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再走三百多米,就到家了。过了河的胡水生,突然又转过身来,他反复掂量着自己目前的境遇,实在是有些狼狈:蓬头垢面,满脸沧桑,由于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他的眼睛红肿,还布满血丝,上槽牙磨着下槽牙,像年久失修的石磨。他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黄军帽,穿着一双拖泥带水的解放鞋,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双肩包,双手夹着五岁的儿子康康。儿子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绿脓鼻涕流出来,擦在他的衣袖上。另外,我告诉你,胡水生已经十五年没回过老家。十五年啊,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回老家,并且要在河上修一座桥的想法很是荒唐怪异?

坐落在赤水河北岸的沙子田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田坝周围都是伟岸的山。那山脉呈长蛇状,绵延几十里,系乌蒙山脉和大娄山的余脉。山下的马跃河是赤水河的支流,自古以来烟波浩渺,碧水荡漾。沙子田还是出奇人、怪人和名人的地方,因此提起水生,提起这个要修桥的水生,稍稍上了点儿年纪的人都知道他。

水生产生修桥的想法始于多年前的两件事:一是母亲挑着秧苗过河不小心踩滑脚被洪水卷走;二是苟皮湾的罗黑肚伙同他哥哥火生,把生产队的牛偷杀后在山上煮了吃了,尔后潜逃至今下落不明。水生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

那个河水汹涌的夏天,沙子田热到了极点并且十分漫长。太阳很厚重,漫山遍野明晃晃一片,压着村庄的田野,群山包裹着的世界变得很干燥。那年水生十一岁。如果要升入初中,一周前他就该去镇上的学校报到,到了最后一天,再不去就意味着彻底放弃了。然而他实在是没有继续读书的念头,加之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他的心随着雨声起起落落。他怕雨,更怕下雨时过河。母亲多次夹着他,在涨大水的时候过河。母亲被卷走的阴影长久埋藏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小学读完,他就再没有太大的读书愿望。但他一早还是来到了河边,只是,他的眼睛定着了:看着裹着黄沙的河水,一浪一浪起伏着流向了远方。

我要在这儿修一座桥!水生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在课堂,他最大的收获就是知道河北省赵县的郊河上,有一座叫赵州桥的桥。是的,他要在这儿修的,就是赵州桥那样的桥。上初中,不外乎多认识几个字而已,不能当饭吃,建一座桥,用不着担心涨大水了,还可以让自己像赵州桥的设计者李春一样扬名天下……想着想着,水生觉得惬意极了,脸上浮出了笑容,他恍然看到一座高大、雄伟的石拱桥,傲然屹立在眼前的马跃河上,而他的名字,就刻在一座高大的石碑上。石碑应该立在这儿,他站立的地方。水生心里闪过一丝好奇,他很想看看将来刻着他名字的石碑,是该立在这儿,或者,再高一点的地方。他要让每一个上桥的人,一抬眼就看得见他的名字。

水生一直沉浸在自己修桥的幻想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幻想被他的小伙伴大眼、天亮、狗子传了出去,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很瘦的一张脸,窄额头,尖下巴,双眉之间有一小堆粉刺。一头泛着淡栗色的头发,由于长期没有剪也没有洗,长、乱、脏,像某种长势衰败疲软的草。一副瘦瘦的身躯,由两条细长的腿支撑着。就这样一个没有母亲照顾的少年,身上闪着油淋淋的汗滴,汗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珠子在跳。

天色阴暗,光线死气沉沉,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刮着风,虽不大,却很冷。时而有尘埃被吹起,弥漫在空中,更增加了天空的阴晦。蜿蜒的石梯子上不断有人进出,偶尔抬起头来,吃惊地认出了眼前的他,然后又看看他的儿子,对于这个连父亲死了都不回来奔丧的人,没必要去打招呼,都埋着头无声无息,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水生也认出了几个过河的人,他没管。他抬头远眺,进到视野的,并不是一块完整的天。除田园外,就这一条弯弯曲曲的河了。

冬去春来,十五个年头像湍急的马跃河,流走了十五个春朝秋夕。此间,又有许多新变化。一些人出生了,长大了;一些人出走了,辞世了。后浪推前浪。河水泛着光,水光是冷的。当水生的目光再次触摸到那一排弯弯曲曲的石梯时,他像一个苦大仇深带着爆发情绪的人,愤怒地跺了几下脚,仿佛眼前的河阻断了一个等待已久之人的到来。


时间拉回到大半年前。

堂叔在电话中催水生,说他父亲的境况不好。可水生忙于一件比看望父亲更为重要的事情,抽不开身。几天后,父亲死了。他依然回不来,打来两千块钱,委托堂叔为父亲办理后事。钱到了,但这件事在沙子田激起涟漪:养儿防老。试问天底下还有比死人更大的事吗?没有!

