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传统网络文学的各种规律全面失效,网络文学生产活动中的“作家”“世界”“读者”发生了巨变,“作品”的生成过程也判然有别。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人机交互的双作者出现,作为“作家”的人与作为“作家”的“非人”,将全面接管整个文学生产流程,读者被彻底限定在传统的接受者角色中。由于AI强大的计算能力,读者的反应也会通过数据呈现,这也将被“非人”的“作家”计算入文本生成的过程中。而“世界”将会是一串串二进制的数据,不再是激发人类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五彩世界。衡量作品优劣的标准,也将由机器通过算力来判断。未来,随着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人工智能文学或许也将成为可能。


● 关键词

生成式人工智能;网络文学;人机交互


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ChatGPT、Sora、Kimi等应用的上线,人工智能正在以狂暴的姿态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从目前的情形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对绘画、视频、影视等艺术形式的影响更为明显,在文学创作领域,AI已然可以生成十分成熟的诗歌、散文、短篇小说等短文本作品,但还没有对以超大文本规模著称的网络文学予以直接冲击。然而,一旦AI生成长文本的能力进一步增强,其对网络文学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这一进程已然在加快。自从Kimi宣称可以生成无损上下文长度200万字的汉字文本以来,AI大模型纷纷跟进汉字长文本生成能力的研发,成果斐然。强大的长文本生成能力,令AI生成网络文学文本成为可能。近期,有团队利用AI大模型,模仿网络文学的结构,在一个半月的时间内创作出百万字的小说。百万字的小说,以当前各大平台写手的平均速度来算,需要接近一年的时间,即使是长期保持日更上万字的高强度写手,也需要100天左右。这还是该团队初次使用AI进行创作,而且在后期加入了大量的人工处理,据该团队的预估,在熟练后可以将时间缩短至两三周。值得注意的是,该团队是学术研究团队,并非专业写手,如果由专业写手或者写手公司来操作,这个时间会大大缩短,生成的文本也会更加成熟。而在创作界,各大网文平台纷纷推出自己的AI大模型,辅助作家进行创作。不少网文作家,尤其是新生代网络作家,已然开始借助AI进行网文创作。随着技术的迅猛发展,AI介入网络文学生产的进程必将大大加快,势必极大地改变网络文学的生态。

事实上,这一幕似曾相识。2000年以后,网络文学在短时间内崛起,随着商业资本的介入,网络文学的影响逐渐扩大,迅速占领传统文学的市场。网络文学的迅速壮大,靠的是新媒介的即时性、无限性以及低门槛等特性,还有海量的作者、读者以及作品。但到了今天,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崛起,文本生成的速度更快,写作门槛进一步被降低,人人皆可写作逐渐成为现实,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替代传统的网络文学,即将成为可能。在新的语境下,网络文学将走向何方?这值得我们思考。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先要弄清楚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有意思的是,我们仍然可以用传统的文学理论——美国文艺理论家艾布拉姆斯的文学四要素理论,来梳理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网络文学活动的各个环节,进而分析其变化。


一  生成式人工智能文本的作者:人机交互


艾布拉姆斯认为,任何一种艺术品中总有四个要素:作品、艺术家、世界、欣赏者。这四个要素相互依存并相互作用,形成艺术活动的整体。在西方文论语境中,文学是包含在艺术之内的,因而艾布拉姆斯的艺术四要素很自然地被转化为文学四要素:作品、作家、世界、读者。这四个要素的划分,将文学生产到文学接受的整个流程清晰地揭示出来。

文学四要素中,作家是文学生产的主体。他们将自己对世界的独特审美体验,通过作品传达给读者。可以说,作家是文学活动的起点。从经济学理论看,没有生产就没有消费。同理,没有文学生产也就没有文学接受。没有作家的创作,也就不存在作品,整个文学活动的流程自然无从开展。作家的存在,对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都同样适用。如果我们将作家视为主体,从主体的角度切入分析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也是合适的。

在文学四要素中,“作家”这一要素不仅在从传统文学走向网络文学的过程中发生剧烈变化,在从传统网络文学走向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的过程中,更是产生巨变。可以说,作家要素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区别于以前所有文学的极其重要的一环。

作家要素的区分之所以重要,在于人的主体性。尽管从传统文学的精英作家走向网络文学的大众作家,主体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文学跌下神坛,从精英化走向了大众化。但不管是精英作家还是大众作家,主体都是人。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非人”成为作者之一。这是本质性的改变。

