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奔流的嘉陵江,在阳平关轻轻地划过一道柔美的弧线,就开始了在四川的旅程。而那最轻盈灵动的一划,恍若当年吴道子手中之笔,随意一挥,自有“吴带当风”的潇洒,从此,嘉陵江犹如一条碧玉般的带子,绕过广元、达州、巴中、绵阳、遂宁、阆中、南充、武胜、广安,然后出川入渝,经合川、北碚、渝北、江北,从渝北的朝天门汇入长江。

时光如水,岁月似歌,无论自然的风雨和历史的沧桑怎样侵蚀山河大地,而那些纸上的春色、芬芳和涛声,依旧鲜活在我们眼前、耳畔和鼻翼间……仿佛正是昨夜露水初上时,兴奋难眠的画家披衣而起,一挥而就的新作。


关于嘉陵江,我坚信最早的画作,一定不是出自吴道子之手。尽管他的名气大得惊人,大得可以让春天提前到来。尽管他的画艺很高,高得可以让那些轻柔的衣带在岁月的唱片里迎风而舞一千多年。

但是,奔流的嘉陵江可以做证。

最早来为嘉陵江留下画作的,或许是某个天真烂漫的牧童,或许是某个考场失意的书生,或许是某个私塾教学的夫子……甚至可能就是某个在江边劳作的农人,在歇气喝水的间隙,折下一段干枯的树枝,在沙地上随手那么画了几笔。

从此,一条叫作嘉陵江的河流便不只在河床上流淌。


在那个繁华得无以复加的唐代,一代帝王唐玄宗也有自己的忧伤。尽管已有无数人在他面前赞美过四川的山水如何奇、雄、险、秀、幽,但他只能心向往之,因为蜀道太难,那个叫李白的诗人张口吐出“噫吁嚱”三个字时,他便放下了入蜀的万丈雄心。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派遣当时最著名的两大画家吴道子和李思训前往四川写生画画。

说起吴道子,那是大大的有名,有唐一代,声名无有超过他者,被公推为中国山水画的祖师,且人物绘画亦“冠绝于世”,又被誉为“吴带当风”,后人则尊他为“画圣”。

吴道子与四川感情独特,他一生崇尚道教,从他的名字便可看出。而川西之名山青城则是道教的发源地,那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后来他曾亲往成都及青城山,留下不少作品。

话说李吴二人满心欢喜走出宫廷大院,开始策划他们的写生线路图。当时人们苦于蜀道崎岖难行,山路跋涉艰辛,多舍陆行船,嘉陵江便成了水路交通要道。千百年来,无数达官显贵与骚人墨客或贬官之人,皆泛舟嘉陵。或临江而吟诗,或游景而题壁,或临境而作画,或高歌而抒怀,使嘉陵江更为绚丽多彩,李吴二人也不例外。

他们从嘉陵江源头——陕西凤县嘉陵谷——乘船顺流而下,途经略阳,进入四川的广元、昭化,南下至阆州、蓬州、果州。看不尽的奇异山峰,写不尽的江水秀色。对李吴二人来说,这既是一趟山水之行,也是一程人文之旅。李思训每到一处,必铺纸作画,而吴道子犹如一位纵情山水的游客,不带纸笔,潇洒而行。

记得28年前,我亦曾游嘉陵江,当时在广元,见到如此宽阔的江面,只觉神驰目眩,不敢做他想。而1300多前的嘉陵江,恐怕山势更要险峻,江水更要宏大。

游走数月后,吴道子和李思训回到长安,唐玄宗召见,欲看画稿。李思训将数月来沿途所绘奇伟壮美的嘉陵山水数十卷呈上御览,玄宗惊叹不已。转问吴道子,吴道子两手空空。唐玄宗大怒,吴道子不慌不忙地答道:“臣无粉本,均记在心。”玄宗更怒:“数月的感怀,凭心何能记全?”

于是就命他在大同殿内数丈长的粉壁上,画出嘉陵江三百里山水,时限三个月。吴道子立即挥毫泼墨,结果不到一天,嘉陵江三百里的绚丽风光,全部呈现在大同殿上。他不是将嘉陵江处处丽景表面罗列,而是把握住沿江一山一水、一丘一壑等引人入胜的境界,把山川之壮丽优美、自然特色做了高度概括与浓缩,一幅《嘉陵江三百里旖旎风光图》跃然壁上。玄宗看了感慨地说:“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

