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阳光所热爱过的山间,终会把阳光的恩赐呈现。青稞渐熟,沙棘通红。成熟与收获都呈暖色,让所有收获的见证者们,为这山间的丰富高兴。
四川西部向青藏高原隆起的是莽莽横断山区,一脉大山,一条大河,从东到西,以北南纵队方式,排列在一片高原之上。雅砻江与金沙江两江夹击,巍巍耸立沙鲁里山脉。在其中段的高山褶皱之中,朝向大江大河,奔涌着无数的峡谷溪流,其中有一条叫那曲河,是雅砻江的重要支流。那曲河所冲刷出来的高山河谷地带,就是隐在沟壑深山中的甘孜州理塘县下坝片区。
今夏8月,我有幸来到理塘,来到下坝,探寻领略这个神秘之地所写下的诗行。
“天空的云朵啊,要在地上开成花”
从甘孜州理塘县城出发,一路向北,沿九曲回环的004乡道,翻越中莫拉卡山后,海拔开始从4900米往低走,不敢乱动,只在车上,看到远远近近的山,以慢板的舒缓线条,起伏成绿色波浪。大朵大朵的白云,在草原低垂着,梦想着亲吻花开似海的草原。带雨的云扫过草原,大地就染上一层新绿。那些鲜艳和丰富,总是吸引着云,学习大鸟,擦着草原与花朵滑翔,把灵魂的重量留在大地上,开成花朵,长成虫草。在3500米至5000米之间的理塘草原上,醒过来的虫子们,当云雨来过,就会借住发芽的草籽,探出头来,寻找天空与阳光。广阔的草原上,到处都是他们踮脚张望的小脑袋,像抬头看天的小地鼠一样。当云在森林的树上息下来,灵魂里的重量,顺着树干溜到地里,去树根下发芽,在地里开出梦想的“花”。那些花是:松茸、刷把菌、獐子菌、猴头菌,鹅掌菌,把森林装扮得富有,藏下神奇的秘密。
车过约墩,就开始进入高山峡谷地带,海拔缓缓下降。大片的鳞皮冷杉、黄果冷杉、长苞杉、川西云杉树林,以及青岗林,可以接住天空的白云,来做梦开花。鸟类高飞向天的梦想,在这里变成了向下深潜开花的模式。让我这个现代城市生活的人,突然感染了草原森林的灵气,与山川大河有了感通和理解。
阿旺师傅的车开得又快又好,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目的地,入住觉吾镇卡达村。
觉:悟也,明也。觉吾是觉知,觉察自己。常常反省己身,既是身之所安,也是心之所乐,富有警觉自省的一个名字。
我们所住的是四层楼的藏式宾馆,建在诺布(财宝之意)山脚,紧临着几处民居,与西岸的麻通寺文殊圣地隔河相望。
觉吾镇的所在处,算得是宽河谷地带。顺那曲河远望而去,三层小楼的藏式民居,散落在弯曲的河谷缓坡之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相连成片,就像白云昨晚未醒的梦,化成的高山菌类,一个一个斑彩醇和,在晨光云影里,与山冈原野相守相依,清新静穆,却也亮眼绮丽。昨夜的雨,在晨晖里,已升腾起来,山谷中烟云缥缈,云雾笼罩。诺布山,甲日神山的山峰,都隐在一片白色的朦胧中,云与雾已连成一片,不分彼此。山的雄壮与巍峨,此刻变得柔美清新。山腰处卧着洁白的云,团在一起,蓬松厚实,憨态可掬,有的在微风里散开,如水草在流水里。苍绿之上的白,天青色等烟雨,是云最好看的表情。空气清新湿润,民居屋前煨桑升起的贡烟,充当与天神沟通的信使,把他们祈福的愿望,正袅袅婷婷地升上天空,让云烟知道。柏香隐约,鸟鸣声声,凉风习习。奔流的那曲河水,冲击着河中的石头,激荡出清脆高飞的水声,宣告着一天的开始。