堂叔无奈,不得不对着话筒一顿呵斥,之后,简易办了两三桌席,在龙洞沟找了一块地,葬下了堂哥。他说,水生你可以一生一世不再回来,但至少该知晓你父亲究竟葬在哪处,就是隔山烧纸,也才晓得通邮的路线啊!可是没等到水生回来,半年后,堂叔也死了,详细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交代,就急急忙忙走了。水生内疚极了。这次回来,他要去祭扫父亲的坟,当然,还有堂叔的坟。

水生牵着康康,越过荒芜的野地,来到父亲的栖息地。坟周围是山,竹树摇晃,空气凛冽。他终于回来了,终于来到父亲的归宿之地了。他和康康双双匍匐着虔诚跪地,这时候,水生除了想起坟堆里的父亲,还想起了母亲、堂叔,想起哥哥,还有媳妇草娥,酸甜苦辣便在心头翻滚。他的眼圈湿乎乎泛起了红波,一连串的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燃香化纸,完成这些特定的程序,之后他就回家了。庭院到处都是杂草,一片荒凉。昨天回来得急,只是简单打开房门,和儿子就着矿泉水吃了两三包方便面,搭了一间床铺就随便躺下了。现在他才感受到,屋子里飘荡着霉噗噗的气息。由于屋门长期关闭着,这些气息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出去。水生找来一把锄头,把屋里屋外的荒草锄尽,又用扫把将炊烟熏黑的竹竿楼打扫了一通,燃起灶火,房顶上立即冒着炊烟,低沉的青烟带着人间特有的烟火气,慢慢地从瓦屋上发出,像出窍的灵魂。他那大米粒儿粗的汗珠才冒出来,不停地从额头向下流淌,心中也流淌出一丝暖意。这时候,康康捡起一根破竹子,屋里屋外疯玩起来。

在外面这些年,住工棚,住桥洞,他当的都是钢筋绑扎工,除此,背挑扛抬也样样干。这次回家,他决定长久住下了。家是港湾、是归宿,落叶终究要归根的。除了拜祭父亲,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实施那个匪夷所思的愿望:修桥!这么多年来,修桥的念头并不是一道闪电,只一闪,就迅疾消失了,而是在他的大脑里滋生、蔓延,并蓬蓬勃勃地发展着。此时的水生,显得有些老成。他估算着时间,现在是初秋,开山采石备料,抓得再急也需要个把月,架梁起拱争取在明年的汛期前完成。

一座石拱桥要在河上矗立起来,毕竟是石破天惊的大事,除了想象,还关乎实力。俗话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水生的钱,是不是攒足了?

水生身上,有两笔钱。一笔是他这些年辛苦劳作积攒下来的汗水钱,有十多万。另一笔,他等了大半年。就是为了拿到这笔钱,他连父亲病危直到去世也没回家。这笔钱,是他老婆草娥的命和魂。

草娥姓黎,和他在一起时才十九岁,小他整整十四岁,是他花三千块钱买的。一个乖巧的媳妇儿仅值三千块钱,放谁谁都不信,但的确是真的。草娥是偷渡到国内的,不仅是黑户,连康康都是躲着生下的。那段时间,打拐和计划生育宣传一阵紧似一阵,他把草娥和康康都关在屋子里。康康出不了门,就趴在工棚里,透过缝隙,看别家孩子欢快地跑跳。水生心酸,打定主意,等再攒些钱,就带着草娥和康康回老家。老家有房有地,有山有水,有村子里的学校,容量大,不相信就容不下他们。老板看水生人老实且浑身是劲,先是让他带班,后来索性将绑扎钢筋的活承包给他。水生带着七八个人,一齐起早贪黑。那天傍晚,一个难得的闲暇时刻,水生带着草娥和康康走出工棚,原本是要出去逛街下馆子,也让他们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黄昏的街道怀着一股静穆之气,他们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有风吹过,大白杨的叶子哗哗地响,响得闹心。康康就像一只出了笼的鸟儿,格外兴奋。过马路时,草娥忙去牵拉跑得飞快的康康,突然就被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工程车撞飞了。水生疯了一样扑上去,尖叫着,号啕着,双手死命去抓,右手抓一下,左手抓一下。最后抽搐着,跌趴在地上……草娥临死前,苍白偏黄的脸颊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潮红。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带康康回……回老家。”说完手一软,人没了。水生双手一层黑灰,他将粗糙的手掌死死地摁在自己的胸口上……

人生好多大事的决定往往就发生在朝夕之间,比如修桥。许多个下雨的日子,水生都独坐于工棚的门槛边,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总是血肉模糊的草娥,她幻化成灰、成烟、成雾……怎样让她闻到老家的气息?修桥!这念头忽闪着、忽闪着,像一团模糊的黑影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与他重叠固化在一起。他还想到,桥修成后,他要返回来取出妻子的骨灰,将她安放在桥的正面。他要让从没来过老家的草娥,让她的影子像光影一样永远在那桥头飘荡。

老屋一片安宁。屋子唯一的通风口紧邻后房檐,破窗户纸上了一层厚厚积垢,映着天空白茫茫的,分不清阴晴。这安宁仿佛是作假做出来的,不但不真实,还让人心生惶恐和窒息。破窗边映着灰白的太阳,连晨雾都不见踪影。它们去了哪里?它们都失踪了,就像漂走的母亲、失踪的哥哥、撞飞的草娥一样,没了。


吃饭前,有人敲门。

水生一看,是本发二叔。本发二叔阴着脸进来,手里拿着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把憋了半辈子的寒冷从牙缝间挤了出来,低沉地说,水生你咋了?知道回来了?你回来奔丧?

