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

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

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

无论是一般的或别致的,

永恒的或短暂的,

不恰当的或贴切的名字。


我的一瞥、触摸,于它没有任何意义。

它并不能感觉到自己被看见,被触摸。

它坠落在窗台上,

这只是我们的经验,不是它的。

为此,这与坠落在其他事物上并无差别,

也无从确定,它已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


对于湖泊,窗子可以看到美妙的景色,

但景色并不会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无痛。

湖底并没有底部,

湖边也没有堤岸。

湖水感觉不到自己的湿润或干涩。

对波涛而言,无所谓单数或复数。

波涛将寂静地泼溅在自己的喧嚣之上,

在无所谓大或小的卵石上。


这一切都在天空之下,其实不曾有天空,

太阳落下,其实一点也没有下沉,

藏于心不在焉的云层,其实也并未藏匿。

风吹皱云层,唯一的理由是,

风在吹。


一秒钟逝去,

第二秒依然是一秒钟,

第三秒。

唯有对我们而言,这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一名携带紧急讯息的邮差。

但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比喻。

人物是杜撰的,匆忙是假装的,

传递的也不是人的讯息。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胡桑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00—101页。


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


脸孔。

地表上数十亿张脸孔。

每一张都显然不同于

过去和以后的脸孔。

但是大自然——有谁真了解她呢——

或许厌烦了无休止的工作,

因而重复使用先前的点子

把曾经用过的脸

放到我们脸上。


与你擦肩而过的也许是穿牛仔裤的阿基米德,

披着大拍卖零售衣的叶卡捷琳娜大帝,

某个提公文包、戴眼镜的法老王。

来自还是小镇华沙的

赤脚鞋匠的寡妇;

带孙子去动物园,

来自阿尔塔米拉洞窟的大师;

正要去美术馆欣赏一下艺术,

头发蓬乱的汪达尔人


有些脸孔出现于两百个世纪前,

五世纪前,

半世纪前。

有人搭金色马车而来,

有人乘大屠杀的列车而去。


蒙特祖玛,孔子,尼布甲尼撒,

他们的看护,洗衣妇,以及塞米勒米斯

——只用英文交谈。


地表上数十亿张脸孔。

你的,我的,谁的——

你永远不会知道。

大自然必是想愚弄我们,

而且为了赶上进度,充分供货,

她开始自遗忘的镜子

打捞那些早已沉没的脸。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给所有昨日的诗》,陈黎,张芬龄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7—9页。


赞美诗


哦,人类创造的国度,它们的边境有那么多漏洞!

多少云飘过,而没有受到惩罚;

多少沙漠的沙砾从一个国度迁移到另一个国度;

多少山上的卵石跌入邻国的土地,

以气人的弹跳。


难道我需要提及每一只鸟,它们面向国界飞行,

或者,栖落于边界上的路障?

一只谦逊的知更鸟——尾巴伸到了国外,

喙却留在国内。倘若这还不够,它将不停地上下跳动。


在无数的昆虫中,我只选择蚂蚁,

在边防哨兵的左靴和右靴之间,

无忧无虑,全然不顾这些问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哦,在一瞥中,能获得详情:无序

盛行于每一块大陆!

难道那不是对岸的女贞树

越过河流走私的第十万片树叶?

除了章鱼,还会有谁,以无耻的长臂,

侵犯别国领海的神圣边界?


我们如何才能在总体上谈论秩序,

倘若,星辰的精确分布

只给我们留下疑惑,它们为谁而闪烁?


更别提,雾气应受谴责的漂移!

被刮得弥漫于台阶的尘土,

就像从未被隔离!

声音在亲切的电波中滑行,

那些阴谋的锐音,那些难以破译的低语。


只有人类之间才会真正地格格不入,

余下的是混杂的植物、破坏性的鼹鼠,以及风。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胡桑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185页。


安   慰


达尔文

好像是在工作之余会靠阅读小说来放松

但是他有以下条件:

结局不能是悲伤的

如果读到这种

他会愤怒地把它丢进火炉


是真的 或不是真的——

我都乐意相信它


他以智慧测量了这么多时间空间

看尽了这么多消亡的物种

这么多物竞天择 适者生存

这么多试图存活的尝试

或早或晚都是徒劳无功

至少 他在虚构的世界

在这微小的规模中

可以有权利期待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所以绝对必要的是:拨云见日

破镜重圆 家和万事兴

疑惑烟消云散 忠实获得奖励

财产重回手中 宝藏得见天日

邻居后悔自己为什么记恨

好人的名誉重振 贪心鬼惭愧得无地自容

老处女们嫁给了可敬的牧师

阴谋家被送到地球另一端

伪造文件的人被狠狠扔出去

诱惑少女的人跑到祭坛前忏悔

孤儿有了家 寡妇有人拥抱

自大受到打击 伤口得到愈合

回头的浪子被请到桌前

一肚子苦水被倒进海里

面纸被团圆的眼泪浸湿

人们载歌载舞

然后那只叫Fido的

在第一章就走失的小狗

现在再次在家里奔跑

并且高兴地吠叫


——维斯拉瓦·辛波斯卡《给我的诗——辛波斯卡诗选1957—2012》,林蔚昀译,黑眼睛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99—100页。