云到地上做过了梦,松根滋养的泥土里,就要拱出许多菌子了。
这个吐蕃王朝遗留部落,曾经叫“霞坝”的地方,因官员携部落出使到此地,官员回返后,部落却遗留了下来,后更名“下坝”。这里不仅霞光与灿烂山花,常相映照,而且诸多神山相拥相抱,一起守护着这个美丽的地方。嘎西神山,扎长神山,莫青神山,多吉金刚神山与众山峰,一座座紧密相连,连缀成云的故乡,留云长住,让大山深处的云之梦,在山林里开花,结出一个个精灵样的菌子,长出珍稀的药材。
记得那一日下午,在苯波寺里看过菩萨,出得门来,站在高高的殿宇台阶上,侧目而望,立刻被满天的云惊住。青色的云携带着雨意,堆卷在青山之上,有的滑下谷口,与大朵白云搅在一起,一时白,一时青,云的心情与表情都显得复杂。雨意正蓄,但还未浓,仍有大束阳光穿云而过,一片一片涂亮云外的山岗,明媚着远处的民房。台阶下,有奶白色路径,蜿蜒着,相随着山谷中的那曲河水,通向那堆云卷雨之处。旷远处有简洁,繁复里有生动,呈现纷呈的美感。
我想起了一位诗人的诗句:云在云上走,水在水中游。自在与动感,在不断地自我生发,其美正是生生不息的自在生命。其实,云也在水中游,水也在云上走。水就是云,云就是水。给我们当翻译的土登,也望了好一会儿满天的云,阳光下,暗红色的脸膛,平静里隐着喜色。我猜他那一刻,也在喜悦这自在生发的天地之美,只是不知,他会不会也在想我还关心的事情:蘑菇又该长出来了吧?山里居民的祈福的贡烟,希望能加持粮食和生活。
摄影 刘馨忆
从海拔3400米的觉吾镇往北,宽阔的河坝逐渐变窄,山坡开始陡峭,山峰更为高耸。深切的河谷坡面,不宜居住,却正是菌类的乐园。居民只能建在山的高处,建在山峰与山峰相连的肩坡上。沿那曲河谷往北,有一条莫曲河汇入,顺着Y字形的河谷,开车向上,走到山高处,那里有个中莫坝村,还有个西达寺。
一镇三乡的下坝片区,地貌起伏复杂,不仅有高山草原,还有中、高山峡谷林区。放眼望去,植被群落繁多,春天满山花开,灿如云霞,秋天,果实众多,为野生动物雪豹、白唇鹿、猕猴、黑熊、水獭、林麝、水鹿、藏原羚、斑羚、岩羊、藏马鸡等,提供了天然的屏障和条件。山上还生长着虫草,贝母、知母等大宗精细药材,也有黄芪、大黄、党参、秦艽、丹皮、木香、羌活、独一味、红景天、川乌头、雪莲花和三棵针等粗药材,林下则生长大量松茸、刷把菌、獐子菌、猴头菌等野生菌类,为下坝片区居民的生活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每到初夏,雨云拂过草原,村干部就带领挖虫草的队伍,集合开会,划定各自区域,骑上摩托,带上干粮,出发上山挖虫草。他们边挖边恢复草地,下山时,不忘清理生活垃圾,和挖到的宝贝一起带下山。等到盛夏,则各自上山捡菌子。我们去阿秋家里时,家里有四人都上山采菌子去了。一个有强劳力的家庭,仅是虫草、菌类,每年可创收6、7万元。一个中等收入的家庭,年收入可得10多万。由此,民居小楼不仅可以修得结实漂亮,内里的生活也安稳殷实。尤其是17年通网,18年柏油路通到乡镇,水泥路通到村户之后,虫草与菌类,很快就能抵达市场,曾经的贫困村,2020年都实现了整村脱贫,群众生活得到大幅度提升,居民人均收入达9000元以上。