21世纪以来,文学经历了消费社会的多次冲击,关于文学是什么的定义、理论也被打上了“本质主义”的标签,备受诟病。但到了人工智能时代,文学是什么,又再次成为一个疑问,需要人类反复追问。对于这一问题的追问,直接关系到人的主体性。

文学是什么?对于这一问题,古今中外不同历史时期有各种各样的回答。但不管如何回答,古今中外的答案在一个核心点上达成共识:文学是人的活动。马克思主义将文学艺术、政治、科学、宗教等视为上层建筑。“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虽然这里主要论述的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已经很清楚地指明,文学艺术与吃喝住穿等一样,都是人的活动。英国文学理论家伊格尔顿认为:“我的观点是,最有用的就是把‘文学’视为人们在不同时间出于不同理由赋予某些种类的作品的一个名称,这些作品则处于被米歇尔·福柯称为‘话语实践’(discursive practices)的整个领域之内;如果真有什么确实应该成为研究对象的话,那就是整个这一实践领域,而不仅仅只是那些有时被颇为模糊地标为‘文学’的东西。”显然,不管文学的定义怎么变化,在伊格尔顿看来,将文学视为人的话语实践,比较合适。中国古人对文学的理解显然也是将其界定为人的活动。《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为人内心之“志”的言语表达。无需再罗列古今中外关于文学的其他界定,都可以看出,文学就是人的文学,离开了人这一主体,不能称之为“文学”。

从已有文学的定义都强调人这一主体而言,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显然不能被称为“文学”,因而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人工智能文学”。然而,事情或许没有这么简单。玛格丽特·博登对人工智能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就是让计算机完成人类心智(mind)能做的各种事情。”从这一定义出发,人能进行文学活动,自然计算机也能创作出文学作品。

实际上,人工智能早已在文学、艺术层面创作出多种类型的作品。以AI绘画为例,近些年已有多个案例见诸报端。如2017年,北京的“见未来——王伯驹人工智能绘画作品展”,展示了计算机自主创作作品。而近几年的人工智能绘画应用层出不穷。如2015年谷歌实施的“Deep Dream”计划,用户可以在该应用上输入所需转化的图像,然后应用Deep Dream算法就可转化为艺术作品。2018年,苏富比收购了人工智能研发机构Thread Genius,建立了图像辨识及推荐技术,可以为藏家推荐合适的艺术品。此外,还有来自俄罗斯的AI绘画应用Prisma,国内的“触站”,以及Praxik和Deep Art Effects等。而近两年,视频生成应用的横空出世,则将人工智能的触角伸向了图像、视频、电影等艺术领域。如近期爆红的应用Sora,就通过AI生成视频的形式,对短视频、电影制作产生了直接的冲击,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视频、影视创作生态。

因为语料的原因,如果说2023年爆红的ChatGPT还只能冲击短文本处理,暂时对动辄上百万的网络文学创作无法产生太大影响,那么,2024年流行的Kimi,其将目标放在长文本上,则对网络文学产生了直接的冲击。2023年10月,Kimi诞生,其将上下文窗口长度扩展至20万字。到了2024年3月,其又将上下文输入限制突破至200万汉字。这种恐怖的长文本处理能力,直接令相关概念股票暴涨,其应用也因访问人数过多而宕机,足见其影响之大。受其影响,阿里通义千问开放1000万字长文档处理功能,百度文心一言也将释放200万字至500万字长度处理能力。如此长度的文字生成能力,已经足以轻松应对当前网络文学作品的规模。

拥有长文本生成能力的AI,已经拥有了瞬间生成网络文学文本的能力。可以想见,随着AI生成长文本能力的继续提升,其准确性、智能性进一步完善,AI生成比较流畅完整的网络文学文本是极有可能实现的。而实际上,从目前的实践来看,这一进程已经不远了。2024年3月,国内第一部人机融合式长篇小说《天命使徒》发布。这部小说的创作,采用的是“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模式,历时一个半月。按照创作团队介绍,其“首先对网络小说的结构进行了深入研究,分析网络小说的情节结构,撰写大量提示词,成功建构出一套玄幻小说提示词,通过调用大模型API,批量生成内容,形成整体线索连贯的长篇小说。后期通过人工介入,对大模型生成的小说进行修改,删除掉重复、累赘的部分,为情节跳跃的部分撰写连接语句,最终打磨成型”。从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来看,当前生成式AI暂时还无法生成一个成熟、完整且规模达百万字以上的网络文学文本。这需要人工的介入,不断修改提示词,确定思路与框架,再进行后期修剪与加工。一个半月的时间,主要在于人机交互的协调度还不够完善。而且由于是首次尝试,人机的磨合度还不够。一旦操作熟练,完全可以将这个时间大大缩短。

