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网络文学与数字化技术的兴起密不可分。近年来,网络文学在类型化发展的同时,越来越呈现出表征数字化时代生活经验的特征。本文作者李玮老师敏锐捕捉到这一转型,从“超越物理时空的时间循环、空间重叠等时空设定”,“虚实相生、多重复合的主体塑造”,“互文性、元素融合式拼贴等后现代意义上的数据库写作”三个维度出发,讨论网络文学的新质。李老师认为,网络文学通过“穿越”“重生”“无限流”“时间循环”“换地图”等设定,打破了纸媒文学作品中的线性叙事传统和物理空间的限制,在非线性的时间与副本式的空间自由拟合之下,网络文学的时空成了一种可以被掌握的资源分配方式,用以制造独特的时空形态。更值得关注的是,网络文学中的“主体”已不再是稳定统一的个体,而是呈现出虚实相生、可分散、甚至与系统和技术装置深度交融的“拟合体”。这种主体形态的变革,不仅是设定上的创新,更是对数字化生存中人格状态的前沿表征,回应了数字时代“人何以为人”的存在论命题。通过虚拟经验对主体认知的全面浸润,文学表达不再局限于描摹现实,而是主动介入虚拟维度,通过对现实的隐喻和升华,通过技术幻象构筑一种后人类的新主体与新叙事,使网络文学成为思考后人类状况的前沿场域。在创作层面,网络文学的“互文性”与“数据库写作”特征,凸显了其与数字原生代读者共建、共享的生成性。无论是在狭义上发生的网络文学内容的“梗元素”互动,还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网络文学表现为类型经验上的“玩梗”,都表明网络文学已形成一套基于共同符号库、具有高度媒介自觉的对话式写作。这使其不再仅是故事载体,更成为一种活跃的文化参与和意义再生产实践。网络文学研究应当重视其“数字化”所带来的根本性变革,所有这些都在重新改写网络文学的性质,使其不再拘囿于通俗/严肃文学的思考框架。网络文学可以帮助我们窥见文学在数字文明时代所呈现的新样态。

网络文学与数字化技术的兴起密不可分。近年来,网络文学在类型化发展的同时,越来越呈现出表征数字化时代生活经验的特征。超越物理时空的时间循环、空间重叠等时空设定,虚实相生、多重复合的主体塑造,互文性、元素融合式拼贴等后现代意义上的数据库写作,为网络文学标识出与纸媒文学不同的新质。这些对于理解网络文学的内涵,思考文学边界的拓展,都具有重要价值。

一、叙事时空特征:时间循环和空间重叠 

时空不仅仅是故事发展的背景,并且具有行动功能和象征意义。在不同的时空中,人物与情节均会具备不同的表现,故事想象的边界就局限于时空之中,它控制着叙述声音的出现与消失,也决定着场景、细节等诸多文学叙事方式的使用。在纸媒文学的作品中,文学故事往往发生在线性的时空进程之中,稳固的时空体验内蕴了一种不可动摇的现代性。有关时空的交错体验并非没有,但无论是预叙、倒叙、插叙等叙事技巧,运用省略、概要、场景等叙事节奏,或是使用意识流、时空错乱等先锋手法,总体而言,线性时间和物理空间仍是构成叙事因果的基础。即使在许多作品中,将不同时空节点上的人物故事放置在一起,多条线索之间彼此交织,用冲突感体现戏剧的冲突性,但在本质层面上,作品依旧没有脱离叙事时间的线性结构。数字文明时代,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让当代社会的生活形态发生变革。尤其是“在这种流动的社会里,空间和时间被抽离或者说‘虚化’,它脱开具体的地域,呈现出一种超越现实物理地点的因果关系的全新社会特性”[1]。表现在文学的创作领域,即网络文学呈现出越来越具有虚拟性与游戏性的时空属性。