自此,《嘉陵江三百里旖旎风光图》成为吴道子代表作之一,亦是美术史上以嘉陵江为主题的传世之作。1300多年来,它成为铺展在嘉陵江上最美丽的山水画卷。


不是每条河流都能打湿怀素的耳廓。

不是每缕涛声都能唤醒怀素的灵感。

怀素(737—799年),这个在唐代傲视群雄的牛人,需要怎样的缘分,才能把他胸中的才华铺向辽阔的江面。这个书法界的大咖,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尽管他的书法率意颠逸,千变万化却又法度具备。在那个大师辈出的时代,怀素与张旭这对双子星座,已形成唐代书法双峰并峙的局面,也是中国草书史上两座高峰。

然而,骄傲的怀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嘉陵江,他的书法或许是另一番模样,甚至早已烟消云散。

怀素应该永远记得大历三年(768年)。就是在这年的阳春三月,刚刚苏醒的大地,草长莺飞、万物复苏。32岁的怀素与著名诗人张谓开始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首次“西游上国”之行。在这次出行前,他的老师颜真卿曾告诉他,学习书法,特别是草书,一定要师法自然,“多悟”。一个“悟”字,不仅是书法家的《葵花宝典》,也是一位僧人毕生的追求。于是,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夏云因风变化,乃无常势,又无壁折之路”。

怀素和张谓最迟于当年九月初抵达长安,此前,他们至少有大半年的充足时间,于是他们一路携行,沿途揽胜,途中绕道至四川岷山、嘉陵江等地游历,因此才留下了关于怀素在岷山挥洒墨宝、夜闻嘉陵江水而感悟书道的传奇。

关于这段往事,宋代郭熙《林泉高致》是这样记载的:“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草书益佳。”

我们可以遥想,是夜月白风高,涛声依旧,奔波了一天的怀素却难以入眠,他在苦苦思索书法创作中的问题而不得解。突然,嘉陵江水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声响一下子闯进了他的耳廓。他翻身而起,仔细体味草书那种痛快淋漓的感受与不绝于耳的流水是多么相似,流淌的江水声仿佛告诉了他用笔的节奏和布局气势。禅宗的“自觉开悟”似乎成了书法创作的指南,嘉陵江之“悟”也因此成了书学中的专门术语。然后怀素淡定地说:“随风顿悟笔意,自言得草圣三昧。”

就连我的乡党、高傲的李白见到怀素后,当即作《草书歌行》致敬:“少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李白或许并不知道,怀素在嘉陵江上经过了怎样的艺术洗礼,才有了后来的“援毫掣电,随手万变”。

2017年4月,我乘船游嘉陵江,众声喧闹中,唯我独倚船舷,静听涛声。我多么希望,有那么一瞬,自己也能像怀素那样,被这清流千里的一江水兜头浇下……


1933年,一代大师黄宾虹到广安、华蓥等地,沿嘉陵江游历写生,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学画的青年。

1934年,这个年轻的画家,再次背着画板,在四川剑阁、广元、阆中、昭化、苍溪等一带游历写生。细心的路人发现,在他笔下渐渐清晰的是反映蜀道及嘉陵江风光的作品。

彼时社会艰难、时局板荡,人们除了对青年投以好奇的目光之外,没有更多的人关心他来自哪里,又将往哪里去。

很多年后,人们才知道这位孤独的青年叫作吴一峰,当年27岁。是年底,他返浙江省亲,在汉口举办了“吴一峰个人书画展览会”,次年结婚,开始他的崭新生活。

而那一批嘉陵江图,毫无疑问,成了他的新婚献礼。

2016年夏月,我在“江南忆”酒店举办的“峰高千寻——大走客•吴一峰艺术展”上,见到了两幅弥足珍贵的作品,一为长17.37米的手卷《岷江胜概》,一为长22.28米的手卷《嘉陵山色》,两件作品都堪称中国山水画中的巨制。

四川山水对历代画家的影响非常深远,以吴一峰的老师黄宾虹先生为例,他晚年曾有诗云:“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而影响吴一峰最大的人正是黄宾虹。黄宾虹谆谆教导他外出写生,师法造化,同时也强调通过临摹掌握古人的理法,他尤其注重感悟、剪裁和提炼,不仅要师造化,还要使画高于自然。

正是受此影响,1955年,时已48岁,名声大震的吴一峰再次开启了他的嘉陵江之旅。同年3月,“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在北京举行,他的手卷《岷江胜概》被推选展出,所获评价极高,但他以为,还应有一幅作品与之成为双子星座。于是,当年5月,吴一峰从广元乘舟沿嘉陵江顺流而下,经广元、阆中、南部、南充、合川、北碚而达重庆。这次沿嘉陵江写生旅行的最重要成果,就是描绘宝成线建设及嘉陵江全流域风光的巨型手卷《嘉陵山色》图。《岷江胜概》和《嘉陵山色》这两幅山水巨制曾经受到谢无量、刘海粟、谢稚柳、陆俨少、李可染等大画家的高度评价,但由于社会历史缘故,一直未能出版发行。半个世纪以来,仅有少数亲朋得以一睹,凡睹者无不深深为之震撼,我当时亦有此同感。