在妙趣横生的《非必要阅读》中,辛波斯卡调侃了那些笃信外星人、超自然存在、通灵现象的神秘论调:“尼斯湖水怪出现在每一个深湖和峡湾,而外星人是如此举目皆是,以至于你必须煞费苦心才能避免砰的一声把一个外星人意外地关在门外。”然而正如诗人所言,对神秘与奇怪的“漠视”并非因为她是愚钝的理性主义者,恰恰相反,对她来说,地球一点都不普通——仅仅是一棵树长叶子、叶子沙沙响,都足以使她吃惊。辛波斯卡的诗歌印证了这一说法,面对人们习焉不察或过度表达的世界,她细密地编织着惊奇感,孜孜于追问、假设和猜测,令一切“平淡无奇”的事物都成为惊奇的“新发现”:“我们把它称作一粒沙,/但是它并不自称为颗粒或沙子,/它没有名字,依然完好如初”(《一粒沙看世界》)。一粒沙的存在,不因人力而改变它的状态,这种状态亦可推及世间万物与时间流逝。用语言命名仅仅是人类对待事物的一种方式,并不能以此取代它们的自足性与丰富性。在这首诗中,惊奇感的张力来自“称”与“不自称”的对比,“称”事物之名的是人类的日常语言,事物“不自称”则是它们固有的状态。正是表达过多的“称”反衬出人们习焉不察的“不自称”的存在,从而引导我们用新的眼光看待万物与时间,发现它们令人惊奇的自在状态——毫不关涉我们的命名、触摸、观看与感受。这一切都合乎事理(情理),却出乎意料,辛波斯卡洞察到了地球及其存在者的不普通,生与死、自然与文化、梦与想象、历史与未来、现实与记忆、孤独与关联……在书写这一切时,她合理地召唤出潜在或缺席的人事、时间、空间与意识,为历史、现实、个体存在、人际关系与思考方式开辟出种种可能性。她展示出的任何可能性都可以是相反或相关的另一种可能性,正如人的存在就是一种可能性,在分岔的小径上,又焉知自我不住在鸟巢、身体不封存于鳞片?

辛波斯卡坦言自己对事物和存在的种种偏爱与偏见,在广为流传的《种种可能》与《在一颗小星星底下》,她重复“我偏爱”与“我为……致歉”的句式,诗句中弥散的性情与卓识令人在莞尔间会意,又在讶异中肃然:“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种种可能》)她经历过二十世纪的种种动荡与残酷,也一度用诗句去表达宏大主题,最终“不再确信/重要的事物/比不重要的更为重要”(《无需标题》)。因为她发现人们郑重其事地投入生命的浩大和庄严,琐碎、卑微与荒唐却早已渗透其中。辛波斯卡式的幽默与反讽基于她的限度感,对那些“重要的”“过度可信的”保持谨慎。平凡的人风尘仆仆,不重要的事物踉跄而来,他们往往被无视、挤压与重创,她却辨认出他们行止间优美的弧度。所以,在熙攘的大街上,面对忙于生计和行程的平凡脸孔,她从喧嚣中意识到流转的无尽时空,从而追问出那些脸孔不普通的前世,他们或许曾属于历史中的某某,现在却成为“穿牛仔裤的阿基米德”“某个提公文包、戴眼镜的法老王”;甚至,她有点无奈地猜测存在的荒谬性:“大自然必是想愚弄我们,/而且为了赶上进度,充分供货,/她开始自遗忘的镜子/打捞那些早已沉没的脸。”(《在熙攘的街上想到的》)这又何尝不是颇具洞察力的猜测?我们唯唯诺诺地存在,镜子中的脸孔竟然呼应着一个至今响当当的名字;我们自以为是地存在,却看不清这一切只是自然漫不经心的敷衍。这些从生活中踉跄而来的惊奇既提醒我们事物与存在的限度,又焕发出它们的趣味,照亮那些枯燥、晦暗与痛苦的时刻。

