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这样一次行程,我像一条鲑鱼,溯流而上,凭借依稀模糊的孩提时代的江岸,斑斓的五彩石河滩,寻找那条江的上游,那潮汐般彻夜在睡梦中击打我的喃喃波光。

一条江,一些山脊,水岸森森郁郁的瘦帆船影,即使水波平缓,初夏翠绿,我也一路沉默,以河蚌的耳廓,鱼样的缄默,去平静的水下寻那熟悉的鼻息。

嘉陵江。时常在我熟睡的梦中拍岸叠浪的蜿蜒大水,我只有在全长1120公里的深奥数字里,才惊愕它的宽阔浩渺。

蛇形的走势,浩浩荡荡源自川陕公路三十三公里处的秦岭之巅。一路延展,时而曲折,时而笔直,穿险叠峻,骑陡峭幽谷,跨飞潭流瀑,聚山泉涌汇,最初像一头懵懂轻盈的小鹿,欢快地雀跃于大山的趾缝,而当我在沿江而行的颠簸车窗内一眼瞥见她穿溪涧,浸林木,踏沟壑,翻绝岭,潺潺而下的脚步,那熟悉的呼吸又无时无刻不流进我浑身细密的茎脉。

说不清什么原因,与她莫名地亲近。

也许是我从小跟随祖母在嘉陵江边长大,年幼的记忆里,一朝一夕都从没有离开过来来回回的船只和以江为基调的深沉视野。

童年里,我曾经是那个喜欢独坐河滩发呆的小小背影。

江水那么安详又善解人意。玻璃状的块状水面总是在天空升起阵阵雾霭时倒映出无数雪白的鸟影。大块清冽的江上总有若即若离的船只离离合合,柔缓的波浪迎风吹奏,涟漪般的漫天云絮,扑面而来。

有时就算天朗无云,江岸一线,水天之间,也剩下一滴墨点似的我,为江心偶然跌落的一只纸风筝怅然若失。

“君住长江尾,我住长江头,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直到有一天读到这首缠绵悱恻的诗,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条纹状的乡愁,水波样地铺展着无边的风平浪静重新俘获了我。瞬间,我的眼里有了芳草的湿润、大地的绵延,迎着江风,那眼前绵延着层层青碧的水底,仿佛出现了逝去的祖母慈祥的面容……

回家了,一个声音冥冥中于结实的江底将我召唤。

我像一条潜藏于陆地的鱼找到自己潜伏的嗅觉,银鳞红鳃里隐秘的战栗。我的目光别无选择地在江面上叠加、接壤、重合,准确无误地找到一道道属于自己内心、模糊难辨的刻痕。时间转瞬流逝,我乘船顺江而下,白浪翻滚的船尾,我想冲着人迹寥寥稍纵即逝的雪白的浪花喊出一个名字,然而我哑默了,我找不到那个锁在江心沉到江底卡在喉咙里渴望铿锵迸发的词。

我的江,那些让我时刻准备好,让她带走我的全部内心光源,爱与沉重的一条大水。智者乐水,长久地站在水边凝望会生出莫名的解脱感。

明月峡,朝天岭,全长四千米,宽约一百米,谷深约两千米,倾倒着古蜀悬崖上的悬棺栈道,绝壁上凿出一条奇绝的羊肠小道,漩涡状的石径,凌空悬势,朝天而蹴,走着走着就能听到峡谷中船工们“哟嚯——嘿!——哟嚯——嘿!”号子声震耳欲聋。拉纤的撑船的汉子露出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出一层油的胸膛。一条古栈道,一个个粗粝的凿孔悬而不落,两岸咽喉状的石壁飞身而下,俯冲入水,老虎嘴狰牙怒目,驿道交错,山气把偌大的寂静都吸纳进山谷,岸与江,形影相拥,不离不弃。

难怪张大千先生曾在《峡江舟游图中》撰诗入画,“峡势入朝天,江鱼荐馔鲜。盘空凿明月,驰想挟飞仙。青霭人家住,丹霄客梦悬。龙门思礼佛,椎斫一怆然。嘉陵江明月峡极险峻,其上为朝天栈,蜀江之有峡自此始”。

没有风,光滑而薄脆的江心,等着我与她同行,与这伶仃的孤岸同行,鱼样的耳廓,时常会支在空中,搜罗所有来自夏虫秋蛙密集而来的瑟瑟低语。江水平静的时刻,半空星罗棋布,山气把孤月浸润,两岸林木森森,幽竹摇曳,大地重回一片万籁俱寂。步行在古栈道之中,江风徐袭,置一茶一酒,对月当歌,与天地痛饮,醉又如何。

直到深夜,一弯冷月剜入江底,鱼群四散,鸥鸟归巢,蝉虫昼伏夜敛地躲进低矮的灌木丛,树影漂浮,零零星星的星子,依次被江水过滤,淘洗,又被鱼儿们衔回口中,吮吸啄食,直至打磨得晶晶亮亮了,方才一吐为快,一一悬挂在头顶。

没有船,峡谷里只听见笃笃的足音回响在木栈道上,天晴朗得快要听见指甲花饱满的果实一颗颗在空中爆裂,水边的石菖蒲,根部聚集乌黑的鱼群,我突然发现石壁上刻着几个笔力浑厚的字——明月峡。

笔力如铁,朱色如焰,力透顽石。每当春天,江水平缓悠长地滋润着鱼米之乡的两岸,人们就着清澈的江水,筑篝火,采稻花,酿新酒,灌溉良田美地,江水一路洗濯,月色猫爪一样地匍匐在灰瓦村舍房顶。

横空出世的月,孤悬凌空的月,闪电般弹奏涓涓细流的月,江面上鱼群压着鱼群,多少负载着金戈铁马的轰鸣,艰难地攀爬,绝壁之上到底辜负了的,是一部几近失传的古代兵法……冷月思乡,听啊,那些千里赴疆的兵马,战士,枕着篝火、波涛、猿鸣,辗转反侧。在江水这只巨手般的摇篮里,时间在一点点堙没,白龙江的沉睡从此浓缩了多少历史的册页,河道盘根错节,九曲回肠成一道道磐石的暗影,渝水纳天籁,我数着璧北河,黑水滩河,龙凤溪,马安溪,明家溪……的名字。月夜渐渐生凉,朝天的峰峦渐次被一柄柄鳃状的银月镰削出光亮来,每一块石头原来也是有温度的,每一片江水原来都隐秘深情,都曾折射过千年蜀道的暗影,曾经历过都听到过金戈铁马的疾行,汉之兴自蜀汉,听呵,江面的十万石军粮和无数先民子弟经由此地出川,一道闪电般的痉挛于时空之外的历史,从来没有消失在我的河流,我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