水生木讷地站着,稍后便堆出笑脸频频点头。康康吓住了,连筷子都不敢动了。本发说完,慢腾腾地放下手里那包报纸包着的红薯粉。

本发与水生隔了三代,不是很亲,所以说得不算很重。本来水生想着,等空了要去感谢他和其他乡邻。他们都帮忙处理了水生父亲的后事,现在他倒先来了。不管怎么说,他是长辈,是第一个到水生家来的人,这就是情义,是关爱,是痛到骨子里的安慰。

本发打开里屋的门,看看屋子,虽没有多少家当,却还算整洁。水生注意到他那张阴沉的脸,渐渐和缓了。

儿子也带回来了,你媳妇呢?本发问。

她走了。水生埋下脸,十分不情愿地回答。

怎么就走了?多久回来?

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暂不回来了。水生答道。

本发似乎听出了什么端倪,隔了一会儿,再次沉下脸,小声嘟囔道,我说你家这个屋基,早晚得改水一下,你母亲、你哥哥……现在多亏还有你,能回来祭拜祭拜你父亲。你们父子多年相依为命,现在,又有这么小的儿子和你相依为命,真是不容易啊。往后你还得讨一个媳妇,不好过也得过。本发说完就沉默起来。

听本发提到媳妇,水生也沉默了,头脑中立即翻腾着惨烈的往事,低着头老半天,才又低低地说,我回来,是要修桥的。

修桥,修什么桥?本发突然想起早年间水生好像是说过要修桥,只以为是玩笑,现在再次听说,他的震惊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一头雾水,想要厘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再说一遍,真的要——要修桥吗?说话时,本发对于水生有没有钱这句该问的话,始终用牙齿咬住。他没想到,单人独马带着儿子十分狼狈的水生,要干的是这件事情,这让本发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面红耳赤,甚至对自己刚才的居高临下暗自羞愧。

本发忍不住嘟囔说,没有三五十万,想都不要想啊。没想到水生轻轻答道,我知道。这三个字,如同雷霆万钧,清晰地冲入本发的耳膜,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水生要修桥了!

事情来得突然。尽管是好事大事,但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让人发蒙。以至于在得到这个信息最初的一瞬间,很多人还以为是谁炮制了恶作剧,但是他们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中判断出,这,还真不是假的!

消息如一阵猛烈而欢腾的风,不到半天就呼啦啦在沙子田传开了。被传开后,新的谜又产生了:这个水生,哪里来的钱?钱这个问题,现在又真正折磨人的脑子。无数种版本不断飘飞。虚拟、夸张、变形,差不多都快把水生变成一位怪物了。然而,不多久,好奇的人就又产生了新的疑问,水生的钱,不会是来路不正的吧?

人们一个接一个赶来,明里是看望,实则是核准消息。奇了怪了,今天的水生跟昨天的水生俨然是两个人。水生的头发,乱是有点乱,却乱而有序;眼睛虽然疲倦,但眼神比过去更加明亮、锐利;衣服穿得有些颓唐,但是有钱人也不过如此!

村人就是村人,他们生就了一张势利的脸孔,尤其看重的是现实。男人们对着老屋,假装说些缅怀水生父亲的话,实际上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放射出咄咄的光芒,恨不得把水生有没有发达的秘密探个究竟。此间也来了不少女人,她们拼命发出一些感慨,水生媳妇去哪儿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远走啊,特别是水生独自带着儿子,单人独马还要干大事,这样的精神多么令人敬佩啊!个别女人,脸上挂着微笑,假装问这问那,实则想将内心深处那份真实的心猿意马有意无意暴露给水生。

其间来了不少小朋友,康康倒不见生,很快就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水生坐在炉灶边上,不断与一众人微笑、点头,打着招呼。其间不止一次有人问他这些年都在哪里发财,做什么工等等。他抬起那双长期绑扎钢筋的手在空中比画着,说大城市的钱好找也难找,自己干的是钢筋活,地点嘛,不定,有时在贵州,有时在云南,甚至还去过新疆。围在他周围的男女,全都安静下来,欣赏着水生的表情、造型及每一个动作,似乎从水生口里表达出的都是些惊世骇俗的话。

你不是要修桥吗?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发问。

水生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中岩口那片釉石,是上乘的石料。

这话让大家有些失望,但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水生要修桥的事情,终于得到最可靠的证实,才几秒钟,屋子里就掀起了一阵阵莫名的兴奋。


沉寂了许久的老屋,仿佛沉寂了千百年来的沙子田,认命般静止不动。此刻,太阳从云缝里出来了,老屋泛着光,生机勃勃。一些人高声说话,议论着桥该修成啥样。本发和几个长者,面对着空气,一本正经搬弄着手指头,计算着怎样起拱、怎样夯基、怎样架梁以及需要的时间、劳力、用料。

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刚准备熄灯的时候,屋里又进来几个人。

其中,水生只认识王天亮和赵富贵。富贵是村支书,天亮是生产组长。富贵比水生大一轮,有些代沟,天亮则是和水生一起玩大的,他们是最要好的一对伙伴,只是,天亮比水生大两岁。

天亮兴奋地叫了一声水生,接着又兴奋地对那个穿中山装别着钢笔的人,说,这是万书记!万书记这才靠前,掏出一包红梅烟,轻轻弹了一下烟盒,拆开后一人递一支。他擦燃火柴,亲手给水生点上。然后独自点了,慢悠悠吐了一串烟圈,目光在屋子里滑过来飘过去,稍后才落座在水生身边,抓住水生那幽幽的眼神明知故问,水生回来了?你一回来,连“天才”都见你了。怕水生没听明白,才又自我介绍道:我,万天才。

