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诗人、作家。著有诗集《忆故人》《伐桐》《止酒》《草木深》等,为当代中国70后代表诗人之一。现居南京。
泥瓦匠的活计使我安心
如何完成一首诗?我以为,首先你得发现一首诗。这首即将诞生的诗也许正依附在某个词语上,在电光石火之间,在虚无缥缈之间,它闪现出自己隐约而又清晰的背影,你试图抓住它。也许它正在你脑中的某一画面上,可能是一片在流水中飘零的树叶,也可能是你童年时在寒冬的泥泞中跋涉的情形;也许它像一个梦境,一个历史人物(一个存在或者并不存在的人物)在你想象中的走路姿态,他诡秘的微笑时刻;也许是你的精神瘫痪时刻,你正在思考,你并不惧怕“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谚语,你试图把某种想法转化成一个诗歌形象。诗歌种子已经种下去了,那么你得努力地让它发芽、生长出来,你得给你通风、浇水、施肥、修枝……
以拙作《麦田》为例,首先降临的是一个诗歌形象。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故乡。我的家乡在黄海边的一个小镇上,离海比较近。小时候,我们家也是有麦田的。首先跃入我脑中的形象就是大人在种麦子,收麦子,有一个孩子站边上看着。别人都在忙碌,他却无所事事。这个形象就是这首诗歌的缘起。
当然,这一时刻你会想到《麦田里的守望者》。主人公霍尔顿的愿望是:“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在麦田里的守望者。”从这里出发,“悬崖”的意象自然而然地进来了。正如狄兰·托马斯说的那样:“我不在乎一首诗和意象从何处挖来;如果你喜欢,你可以从隐蔽的自我之海打捞它们;但是在抵达稿纸之前,它们必须经过所有的理智加工。”
这时,我意识到“麦田”和“悬崖”将成为核心意象,正如埃兹拉·庞德所言:“意象便是当一个外界客观的事物射入脑海化作一个内部主观的东西时,那一精确瞬间。”我要做的就是精确书写那一瞬间——大海与时光带给我的诗意时刻。
那么,就开始写下第一句吧!我的想法要像平时说话一样,说出一个事实——一个客观描述的事实,其中尽量摒弃修饰。根据我有限的生活经验,我写道,“每到霜降,我们一家人/都会跑到海边的悬崖上,种下麦子”。
有了“种麦子”的行为,“收麦子”就是“顺理成章”的描述。“第二年芒种,我们就去收割/那些黄金般的麦子,最好抢在麻雀的前头”,从霜降到芒种,这是一个生命经历残酷的冬天、蓬勃的春天和盛大的夏日之后迎来的收获时刻。在农村,麻雀是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提前“偷窃”人类的劳动果实。“收完麦子的田野/只剩下坚硬的麦茬”,这是如摄影机一般,客观冷静地拍摄一幅风景画。
诗歌的叙述者发现了几个陌生人,这里是一个想象性的叙事。叙述者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来还是去,“也许他们从海上来,也许他们要到海上去”。诗歌的结尾,叙述者再次连接起自己的生活经验,“每年种麦子,收麦子/我也去麦田”,但是他只是像个观光客,像陌生人一样,冷静地看着劳作的家人。也许读者会猜想,他是一个懒惰的人,他是一个试图与农耕文明保持距离的人,或者他即将离开悬崖上的麦田,他并不是一个“麦田守望者”,而是一个“麦田疏离者”。这些解读可能溢出作者的写作意图,既未完全说清,便留有解读空间——“误读”可以,“过度阐释”也可以。“海上来的雨会淋湿我的全身”,为什么最后一句是这样?我坦诚地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叙述者变成了落汤鸡,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此时,你甚至能看到作者写下这句诗时脸上露出晦暗的微笑。
一首诗的完成既需要一个神秘的“精确瞬间”袭来,也需要作者如泥瓦匠一般按部就班、水到渠成的书写。正如我在一首诗所写的那样:“把那把残破的瓦刀还给我/是的,泥瓦匠的活计使我安心。”