网络文学对于时间概念的重塑,在其初始发展阶段便可见端倪。“穿越”便是用以标识网络文学蓬勃想象力的重要设定。在言情与历史题材中融入穿越设定,诞生了早期的网文类型,奇幻元素的应用让历史人物与爱情发展均展示出更为新颖的面貌。“重生文”等重要类型也由此衍生。主人公向时间前端回溯,利用已经发生过的人生体验和历史事实,在重活一次的爽感模式中升级打怪,厘清前世恩怨情仇的同时,弥补个体的人生缺憾。这一更具有微观意义的时间修改模式,亦成为网络文学故事中经久不衰的类型套路。近年来,时间的非线性特征则得到了进一步深化。打破时间线程的方式可以是多元的,可以表现为在单一角色之外的多人穿越,也可以表现为从多个时间节点穿越;可以向历史时间穿越,亦可以向未来时间穿越。在网络文学的各个类型中,非线性时间越来越成为最为基础的设定。在女频古言网文中,《坤宁》(时镜)在同一聚合场域内发生了多维时空的多人穿越。第一世,女性配角芳吟即为穿越者,其人物功能用于填充女主在第二世的“远见”设定,两世之间二人相互扶持的珍贵友谊,也是构成女主情感线的重要一环。第二世,在女主姜雪宁重新回到人生中重要历史阶段的同时,男二张遮也被揭秘具有“已知”视角,以此呈现其隐忍的深情。穿越也可以自由开启,发生多次时间穿越,同一个角色可以反复改变时间的行进方式。可见,非线性时间不仅成为叙事结构的常见形式,更逐渐演化为一种重要的行动元。例如,在时间穿越中,主人公先天具备这个时代所没有的知识与信息,具备创造性的力量与重新书写历史的可能,并以此为资本在穿越过程中改变历史进程,影响周围人物的命运走向。而在如《开端》(祈祷君)的“无限流”时间结构中,试错经验可以累加,由此人生历程不再是一次性尝试,而可以拥有反复修正后的理性。男女主通过反复的循环获得更多经验,在既有经验积累下做出不同选择。更进一步地,当时间以多线程、善于变化、易于操控的形式呈现,就逐渐从叙事技巧演变为一种日常化审美体验,不再与戏剧性功利主义取向相关联,而呈现为现实体验本身。或许只是为了展示普通人的道德能力,展示亲密关系的多种可能,或者对话的多元性,穿越也许就在日常生活中因微小的行为举止而被触发,进而被用来探寻生命个体的情绪体验。在《这个宇宙讨厌告白》(油奈)的设定中,表白会开启时间循环。与之类似,在《非典型循环》(柯布西柚)中,只要时间一到高考前夕就会发生循环。时间的修改具有随意性与随机性,似乎这只是毋庸置疑的生活逻辑,无须使用高科技设定,也无须塑造极致的个体情感与跌宕的人生。甚至在诸多现实题材的网络文学作品中,时间穿越也成为重要设定。在网络文学进行现实性转向之际,越来越多描绘现实景物与现实活动的作品融入了对时间线程的重构,拓展了现实题材的表现边界。整体而言,任意性时间有助于打破传统叙事模式,使得文学作品更富有创意和想象力,读者无法像阅读线性时间的文学作品那样轻易地预测故事走向,而是在陪伴主角进行时间旅行的过程中不断收获全新的认知体验。

与非线性时间设定相伴的是重叠空间。在进行非线性时间叙事的同时,网络文学也以副本的方式完成了对空间的模拟与延展,空间的游戏属性得到增强。在网络文学类型化发展初期就盛行“换地图”的写作手法。如在《盘龙》(我吃西红柿)中,主角林雷从恩斯特学院开始,就经历了魔兽山脉、郝斯城、众神之墓、巴鲁克帝国、地狱、冥界等地图。从叙事语义学的角度分析,“换地图”是主要动作的平面化重复。也有学者看到,“换地图”与游戏中的“门”“副本”的设定有很大关系。可以任意变化的空间,正像是信息处理设备中重叠打开的窗口。

