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即将到来,年会筹备的忙碌气氛笼罩着公司。对此,大家各执己见,全公司只二十几个人,有必要搞台节目?这么点儿人,能搞出几个节目?代总助批评我们,格局打开,啥子这么点儿人,我们有总经办、财务部、策划部、三个售楼部、广告公司……总共七个部门。别看今年我们是小公司,明年我们就大了,保准冲进代理前五强!说完,冲我们挤挤眼睛,瘪嘴搞个鬼脸,追着老板走了。翡老板非常漂亮,四十出头,离异,年轻时追求者趋之若鹜。公司几个项目都是甲方老板追着交给她的。

听说我是文学青年,她特地走到我办公桌旁说年轻时她也写诗,跟某主义那帮人混得熟,后来去北京发展,慢慢跟诗歌圈断了联系进入艺术圈。她现在的朋友主要是画家。

你认识哪些画家和诗人?她问。

我只晓得达利、毕加索、希尼、帕斯和海子。我说。

总助一脸痞相,像个少年,眼里有一股媚气,头发剪得介于寸头和光头之间,满脸胡子刮得只剩两腮隐约的青色。大家都晓得他是老板的人。他也从不避讳在我们面前谈论老板如何勾引他。你在干啥子,我很孤独,过来陪我嘛!国庆你不回老家嘛,陪我去旅游两天!当然,老板也晓得他跟某些女销售有勾搭,具体涉及哪些我们不知。除开老板,他是我们八卦的中心。我们断定他大张旗鼓毫无底线调侃老板如何勾引他只是欲盖弥彰。老板可听他话了,连二股东都让他几分,傲慢的副总跟他说话也毕恭毕敬。

他们出去后,我们三个(策划部只有我们三个人,连续三任策划经理闪电离职后,我被提拔为经理。总助约我去酒吧,提前向我透露了信息,搞得像是他在提拔我。在酒吧门口,他挽着一个销售闪到我面前说,恭喜哟,吴经理,以后卖房靠你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拿话塞我不去宣扬他跟女同事的关系),凑到一起商量如何应对。我们在厨房里办公,一个凹字形无橱柜无灶旮旯,每人面朝一堵墙背对而坐。公司窝在套四住宅里办公,主卧室总经理室,用作接待,老板少有在此办公,有独立卫生间,次主卧二股东和副总办公,次卧室总助和广告公司总经理,最小的卧室像个储物间,与公用厕所共墙,里边挤着财务和出纳,两个头发油腻三十多岁的妇女。每次撒尿,我都蹲下,生怕声音大她们听见,大便就去一楼架空层公厕。客厅挤着六张办公桌,四张属于广告公司,一男三女,剩余两张,一张留给销售总监回公司坐,另一张机动,给各售楼部回来办事的人临时用。我问罗青咋个办?她是平面设计师,大学学美术,会画画。她最崇拜的人是她外公。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他毛笔字写得好。随即在电脑上翻出几张毛笔字照片。我说我也会,比这个写得好。她说,你是个屁。她从广告公司跳槽到代理公司,只想哪日有机会去开发商工作,不受甲方龟儿子的欺负,届时也好好蹂躏蹂躏广告公司代理公司的人!

我啷个晓得啊。她说。

你不是画家的嘛。我说。

妈逼,画家就会跳舞蛮?

我又问马连山。他操着内蒙古普通话严肃地说,吴经理,遇见困难和问题,不能随手就抛给下属,这是团队共同面临的难题,需要好好合计合计。

你跳个蒙古舞嘛。我说。他经常炫耀家里有草场,养着百来头牛羊。

骑马我会,跳舞我真不会。我是回族,请你记清楚!说完,他打开地图手指在张家口上方内蒙古界内重重点了一下。

我没再敢多说。他做策划两年半,我入行才半年。因为爱情,马连山从自贡回到成都,忍气吞声想扎稳根。我脱离仅有一条街的高原小城混迹成都只求能养活自己。或许因为这个,我们相处和睦。其实,要收拾他挺容易的。一次搭档踩盘回公司后填调研表,他的统计比竞品宣传总多两套。他被数据弄蒙了,很无助,很慌张,问我咋个回事。我假装琢磨,煎熬他一会儿说,傻子,人家临中庭一楼是架空层,临路那边没做架空,当然少两套。你就直接拿18层×4套/层=72套?