时光长河里,一条叫嘉陵的江在纸上不息地奔流。


1940年仲春的青城山,山幽鸟鸣,春暖花开。

张大千先生借居的上清宫内春色宜人,欢笑之声不绝于耳,除了家人子女外,还有另一位大画家谢稚柳。

此时的张大千正凝神聚气,专心作画。

画作在125cm×55cm的宣纸上一气呵成后,张大千环视左右,通览画卷,潇洒地写下了标题《嘉陵江图》,又飞笔题下款识:“峡势入朝天,江鱼荐馔鲜。盘空凿明月,驰想挟飞仙。青霭人家住,丹霄客梦悬。龙门思礼佛,椎斫一怆然。嘉陵江明月峡极险峻,其上为朝天栈,蜀江之有峡自此始。敬斋先生属画,写此请正,雍梁要道,先生数经之地,视此有一二笔入眼否?庚辰春仲大千张爰。”并在图画上小心地钤印:张爰之印、大千、稚柳、壮暮……

就在张大千先生掷笔入架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嘉陵江在明月峡奔流跌宕的涛声。

2016年10月,张大千先生的女儿张心瑞从美国归来,重上青城山,我前去陪她,按我的老师、大千弟子雷良玉女士的辈分,尊称张心瑞“十孃”。十孃回忆了他们一家从1938年到1945年在青城山寓居的情况,许多细节至为感人。她特别提到,大千先生一生喜欢行走,纵情山水,对两条河感情最深,前往写生创作最多。一为岷江,他把《长江万里图》的开卷就放在岷江流经都江堰处,一为嘉陵江,他把《长江万里图》最险峻的地方交给了嘉陵江段。

甚至还有张大千读书时,为了买到嘉陵江对面最好吃的卤肉,他脱了衣服,把衣服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单手游过嘉陵江去买卤菜,买完后再单手游回来的美谈。

当年的《嘉陵江图》绘于半生半熟之宣纸上,此画写嘉陵江一带,但图意在于使人联想从入江到沿江各处炊饮、夜行等人文风景。张大千用松茸的笔触写出峡江的险峻山势,一路激流而上,图中山峡,或峰如山桀,纤结翻转,或如刀削,千仞直下,无遮无避,船行江中,窄而急,时遇浅滩,绕行更难。大千先生一生好美食、喜游历,经常出入蜀中,有感而作。画山画石用笔独特,更是配合山形山势而为。

尤为难得的是,此画豪放和大气,在浑厚沉稳的内涵中更增添了秀逸灵动,如造境的幽深转折、树木的勾皴点染,手法更为丰富多变。溪水迥婉呈曲线流淌,山中深处几幢茅屋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图中用笔纵横挥洒,中锋、侧锋交相运用,披麻、斧劈、折带、卷云皴融合一起,粗看气势磅礴,细看回味无穷。设色用赭色、花青二色,显得高雅而充满韵味。张大千绘画此图寓意自己创作经过千辛万苦的摹研,终于摆脱束缚,达到了天人合一、超凡脱俗的境界。

特别是栈道及峡江中的人物,所绘竟有26人之多,这在张大千山水作品中不曾多见,也给静穆的大山加入了动感。他用笔纵横挥洒,破笔、侧锋交相运用,设色虽只石、花青二色,但与墨色相衬显示出丰富的韵味。由此可以看出他之画风已相当完整。彼时,张大千刚好四十多岁,正是其人格、画风及精力最旺盛时期,这在画中也鲜明地显现出来,一气呵成的画面正是其精力充沛的象征,也是他绘画创作上升期的一个标志,堪称张大千艺术生涯之重大转折。

有时候,一江水亦可见证一代大师的成长。


以嘉陵之奇险壮美,为之书画者多矣。

仅以我目力所及,便有徐悲鸿、陆俨少、林散之、董希文、郭味蕖、叶瑞琨、宋文治、宗其香、汪刃锋等绘有《嘉陵江上》,关山月绘有《嘉陵江码头》《嘉陵江之晨》,岑学恭绘有《嘉陵江色》,李可染绘有《嘉陵江畔》,黎之彦绘有《嘉陵江山图》,傅抱石绘有《嘉陵江》……

嘉陵山水入画,同样也引起了海外游子的乡愁。

从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1952年所作《读客示嘉陵山水图》一诗的字里行间,可窥见嘉陵江在游子心中地位之一斑:

峨眉峰顶一轮明,照到人间未了情。

回首嘉陵江畔路,心随帆渡蜀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