水生面对满脸堆笑的万天才,有些莫名的怯。

沉吟片刻,万天才打破沉寂。他先谈的是河。马跃河是一条宝贵的河,美丽的河,有开发利用价值的河。它一年四季水量充沛。它发源于马跃水,流经古郎洞,在九溪口与赤水河交汇,是长江上游最好的支流……这一席话,让在场人都吃惊不已,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条熟稔于心的河居然有这么多的名堂。

万天才绕来绕去谈河,水生吃不准他要表达的意思,一直憋着不敢插话,直到万天才问他可是要架设一座桥时,他心里才抖动一下,回答道,是的,修桥。万天才立即表示了些感激的话,说水生是成功人士,发了财不忘报答家乡,这是本地人民的骄傲。

这番话,有一股燎人的热气,说得众人脸上泛起红光。富贵本来就长了个鹰钩鼻,此时笑得像泡沫在玻璃窗上直摩擦。天亮连忙夸赞说,其实,我们的水生在乳牙还没长齐的时候就想着要修桥了。我当时还没当真,认为是胡说八道,呵呵。

众人眼睛再次眯成弯月,一片夸赞,都说水生有志气、有魄力。

万天才话锋一转说,我今天来,不完全是谈修桥的事情。不瞒大家说,乡政府也支持修桥,但更想在马跃河下游的峰岩塘修一座水电站。那个瀑布有一百二十七米高,修一座高扬程的水电站,投资仅仅八十万左右,倘若建成,不仅可以造福全乡人民,还可以产生大的收益。我们一直在找寻一个可靠的投资人,正巧水生回来了,初步议定了一下,投资人当然是水生你喽!我万天才挑来挑去,这次登门造访,就是要请你出山和乡政府合资。这件事情惠及全乡的老百姓,到时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电灯,光荣得很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水生心里直打鼓。大家认为水生是害怕场面大,不敢应承。是的,水生从小在偏僻乡村长大,性格孤僻,不大爱跟人打交道。他埋着头,直到人们沉寂下来,才轻声说,好倒是好,可我没想过这件事。再有,我也没这么多钱。

万天才瞟了一眼水生,嘴角继续漾起笑纹,说,修桥嘛,我第一个鼎力支持。不过我也测算了一下,在沙子田那个位置,要修一座石拱桥,起码要四十多米的跨度,不花七八十万,估计也干不下来。我的意见你综合考虑一下,桥的事情先放一放。放,不是不修,电站干起来,两三年间也就回本,回本了我们再修桥,这就做到了两促进、两不误,无非就是时间上稍微缓一缓而已。

万天才的眼光当然独到,只是,水生没时间也没工夫去掂量。因为,这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水生连想都没想过。万天才说得越是春风拂面,水生心里越是不知所措。万天才临走时,满眼依旧含着期待,不仅是对着水生,也是对着众人讲,大家也思考思考。水生嘛,也不急,你先在心里考虑一下,要不我隔几天再来,咱们斟酌斟酌。

通常情况下,只要一琢磨细节和势头,都会动心,钱生钱,钱生利,而且与政府合作,谁会不干?连天亮都认为,万天才出面,肯定有十足的把握,让水生改变主意。

当天晚上水生尽管很疲惫,但睡得并不好,满脑子就像秋风落叶般纷乱。一合上眼,事情就反复在他脑海里荡漾。万天才、赵富贵、王天亮、胡本发、张狗子,以及好些个男男女女,无数张脸就像葵花一样冲着他笑。稍后,一阵硬硬的风吹来,父亲、母亲、堂叔,特别是草娥,他们临走时的表情也在他脑海里有力地延伸着。眼前翻来覆去的,都是在这条河上做文章。这,究竟是一条迷人的河,还是吃人的河?河的壮美、生机、残忍和冷酷,整个通宵都在水生眼前晃悠。

三天后,富贵再次来见水生,说,干吗修桥?修一座桥,除了让人行走之外,还能得到什么?但水生通过这几天的再思考,已经下定决心了。不只是因为他的血液中有固执的基因,更是早已刻在他心上那个愿望。他必须将草娥的命换来的钱变成那个固定的物体,给自己,也给草娥一个安慰。这个想法,他变不了。虽然富贵一直喋喋不休,可水生坚定不移地说:我回来,就是要修桥的!

富贵大惑不解,这水生呆板、木讷、愚蠢的程度显然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放着这么好的事情不干,是脑子进水了,撞邪了,鬼迷心窍了,绑钢筋绑愚了。他做不下水生的思想工作,情绪有些受挫,渐渐忘记了万天才告诫他的话。万天才说,要让水生发生从修桥到修电站的思想转变,一定要耐心细致,直到他乐意接受。但是富贵已经说破了嘴皮,水生依旧一个劲地摇头。富贵心头火起,一指头差点儿就戳在水生鼻子上了:你这个愚钝的水生,脑筋为什么这样不开窍呢?为什么给你这么大的面子你不要啊?

