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
窗外,虫子们蛰伏在旷野,叫声此起彼伏。一轮银色的圆月挂在高大的柿子树上,柿子树上没有一片叶子,虬枝盘错,缀满沉甸甸的红柿子。
方格木窗装满月光,窗内墙角有一大瓦坛,坛底放一小碗,碗底朝上,碗底上放一空心竹筒。母亲微微弓着腰,手提一壶煮沸后晾至温热的白酒,壶嘴对着坛中央的竹筒,酒顺着竹筒心流进坛底。竹筒四周挤满黄亮亮的柿子,每个柿子拳头大小,如同牛心,色泽黄亮却有涩味。你若贪嘴,只一小块,涩味蔓延,麻木整个口腔,嘴巴瞬间被施了魔咒似的,张不开分毫。倒入温热的白酒,用一块红布封住坛口,红布上放一大袋干燥柔软的沙粒包。一周后,柿子的外形没有一点变化,果肉却变得又脆又甜。母亲开坛,取出酒柿子,装满背篼,背上小街,一抢而空。母亲做的酒柿子外皮色泽不变,如同刚从树上摘下来一样新鲜,果肉完好,口感脆甜。与其他色泽深一块浅一块、果肉硬一块软一块、果皮好一块破一块、卖相难看的酒柿子相比,母亲做出的是酒柿子中的公主。
摩天岭南麓的重山峻岭中,在树林间,在田埂上,在瓦屋旁,在小院边,在墙角,在乱石堆里……柿子树是树中的王者,它高大、挺拔,俯视着莽莽山野。春天,新叶满枝头,树冠丰盈,一棵光秃秃的柿子树变成一把巨型的伞。密匝匝的新叶嫩绿中带着鹅黄,鹅黄中透着亮,每片叶片里都含着光。风轻轻拂过满树的叶片,新叶里的光开始荡漾、流转。秋天,最后一片柿子叶枯黄、飘落,树上挂满色泽红润的柿子。红柿子在朝露里,在阳光里,在蓝天下,在月夜里,时而悠悠地晃,时而静静地垂挂着,默默不语。
秋叶落尽,挂满红柿子的柿子树是乡村的魂,柿子树染红了乡村,乡村便不再寂寞。
在乡村,柿子树有许多亲密的伙伴儿:树杈上粗糙而硕大的喜鹊窝,树下斑驳的青瓦房,树旁盖着茅草的凉亭,树前空旷的田野,树后茫茫的山地,比柿子树低矮而连绵的高山,比柿子树渺小而成片的森林……这一切,与柿子树相依相存,互为背景,一起在大地的相框里定格。
在高村乡蒋家沟,一块块坡地呈梯田式分布在宽阔舒缓的山坡上。地埂由石头堆砌,整整齐齐,线条流畅,将坡地切割成不同形状的几何图形。两棵柿子树约二十米高,并肩站在地埂中间,沐浴了三百多年的风雨,站成一处独特的风景。四周的群山、小楼、树林、竹丛都显得那么小。它们的主干粗壮、笔直,三人方可合抱,树皮黢黑而粗糙。三四米外,长着一棵小柿子树,和那两棵大柿子树排成排。小柿子树的主干旁逸斜出,枝丫全部伸向地埂下的坡地,在朝阳初露到日落西山的阳光里,在风刀霜剑的阴寒里,暖也生长,寒也生长,日复一日,慢慢长成一首诗,一幅画。如果说两棵大柿子树是一对恩爱夫妻,它们的枝丫相碰,相交,相容,相拥,那么,小柿子树就是它们爱情的结晶。只需一眼,你就能把这一家三口和其他所有的树区分开。除去主干,柿子树的枝干没有一处是直的,每根枝条虬龙般弯曲,每根枝条都是一条优美的曲线,弯曲角度绝不雷同,弯曲延伸的方向也不相同,无数枝条形成完全不同的虬枝,弯弯曲曲,扭来扭去,盘旋欲飞,自然又灵动。
没有一种树能像柿子树,一根光溜溜的黑枝条能长成一行草书,行云流水,遒劲,韵味足。
三棵柿子树百米外,有一四合小院。院内,两棵柿子树从木屋屋顶伸出多半截身子,一群小孩拿着竹竿,踮着脚,甚至跳起来,却碰不着柿子,反而跌落在雪地里。树上几只喜鹊,翘着尾巴,低头啄几口柿子,抬头喳喳叫几声,从一个枝头飞落另一个枝头。柿子树太高了,衬托着树下的孩子们成了袖珍娃娃。