随着网络文学的进一步发展,超越物理空间的空间设定在网络文学中更加流行。较之“换地图”,在空间转换上更加具有虚拟性特征的“无限流”成为当下最热门的设定。无限流打破了文本对构造单一性的虚拟空间的限制性描写。主角团在各个虚拟空间打怪升级,完成系统派发的任务。由此呈现出多样化叙事场景。作者可以构建更多不同的虚拟空间,甚至不需要是同一个次元、同一个背景设定。主角们完成这一个空间内派发的任务后,随即进入下一个空间,之后,前一个空间的一切渐渐淡去。以设定所聚合的空间往往是独立、完整的场所,空间之间很少互相影响、互相渗透。在空间转换中,情节、角色等要素也不断衍生和扩展,作品内容便可以自由延伸。无数个虚拟空间的堆叠,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场域,具有无限绵延的特征。在《可恶!被她装到了[无限]》(艳扶)中,不管是蚕村、筒子楼还是旧厂房,这些任务空间都并非虚拟性质的,而是在现实中实存的空间形态,但由于在地理位置上相隔甚远,人物与故事独立成篇,由此成为无限流思想的空间类别。从白山疗养院开始,作者引入了“半能量场”和“能量场”等新设定,将任务场域的危险系数空前提高,在某种程度上打造出一种与世隔绝,正常人无法靠近的封闭空间。由此,更与游戏的空间背景趋于一致。空间的游戏性生产与叠加,成为故事时空的重要搭建方式,表现了无限流思想在网络文学中的泛化。

在近年影响力非常大的网络文学作品《十日终焉》(杀虫队队员)中,其空间构建可谓将游戏性生产与空间叠加机制推演至极致。核心空间“终焉之地”是一个具备自洽规则、独立时间机制与多层重叠空间的类游戏宇宙。小说开篇即设定了一个封闭、无门的房间,参与者围坐在圆桌旁,被迫遵循“人羊”设定的游戏规则进行生死博弈。空间的意义不再是物理位置,而是由规则赋予其功能。此后,角色所参与的每一场副本都是一套规则运转下的任务系统,空间成为游戏的运行场所,逻辑优先于地理,结构更胜于现实。这种游戏性的空间更强调参与者的行动,因此具备程序化、规则化的特征。由此,在非线性的时间与副本式的空间自由拟合之下,网络文学的时空成了一种可以被掌握的资源分配方式,用以制造独特的时空形态。

值得一提的是,同样诞生于创作主体对于不同时空之间的拟合,近年来网络文学中国潮科幻的流行就是一个重要例证。国潮科幻将传统时空与未来时空拼接,创造出具有强烈视觉风格和文化辨识度的叙事时空,展示了异质时空之间的重组与新的文学时空的再造。人物设定和故事背景等,也因为异质性时空的相互碰撞而产生独特的叙事魅力。

二、主体特征:虚实相生 

网络的出现,造就了网络文学最初的虚拟体验。在网络游戏中一个人可以申请多个账号,拥有数个虚拟角色,亦可以随时删除、更名。虚拟人物的技能和装备可以自由增殖,甚至死亡和复活只需一次鼠标点击便可自由切换,人物可以在虚拟世界工作、娱乐、建立社交关系。账号可以被删除,同一个人也可以建立不同账号,并为这些账号设置不同的外貌形态、年龄特征。同一个人可以从事不同职业,结交各类朋友。于是,虚拟世界的虚拟体验越来越成为我们把握世界、理解亲密关系、掌握世界形势的重要方式。由数字和虚拟创造的体验和现实体验一起,成为我们在数字化时代主体感受的重要组成部分。由是,主体不再局限于现实肉身,与信息化世界的对接,成为网络世界主体形态的特征。有研究者指出:“在网络世界当中,主体是一种虚实交织、边界模糊,充满不确定性和自我分裂的混合主体。”[2]许多网络文学作品表征了这样的主体形态,在虚拟世界中,网络文学中的人物通过身份的流动,或是通过技术的融合,呈现形态混融的特征。