下山途中,我们在半山处停下来,体验了一把捡松茸。这里的青岗树不同于我童年记忆的样子,一人多高的青岗林,密匝匝挤在一起,半圆形的叶片边沿,突出四五个尖刺,在林子里走,没有捡到几个松茸,却被刺得满身疼痛,加上海拔高,山坡陡峭,随时有滑坠的危险。于是我决定在山边坐下来晒太阳,等勇敢的人去体验快乐。
回到住处,傍晚的河边上,有一辆车正在收蘑菇。央珍、卓玛、扎西背来的菌子,正在过秤,他们的脸上有汗水,也有难抑的笑意。清香的菌类一筐筐地堆到卸了座的面包车上,等待明早在理塘上市,并发往其它地方。
我不禁想,城市的人吃到这些远道而来的蘑菇,他们一定不会知道,那满口的芳香里,其实都是云写下的诗。
“回家的路啊,像丝绸一样平坦光滑”
那一晚,星月低垂,觉悟村的山都睡了,虫鸟没有一点声息。从谷底沿着一条上山的路,车子平稳地来到一座山的山腰处。水泥铺就的路面,一直延伸到一座宽阔的藏式院子里。我心里感慨,在这样甘孜州理塘县下坝片区的偏僻村庄,平整的水泥路不仅通到了村,还通到了每家每户。三层的藏式小楼,屹立在几级台阶之上,窗户里温暖的灯光散射出来,照得院子里人影绰绰。丁真铁塔一样宽厚的身后,站着他笑颜如花的家人们。热情地握手之后,绕过大门口的屏风,穿过光洁的门厅,入座宽阔的藏式客厅。
自助式的藏式小火锅在茶几上摆开,正煮沸主人的热情。丁真每年都要回到家。走得再远,他总要回到这里来。年少时回来过年,年长时回来避暑。景泰蓝小火锅氤氲的水汽里,顺墙直角排开的藏式卡座花气浮动,直角摆放的木质雕花藏式茶几,也婉转生动起来。卡座对面的两面墙,立着描绘过花绘图案的雕花藏柜,一派茂密繁盛。一面墙柜摆着电视和生活用品,另一面墙柜则存列着各类炊具:铜质的水缸、水缸后挂着大小不同的铜瓢,上一层是形状不一的锅具,再上面是形态各异的藏式茶壶、一个个靠墙站立的铜餐盘,这些炊具虽已退出现代的生活,但它们,都被主人深情擦亮,清洁闪亮地站在岁月里,见证越来越好的现代生活,在眼前展开。新生活与旧时光,就这样长久注视,如一面镜子里外的自己,在告别里怀念,又在怀念里告别,恰是似曾相识的前世今生。我想起莫坝村的益呷家,麻火村的益姆家,四合村的阿秋家,也都有一面墙的陈列柜,一样摆着亮闪闪的铜质水缸、锅具和茶壶。我明白,它们正以退场的方式,见证新时代的来临。只是在丁真家,新生活的“新”显得更加瓷实和醒目。
丁真顺着我的视线,说起了以前的生活。磁性的噪音,带有北京腔的普通话,让我的耳朵如沐春风。到下坝以来,采访当地居民,第一次不用土登翻译,就懂得听到的每一句话。80年代出生于此的丁真,20来岁走出康巴大地,到北京学习和工作,每个藏历新年,总要千里迢迢回到老家。丁真的姐姐姐夫当着家,陪着他们的父母。他总是感慨: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啊。