肖水:生于湖南郴州,诗人、作家、译者,复旦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上海大学文学院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出版有诗集《失物认领》《中文课》《艾草:新绝句诗集》《渤海故事集:小说诗诗集》《两日晴,郁达夫:新绝句诗集》,合译《布劳提根诗选》《在美国钓鳟鱼》《草坪的复仇》。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诗
要在此处说话之前,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如此写过:“我很小就在河里野泳。母亲经常/在午觉醒来后拿起藏在门背后的/竹枝,翻过粮站后的陡坡,气势/汹汹地,来到布满鹅卵石的河滩。”母亲在我生命中的角色似乎在我童年就已经定型。她从来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写诗。这与她是一个中专毕业的乡镇医生无关。她有她的视野与希冀,我无法全部满足。但我在写诗的历程中,会想想我母亲会希望我过什么样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会想,母亲以及去世不久的父亲,都是我的诗的一部分。我不仅要去处理灵魂与抽象的部分,更要去处理尘世。尘世不是我诗歌处理的对象,而是我要以诗歌的方式去处理的现实。
诗是什么?诗是闪耀着磁性的无轨语言列车,词语依诗人内在的、看不见的引力场而吸附在一种形式的表面。人与词,均为磁体。词之磁性与人之磁性互相作用,交相辉映,变化万端,构成动荡又不离之核。我坚持认为,写作皆需以感受力为要,引力场驱动词语,在一种形式上进行有效分布,这是我作为诗人最基础的使命。当我作为一个诗人“堕落”了以后,我找到了“感受力”这个最核心的词。历史、政治作为诗歌资源,即便重要,也只能看它们如何成为我生活的真实部分。我也不想在诗里显露姿态,扮演我想要的角色。我绝不是士大夫,也并非在广场上或者一张宽阔的讲台上说话的人。我不得不回想起我用诗歌构筑的记忆片段:“河水碧绿碧绿的,有两棵枯死的/槐树和一小片竹林,淹没在对面/的岸边。我潜入水底,扒往一块/带棱石头,往天空努力睁开眼睛。”我们望向何处?诗面对自己的生活,也面对自己想要的以及能达至的生活有限敞开。在其中,感受力呈现不仅是技艺的铺展,更是对自我的挖掘、塑造以及极其有限的虚构。
这一切努力不只是将语言作为一种现实,更是将其当作一种对现实的记忆。这种记忆既追求鲜活勾勒生命经验本身,也当作一种生活方式构型的加减乘除过程。而对于那些作为后来者的读者而言,生命记忆和生活方式顶多作为一种参照。我的介入,只是介入自身——仅以最鲜活的感受力,诱发他们(我)去思考如何告别作为一个麻木的人的存在。我的词语对应的记忆努力鲜活深刻,欺骗或者替换掉他们的记忆。但我始终作为有限的人而存在,虽然我始终努力作为一个与故去或此刻还活着的那些诗人对话、竞争的人,并将人生的射线往高处与远处延伸的人而存在。
巨人和偶像,都只是可触的。我找寻他们作为人的那些词语,我清理他们身上芜杂的装扮和五光十色的油彩。我寻找他们渡过劫难的力量,也走在、暂停在他们的声音抵达处的中途。一个努力阅读、生活、思考的人,就是拥有词语掌控力的人。词语背后的人与词语背后的另一个人,差别的只是生活方式。好诗与平庸之诗的差别,只是是否作为一个人的真实部分,以一种新形式,携带了新语言,刷新了感受力,如此而已。
“我母亲的身影,薄薄地,铺开在/水面上:有时风吹皱了它,有时/过烈的阳光,彻底,吸收了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诗,存于生活,刷新生活,纳入诗人的朽坏与失败,安顿诗人的母亲。这是我一直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