在网络文学初期,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尚是坚实的,无论主人公被赋予何种特质,都是自然人,或聪颖敏捷,或狡诈坚忍,都是天生具有的自然特征。即使是“金手指”,也表现为天赋突出或能力高超,让种种道具成为主人公的辅助,帮助其升级打怪。除却这些天赋与道具,人物的内在形态是均一的。而近年网络文学人物越来越表现出虚实相生的特征。在头部作品中,网络文学中的人物往往具有虚拟和现实双重身份,形成一种更为灵活的拟合的主体。《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桉柏)的主角隗辛需要穿梭于全息游戏《深红之土》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现实世界中的隗辛是一个要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的老倒霉蛋,赛博游戏中的她却是“机械黎明组织核心骨干“联邦缉查部外勤组第七小队见习巡查安保员”“联邦一级通缉犯,反抗军卧底”。在游戏创造的第二世界中,隗辛拥有了与现实世界不同的身份和新的人生。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这类设定已然暗示出主体的可分散性,主体不再是统一的、稳定的,而是可以被投射到多个维度,分布于不同场域。随着数字文明的进一步深化,网络文学中的主体进入了一个开放的、不断生成的过程,破碎、不均衡、不单一的内在结构特征愈发显现出来。这一新主体特征表现为种种设定的出现。相对基础的是不同时空轴下自我分身的设定。《诡秘之主》(爱潜水的乌贼)中,主角克莱恩有历史投影,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时间线里都存在着一个自己,克莱恩可以召唤历史时间中的自己替他做事,即使分身死亡,也不影响现在的自己。这种历史时间中的自己被叫作影子。正是因为时空可供跳跃、可供改写,主体的存在状态也由此引发讨论。在这部作品中,不同时空中的主体可以叠加、可以重复出现,甚至可以透过时空被传唤。面对反派的精神攻击时,主角可以召唤一层虚拟人格充当盾牌,令其承受精神状态被改变、被破坏的痛苦。可以看出,精神的确关联着肉身,承受精神攻击,则肉身损伤,但精神和肉身之间也可以分离。

更进一步的想象,则呈现为同一时空下多个“我”的复制性扩张,从中更加体现出对主体一致性的解构。《我的分身戏剧》(良心未泯啊)中,扭曲的时空便足以代指这种具有新质的时空。在这个时空中,可以出现无数个一模一样的人,这是主人公的分身能力,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后自然而然就获得的特殊能力。在措辞中,自然而然就证明这是一种无须解释的、业已存在的日常经验。主人公万亦的体内似乎天然具备某种能量,可以生产出与其完全一样的分身。这些分身均具有独立性,而并非是被传唤的傀儡。

在这种可供分身的时空中,分身功能就是主人公的“金手指”。这些分身会被送进另一个场域,而这个场域被称为剧场,分身会完全融入剧本中,成为戏中人。剧本对应赛博空间的特定场域,而扮演独特空间中的角色则是网络用户的习惯性经验。在网络文学作品中,这就是象征性映射。这种去主从结构的“我群”,在《千人律者的一己之见》(暮霭沉沉)中得到更为直白的体现。即使他们共享思维和意识,本质上还是同一个人。在主体与分身的关系上,作者用这样的比喻形容:“像是电脑中的两个虚拟机系统一样,有一定的独立功能,但本质上还是一台电脑”。虚拟空间的多维性,生成了这一人设的基础思路。包括这种异世界的产生,类似“现实世界映射在虚数空间里的数据段落”。从作者们所使用的种种喻体中,可以发现数字文明经验的浸润改变了文学的修辞方式。如果说主体的可分散体现了文学中主体性概念的裂变与延展,那么“主体+”的形态,则更鲜明地标志着网络文学主体与数字技术融合的加速趋势。