水生苦笑着仍只是摇头。



风和日丽,瓜果飘香,沙子田的秋天是一年中最美丽、最舒爽的季节。

一群孩子来水生家,和康康玩起吹泡泡游戏。其中一个叫木桶的孩子与康康格外要好,他们用墨水瓶装着有洗衣粉的水,插上一根麦秆,吹起满天飞舞的气泡。风把一簇簇气泡吹到空中。孩子们嬉闹着追逐着,康康融入了他们,找到了一块簇新的、真正属于他的天地,让水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心里一梗,又想起了草娥。她本该回来,和康康一样,享受这样自由自在生活的滋味,但她消失了,像一滴蒸发的水……

水生来到天亮家,两人在地上蹲着。天亮耐着性子问,你实打实告诉我,修电站还是修桥?水生答,修桥。

天亮也满脸疑惑,要不,你再想想?钱,一旦放在桥上,就打水漂了。

水生涨红了脸,坚定地说,我回来,就是要修桥的!

天亮心里再次跳出了一百个莫名其妙,但最终,还是把这些莫名其妙全部给压了回去,他不想细问。

当天晚上,各家各户都来了主事的,齐聚在天亮家。康康没人带,水生只得带着去。大家站的站、坐的坐,抽着山烟,喝着罐儿茶,咳咳磕磕,烟雾缭绕。来人大多认识,有一个女人格外养眼,不仅因为她是参会中唯一的女性,而且也跟水生一样,牵着那个叫木桶的儿子。水生不认识此人,一脸错愕。天亮正准备介绍,女人却冲着水生抢先开口,我叫罗大花,大人的大,开花的花。这名字,和她儿子“木桶”一样好记。水生见她快言快语,就多留意了几眼,感觉她的嘴特别生动,唇红像火,厚得像馍,两个对称的酒窝,里面似乎带着滚烫的酒味。

康康很快和木桶手牵手玩去了。天亮家流光溢彩,亮如灯塔,像举办某种特定的仪式。遗憾的是,水生没有口才,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下要他讲几句话,实在难为。天亮只好越俎代庖,代水生讲。天亮最后说,锅盖不好揭在前头,背篼不好背在后头,踩踏了谁家几窝麦子,砍了哪家几根木头,就别想去敲诈。再有,做工难免有个闪失,个人注意滚落的石头。修桥的事情不应该是水生一个人的事情,是全体沙子田人的事情。丑话说在前面,一旦上工,哪个龟儿子丢了闪马(泄气)——这话就像一针强心剂,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哪个丢了闪马,哪个就不是人!

散了会,人走完也不见康康,说去木桶家了。水生只得一路寻去,下拐,过一个弯到了。屋里亮着灯,门半开着,一推,发现刚到家的大花正在伙房脱外衣,康康和木桶在侧里床上并头睡得很死。水生站在门边不敢进,他的心怦怦跳。女人那点事见是见过了,但此刻,脱掉外衣的大花仅穿一件单衣,由于小、短、紧,露出了白生生的肚脐,一对乳房像热热的豆腐正掀起气浪,摇摇晃晃地抖动着。

大花并不尴尬,对水生说,夜深了,怕孩子凉着,就让他睡吧。水生的大脑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飞快地旋转,一下子将大花对上了号。原来,大花来自苟皮湾,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掌墨师喜顺老汉。大花的哥哥黑肚,就是那个与水生的哥哥火生一起盗杀了生产队的牛,又一起逃了出去迄今未回的人。几年前,连在外的水生都听说了,大花的男人大眼被落石砸伤了头,躺了半个多月,不甘地死去了。人的生命有时就是这样脆弱,飞来横祸,可以让好端端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大概是同病相怜,想到这些,水生的肠子就绞成一团疙瘩。

太阳照亮了一片水田和远处的河面,泛着粼粼的光。

水生家的院坝,两排流水席食客云集,人声鼎沸。天亮来得最早,他像一条精力旺盛的鱼,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个需要他的场所。不管什么事,他都能迅速制订出一套程序和行动方案,并着手实施。现在,他要借着水生的光,为水生全力护航。

川南一带的席口不是人人都愿意去赶的。结婚、升学、丧葬、搬家、过生,无一不寻找各种由头置办酒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收礼,俗称人亲。水生出去这么多年,人亲送得不多,没理由办席呀!但是要这样认为,你就错了。水生今天办的席口不收人亲,来了白吃,这是破天荒的事儿。

饭菜当然丰盛,满桌都是酒肉。一拨又一拨人闻讯纷至沓来。大花也带着木桶来了。本村的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起。水生之所以要办席口,是要借机感谢村人帮他送走了他的父亲。他买了三头猪来杀。三头肥猪,一排桶装的高粱酒,像充足的弹药,让人们吃得喷香、喝得欢腾。

说话声、碰杯声、吞咽声、碗筷敲击声、挪动凳子声,响成一片。下了席的,揩着油腻腻的嘴唇在一旁看热闹。还没上桌的,眼巴巴等候着,一旦有了空缺,立即填补进去。人逼得很近很紧,都闻得见从吃客嘴里喷出来的肉末和蒜香味。看看气氛差不多到了高潮,天亮拿着半导体广播筒,和水生并列站在檐坎上。天亮大声告诉大家:老乡们,乡邻们,我们的水生回家了。他置办这场宴席,一方面,是感谢远近乡邻照顾了他父亲,为他父亲圆满办理了丧葬事宜;另一方面,正式宣告修桥这一件大事,今天的三点十分就开工了!为了这座桥的马到成功,咱们大家一同出力,从今天起,村里的还有外村的,能干活的希望都能够参与进来,其间吃住不包,完工后付给报酬。