哦,聪明,果然是70套。他说。

那天我们从驷马桥徒步走到梁家巷,沿途调研了五六个楼盘,时间不够我主张放弃吃午饭。他五体投地说,凭你这股劲儿,啥工作做不好。

经历了走马灯似的多任经理折磨,总助宣布提拔我任部门经理时,马连山毫不犹豫鼓起掌,罗青的支持有些犹豫,她说,看嘛,公司臭名远扬,招不到人只好把你拔起来,揠苗助长。

她话糙理不糙,有一定道理,我没跟她计较。

揠苗助长当上经理,许多工作我不会。首次写开盘方案,马连山给了我一个模板,折腾三天我才交给销售总监。销售总监偏胖,胸大如奶牛,坐在她对边你立即会有吃撑了想吐奶的感觉。只要坐下,她就叼上一根烟吞云吐雾,行事风格豪爽,有股侠气。销售员不听她话,男的她逮着就擂拳头,女的往死里骂,骂到哭为止。她威望高,下属无不对她心服口服。我QQ问她方案如何,她半天没回话。我电话问她。她说,别急,马上写好了,你写的要不得,我重写了一遍。首次开盘大捷,只有她和我知道开盘方案是她写的。月会上,策划部深受表扬。我向她递眼色表示感谢,她表情冰冷。散会她从我背后走过,小声说,都是哥们,讲那些客气。

嘀咕半天没有结果。马连山说,到楼顶上去商量。罗青说,对。我跟着他们乘电梯到顶楼再爬楼梯翻上屋顶。我好奇他们怎么想到来这里,马连山说他们经常来,楼顶上说话方便,不怕隔墙有耳。我想到《无间道》里一个镜头。我说你们肯定在这里摸摸搞搞。罗青说呸!马连山说,我女朋友比她漂亮多了,老子打光棍儿也不娶这种二婆娘。罗青两眼鼓突,我怀疑她得过甲亢。她说,老子天生大眼睛,你们眯眯眼嫉妒我眼睛大故意污蔑我。我说,嗯,嫉妒!马连山用蹩脚的四川话说,嫉妒得很哟,立在面前,像对着一只青蛙。每次说急了,罗青就追着他打。不过,骡子哪里追得上马。闹腾闹腾情绪散了,两个人又嘻嘻哈哈说起双簧。首次登顶高楼,我抑制住腿抖走到墙边向下俯瞰,行人变成一个个黑点在地上移动,乱糟糟的各色屋顶向前延伸到公园边缘,公园中间有一片波光粼粼微漾的湖面,湖泊对岸是杜甫草堂。

吴经理,你快组织商量啊。马连山说。

要不我们唱首歌。我说。

我们三个都五音不全。罗青说。

唱首《天堂》。马连山说。

你咋不唱黄土高坡嘛。罗青怼他。

啥子黄土高坡?马连山严肃地问。

唱歌不行就其他。我说。我声明不考虑跳舞,打小身体僵硬四肢不协调。

那么我们说个相声吧。马连山说。

我普通话蹩脚,只要舌头往普通话方向卷,说话就不利索,浑身僵硬,大脑空白。我没有接话,看着罗青等她意见。

可以,单口相声,正好你是北方人。罗青指着马连山。

那不行,重在参与,我们三个必须一起上。

那表演个什么?罗青问。

他们两个都看着我。我说你们别指望我,我没有艺术细胞。罗青质问说,你不是诗人吗?写个剧本我们三个对着念。

好主意,上台拿着剧本木头似的立着不动。马连山说。

哈哈,可以哎!听上去就很搞笑。罗青说。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说抄个春晚小品吧。马连山反对,说策划部必须拿出点东西震震他们。罗青说,对,哪个叫我们部门最有文化。马连山说,售楼部一个跳藏族舞,一个跳迈克·杰克逊,一个打算表演拔河比赛。我们人少,给他们整点儿新鲜的。他们说得我热血沸腾,表面看是场年会,实质是场部门竞赛。人少力量大,我们决定整不出专业的就整点新鲜的。