从北京坐飞机到成都,稍作休整,第二天换乘旅游大巴,用一天时间才到州府康定。第三天再次换乘从康定到理塘的大巴,往县走了,路缺养护,车也旧了。摇摇晃晃一天,到达理塘,终于离家近了,可更苦的日子也开始了。从县城往乡镇走,路是土路,车也更显破旧,一路上叮叮咣咣响个不停,怨声载道。土路上烟尘弥漫,坑洼不平。车子走在路上,如喝醉了酒的醉汉,东倒西歪,跳脱疯癫,车里时不时震动起阵阵尘烟,久久不能消散。等灰头土脸回到家,头发裹着尘土,又冻成一缕缕的冰凌,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痛得吃不下饭。有一次开车回下坝,颠簸不平的路,让他的车直接爆了胎。从离开理塘开始,手机没有了信号,世界也彻底安静了。每一次回家都像潜入森林冬眠的熊,与山外再也没有联系,觉得被隔在世界的外边。
看着歪在路边的车子,无可奈何的几个人,在草原边上坐下来。草原上正开着满原的鲜花,粉色的、幽蓝的、明黄的花朵一直开到天边,低垂的云朵正温柔地轻抚着草原。他们想,车爆胎,是让他们能好好看看美丽的草原吧。这样想着心情也好了。丁真用手指梳理身边的草,草叶在他的手缝间倒伏后又弯腰站起,他明白过来草原是来帮他的。
我正从小火锅里夹一片松茸放到嘴里,听到他说草原花开,我顿感芳香满溢,松茸的清香化入草原花海。从理塘到下坝的路,丁真原来要走一天的路程,我们来时开车只需用一个半小时,而在海拔4400米的约墩草坡,见到盛开的珠芽蓼的场景也来到了眼前。路边宽阔的草坡,正向远处的山体延伸,细细的珠芽蓼密密地站着,举着一个个红粉色小火炬,酱色的棒状花序里,一朵朵珍珠样的红粉色的花苞探出头来,展开半透明的红粉花瓣。在椭圆叶片衬托下,一半是娇美,一半是热烈。一整片草原上只见红粉。小心翼翼躲避高原反应的我,立刻激动请求阿旺师傅停车。上了草坡,云锦从脚下铺开,突然就不敢举步,抬起脚就不忍放下,每一步都会踩到花。缓缓几步,细细去看花,珠芽蓼个头虽小,却也花开成阵,辽远盛大。伸向远处的红粉隐入远山的烟雨青色之中,湿漉漉的云正要下到地上来。拍了几张照片,渺小的我嘴唇乌紫,心跳加快。只得回到车上,贪吸氧气。
摄影 刘馨忆
我十分羡慕本地人抗高反基因,更理解丁真的心情好转。我想起了亚火村桑佐老人,他说,原来下坝到理塘还没通公路时,去理塘,只能骑马,要走整整两天。途中马要吃草休息,人也要吃饭。尤其生了病要去县里,更是难堪。千般困难里,回头一看,看见整个草原花都开了,仿佛谁刚讲了一个笑话,花们一齐张开嘴笑了起来。那一刻,看见的花开是他一辈子最难忘,也最满足的事。说这话时,桑佐老人核桃式的皱纹里,正窝着一圈儿一圈儿的阳光。
心情好了的丁真,面对爆了的车胎,有了一个主意:去草原上扯青草,密实地塞满轮胎。车继续开起来,歪歪斜斜地一路奔向家。
我笑了。家乡这么美,路上那点苦,也不算什么吧。
丁真摇了摇头,隔着水汽看我。他说:要看见美,必须保持脚底的干净。青年丁真并没有觉得家乡有多美,因为多雨的河谷地带,还未硬化的道路,走到哪里都是一脚泥,泥脚印走到哪留到哪。在泥泞中走过,山高路滑,什么美景都没有心情欣赏。我俯身看了看脚下,暖色的木地板洁净锃亮,心里忽然明亮起来,如果不是村村户户通公路,路面硬化,再也不会出去走一遭,带回一脚泥印,这光洁的木地板怎么能保持这样的清洁呢?