一方面,“系统文”中“主体+系统”的设定,使人物愈发呈现出程序化、数据化的特征。系统可以被称为“金手指”的变体,是主角所持道具的一种。系统出现,与主角绑定,在发布、判定任务的起止时间之外,全天候跟随主角进行活动,在主角需要时出现。它存在于一种虚空之中,只能为主角所感知,更像是一种大脑镜像。随后,“系统文”中的模拟器,像是一种高阶版本的系统形态,可以自由调整参数,自由程度更高,就像是主角的一种数字延伸、虚拟分身。在《修真聊天群》(圣骑士的传说)中,九洲一号群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创意的系统体现,这个群聊不仅是人物之间交流的媒介,更在故事推进中承担了类修炼系统的功能。它并不以传统意义上的界面或任务条的形式出现,而是以一种轻松幽默的现代社交场景,将传统修真小说的庞大世界观嵌入群聊中,角色的成长与互动均充满了数据化的现实感。通过群聊,主角宋书航得以迅速接触到大量原本只存在于修真界的知识,从而在没有正式师承的情况下入门并逐步成长。更妙的是,这个系统并不冷冰冰地发布指令,而是以幽默、闲聊、吐槽的方式展开。系统性功能与社交性语境完美结合,令网络文学特有的网感特征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连现实题材网文里也不乏系统的设定,如《我能看见状态栏》(罗三观.CS)、《大医凌然》(志鸟村)中,系统设定并非构建在虚幻世界或超自然背景之上,而是紧密贴合现实医学情境,通过系统赋能的方式,增强主角专业成长的合理性与戏剧张力,展现出系统设定在现实题材网络文学作品中的另一种形态。《我能看见状态栏》的主角孙立恩为一名初入职场的医生,意外发现自己可以看见别人身上的“状态栏”,从而被赋予了对病人的感知能力。而《大医凌然》的主角凌然,一名普通医学生,偶然获得了一个系统,通过任务发布、技能奖励、评分机制等方式,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新手任务“为十名病人缝合伤口”后,就可以获得“间断垂直褥式缝合(专精)”技能的奖励,这促使凌然逐步成长为顶级医生。由此,现实医疗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被系统转译为一个层级分明、目标清晰、反馈及时的晋升路径,模拟出现代医学界对于职业绩效、技术评估等的管理逻辑。这两部现实题材的网文作品共同展示了系统设定的新趋势:与其说是“金手指”,倒不如说是人和信息化设备合体的象征物。

另一方面,“主体+技术装置”这类更进一步的技术想象,使网络文学的主体设定进入“赛博格化”的叙事阶段。在网络文学中,“赛博格”这一概念不再局限于生理意义上的改造,而是广义指涉主体依赖、融合,甚至被技术规训的状态。主角们常常超越传统人类的存在状态,在各种新奇设定中,如基因改造、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展开对“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深度思考。如《故障乌托邦》(狐尾的笔),就在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中构建了一个被资本异化到极致的荒诞社会。机械义体普及、基因编辑造人等颠覆性技术使得人的边界逐渐模糊,却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平等,反而催生了极端的阶级分化。与此同时,孙杰克不断更换机械义体,逐步机械化;而机器人塔派却在系统更新与主角的陪伴中,逐步展现出近似人类的情感与执念。这种“人类向机器靠近”与“机器向人类靠近”的身份交错,不仅构成强烈反讽,也凸显了赛博格时代人与非人界限的模糊。尤其显著的是虚拟经验对主体认知的全面浸润,文学表达不再局限于描摹现实,而是主动介入虚拟维度,通过对现实的隐喻和升华,通过技术幻象构筑一种后人类的新主体与新叙事。

三、创作方法特征:互文性“数据库写作”

网络媒介给予了作者与读者互动的空间,作者可以在网络上发布文本,在作者发言区留下关于文本写作历程的想法,而读者则可以在评论区发表对于作品的意见。甚至在阅读平台开发了段评、章评等功能之后,读者可以随时随地与其他读者进行互动。作者还可以与读者进行实时交流。读者的发言与评论能够影响作品的走向,小到情节何时结束,大到结局如何。读者的喜好和需求通过点赞等数据影响了作者的创作方向,甚至发生共同创作的现象。例如,《临高启明》(吹牛者)的创作就具有这样一种典型性,约200名网友皆在不同程度上参与了这部作品的生成。互动性、参与性一直是网络文学独特的叙事特征。

近年来,网络文学的互动方式继续深化,进一步体现了青年在文学生成中的参与性。这表现在“玩梗”的创作方式上。“玩梗”是互联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网友们使用熟悉的、具有知名度与经典性的话语,进行娱乐化的交流。这种强互动性,使地理位置不甚清晰的人们从话语代际中迅速向彼此靠近。在数字文明时代,网络媒体加快了信息传播的速度,加强了网民互动的黏性,这样的机制促进了“梗元素”的迅速演化。作家将“梗元素”嵌入网络文学作品中,经由其与读者的互动,以及读者之间的互动,赋予“梗”以新的语境和内涵,通过意义的赋予与再创造形成一种更具创意和趣味性的表达方式。