那我们演三打白骨精。我说。

马连山心领神会睨向罗青胸口说,你这把骨头倒合适,可是没有胸啊。

你是要我演白骨精还是脱衣舞?罗青说。

白骨精嘛,整性感点掌声多呼声高,评委才会给我们打高分嘛。

对,马连山说得对。我说。

孙悟空一棍打下去,白骨精是扑倒在地上撅起屁股的。罗青说着扑倒在地干瘪的小屁股撅起老高。我们说她屁股太小,生不出娃儿。她说你们懂个屁,哪个说女人必须生娃儿,生不出来可以剖腹啊。她屁股撅得老高,没一点性感,我们眼睛赶紧避开。扑在地上无趣,她爬起来拍了拍手。

不对,孙悟空一棒打下去白骨精回头啊了一声抬手挡住眼睛说,求大圣饶命啊!马连山说,所以金箍棒是从正面打下去的,正好砸在白骨精脑门心上。白骨精头骨震裂,大胸一挺,两个奶奶抖了几下死了!唐僧马上跑过去念紧箍咒,孙悟空痛得倒在地上打滚,唐僧继续念紧箍咒,孙悟空继续在地上叫喊着打滚,唐僧继续念紧箍咒,孙悟空痛得一头栽上筋斗云,在天空中乱抓乱踢坠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爬嘛,你想得安逸,想看老子笑话。罗青说,你演白骨精,我给你一棒,你倒下去抖几下给我们看看。

我觉得是个好创意,反串。我说,罗画家有创意。马连山也表示认可,他说,那吴经理演白骨精,罗青演孙悟空,我演唐僧。狗日心眼多。我说我不演白骨精我演孙悟空。他说他演白骨精太胖。我说那就演个胖白骨精,垃圾食品吃太多白骨精长胖了。

唐僧看到白骨精马上说,施主,你真胖,买不买减肥药?罗青插嘴道。

午休时间结束,我们唰啦啦跑回办公室干活,节目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我们兴奋地觉得主题方向不错。他俩让我写个剧本。我想,写个剧本就写个剧本。以前我写过一个小孩跟老虎斗智斗勇逃生的故事,收录在生肖树故事中,那是除《夜歌》《蛇》之外,我写得最成功的故事,自认为不管结构、语言、氛围、叙事冲突,都十分到位。我打算认真写,但是我们只有三个人,唐僧师徒四个。借其他部门同事凑个数?不妥!借个外人客串就不纯粹是策划部演出成绩了。写个没有沙僧的故事?抑或猪八戒请假回高老庄结婚去了?少沙僧和八戒都行,但唐僧孙悟空不能缺,他俩才是主角。其次,放在什么环境?具体干什么事?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去翻看《虎》?那是一个老虎想吃掉小孩却永远吃不到的故事。小孩跟老虎搞智力博弈,他跟老虎打赌,如果老虎输了,就放他下山回家,如果老虎赢了,他就自己去河里洗干净屁股乖乖让老虎吃掉……那故事里有处无厘头,小孩讲到了肯德基。他说,老虎先生,肯德基炸鸡腿比小孩更鲜嫩更美味!

我绞尽脑汁。问题关键在于,我没有读过《西游记》,可在那紧要关头,我依然不想读《西游记》,认真读一章再改编不如自己胡编乱造来得快捷轻松。我想首先应该解决场景问题,其次是故事主题,他们在哪里?干什么事情?三打白骨精这个故事本身挺好玩,打三次,情节层层递进,不断自我拆解重构。《大话西游》不也有这样的结构么?我决定就演三打白骨精。打三次,节目时间足够长,还可以插科打诨,多整点无厘头进去。

下班后,我召集马连山罗青去楼顶。马连山要回家拖地,屋头脏死了,女朋友在发飙,再不拖女朋友耍脱了罗青又那么难看。罗青说滚嘛,云龙约我去酒吧。云龙是上一任策划经理,从4A广告公司挖来骂骂咧咧干一周走了。云龙又白又胖,饭量惊人,吃马连山两倍,吃我和罗青的三倍。他说,你们公司全都鸡儿不懂,一群外行冒充内行。他工资五千,几乎是我的两倍,是马连山罗青的两倍多两百。罗青问我跟她一起去不。我说我才不当灯泡。云龙极其吝啬,上厕所都用别人抽纸,去两个人把他喝心痛尿遁了,那就轮到我买单了。罗青斜我一眼登上公交车,马连山后扬腿翻上自行车。他扬腿的样子说明他真会骑马,也说明他家确有一片草场。