几个戴手表的,忙不迭低头看着;桌上吃着的,扭头张望着。所有的细胞都在燃烧,所有的欢愉都在等候。水生没有说话,站在一旁,努力沉住气,把自己沸腾的满腔热血控制住。

岩口采石的炮声在三点十分准时响起,划破寂静,像变天的雷。风和日丽的天风云骤起,惊天动地。炮声隆隆,腾起的尘烟在湛蓝的天空中一柱擎天,宛若龙在翻腾。人们站起来,翘首看着冲上云霄的青烟,听着震耳欲聋的炮声,直到它们在天际完全消失。

景象就像一幅卷轴画在马跃河上徐徐打开。人潮涌涌,人头如蚁。不大的河岸两侧,上上下下密密麻麻都是人。除了做工抬料夯基础的,还有留着长须赶来看热闹的,那场面,仿佛天下所有的热闹都聚集到沙子田来了。

两三百号青壮劳力,个个虎背熊腰。天亮都把他们当成了修桥的工人,各安其事,分工明确。运料的、打石的、起基的、架梁的,披着秋日的阳光,一个个气沉丹田,挺直腰身,流着汗,出着力,喊着号。天亮豪迈地挥舞着胳膊,出现在人们中间。他组织得有条不紊,让干活的人格外投入。打石头的叮当声、抬料的号子声、采石的爆破声,伴随杂吵、尖叫、呐喊、喧哗、欢笑,荡漾在河面上,河水浑浊,空气颤抖,尘土飞扬。阿里巴巴,不,现在是大名鼎鼎的胡水生!他带来了钥匙,将沙子田千年紧闭的大门,惊喜万分地打开了。


一周后,富贵来看桥了。

他之所以不急不躁姗姗来迟,是有他的考虑和打算的。贵为一村支书,并非随意之人。看着蚂蚁般的人群在夯土、架梁、打石,忙得生动而鲜活,富贵耸了耸鹰钩鼻,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掌墨师就是远近闻名的喜顺老汉,大花的父亲。别看他年事已高,但身怀绝技身体硬朗。此刻,他正拿着墨斗,眯着眼,这边瞅瞅,那边瞄瞄。天亮正忙着指挥夯基,目光刚和富贵对撞,就赶紧笑着举手打个招呼,跟屁虫一样从河对面跟了过来。富贵向他一招手,两人都去了水生家。喝完茶,富贵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图纸,像宝贝一样,激动地对水生和天亮说,万书记很是关心,尤其对修桥这事很是上心,找专家为你们绘制了式样。

天亮立即将图纸在桌面上铺开,弯下腰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真看懂了还是装看懂了,只听他惊呼道,万书记太周到了!快来看,行家绘制的跟我们想的就是不一样。

水生凑过来,看了看那些标注,没吭声。他波澜不惊,是心里有谱。开工前,他要求喜顺,要建就建赵州桥那样的桥:一个拱,两侧各有两个小耳朵。他没记错,书上说过,这样的设计,既节省了石料,又能减轻洪水对桥身的冲击。喜顺没什么文化,但他是远近出了名的地理师和掌墨师,只搭眼看了一下课本上那赵州桥的图,就知道该怎么做了。闲聊了几句,水生觉得有点累,就靠在侧边的墙壁上,分别递给富贵和天亮一支烟之后,自己也点起一根抽了起来。抽烟是很解乏的,他抽着抽着,似乎一生的倦意都聚在了那个时刻,很快就呼哧呼哧打起呼噜来。

富贵顿时觉得自己一张热脸贴在了屁股上,红一阵白一阵,太阳穴上暴出的血管突突直跳。肚子里翻来覆去,有一股诡异的气,但他再三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憋住不能喷发出来。此前,村里再牛的人在他面前都诚惶诚恐。现在,不一样啦。

本来,他还满怀着希望,希望水生得到他送来的图纸之后,说一两句感激之类的话,然后高兴地请他留下,请他指教,汇报如何修桥,存在哪些问题,有哪些困难需要他帮助解决等,然后,他会满腔热情地问一问管一管。没想到,水生目光游离,不给他这个机会,甚至好像拒他于千里之远,让他成了站在河对岸看热闹的人。

回程的路要顺着河往上爬。到顶后,富贵的眼光越过山川,最后落在对面半腰的树丛里。他狼狗一样灵敏的鼻子,立即嗅出点儿异常的味道。他看见一大群黑点在树林晃动,是天亮安排人在树林里砍伐木材吧。他故意喊了几声,喂喂,对面山上是什么人?你们在干什么?可太远了,加之人在忙着,谁也不可能听见。

他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功夫,即使在泛滥的河流也能寻找到涓涓的源头。对于水生修桥这件事,他得多留几个心眼儿,好向万天才汇报,尔后,看看能不能琢磨出什么点子,警示他水生。