叶子落光,缀满红通通的柿子,是柿子树最美的模样,也是乡村冬天里最美的时候。挂在树上的红柿子有时铺满寒霜,挂着露滴,颜色油黄或通红。柿子树往哪儿一站,哪儿就是一幅画。天蓝云白时,柿子树成了摄影对象。高大的柿子树成不了摄影家的最爱,他们只能找那些矮小的柿子树,或者在农民摘下柿子后,将镜头伸向柿饼。摘下硬邦邦的柿子,装满箩筐,主人坐在小院里,右手拿刀,左手捏着柿子,柿子如同陀螺在手中不停地旋转,一圈圈薄薄的柿子皮跌落在地,弹一弹,静静地堆着,越堆越高。削去柿子皮,绳子在柿子蒂上一缠,一个个柿饼被绑成串,一串串挂在木屋当头,或挂在院中事先搭好的木架子上,挂成红色珠帘,挂成流彩的红瀑。阳光照在柿饼珠帘上,摄影家们举起了镜头。柿饼还是涩的,必须经过风霜雪雨不断地浸染,日复一日地曝晒,柿饼在寒冬里慢慢长出白霜,白霜由薄到厚,最后完全包裹住果肉,柿饼穿上了纯白的外衣。摘一个柿饼,咬一口,露出色泽红亮的果肉,口感香甜软糯,生吃、炒甜肉、蒸甜食,满嘴香醇。
刚入秋,柿子微微泛红,就会被摘得一个不剩,全部变成了钱。三十多年前,父母受朋友之邀去蒋家沟,爬上大柿子树,摘下柿子,步行两个多小时背回家,装坛,售卖。酒柿子成了家里一笔不小的收入。母亲就在河边乱石堆里,栽了几棵柿子树,柿子树钻天地长,秋来,仰头我就能看见枝丫间挂满红柿子。
摘柿子是一项技术活,必须年轻力壮身手敏捷者爬上高大的柿子树,站在树杈间,手拿长竹竿做的夹子,一叉一个,再伸手将竹竿顺下树。树下站一人,仰头,伸手取下柿子,放进背篼,再将竹竿递上树。现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村里多是老人和小孩儿,柿子就那样挂在枝头,无人采摘。冬阳、冰雪、寒风,打在柿子树黑色的枝条上,打在枝条间红柿子的细部,红柿子吸收天地之精华,果肉一点点变软,一丝丝变甜。熬过寒冬腊月,没掉下树的柿子有了质的变化,一张红亮有韧性的皮,包裹一汪软溜溜的果肉。大雪封山,一群群雀鸟争先恐后地飞来啄食。满头银发、没了牙的老人轻轻在柿子皮上撕出一个口子,放在嘴边吮吸,清润冰凉的柿子肉甜津津的,入口即化,笑得满脸沟壑。
母亲说柿子可以降心火,是寒凉之物,宜蒸热吃。小时候,村子里谁家小孩吃东西膈着了,取柿饼上的柿蒂,用火烧成焦黄色,开水冲泡,喝水,第二天,小孩子的肠胃就会恢复正常。柿子中含有多种活性物质,广泛用于保健、化妆、医药等领域,有润肺生津、缓解便秘、解酒之功效。
而今,良种柿子树上市,生长速度快,两年的小树苗就能结柿子。秋天,柿子叶落光,柿子黄中带红,红中透着黄,小孩儿伸手就能从低矮的柿子树上摘下一个,咬一口,没有涩味,和吃苹果没有两样。
苹果树
清晨,太阳刚刚睡醒,光芒洒下来,照着一排黑瓦房,照着花岗石砌的台阶,照着光洁润泽的泥土院坝。院坝前的园子里,大白菜、胡萝卜、青葱、蒜苗……挤得满满当当,绿叶上挂着点点露珠,在晨光里闪耀。一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站在菜地中央的地埂上,它自由自在地生长,不受束缚的枝条上挂满果实。不远处,小河水清,远山绵延。
苹果树的主干水桶大小,外皮灰褐色,布满不规则的裂纹。苹果花开,白色之上红晕点点,渲染开去,让人想起粉嫩的杜鹃花爆满枝头。秋来,树叶稀疏,红苹果坠满枝头,在风中招摇。我站在树下,仰着头,绕着苹果树走了一圈又一圈。苹果树太高了,最低处的枝头悬的果我也够不着。苹果树没有分叉,以我的本事,想爬上去是不可能的。山有山的形状,水有水的姿态,这棵苹果树哪有苹果树该有的样子?长成歪脖子树,或者主干上长几个分叉,便于攀爬,不行吗?苹果树高高地昂着头,在云朵里撑开无数枝丫,在风中嬉戏。它的高度让我仰望,它的高度让我无法喜欢。我想像一只猴子,顺着树干敏捷地往上爬,隐身在红苹果中间,咔嚓咔嚓吃个够。只是想想。