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显然是人机交互的产物。与传统网络文学相比,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在“作家”层面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

其一,从单一主体走向了双重主体。传统网络文学时代,即使是公司化运作模式下的团队合作,或者是单一作者借助辅助软件展开写作,都不能改变网络文学作者的单一主体性。传统网络文学的作者是纯粹的人类。而到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人必须借助AI才能展开文学生产,在整个生产的过程中,人与AI是两个独立的主体。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生产,人机交互,二者相辅相成,离开任何一个主体,文学生产就无法进行。

其二,人机交互的过程中,人处于主导地位。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生产中,作为双重主体之一的人在前期、中期、后期都处于关键的位置。在文学生产前期,作为作者的人必须熟悉网络文学的结构,提炼出想要创作的作品的结构,构思作品的框架,确定故事的大概,确定人物的角色、性格,等等。这个前期准备工作,与传统网络文学创作类似。到了中期,进入具体创作阶段后,人必须要确定合适的提示词,随时矫正文本的生成方向。进入后期,文本生成后,人还须删掉重复、累赘的部分,疏通故事情节的不合理之处,检查表述,完善故事,等等。虽然是人机交互,但没有人的构思、引导与完善,一个成熟的网络文学文本无法完成。

其三,人机交互导致创作过程形成闭环,传统网络文学创作的即时性及根据读者反应调整创作过程的即时性减弱甚至消失。由于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长文本是瞬间生成的,整个创作过程在AI与人的互动中可以于极短时间内完成。传统网络文学的创作往往都是持续连载与更新,作者手中会有一定的存稿,但随着日更的进行,存稿会很快见底,章节创作与上传均具备即时性,而读者反应也是即时的,因而作者可以随时根据读者的反应展开下一步的创作。但AI的文本生成能力过于强大,导致整部小说瞬间生成。在这种闭环的过程中,读者反应是不存在的。因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作家”又回到了传统文学闭门写作的状态。虽然由于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作为主体之一的人,可以按照传统网络文学文本连载的形式,将单个章节逐日上传,并随时根据读者的反应,让AI再次生成文本,但这又回到了商业资本时代网络文学作者利用辅助软件写作的老路上,AI与传统辅助写作软件一样都只是作者的工具,也就失去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的特性。


二  生成式人工智能文本的“世界”与“读者”


文学四要素中,“作品”的改变往往与时代密切相关。与传统文学相比,网络文学无论从作品的表现形式、结构、语言,还是从作品所传达出的价值观等方面,都呈现出极大的差异。但从传统网络文学到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作品本身并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原因在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所抓取的语料,都是已有的语料,并不存在创新。也就是说,生成式人工智能所抓取的语料,往往本身即来自已有的网络文学文本。实际上,所有的创新,都取决于人的主动行为。但当前,我们还没有看到这种创新的存在。对于“作品”这一要素而言,从传统网络文学到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唯一的变化,在于作品形成的过程中,屏蔽了人机以外的一切因素,尤其是隔绝了对传统网络文学创作过程影响巨大的读者反应因素。

相比“作品”的不变、“作者”的巨变,文学四要素中的“世界”“读者”在缓慢地发生改变。艾布拉姆斯对“世界”的解释是:“一般认为作品总得有一个直接或间接地导源于现实事物的主题——总会涉及、表现、反映某种客观状态或者与此有关的东西。这第三个要素便可以认为是由人物和行动、思想和情感、物质和事件或者超越感觉的本质所构成,常常用‘自然’这个通用词来表示,我们却不妨换用一个含义更广的中性词——世界。”显然,“世界”的所指与“自然”的所指有很大一部分重叠,“世界”是指人类生活的环境,文学作品总是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映射作者所处的世界。而艾布拉姆斯之所以用“世界”一词来替换“自然”一词,显然是因为“世界”比“自然”含义更为丰富,所指更为宽广。