回头俯视山脚下的半边村子,还有那条河。山弯了,树扭了,对面那些松树针子,像覆上了一层膜,就如患有严重白内障的老人的眼。但在富贵眼里什么也瞒不住,他清楚得很。

事情报给万天才,万天才却讳莫如深。向来行事果断的他,对这既不能否定,也不敢肯定。但他依旧保持着足够的沉稳,只是粗粗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自发修桥不是不可以,只是,乡政府不便介入。至于为啥,他不说。富贵还想多问,万天才把手铿锵有力地一挥,示意富贵可以走了。


康康和木桶越走越近,更多时候,连吃住都在木桶家。这让水生生出一种复杂的心情。这里面有怨、有恨、有哀、有痛,更多的是无能为力和难为情。寡妇门前是非多,水生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好多次,他一个人去对面的林间小道,找一个高一点的地方坐着,看到大花家的房子,直坐到秋日西下,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孤独地坐在自己长长的影子里,想什么,干什么,他也不知道。

都是人缺什么就会想什么。每次见大花,水生的心里老是不自在,甚至有些惶恐。草娥是他渗进皮肤、渗进骨头里的痛。不知从何日起,他常常一个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向窗外。说来奇怪,此前那个挥之不去的草娥,似乎随着一阵风吹走了,代之是近在咫尺的大花。她宽阔的背,颤动的乳房,丰满的大腿,圆润的屁股,在水生的脑海里有力地舒展着,他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血液呼啸着往那个膨胀的部位集中……

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误打误撞撞出来的,有时运气好,一下子就撞对了方向;有时运气不好,要撞错一两次之后,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那天下午,康康拿回来半包洗衣粉。孩子并非成心想偷,他看中的,是里面的粉末,放在瓶子里,能够吹出五彩斑斓的泡泡,这,当然是木桶和几个小朋友的发明。水生见了,就严厉地呵斥。康康吓得直哭。待细细问了,才知道东西来自大花家。没人带的孩子啊,俨然把别家的东西当成自家的那么随意了。孩子哭得委屈。水生不自觉叹了口气,感觉整个房子和空气都在跟着叹气。他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

他拿起那半包洗衣粉,磨磨蹭蹭去大花家。一路上心里反复调整情绪。见了大花,他脑袋上汗都冒出来了,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家康康不懂事,说完扭头要走。大花叫他等一等,随后递过来一篮子黄粑,说带回去,热一热就可以吃了。水生伸手去接,心里“咯噔”一下,就站住了。他看见大花的眼神里藏有他需要的东西,像朝着他缓慢下倾的草场……水生复杂的心绪顿时变得单纯和明朗起来,他竟然忘了手中拿着的篮子,径自松开手,直到一筐黄粑满地滚落,才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水生就生出一个念头:他要娶大花!

有了这个念头,水生心里像植入了一个铁砣。他不再张皇,代之的,是一双溅着火星的眼睛。他没管大花是否愿意,就张开双臂抱着她进了屋。大花挣脱了水生,拿出一个小筛子装着的花生,抓一把递给水生,说,吃!水生只剥了一颗,却一下陷进大花嘴里。大花兴奋得脸上荡漾起红晕,酸楚的心底泛起难以形容的甜蜜来,她“扑哧”笑了,笑得浑身发颤、眼泪直流。水生反扑在大花怀里,热烈得就像大花儿子,眼泪在眼眶里涌动着、旋转着,呜呜哭着想要吃奶一样。大花说,哭吧,哭吧,我知道你苦。大花越安慰,水生的眼泪越涌越多,似乎封存了几十年的一腔苦水,一瞬间全要倒出来。梦是弯曲的,也是直的。人生的梦,误打误撞,就是那筐哐啷掉落一地的黄粑,将他砸醒了。

两人一旦来了电,就难解难分。白天,都装着不认识谁,都不理谁,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平静得如同一泓秋水。可夜晚就属于他们了。等到夜深人静,水生做贼一样打开房门,左顾右盼之后,大花扭扭捏捏地进来,两人的世界随即掀起惊涛骇浪,一直到不再泛起波澜,大花才静悄悄回去。

悲多了,不怕乐,因为这悲欢向来都是连为一体的。最深邃的梦是南柯一梦,梦中总有乐。人生的目标就是寻梦,享受生命的自由美好,这是最大的快乐。十多年了,水生从城市回到家乡,像一条洄游的鱼,洄游的日子莫名地顺畅,顺畅得像要飘。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大花发现自己怀孕了,带着水生去了一趟县城医院。水生觉得自己又成了最幸福的男人。兴奋之余,他心中燃起了希望,却带有一点莫名的隐忧,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到,这隐忧在一点点放大,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进了一杯清水当中。

一群黑鸟飞过,刚才阴着的天,漏下一团稀薄的阳光,照在脸上有麻辣辣的感觉。大花幸福地靠着踌躇满志的水生,眼角湿润起来。

我们去领证吧?大花说。

两人先去找天亮。天亮家恰好聚集了不少修桥的民工,这一去,就把这些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了。大家你瞅瞅我看看,并不感到奇怪,仿佛他们在一起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天亮为他们开了证明,郑重盖上了生产队的章。接下来,他们去找富贵。那上面需要富贵签字。

人情世故,天天在变。河面上也是一天一个变。随着石子与水泥完美结合,桥基夯实了。横七竖八的木料从河底升起来,桥梁弯曲成桥拱的形状,显示出了桥的雏形,飞架在南北两端。

这是水生的桥。在大花的眼中,它,更像鹊桥。

大花骄傲地与水生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刚从桥上下来的牛郎织女。他们去富贵家,富贵态度很是和蔼,先是祝贺,然后很客气地和水生握手,说工作忙,关心不够,没经常到沙子田看修桥,期待喝水生大花的喜酒。

在给水生倒茶的时候,富贵习惯性耸了耸鹰钩鼻,心里却想着如何在这件事情上拿捏一下水生。他看了看证明,笑呵呵掏出钢笔,假装要落笔,却突然停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再婚夫妇办证明要稍微复杂一些,大花的男人大眼,我知道是死去好几年了,水生呢?你带着儿子,你先前的老婆是离了还是咋了?