园子右边是一片竹林,竹林边的小路下也有一棵苹果树,我们叫它“秋苹果”。主干矮趴趴的,枝丫众多,伸手就能摘到苹果。秋苹果果皮青灰,布满黑色小点,像刚刚产下的蚕卵,密密麻麻,与果皮不分彼此。我在衣袖上揩两下,小黑点一点儿也没减少,咬一口,果肉绵软,不脆,汁水奶甜奶甜的。
秋苹果树旁边有两棵青苹果树。找根木棒,举高,也能打下几个苹果。青苹果比秋苹果好看,绿绿的,绿得纯粹,绿得干净,口感脆,但汁水寡淡。好吃又好看的,还是园子里的红苹果。一绺一绺的红色纹路,由宽变窄,最后成了红丝,从果蒂向果脐呈抛物线,红得明媚,红得香甜,红得赛过秋风中仰头望着红苹果的孩子们的脸。举一根长竹竿,我踮起脚,想敲几个红苹果,徒劳。苹果树太高了,比我家的青瓦房还高。这一辈子,我拼命往高里长,怕也长不过它吧!望着苹果,嘴里直冒口水,我使劲咽了两口,寻来一根更长的竹竿,高高举起,跳一下,再跳一下,还是够不着。吃个苹果咋这么难呢?比偷苹果还难。
小孩子,最开心的莫过于吃和玩儿。放学后,四野里乱逛,春天挖折耳根,掐野枸杞的嫩芽;秋天摘八月瓜、鬼手指、水楂子,捡野板栗。至于水果,碰着绝不放过。梨也好,桃也罢,熟了最好,没熟也会顺手摘一个,咬一口,打个寒战:酸涩,梆硬。照样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啃光。
公路上的肖家,院坝边有一棵李子树,春天开出一团团的白花,蓬松,像堆积的雪花。夏天,结满树的青李子,圆溜溜的,鹌鹑蛋大小。我家没有李子树,就眼馋,想吃。李子成熟时,我站在公路边,望着。不能吃,看看总行吧。母亲说:“桃饱杏伤人,李子树下抬死人。”李子没熟,吃了要拉肚子,没人敢偷,苹果就不一样了。顺手牵羊不为偷,在乡下,顺路摘些果子吃,是常事。为了保护苹果,父亲找来一个纸箱,拆成一片一片的纸板,纸板上画一骷髅脑袋,骷髅脑壳下面画两根交叉的骨头,画面恐怖。父亲用毛笔在骷髅下面写上几个大字:已打药,毒死不负责。每棵苹果树前立一块自制的“骷髅警示牌”。
苹果快熟了,我每天去树下转几圈,看是否有人偷摘。一天黄昏,我听见红苹果树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种响声,我太熟悉了。我扯着嗓门儿大喊:“有人偷苹果!”姐姐妹妹跑过来,我们仨围着苹果树,仰着脑袋一起叫:“贼娃子,快下来,不准偷苹果。”小偷躲在树上,不动,不出声,也不下树。我们就可劲儿地喊,不停地反复喊:“贼娃子,快下来,不准偷苹果……”僵持了好一会儿,一男子抱着树干,哧溜溜下了树。定睛一看,是公路上肖家的二小子。那么大的块头,比我父亲还高,居然偷我们家的苹果。见是邻居,我们姐妹不好意思再大呼小叫,眼睁睁看着他一声不吭地往家走。想起他家李子树结满李子的样子,心里不免嘀咕:不要脸。
秋夜的风雨是苹果的监测器。一夜风吹雨刮,天一亮,我从床上爬起来,来不及洗脸、梳头,就朝红苹果树跑去,在树下猫着腰搜寻。经历一夜风吹雨打,被鸟啄食过的,有毛病的,或者熟透的苹果,会落在泥地里。我捡起一个,翻来覆去看一遍,坏的,随手扔老远;能吃的,在裤腿上蹭两下,或者放进衣襟兜带回家,洗洗,一顿饱餐。身后留下一地泥脚印。
苹果熟了,父亲猫一样,噌噌噌地爬上树,把背篼放在树杈间,一会儿就摘满背篼。母亲背上街,卖成钱,存着。有一次,父亲烟瘾犯了,去买“春燕”牌香烟,两毛钱一包。父亲走到小街的商店,一会儿就回家了,耷拉着脑袋。因为他把钱弄丢了,边往回走边找钱。五元的纸币长了脚,跑得无影无踪。母亲的脸比锅底还黑,一边责骂父亲,一边往小街走,去给他赊烟。一张大钞,五块钱啊,是家里所有的积蓄,和树上的红苹果,一同消失在冷冷的秋风里。