以“世界”替换“自然”,充分展现了艾布拉姆斯的睿智。网络文学的出现,再一次验证了这一点。艾布拉姆斯说:“艺术家的活动天地既可能是想象丰富的直觉世界,也可能是常识世界或科学世界。同一块天地,这种理论可以认为其中有神祇、巫师,妖怪和柏拉图式的理念,那种理论也可以认为这一切均属子虚乌有。”网络文学作品所呈现的世界,远比艾布拉姆斯所列举的这几个方面丰富。我们可以随便翻开任何一个网络文学平台,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以免费阅读平台“七猫”App为例,其分类中设置了一个子类“故事背景”,包括:都市、末世、架空、玄幻、异界、仙侠、历史、年代、校园、灵气复苏、洪荒、乡村、未来、大明、大唐、三国、星际、民国、大秦、惊悚世界、西幻、女尊、赛博朋克、宋朝,共计24个分类。我们可以看到,这么多世界中,只有都市、年代与现实世界相关;秦、唐、宋、明、民国、历史等与现实世界关系密切,属于历史世界;架空属于平行世界;未来、末世,属于想象的时间世界;玄幻、异界、仙侠、惊悚世界、灵气复苏、西幻等属于幻想世界;洪荒、赛博朋克等属于神话世界;星际属于科幻世界;女尊属于女性世界;等等。而这里所列举的24个分类,只是网络文学数以百计的主题分类中的一小部分,足见网络文学展现的“世界”之丰富。

就丰富性而言,网络文学海量的作品所呈现出的“世界”,是精英化、稀缺化的传统文学作品所不能同日而语的。虽然当前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的作品极少,还处于探索与起步阶段。但可以想见的是,网络文学一旦步入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由于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其作品的数量将在短期内远超传统网络文学。以当前已经出现的国内第一部人机融合式长篇小说为例,由于是首次尝试,百万字耗时一个半月,熟练后,可以缩短至两三周。而以日更5000字这一常规作者手速为计算标准,连载百万字需要200天。也就是说,一本成熟的百万字体量的网络小说,在作者全勤的情况下,需要200天,而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的人机交互创作,只需要两三个星期。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以及语料库的不断完善,可以想见,生成式人工智能创作的小说将会日趋成熟,这将大大减轻作为作者的人的后期完善的工作量,时间会进一步缩短,甚至可能瞬时生成一篇成熟的网络文学文本。这种技术条件下生成的网络文学文本,可能以亿兆计。而由于语料的丰富远超传统网络文学,可以想见的是,以前没有出现于网络文学中的题材、背景,将纷纷出现。人类生活所及、视野所及、想象所及的世界,都将有可能出现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中。

相比传统网络文学,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对“世界”的展现,采用的是“抓取”式生成方式,这完全不同于以往所有的文学。就“世界”的展现方式而言,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并没有本质的差异。因为,网络文学所呈现的“世界”尽管远比传统文学呈现的“世界”丰富,但其呈现的主体都是人,二者展现“世界”的方式都是通过人的大脑的想象。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云:“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外在的世界,要变成作品中的世界,只能通过作者的神思运转。因而,无论在传统文学还是在网络文学语境下,作者的想象力都十分重要。但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世界的呈现已经不再依靠作者的想象。作者之一的人,将想要呈现的背景的提示词输入系统中,人工智能就能“抓取”已有的语料,生成一个符合指令要求的“世界”。显然,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文学中的“世界”,不再是被想象出来的,而是冷冰冰的数据。而生成“世界”的过程中,机器没有任何的波动,作为创作者之一的人,也不会有情绪的变化。

与“世界”生成过程中的冷冰冰类似,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文学中的“读者”,其在传统网络文学时代的诸多情感的表达权也被剥夺。相比传统网络文学,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的“读者”最大的变化,在于其从主动参与的角色,又变回到了传统文学中的被动参与角色。