许多作品借用对于“梗”的引用或演绎来与其他作品形成互文关系。首先表现为,创作者在创作中“埋梗”。《惊悚乐园》(三天两觉)便以“玩梗”著称。在行文过程中,作者不断地埋下具有引申意味的“梗”,等待读者挖掘。如第97章中,主角封不觉说:“那种让人费解的、过于冗长的、一看就有一种宅腐气息扑面而来的名称最好也不要用,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极东魔术昼寝结社’这类。”其中的“极东魔术昼寝结社”就令人回想起日本漫画作品《中二病也要谈恋爱》。第82章中,角色若雨的“可以看到他人致死之处的天赋”,令人联想起另一部作品《空之境界》中两仪式的“直死之魔眼”的著名设定。类似的“梗”在这部作品中数不胜数,不少网友竞相在百度贴吧、LOFTER等平台开帖盘点总结作品中的“梗”。而作者“三天两觉”也在实体书的最后一册附上了一本《我是彩蛋》,用以总结作品中的部分“梗元素”。这些“梗”都与“三天两觉”所戏仿的原作产生了一种互文关系。在阅读《惊悚乐园》时读者眼前出现的不仅仅是这一部作品,还包括与其互文的二次元作品,这提高了作品的影响力和传播力。可见,不同群体、不同风格、不同媒介的作品之间可以通过共享“梗元素”建立起联系,形成一种圈层破壁,加强单一文本丰富度,打造一种类似文本多重宇宙的互文关系。读者也可以通过加入各种兴趣小组、论坛等方式建立联系,互相分享自己在网文中挖掘到的彩蛋,形成一个个具有共同兴趣和价值观的社群。在这个过程中,“梗元素”再一次加速传播,在不断的讨论与竞争中,变成一种新的流行元素保留下来,作家与读者之间的联系也越发紧密。

其次,需要读者能够进行“挖梗”。“三天两觉”的作品中出现的大多数“梗”都是对海外二次元作品的直接引用,这容易引起两极分化的读者反馈。大量“梗元素”的存在让其所构成的网络文学作品,能够充分呈现作者的写作风格与文化积累,同时也在筛选拥有共同阅读经验与人生体验的读者,以便快速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构建桥梁。和作者有相同知识背景的二次元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会产生一种挖掘彩蛋、找到同好的归属感和喜悦感,而对于那些对二次元文化并不了解的读者来说,这只是一些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名词,无法构成阅读爽感。当读者无法理解这个“梗”的含义时,作者和读者之间便无法产生互动,“梗”也就发挥不了作用,“玩梗”的意义也被中断。

这是在狭义上发生的网络文学内容的“梗元素”互动,而随着大众文化的发展,互联网也诞生出了中国本土化的“梗元素”,逐渐脱离了以二次元作品为基础的封闭圈。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网络文学表现为类型经验上的“玩梗”。在书写过程中,这又被称为针对套路的反套路。在世界观层面,从一开始的首开先河,到创新发展,再到集成复制,最终成为一种定式,在此过程中,这种世界观逐渐变成一种可以被反复引用的“梗”。无论是可以在无数任意空间中穿越的“无限流”,还是通过打BOSS获得经验的“升级流”、穿越到小说文本中的“穿书流”,类型的后续写作者都在调侃、戏讽中进行重塑。较为常见的是对于典型人设的逆向书写,如“霸总”“玛丽苏”等人设,都诞生于早些年的言情作品中,吸引了大批读者的注意。而随着时代发展,读者逐渐意识到这种人设的不合理之处,便开始针对这些人设进行一些反向书写。《海男之家,女人的衣柜》(马桶上的小孩)便以“废土文”女主穿越到“霸总文”中开篇,传统的“霸总文”套路和末世战士的女主之间产生了种种冲突。当霸道总裁不再是玛丽苏女主憧憬的对象,当弱不禁风的玛丽苏女主化身暴力战士,便可以制造密集的反差与笑点。再比如《下班,然后变成魔法少女》(弧盐)虽然使用了偏日式的“魔法少女”的“梗”,但作者对其进行了本土化再创作,将其与中国式家庭关系结合,并围绕此话题进一步延伸,打造出一部搞笑中带着酸涩的独具魅力的轻小说。借助本土化的优势,作为“玩梗人”的作者和接受阅读的读者之间那道壁垒被打破,“梗元素”成了读者很快便能理解、接受的爽点,为网络文学提供了更多元的设定和趣味。2019年起点中文网作者“言归正传”的《我师兄实在太稳健了》连载后引发热议,开创了中国网络文学中的“稳健流”写作样式。“稳健”便是诞生于中国本土互联网的“梗”,出自游戏电竞的解说评价,指的是选手“怂、不敢上、不敢出招”。随着近年来电子游戏竞技热度的上升,这一领域中的各种术语也遍及互联网。“言归正传”在此基础上创作出具有一系列反差行为的男主角,为读者带来了新奇的阅读体验。

