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核心,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文学形态。它突破了传统文学仅关注人与人、人与自我关系的局限,将笔触延伸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精神的多维关系中。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指出:“生态学本身并不直接进入自然,而是一种‘学’;生态文学则亲近自然、‘进入’自然,并朝向自然‘敞开’。”这种“敞开”不是对自然的征服或工具化利用,而是通过文学语言构建人与自然的共情、共理与共生。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合一”“万物平等自化”“道法自然”等思想,为中国生态文学提供了深厚的哲学根基,也是中国历代文人的精神追求。
道家强调“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儒家主张“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均体现了对自然生命的尊重与敬畏。甚至,与自然生命天地万物相比,人是渺小、脆弱、短暂的。这一认知,我们的先贤、我们仰慕的伟大文学家诗人是具备的,而且是深入骨髓的。这体现在他们留下的不朽作品中。庄周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他把人的生命和自然、天地相比,看到了人在天地间的短暂渺小。陶渊明(晋)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的死和其他植物没有两样一样。宋人梅尧臣说了和他同样意思的话:人于天地亦一物,固与万类同生死。
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天才王勃(唐),年岁很小时就写下“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名句。辛弃疾(宋)说得最直白:“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他们先有这种思想,而后才有名世之作。
中国生态文学源远流长魅力四射,它的独特性在于其文化基因中的“整体观”与“和谐观”。
从《诗经》的“比兴”手法到宋元山水画的“天地人”构图,中国艺术始终追求物我交融的境界。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当代生态文学需在全球化语境中激活这一传统,构建具有中国气派的生态话语体系。
当下中国生态文学创作呈现蓬勃态势,出现了不少优秀作品,比如阿来的作品,苇岸的作品,傅菲的作品等等。但也存在一些困境:
一是题材窄化与表层化。多数作品聚焦环境污染、森林砍伐等显性生态问题,却忽视精神生态、文化生态的深层危机。例如,对工业文明侵蚀传统文化的反思多停留在现象层面,未能揭示其背后的权力结构与消费主义逻辑。部分报告文学甚至沦为生态案例的堆砌,缺乏对人性复杂性的刻画。在当代生态文学创作中,部分作品仍停留在对自然景观的表面描绘或对生态危机的简单控诉,未能深入挖掘传统文化中的生态智慧,导致文学性与思想性的双重缺失。
二是哲学缺失与审美贫乏。武汉大学汪树东教授指出,当前生态文学“对生态问题的理解过于肤浅,总以为写点花花草草就是生态文学”。许多作品缺乏整体生态哲学指导,生态意识流于分散与感性。例如,对“天人合一”的阐释多停留于乡土怀旧,未能将其升华为现代生态伦理。同时,部分作品为追求“生态正确”而牺牲文学性,导致叙事生硬、情感空洞。
三是人类中心主义的隐性残留。尽管生态文学倡导破除人类中心主义,但部分作品仍以“人类生存”为终极价值标准。例如,在描写水危机、土地污染时,作家往往从人类利益出发,将自然视为需要保护的“对象”,而非具有内在价值的主体。这种思维模式与生态文明要求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理念存在根本冲突。
当下,这些问题的存在,是不是和缺乏天人合一万物平等万物共生这些意识有关?写生态的扛鼎之作不多,是否和缺乏这种思想有关呢?这是值得思考的。我们甚至问,我们缺少诺贝尔文学奖,缺少影响世界的作品,和我们缺少这种思想是否有关呢?
生态文学创作的突围之路在哪里呢?生态文学作家必须摒弃“人类是自然主人”的旧范式,建立“主客冥合”的新认知。法国哲学家菲利克斯·加塔利提出的“三重生态学”理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提供了重要启示:自然危机与社会危机、精神危机同构,仅关注自然层面无法触及问题本质。例如,阿来的《蘑菇圈》通过描写藏地采菌人的生活,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自然伦理与商业利益的冲突,展现了宇宙观下的生命互渗。
生态文学作家必须践行万物平等观念,需将自然视为具有感知与权利的主体,而非沉默的背景。在大自然面前,在天地间,人要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在万物面前甚至要无比谦卑。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批评中国生态文学的写作“唯独不见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灵魂”,这一批判至今仍具现实意义。当代作家可借鉴美国自然文学传统,如梭罗的《瓦尔登湖》通过个人实验探索人与自然的平等对话,唤醒公众生态意识。
生态文学的复杂性要求作家突破文学边界,吸纳生态学、博物学、人类学等知识。傅菲的《客居深山》通过记录乡村植物的物候变化,结合农谚与民俗,创造了新范式。这种写作不仅呈现自然细节,更隐含对传统生态智慧的传承。
作家应牢固树立上述观念,深入田野,记录地方性生态知识,如少数民族的生态禁忌、传统农耕的循环智慧;要关注科技时代的生态伦理,如人工智能对自然认知的影响、基因编辑带来的生命伦理争议。唯有如此,生态文学才能从“问题书写”转向“未来想象”,为人类文明转型提供精神资源。
生态文学的终极使命,是引导人类从“征服自然”的狂妄中觉醒,在“万物有灵”的谦卑中重建与万物的血脉联系。当作家以宇宙观天地观谦卑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审视笔下的每一株草、每一滴水、每一个生物时,文学便真正成为了生态危机的解药与新文明的火种。
作者简介:侯志明,中国作家协会九届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南亚国际文学交流中心执行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参与制作影视作品《天上菊美》《邓小平遗物故事》《绝代芳华》等。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津文学》《人物》《青年作家》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行走的达兰喀喇》《少点精致的俗相》《老马识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