网络文学从其诞生之初,读者就处于即时参与的状态中。这种即时性与参与性,主要体现在读者反应的即时性与读者对创作的即时干预及深度参与。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作者与读者之间,身份的区隔十分模糊,作者并没有自觉的身份意识。作者与读者,仿佛一起参与一种游戏。2002年,成名于1999年前后的知名网络文学作家李寻欢以《粉墨谢场》一书告别网络文学。他离开网络文学的原因,在这本书的自序中说得很清楚:“作为一个五岁的网虫和网络从业人员,我对网络有客观的充分的认识,而作为一个出过三四本书但没什么东西有营养的文学青年,我自知离真正的文学殿堂还相差甚远。那么,最简单地说,我放弃这个名字,是对过往网络生活的怀疑,以及对真正文学的敬畏之心。……我说网络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玩具,我说人不能被工具异化……在很多场合,我曾经反复证明,我和文学史没有关系的,写作之于我,是完全偶然和误会的……我愿意告诉所有写字或打算写字的朋友们,文字是那么神奇那么精彩,但真实的生活本身却比它更重要。同样的道理也适合网络。”从这篇自序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李寻欢离开网络文学舞台的原因有二:其一,他觉得生活更精彩,对于网络,他已经厌倦;其二,他觉得网络文学不是真正的文学,他对真正的文学怀有敬畏之心。正如他所说,他进入网络文学领域完全是“偶然和误会的”,原因很简单,他觉得网络是一个玩具,因为觉得好玩,才会进入网络,进入网络文学创作中来。也就是说,李寻欢从事网络文学写作是因为好玩,一旦觉得不好玩之后,他就会选择退出。其实,好奇与兴趣,这是最早的一拨网络文学作者进入网络文学领域的主要原因。与李寻欢一样,中国大陆最早的网络文学作者,往往都很快离开了网络文学创作的舞台。李寻欢做了出版商,俞白眉、邢育森选择了编剧行业。显然,新奇过后,回归平淡,没有了兴趣,自然会选择离开。

正如李寻欢所说,早期网络文学作者进入这一领域,往往是因为新奇与好玩。这一点,适用于早期的作者与读者。网络如同一个玩具,作品也是一个玩具,读者往往因为新奇与好玩,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来参与。由于网络的即时性,读者可以即时表达对作品的态度,而读者反应也可以即时呈现在作者眼前。在读者的推动下,作者与读者共同参与到这个游戏中来,共同完成作品的创作。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介入网络文学,出版了风中玫瑰的小说《风中玫瑰》。这是一部具有鲜明网络特点的小说,全文都是仿照BBS作者发帖、读者回帖的方式,读者占据的篇幅甚至超过了作者,用这种BBS体来讲述一个爱情故事。《风中玫瑰》小说的完成,不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读者的鼓励与推动,而且小说最后出版的样子,完全是作者与读者的共同创作,甚至读者反应的内容占比更高。可以说,作者与读者的互动,或者说读者的即时反应,才是这本小说最大的看点。

网络文学进入付费阅读时代后,尤其是资本愈来愈多地渗透进网络文学后,作者与读者的身份区隔开始形成,双方的身份意识日益觉醒。早期作者与读者兴致勃勃地参与一个共同的游戏,将作品当成作者与读者共同的玩具,到了付费阅读时代,这种状态一去不复返。读者依然对作品的形成予以深度参与,甚至可以即时影响作者创作的走向,但这是因为资本对读者赋权的结果。读者处于消费者的角色。在消费社会中,消费者可以反过来影响生产者,甚至在更多时候,消费决定了生产。读者的点击量、订阅量、打赏数额等,直接决定了作者每部作品的收入。因而,作者会花更多的时间来吸引、维护甚至讨好读者。流量经济,在网络文学发展的当下,同样适用。

如前所述,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文学的创作基于人机交互,作品的创作过程形成了闭环。作为作者的人做好前期思路,通过系统化的提示词,来引导AI进行创作;而作为作者的AI,则据此瞬间生成文本。由于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作品创作的过程瞬间完成。在人机交互的过程中,读者并不存在。也就是说,读者再也不能像传统网络文学那样,即时与深度参与到作品创作过程中来。从本质上看,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创作已然发生了变化。即使作为作者的人将作品按传统网络文学的操作模式,分章节逐日上传到网络文学平台,但由于作品已然完成,并具备完整性,读者对于单个章节内容的反应对于整部作品的创作没有价值。如果作者(人)按照读者的反应进行修改,由于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新的文本又会瞬间生成,但那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文本了。当然,如果作者(人)只是每个章节单独使用AI生成,再逐日上传,并随时根据读者反应,让AI再度生成下面的章节,那整个流程又回到传统网络文学的老路上去了。在这种语境下,AI只是强大的写作辅助工具,所谓的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也就失去了独特性,没有存在的意义。而且,恰恰由于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每个章节对于AI来说都是独立的、新的文本,章节与章节之间反而无法形成一个流畅的整体。也就是说,在生成式人工智能语境下,读者的加入,会造成指令的混乱,读者与作者(人)同时对AI发出指令,加之作者(人)对读者反应存在理解偏差,AI对作者(人)发出的指令将会出现更多的理解偏差,形成的文本之混乱是可以想见的。


三  余论:走向人工智能文学?