在此基础上,“穿书文”“同人文”大量出现。“穿书”即角色意识到自己身处一本小说之中,或穿越进一部小说中的世界。这类文本高度依赖读者的类型阅读经验,它默认读者熟知“玛丽苏”或爽文的套路,因此,在文本中设置大量“套路崩坏”情节。《不断作死后我成了白月光》(纪婴)正是这种模式的典型代表。它通过主角宁宁“穿进男频修仙文”的设定,在不断与原著设定错位的行为中,展开了对原套路的滑稽模仿与深度调侃。在原著中,宁宁是一个功能性极强的工具人,其作死行为本质上是男主裴寂成长的催化剂。而在穿书后,她虽被系统要求照剧本演出,但她的行动因个体认知与性格使然而不断偏离,从而瓦解了原有剧情的单一性。譬如她本想羞辱男主,却阴差阳错阻止了男主被打,还被误认为对男主情根深种。种种设定都旨在打破传统文本的叙事闭环,作者默认读者具备识别“套路”与“梗”的能力,并期待读者在发现“套路崩坏”时获得认知愉悦感与惊喜感,鲜明体现出网络文学时下发展趋势中类型化的自反与游戏性的融合特征。

与之相似的还有“同人文”,其写作机制更加显著地体现了“玩梗”与“反套路”的互动特质。“同人小说”最初是粉丝对原作人物或情节的再创造,但在网络文学中,其发展已不仅局限于“同人文化”的再现,更成为一种对原作结构的重写。比如《我在梁山跑腿的日子》(南方赤火)中,女主阮晓露,一位现代瘫痪退役运动员,魂穿成《水浒传》中未曾描写的阮氏三雄的妹妹。这一设定本身就是对原著人物谱系的补全式再创作,从一开始就塑造出一种介于戏仿与致敬之间的叙事语境。它既激活了读者的熟悉感预设,又通过补写视角反转了原著的男性叙事中心。原著中的梁山世界是一个高度男性化的“英雄结义”结构,行动者都是拥有强大武力和江湖地位的男子,跑腿这类任务基本由小喽啰执行,无须大量笔墨进行正面描写。但作者没有选择遵循原著的叙事路线,而是让跑腿成为女主阮晓露的日常工作,并让其凭借当代社会经验与互联网思维,将跑腿服务升级为覆盖梁山全产业链的“梁山物流”,“老乡发布委托,梁山好汉接招”这种荒诞却精准的情节设定,重新定义了《水浒传》中的江湖,正是对经典文本的一种“反套路”再创造。

数字化技术的创新促进了文学自身在内容、形式方面的变革。近年来,网络文学的创作越来越多地体现数字文明时代新的时空体验与主体样貌。传统的时空观念被打破,时间与空间均成为可以利用的资源,主体因此更加具有虚拟性和延伸性。网络文学创作方式也有许多新变,各种意义上的互文性,以及各种元素的拼贴与融合,成为网络文学常见的修辞法。所有这些都在重新改写网络文学的性质,使其不再拘囿于通俗/严肃文学的思考框架。网络文学可以帮助我们窥见文学在数字文明时代所呈现的新样态。

注释

[1]黄少华、翟本瑞:《网络社会学:学科定位与议题》,第119-12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2]张跣:《重建主体性——对“网红”奇观的审视与反思》,《中国青年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