虽然大自然一直都那样美着,但看风景的人,脚下干净之后,才有了美的心情。丁真现在要回家来,像打个秋千一样快。他心里那个美呀,“感觉回家的路啊,就像丝绸一样的平坦光滑”,不一会儿功夫,就从理塘回到了家。柏油路通之前,从下坝出发,到成都,原来至少需要三天,现在开车只要10个小时,到康定,原来要两天,现在只要7小时,去稻城机场坐飞机,也只要3小时。正在建设的雅叶高速,正好穿越下坝片区的觉吾村。可以想象,通车之后,到达雅安,成都,将更加快捷。
下坝,突然就不偏僻了,离世界的中心也近了,任何热闹的大城市,对于下坝,都不再遥远。下坝站在高处,可以谦逊地平视世界的各处风景。下坝浩瀚的河谷森林,冰澈的流水飞瀑,升腾的云雾烟霞,盛开的漫山花朵,鲜美的虫草蘑菇,才以绝世之美,不断地对世界形成诱惑。
山里的青年喜欢骑摩托,巧小灵便,路好了,一脚油门,可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他们骑摩托去种青稞,骑着摩托去挖虫草,也去森林里捡松茸,捡蘑菇。回家时,把掮在背上的收获,放在车座后面,心满意足地一路飞驰,高兴了还飙几句民歌。一天傍晚,我们在村道上散步,竟然看见两个藏族青年骑着摩托车遛马,着实让我分外惊奇。后座小伙子的手里牵着马的缰绳,车在村道飞驰,马在后面飞奔,步调一致,配合默契。村公路的平坦通达,让我的担心成为多余。
而丁真最喜欢的也是在乡间骑摩托,带着他的茶壶,吸一壶清泉水,在某个山顶停下来,闲听高树鸣飞鸟,遥看清泉落涧云,煮一壶茶,发一会呆,让家乡的美景一一在眼前呈现。
走出去的丁真,又把内地的生活式样带回来,让现代生活所隐含的精神追求,在这里找到真正的形神合一的所在。
山上烹泉饮甘露看闲云的美景,引得我茶瘾发作,实在让人向往。
这一切,源于脚下干净无泥的路,路是道,引着生活向好处去,向高处去,路是方向,引领乡村振兴向富向前,引领世道人心向善向美。
饭后,我们聚在小楼旁边的阳光房,喝茶。阳光睡去,只有星光闪烁,明月相照。半山茶室茶香隐约。我想着数日里所到之处,所见差不多都是美丽的三层藏式小楼,散落在河谷坡地上,泥石相砌的高大墙壁,绛红的窗格上面,点缀着被涂成白色的椽子模切面,在绿色的大地上,醒目,洁净,富裕、美好,如山里静静开放的花朵。他们的睡梦中的眼睛,定可以看见此刻半山茶室里,我隔着夜色望向他们的目光。
我想象着这山间的路,如一棵大树上分出的枝丫,在苍绿的夜间,洁白如丝带一样,随山起伏,呈现出万千姿态,在月色里露出微芒。如果从空中看去,该是怎样的轻盈和繁复呢?每一条丝带连接着每一家藏宅,像大树上结着一个又一个的果实,该是怎样一棵丰茂的大树啊。
“金色的阳光啊,晒着屋旁的青稞地”
顺河而行,那曲河水喧哗的水声,划过山里的绿色,激起声声鸟鸣。一块一块的河滩青稞麦地,错落到山边。这个曾经聚满外地淘金人的河段两岸,矮矮的石砌田埂里,麦芒正迎着太阳,在风里摇曳。青稞麦地身披金色华衣,大口饮下慷慨热烈的阳光,把青稞的青色,渐渐醉成铜棕色。在雄壮的大山面前,青稞麦地的金色并不壮阔,但在宁静中,别具另一番的气度和节制,在清清静静里轰轰烈烈。在大山深重的幽蓝底色下,阳光与青稞麦地所呈现的亮色,让人怦然心动。