水生愣怔了一下,心里直打鼓,只得照说,她死了。

不好意思,还得问问,她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怎么死了?有没有死亡证明?富贵一连串的发问,果然问在水生的软肋上,问得本来就不甚坦然的水生表情渐渐凝固了。

见水生支支吾吾不肯说,富贵就猜,要么是水生抛弃了前妻,要么就是嫖了谁家女儿,带走了私生子……要不,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回答不了呢?

富贵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你们结合,是好事,但是必须要双方都没有任何问题。不然,我是帮不了忙的。试想,你们一方一个儿子,哪怕合法,也不能再生了。如果非法同居,特别是非婚生育,你是聪明人……富贵说到此故意顿住,不说下去,定定地看着他俩。

富贵这样讲,怎样看都不像刁难,更不像抱有动机。却就点住了水生的穴道,让水生心里不禁慌张起来。大花急忙说,凡事还请富贵哥罩着,望富贵哥高抬贵手,帮帮忙。  

唉,人死了,那得要死亡证明,如果没有死亡证明,人熟理不熟,那是违法的。我权力实在是有限啊!富贵手一摊,仿佛自己那支笔重如泰山。

大花知道富贵关键时刻是有手段解扣的,就假装沮丧起来,对水生说,好吧,我们回去补齐手续,过几天再来。

他们一回来,大花家就沸腾起来。石匠们全来了,嚷嚷着,要讨喜酒喝。水生因为在富贵那儿办事不顺利,感觉从未有过的焦虑。他想换一个话题,或者干脆沉默。

倒是大花处变不惊,似乎没把任何事情放心上。她做事本来就麻利,杀鸡,生火,做饭,一会儿工夫,一大盆硬菜上了桌,十多个人就有说有笑喝起酒来。

 第二天依旧是一个阴沉的天。一早,却来了工作组和医疗队,高音喇叭入村串户宣传,要求二十二岁到四十九周岁的育龄妇女全都到村上去普查。这样,男人全都散在修桥上,女人就连成一大串去村上了,有几个怀孕的,跑别村躲去了。水生像掉进了冰窟一样,大花却很淡定。以往历次大普查都因为她男人已死没人过问,加之怀孕才一个多月,一般人看不出,所以她没有必要去躲。

水生知道,政策在面前摆着,和政策硬扛,其结果可想而知。两人一合计,干脆大大咧咧取了五千块现钞送给富贵。富贵怔了一下,一见这么多钱,就像在地上守候了多时的狼,等待树上那只乌鸦嘴里掉下一块香喷喷的肉,现在,肉掉下来了,所有的味蕾都活跃起来,笑得眯合着眼睛,正要送进嘴里,却假装静止了。双手一推,随即摊开,故意长叹一口气说,难啊!

富贵知道水生并不是一只好对付的猫,眼下,他得向这只猫的屁眼里塞进辣椒,让他辣乎乎快要跳起来,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一连几天,富贵都哼着山歌小调,假装走村串户,实则是寻找机会按捺着内心的激动,看水生是否会再来。到了第五天的晚上,水生大花也没来,他才猛然回过头,怕事情过了,就像烧红的铁,一旦冷了无法捶打,就又马不停蹄到沙子田来了。富贵敲开大花的门,见大花水生都在,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小声对水生说,给我出去一趟。水生有些诧异,没动,大花倒点点头,让水生跟他去。水生便忐忑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轻悄悄走过好几家门口,一直到了桥边,才停下来。此时秋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凉飕飕的,虫子还在此起彼伏地叫。富贵回头看了看四处,见除了正在加拱的桥外,就是他和水生了。

富贵盯着桥看,却一点儿不提桥。看了一会儿,突然十分凝重望着水生,说,水生,今晚就咱俩,你得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以前的媳妇儿,究竟是死了还是跑了?你们已经有了孩子,办没办结婚证都是事实婚姻,现在你和寡妇大花在一起,弄不好是重婚,要判刑的,你给我说老实话,哪个龟孙子才说出去!事到头过不去,或许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

他像一个有远见卓识的棋手,都用不着老谋深算,一下子就可以掌控住水生,并把他从深水里拎出水面。水生手心里沁出了很多汗,见富贵发了咒,也相信他十有八九能成事,一种强烈的求助感在心头升腾。

水生说,康康他妈,已经死了。你知道的,我现在确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帮忙。第一件是康康上户口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我和大花办理结婚证的事了。我们两个现在既然打开了窗子,就说亮话,能不能办?你开个价吧。

两万!富贵毫不迟疑,开出天价,将两个指头伸直。

丑话说在前面,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人。水生说,两件事情一件一万,事成两清,不成则退。

就这样!富贵兴奋得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