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文学生产活动中的“作家”“世界”“读者”与“作品”的生成过程都发生了巨变,其面临的困境也是显而易见的。在传统网络文学时代,尽管由于媒介的变化,网络文学生产与传统文学生产存在千差万别,但文学生产并未产生本质性的变化。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都是同样的规律性活动:“作家”对“世界”有所感悟、理解,进而创作“作品”,并通过“作品”将这种感悟、理解传达给“读者”,“读者”通过接受活动与“作家”形成交流。而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文学生产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就“作家”因素而言,双作者出现,“非人”“作家”的加入,使以往的文学规律失效。就“世界”因素而言,作为“非人”“作家”的AI,其理解的“世界”既不是人所生活的世界也不是人所想象的世界,而是二进制的冰冷的数据,作品中的“世界”都是通过抓取生成的,不存在感悟、理解的过程。就“作品”的生成过程而言,其是“人的指令+数据抓取”的过程,以往的创作规律完全失效。就“读者”因素而言,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生产形成了人机的闭环,读者被挤出了生产环节,对文本的生成无能为力,传统网络文学对读者的赋权彻底失效。

可以想见,传统网络文学的各种规律将全面失效,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作为“作家”的人与作为“作家”的“非人”,将全面接管整个文学生产流程,读者被彻底限定在传统的接受者角色中。由于AI强大的计算能力,读者的反应也将通过数据呈现,这也将被“非人”的“作家”计算入文本生成的过程中。而“世界”将会是一串串二进制的数据,不再是激发人类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五彩世界。衡量作品优劣的标准,也将由机器通过算力来判断。

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已然令以往人类通过几千年总结的文学规律全然失效。未来,随着人工智能的高速发展,人工智能文学会不会成为可能?没有人的指令,人工智能自行创作作品,读者也为人工智能,这种情形会不会出现?

伊格尔顿认为文学的本质是不存在的,文学是不存在的,文学理论也是不存在的。他很坦率地指出:“在一个以承认文学是幻觉而开始的过程中,最后的逻辑步骤只能是承认文学理论也是幻觉。”他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就在于,他认为文学是“一种被赋予高度价值的作品”,而这种被赋予价值的行为,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迁,并不会有恒久不变的价值,因而在某一个时代,说不定莎士比亚的作品甚至比不上涂鸦更有价值。如果我们抛开人这一主体的限制来探讨,未来,人工智能文学也是可能存在的。

按照科学家对人工智能的设想,人工智能应该从弱人工智能走向强人工智能。所谓弱人工智能(weak AI),是指“机器能够智能地行动(或者也许更确切地,其行动看起来如同它们是有智能的)”。所谓强人工智能(strong AI),是指“能够如此行事的机器确实是在思考(与模拟思考相对)”。在众多的文学、艺术作品中,强人工智能早就出现。如2001年,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人工智能》中,智能机器人被编制程序,令其始终相信自己是一个人。在诸多网络小说中,人工智能早已不再仅仅是程序、数据,俨然已经具备了人的思维,不仅与人脑没有区别,甚至进化到比人脑更精密、更发达的程度。

在《精神机器的时代》(The Age of Spiritual Machines)一书中,Ray Kurzweil预言到2099年以前将会有“人类思维与人类最初创造的机器智能世界相融合的强烈趋势。人类与计算机之间不再存在清晰的区别”。1949年,Geoffrey Jefferson教授有一段演讲:“直到一台机器能够出于思想或者感受到的情感,而不是由于符号的偶然飘落,写出一首十四行诗或谱写一首协奏曲,我们才能同意机器等同于大脑——也就是说,不只是写了,而且要理解它所写的。”按照科学家的设想,与人一样思考的人工智能或许是完全可能的。

当然,走向人工智能文学是遥远的未来。当下,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的网络文学中,尽管四要素发生了巨变,但在人机交互中仍然处于主导地位的人,或许应该将创造力转换成更精细化的指令,在AI强大的文本生成能力下,协调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突破人机交互的闭环,形成具有创造力的良性循环。这才应该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网络文学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