顺那曲河往北,觉吾镇的作吾、卡达、马里、业姆、四合、觉吾,亚火乡的亚火、麻火、下坝等行政村落,依次聚在那曲河两岸 ,而业姆、奔波、曲扎寺也顺河建在山坡上。民居因村而聚,随地形散落在河谷边的平地和缓坡之上。那曲河的重要支流,莫曲河谷则是莫坝乡的理坝、下莫坝、中莫坝等村的所在地。
觉吾村往北,并肩比邻的亚火乡与莫坝乡,河谷渐次深切窄小,山坡陡峭。只有觉吾镇,这个海拔3300米的宽河谷地带,是甘孜州理塘县下坝片区青稞的主产区域。
一走进四合村阿曲老人家的院子,我即刻被院子里晒的细小东西吸引。只见橄榄形的小小籽实,呈六棱状,有青蓝、青绿之色,色泽沉着,清雅好看,其中混杂着浅咖、棕色和紫黑色。翻译土登告诉我是黑青稞,等完全晒干后,就会变成紫黑色。惊讶这个植物籽实的斑斓色彩,我拍了数张照片。放大了看,颗颗晶莹饱满,竟像满河的彩石,带着水的灵动,水的梦幻。
青稞,我是熟悉的。年轻时,在西藏,去营房的路,就嵌在一望无垠的青稞麦地中间,如果不是两排高大的道行树的提示,我一定会在青稞地里迷失,找不到回营区的路。青稞成熟时节的金色,是我忧郁青春的太阳,当我在青稞麦地的田埂上走过,心里就装满了阳光的热量,心中的阴云便没有了停留的地方。正是这能耐低温的青稞,才在高寒的青藏高原存活,托举出成熟的果实。向青稞学习,是我青春时的课题。多年后,在康巴藏区,在下坝,我再次遇见亲爱的青稞麦子。
竟还是第一次见黑青稞。就像见到老家来的血缘至亲,虽未见过,但基因里带着天然的熟悉和亲热。不知这黑青稞是否是源于隆子黑青稞?据说当年金城公主,经过隆子河谷隆子地段时,黑青稞种子不慎从邦点(藏式围裙)中掉落在地上,经过千年的种植后,现在成为隆子独特的品种。这是青稞在青藏高原种植后形成的最好品种,《本草拾遗》还记载,青稞有下气宽中、壮精益力、除湿发汗的保健作用。它的紫黑色表明它含有丰富的花青素,有很强的抗氧化性。黑青稞富含的膳食纤维,吃起来更芳香诱人,长久让人想念。
摄影 刘馨忆
青稞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东方栽培大麦, 8500年前的伊朗地区首次出现裸粒状的种子,不需脱粒更利于种子的获取。青稞的六棱特征,可能来源于中亚地区的野生六棱大麦。3500年前,青稞沿喜马拉雅山脉,从巴基斯坦北部、印度和尼泊尔多路进入西藏南部。广泛种植后发现,能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寒地带,在广袤的草原深处,可以正常成熟的作物,唯有青稞。药食的双重功效,生长周期短,适应性广又高产的青稞,在高海拔地区,被广泛接受,成为富有营养的主要粮食。
青稞炒熟之后,磨成粉,随身携带,吃时用酥油茶,按1:1的比例拌匀,就可食用,非常适合外出放牧和旅途食用。
在下坝的每顿早餐,我都选择酥油茶拌糌粑。先喝半杯酥油茶,从奶里提取的脂肪,提供了能量,平衡茶带走的油脂,奶香与茶香里又加了盐,补充电解质,是最营养的高原早餐。剩下的半杯,舀一勺青稞面倒入,用手拌匀,入口绵软瓷实,浓香满嘴。年轻时胃不能接受的酥油茶,现在喝来是那样有滋有味。到底,有些境界是需要时间来完成的。
经得阿曲老人的允准,我抓了一小把青稞籽放在了衣袋里,我要把这一植物亲人带回我生活的地方。陪着院子里晒太阳的黑青稞,我们坐下来,和阿曲老人聊一些远远近近的事情。
