距离拉近了,一下有了很多共同语言!他赞叹,这里就像一个孝文化的精神殿堂,太神奇了。
因为《父亲》这幅画,每年村里都吸引了不少美术学院的师生慕名前来写生,这些带着画笔的创作者,为“父亲的村庄”增添了一抹文艺色彩和青春气息。
围绕“父亲文化”,村里哪一块田种啥子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主要是种油菜、向阳花,既可观赏又有经济收入,还有就是种南瓜、丝瓜等藤蔓植物,可以进行农事采摘体验。赏花田,采桑葚,养蚕桑,摘南瓜,涮小火锅,办画展,开音乐会,组织征文征稿比赛……客人们尽情享受着田园之乐。
周银平指着一张规划图说,你看,油画《父亲》延伸产业和服务还有新规划,如建设写生创作基地、孝道文化体验基地、“父亲”绿色产品加工基地、巴山精品民宿体验地等“父亲文化”空间、“乡愁”体验空间、农耕文化科普空间,我们将深度打造“父亲文化”IP消费新业态、新场景。
夕阳偏西,余晖洒金。圈椅形山坳里的邓家大院更显古朴宁静,参观完父亲原乡记忆馆出来,游客纷纷扫码购买蜂蜜、驷马豆瓣、椒盐饼子、得胜牛肉,他们也买了土豆、腊肉和土鸡蛋,一群人心满意足,载着满满的“乡愁”鸣笛而去。对面冉家梁民宿度假区的院坝里,一些客人正在悠闲地品茶,欣赏晚霞,看来他们要在这里留宿。
离开双城村时,再次走进父亲原乡记忆馆序厅,墙上的《父亲》正端着茶碗眯着眼睛看着我。此时,我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浪子来向他告别,心中涌动着无限感慨。乡愁是父辈的期盼,乡愁也是子辈的守望。无论路有多长,无论身在何方,父亲永远都在自己的心间。回首天边,晚霞像一碟调好的油彩,正欲描绘中国美好乡村的生动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