生活的艰辛不言而喻,正因为如此,辛波斯卡坚定地表达出要找点乐子的态度。尽管她认为在这里(地球)生活,“无一物恒久”;好在自己所需不多,并且能够拥有一颗“倍感惊奇的脑”(《这里》)。于是她理直气壮地享受事物激发出的头脑风暴,即使盘旋其中的惊喜倏忽而逝,展现过一场海市蜃楼,“我喜欢地图 因为它们满口谎言/因为它们不会让我们看到刺人的真相/因为它们心胸宽大 以善意的幽默/在桌上为我展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世界”(《地图》)。诗人无意粉饰,她一直都坦言相告:自然灾害、人为的杀戮与隔离遍及现实世界,地图属于现实世界却不展示“刺人的真相”,反而展开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世界。它饱含悖论的善意当然令人惊喜,却是何等脆弱与虚幻,它所展开的世界我们既不能生存,也无法抵达,它或许照亮过生命的某一刻,却无法照亮每时每刻。但是被照亮的时刻多了,或许这踉跄的旅程就没那么艰难,也少一点绝望。以辛波斯卡的阅历与智慧,一定深谙“善意的幽默”与“光辉的、骗人的愉悦”(《戏法表演》)对凡俗人生的重要性。所以她故意在“赞美诗”中“斥责”逾越人类边境而不受惩罚的云、沙砾、知更鸟、章鱼……这精确的反讽真是浑然天成,好比在边境线两端,人们各负重任,彼此警惕着越界行为,而“一只谦逊的知更鸟——尾巴伸到了国外,/喙却留在国内。倘若这还不够,它将不停地上下跳动”(《赞美诗》)。一旦用人类的法则去衡量事物,滑稽感与荒谬感便油然而生。惊奇再次来得猝不及防,让我们不得不反思——用同样的法则去衡量自身就真的不荒谬吗?或许事物善意的幽默正在化解剑拔弩张的态势,又或许它们骗人的愉悦正散发出光辉,撩拨着跃跃欲试的“跳动”。

人们有权利获得安慰,譬如“工作之余会靠阅读小说来放松”的达尔文,他愤怒地把结局悲伤的小说丢进火炉,“至少他在虚构的世界/在这微小的规模中/可以有权利期待一个 皆大欢喜的结局”(《安慰》)。在阅读辛波斯卡的过程中,我们一直都意识到惊奇来得并不轻松,正如这首诗中,达尔文的小嗜好令人会心一笑,诗人随即把我们带入他工作与思考的状态,原来那被智者看透的广袤与幽深竟令人如此孤独与无助:在虚构的世界中期待“皆大欢喜的结局”,只是对生命最微小的满足,它处于严重失衡的天秤这一端;重重压下天秤另一端的则是“消亡的物种”“物竞天择”“试图存活的尝试”“或早或晚都是徒劳无功”……我们惊异地伫立,重新省思存在。生与死,都不简单,有限的存在者如何去应对它们的不简单,辛波斯卡给出过很多假设。不止一次,我追随着她的善意与幽默,“即使是最良善的人/也必须咀嚼 消化某些被杀死的东西”;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被诗人强力地带入存在的幽深与黑暗:“正是它 疯狂的自然 把饥饿加诸在我们身上/在有饥饿的地方/就是纯真的末日”(《强迫》)。表面上看,诗人在控诉自然;但是辛波斯卡并没有隐匿历史和现实中真正的残酷,饥饿所致的末日实际上与自然并无多少干系。诗人没有用触目惊心的残酷去挫败读者,而是善意地启发我们去感知生存的韧性:如果根源在于自然法则,那存在者就有权通过“必须咀嚼”的动作活下去。这无关善恶,就如她在另外一首诗中写母狮追赶羚羊,它们都是“无罪的”,包括“观看此景者”也是“无罪的人类”(《事件》)。然而,人类已经背负过太多的善恶,见识过太多超出自然法则的掠夺与暴虐,“我们的二十世纪本应超越其他世纪,/如今,却并未改善”(《世纪的没落》),我们这些被现代文明塑造的脆弱神经也很难再体会到那种生存的韧性。

死亡是观照存在的重要维度。辛波斯卡想过自己的死亡(《墓志铭》),也调侃过死亡的笨拙:“有时,它不够强大,/拍不下一只空中的苍蝇。”(《谈论死亡,不带夸张》)她描摹生者拉拉杂杂的言语,或反讽地展示出他们无关痛痒的冷漠与麻木(《葬礼》),或克制痛苦,共情他们拒绝承认死亡的笨拙与慌张(《认领》)。而对于死者——那些先于我们被生活彻底绊倒的人,她饱含悲悯与歉疚:“我们读着死者来信,如无助的诸神,/但毕竟是神,我们可以预知未来之事。”(《死者来信》)“墓园里一小块土地 上面都是一些小小的墓/我们 这些长寿的人 偷偷摸摸地走过/像是有钱人经过贫民窟”(《回程的行李》)。只因为她深刻领悟到存在的偶然与珍贵:“我原本可能无法/回忆任何美好时光。/我原本可能被剥夺/好作譬喻的气质。”(《在众生中》)在众生中,“我”原本可能不是人类,在人类中,“我”原本可能不是现在的“我”,现在所是与拥有的纯属偶然。这一切能够发生的前提是存在,只有存在才拥有可能性;死亡剥夺了存在,原本可知的未来、原本美好的回忆和原本能够写下的每一首诗都将不存在。诗人惊讶于偶然的幸运,就更加体会到生者对死者的无能为力。这也适用于此时此刻的我们,幸运又无助,跟随着辛波斯卡的诗,伫立于幽深与黑暗的存在,还有机会去追问那些一闪即逝的明亮:“而你要怎么去诉说那些只活了一天/一分钟 一秒的生命:/黑暗 灯光一闪即逝 然后再次黑暗?”(《回程的行李》)


曹梦琰,女,生于1986年,文学博士,现供职于江苏理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