和青稞待了一辈子的阿曲老人,懂得种青稞的许多事。每年三四月份,等看过了日子,他就和家里人准备糌粑、酥油、茶叶、藏香、经幡等贡品,去神山。献上贡品,点燃柏香细叶,向神山祷告、祈求。祈求山神护佑他们风调雨顺,喜获丰收。丰收之后,则会再次煨桑烟贡,以感谢神山的保佑和眷顾。还要和大家在神山上聚餐,选择宽敞的坝子,穿上最漂亮的藏式礼服,搭帐篷庆祝和娱乐。
心有善念的阿曲老人,翻土播种时,怕弄伤土里的虫子,总是一边播种一边念六字真言,把佛眼中的众生平等,落到春耕的实处,利己的同时最大程度地利他,质朴的情感里藏着生活的智慧。他说十五亩的青稞地,原来用牦牛来犁地,要在地里待五天,现在开着小型的机器,最多两天就犁好了。多出来的时间可以晒太阳,转山。
摄影 刘馨忆
告别阿曲老人的家,觉吾村年轻的第一村支书张晓雪,领我们去村支书洛绒泽仁的家。
洛绒泽仁家的院子离河稍远一些,在一片缓坡之上。院子前面码着一个陈年的柴火墙,破开的树风干了,露出旧年的棕黑色,却是一道不错的装饰墙。多年前的老房子依然沉着好看,通了水和电,原来牲畜们住的一楼,已清理干净,堆放着粮食和杂物,二楼是他们的客厅,三楼是他们的卧室,装饰过的窗子明亮洁净。
孩子们正在院子的垫子上玩耍,好奇地在我们中间穿行。院子的一侧另修了个很大的阳光房,泽仁村支书说是三年前才修的,算是一个大的客厅。走进阳光房,大半圈的窗户,唤进一屋子明媚的阳光,映出满眼的光亮。我们坐在卡垫上聊天,主人热情端来水和食盘,刚出锅的野韭菜饺子,有着山野春天的味道。
我一边在手机上记录泽仁村支书的话,一边忍不住回头看窗外。多年之后,我一定还会记得我从窗户看到的青稞地:一长排装饰明亮的窗户外,一大片的青稞麦地,在阳光里垂下古铜色的麦穗,一个人正痴痴地望向那一地的金黄,听风吹过时,金色的阳光与麦芒相碰,发出的清远明亮的金属之声。金色的光线穿过窗格,把望向窗外的人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要化掉了。我不记得村支书后来又说了什么,但我知道:在美丽与果实面前,所有的诗句都低下了高昂的头颅,“金色的阳光啊,正晒着屋后的青稞地”,心底升起的这一句,可以保留住刻在心上的美丽。远处的一大块地里,是正在蓄力的土豆,油绿的叶子风里翻飞,闪着银光。远处的大山,背着光,站在阴凉里,静静看护这一片土地。当寒夜来临时,蔬菜都躲进了旁边严实的大棚,让人不必担心。处处展露的田园生活,让目光所及,乐见而忘返。
我只担心青稞地离河较远,不利浇水。可村支书说,青稞地从来都不用浇水,因为青稞从发芽到成熟,正是雨季。原来,雨早就算好了日子,来时也并不通知主人,自会照看青稞,让它们自在长成。
惊讶于这样的顺其自然的态度,我想起我的家乡,农人们勤恳施肥、杀虫除草、催长催熟,恨不能一块地产出十块地的量。勤则勤矣,只是对土地寄予了过多的期望,可能超过了土地本身能承载的地力。忽然就觉得青稞自在生长的样子,自有一种生命美好的模样。不拒绝,不迎合,不贪念,不强求,自在自洽。
被阳光所热爱过的山间,终会把阳光的恩赐呈现。青稞渐熟,沙棘通红。成熟与收获都呈暖色,让所有收获的见证者们,为这山间的丰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