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雷瓦萨,这天黑尽了,像口倒扣的锅,连星星都找不到缝儿钻进来了,我的眼睛也看不清了,刚刚地上有一块尖石,也可能是块碎砖,差点儿把我的脚底板给刺穿了,幸好马眼睛不怕黑,跟宝石一样亮,它能帮我们找到回依惹村的路,”他艰难地嘘口气,握住儿子垂下来的那只手,继续说,“你已经好久没回村子里啦,最近大家都忙着采花椒,伸出来的手全是黑的,跟乌鸦翅膀一样。”
四周没人声了,连树叶的颤动声都消失了,庞大的、黑暗的寂静压了下来。浮在空中的月亮似乎水肿了,一直在融化,月光滴得到处湿漉漉的。一个腰身佝偻的男人牵着一匹马,沿着泥巴路往前走,马背上还趴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你阿姆最不喜欢乌鸦了,一听到乌鸦在房前、屋顶上呱呱叫,就会去找毕摩做鸦语占。前几天她刚去过,毕摩翻了《阿吉伙博》,说家里可能有人要走了,你阿姆病了好一阵,我们都以为是她要去找你阿普了。你阿姆还说等摘完花椒,就叫毕摩去给她做次占卜。”像是被回忆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身体猛颤了一下。
“累了吧。”
儿子没有说话。
他把儿子那只手搭回马背上,头滑下来了,他把儿子的头举上去,手又滑下来了,他只能任由那只手吊着,像一段被风干的枯藤,毫无生气地悬在半空中。
他握住那只手,双肩不受控制地耸动,抽搐。
“这是你最喜欢骑的黑马,吾雷瓦萨,你六岁学骑马,是我拉着缰绳,托着你的屁股爬上去的,不管它怎么蹦啊跳啊,你那双细小的手臂,始终缠紧了缰绳,还敢扯着马耳朵,冲它叫喊。你从马背上掉下来时,手里还紧紧地抓着缰绳不放。马拖拽着你狂奔,我的手心当时在燃烧,生怕坚硬的马蹄把你踩伤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我知道这是你必须经历的,你身体里流的是黑骨头的血,迟早你都会征服它。那天下午你就能自个儿爬上马背了,汗和土也盖不住你脸上得意的红晕,你骑着它打着呼哨,踏遍了依惹村的每一寸土地。”
“我站在家门口,远远看见你骑着马去了尼日河边,让它喝点儿河水,然后你们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你们一会儿冒出来,一会儿又被房子和树挡住,直到你们走到门口,我的心才落下来。”
他抬起头,月亮变亮了,星星冒了出来,像一些碎银子。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你看看,路已经走一半了,我不能走太快了,我怕你跟不上,他们都说找辆车来接你,愿意来接你的人可多了,但车跑得太快了,我怕你跟丢了。”他可能是累了,声音低得像影子划过路面。
“你的手越来越冷了,你是在怕冷吗?吾雷瓦萨,我给你带了查尔瓦,你阿姆新给你擀的,有两层,还说过年时给你,披上吧,披上就不冷了。”他给儿子系上了件查尔瓦。
“我来找你,你阿姆也担心呢,叫我牵着黑马来,她还想跟着一块儿来,我不敢让她来啊,她要是来了肯定就走不回去了。”
他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连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他有些害怕,想起儿子送他的手表,抬起手腕,贴近耳朵听那嘀嗒嘀嗒的声响,好歹镇定下来了。
“时间还在走呢。我不该跟你讲,打冤家那时候彝人活到三十岁是可耻的,说明他不够勇敢,你全都听进去了吧,毕了业才会去当消防员。我和你阿姆经常在手机上看到你的消息,你在哪里扑火,哪里抗洪,哪里救人,我们都知道。你阿姆总说你这个儿子不是给我生的,是给国家生的。我骂了她,只要有儿子,等给我做尼木措毕的时候,都会把我抬得高高的。要不是国家,我们现在都还住在山上的土房子里,种那片满是石子儿的土地,哪里有这么宽敞牢固的砖房住,还能在城里找个活儿干,你也能一直读书。”
他开始大口地喘气,好像随时要倒下了。月光滴得更密了,石头和草叶上流溢着近乎神性的微光。
“你还记得吗?第一次参加丧礼,你跟着你阿普唱《阿古合》,兽类大象大,大象照样死,鸟类鹏鸟大,鹏鸟照样死,可有不死物,没有不死物。你问你阿普是不是人都会死。你阿普说,人都会死,但灵魂不死,会回到兹兹普乌,和祖先的灵魂生活在一起。你不会孤单,等去兹兹普乌的路上,你会和你阿普一起。我不悲伤,吾雷瓦萨,对彝人来说,死和生一样值得庆贺。”
这段路下过一场雨,是湿的。他裤腿上的泥巴越来越厚,人也快走不动了,远远看去,像只腿陷在蜂糖里挣扎的蜜蜂。
“吾雷家的火葬地在山上,这时候草木都茂盛了,绿绿的一片,还有人在上面牧羊。”
“在山间上还有一条溪流,水是甜的,你还把煮熟的羊腿泡在里面降温。”
“你阿姆肯定还没睡吧。”
他的话越来越短,眼泪开始一滴一滴泄落。
夜更深了,星星和月亮都贴在了一起。他不知道又走了多远,也许也没有多远。他听到一颗小石子从高处顽童般步步跳落而下,哒哒哒,清脆地击碎着这片寂静,跟在它后面的,是短暂的虚空,最后一声“哒”卡进了缝隙里,一切声响都哑了。
此时的月光亮得惊人,仿佛能照透最深的阴影。路边几间房屋朝一侧坍塌,形成了一道幽邃的裂口,窗户的残框卡在混凝土碎块里,钢筋如同从伤口中翻出的筋络,泛着铁锈色的冷光。沙发、衣柜、冰箱、床、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在水泥渣滓中露出奇形怪状的边角。时间在震后如同冰裂,将这片废墟钉死在最痛苦的弧度,里面是一片死寂。
他恍恍惚惚站着,仿佛跟那颗石子一样,刚从高处落下来。
“吾雷瓦萨,你阿普说黄路是病魔之路,白路是返祖之路,黑路是死者之路,你现在不是独自一个人走在黑路上吧。”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眼角。前面好像有几个身影在晃动,停在那里,看了好半天,除了黑暗朝他一点一点移动过来,什么也没有。
月光把人和马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晓敏,“90后”,四川邛崃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香港都会大学创意写作硕士,首届“四川小说家星火计划”入选作家。作品见于《小说月报》《四川文学》等刊物。曾获第九届华语青年作家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