读师范时,家中的几棵苹果树陆续死去。在红苹果树的位置栽了一棵白樱桃,樱桃树死了,又栽了枇杷。无论什么果子成熟,侄儿就会整日在树下跳来跳去,果子没摘几个,树下的玉米苗呀菜苗呀全被他踩死了,只留下重重叠叠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藏着他的童年。大人摘的,侄儿不吃。街上买回的水果,放坏了也不见他吃。放学了,书包一丢,他就跑到树下,跳起吊水果,吊不着就找棒打,打不着就学会了爬树,那敏捷的动作,不比父亲差。他摘到一个,就哈哈地笑,坐在树杈上,晃悠着双腿,嚼得有滋有味。
家对面的半山腰是生产队的苹果林,我还来不及“顺手牵羊”,苹果树已全被砍了,种成了玉米。
夏娃偷吃的苹果,砸在牛顿脑袋上的苹果,是红色还是青色?是否是富硒苹果?知道富硒苹果是2021年秋天,在微信朋友圈里,一个同学拍的照片:满山坡的苹果红彤彤的,有的苹果上居然长着“福”“禄”“寿”“喜”“感恩”等字。我惊讶地问:“这苹果是哪儿的?”同学发了个捂着嘴笑的图片,回复:“瓜娃子,你老家的,你不晓得?”
周末开车回老家,顺便去买苹果。寻至对面半山,机耕道泥泞不堪,车子无法上山。下车步行半小时,到了一看,原来是生产队的苹果林。两年前,一个遂宁人租了这块地,栽满苹果树。苹果林上面是茶园。读小学时,全校师生每年春天都去采茶。茶园如今也变成了苹果林。摘个苹果,边吃边往山上走,山路弯弯,直达坡顶。路左边是坡地,退耕还林后长成了森林。路右边是苹果林,苹果树在一块又一块的坡地上排着队,队伍整齐,气势磅礴。每棵苹果树都长成了好摘的模样:主干离地不高就分叉,生长出无数枝条,枝条被修剪,被压弯,向四周伸展,阳光在每一个苹果上闪烁。有的苹果套着黄褐色的纸袋,有的苹果贴着“福”“禄”“寿”“喜”“感恩”等字的黑白塑料片。苹果树边偶见几株茶树,绿意葱茏。
买完苹果,我说:“老板,留个电话,明年又来买。”
老板爽快地报出电话号码:“这里的苹果富含硒,美容养颜,生津润肺,消除疲劳,降胆固醇,好吃得很哦!”
“谁知道是不是含硒?说不定你哄人嘞。”
“简单得很,你咬一口,或者把苹果皮削掉,放置一会儿。富硒苹果不会变色。”
回家后,我立马找来一把水果刀,削一个苹果。再把超市里买来的苹果削一个,放在同一果盘里。果然,超市买的苹果氧化成了黄褐色,而富硒苹果犹如刚刚削掉皮一样新鲜。
土壤里含硒,故乡这山,原来是金山呀!
2022年9月底,我回老家,顺便又去摘苹果。泥泞的山路变成了水泥路。路上,一串串车子往山上爬,另一串串车子往山下开,碰着许多亲戚和同事,都是去买苹果。
到了苹果园,我迫不及待地摘一个苹果,削去皮,咬一口,多汁,又脆又甜。摘了一食品袋苹果,到老板屋里一看,两间屋子里码满了塑料箱子,一摞摞的箱子里装满红苹果。挑挑选选,车尾箱里塞进一袋又一袋的苹果,带给亲朋好友,尝个鲜。老板忙着称称,忙着数票子,笑着对我说:“你昨年来买过苹果。”我对他竖起大拇指:“记性真好!你的长篇小说写完了吗?”“没时间,忙着打理苹果园,昨年写了二十多万字,今年一个字都没写成。”看着一群群人钻进苹果林,另一群群人走出苹果林,有老人,有小孩,更多的是成年男女。每个人都啃着苹果,提着苹果,有说有笑。山坡成了热闹的街市。
远山顶着朵朵白云,天蓝而高远。一群鸟飞过,一阵风吹来,空气里有淡淡的果香,那是苹果的味道。
作者简介:
王晓华,女,羌族,教师。作品散见于《剑南文学》《草地》《现代作家文学》《绵阳日报》《新报》等报刊及网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