康丁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到成都了,住在一环路淘宝酒店。他是个编剧,我想乘机向他请教如何写剧本。我们激动地握手,他个子高,不像东北人魁梧,长相清秀,银边镜框夹在高鼻梁上颇与房祖名有几分像。握过手,他感叹道,操,成都真大啊,刚才到个地方打车花了三十。我说,想吃什么,请你。他说,成都酒吧出名,火锅想吃,更想泡酒吧啊。我说我们先吃火锅再去酒吧。他说,没有美女作陪火锅也不一定美味。这把我难住了。我想神交五年终得见面必须把气氛整足了。我在大脑里搜索,亲密的女人没有,邀请销售总监,气场太盛,骨子里藏着个爷们儿;邀请罗青呢,她跟云龙有约,她那长相请过来不如坦诚承认自己没有女人缘;我想到一个女网友,大方漂亮,知性,说话发嗲让人骨头发酥,当初多亏她把简历推荐给总助我才得以面试进入公司。那时我从高原回来,开发商耍赖拒绝支付代理费给我所在的代理公司,导致我也没有拿到提成。贫穷驱赶我马不停蹄寻找工作……不合适……我想起另一位女同事(广告公司销冠陈星。广告公司专门卖公交语音播报广告。她通过一个实习小姑娘给我递话,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夸我帅气有才华工作能力强,想把妹妹介绍给我。渐渐熟络了,她便绕开传话筒直接跟我瞎扯。马连山打趣她说,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吧,我把吴经理介绍给你。她妹妹小她四岁,姐妹俩长得像双胞胎。我自小喜欢长相乖巧的女生,加上她圆嘟嘟饱满的桃子脸散发着浓烈的性张力,我对她妹妹没有生出好感,倒清晰感到自己对她多少有点蠢动。我调侃她说,妹妹还在读书,我可等不及,不如把你介绍给我!离婚带个儿子你要不?她说。我说要,省力气,不用考虑生产只管娱乐了。她撇眼瘪我一嘴)。陈星喜欢低着头走路,言语不多,业绩占广告公司六成,月月提成过万。我们私下称呼她小富婆。我电话邀请她吃晚饭。她狡猾地问什么事,我如实告诉她,问她能否带个姐妹来,她爽快答应了。陈星挨着我坐,那女生挨着康丁坐。我向女生介绍康丁,小说家,编剧,房祖名亲哥。女生激动得不断给康丁涮菜,康丁疯狂展示他的骚劲儿,我和陈星都以为他们会发生点儿什么。结果,尚没放下筷子,一个男人骑着电瓶车来将她接走了。陈星很尴尬,作为弥补,邀请我们去小酒馆坐。吃火锅我们喝了不少,几瓶啤酒下肚,陈星舌头明显打卷,撸起袖子跟康丁划拳。两人拳头、巴掌、手指比画得火热。我不会,只好无趣地坐在旁边给他们倒酒。那天晚上,康丁醉得歪歪倒倒打车回了宾馆。陈星要我送她,我们在出租车后排热烈拥抱激吻。到她家楼下,她以孩子和母亲在家拒绝我上楼。她慌张地向我挥手说,快回去,你醉了,下次!

比起第二天晚上陪康丁去酒吧这点狗血剧情最多算洒了几滴鸡血。

酒吧有如在雾障中,我们钻过一楼舞池人丛,挤上二楼趴在栏杆上俯瞰涌动的人头。康丁看得两眼发直。我一眼看着一楼一眼瞟着身后小桌,心里诅咒两个酒鬼赶紧滚开。他们走了,我撅屁股抢下拽康丁坐。我说,康丁,你名字取得真好啊,借用《喧哗与骚动》里的吧?他说你说啥?我说你名字怎么来的?他说喝吧哥们儿,明天我就走啦,来深圳一定联系我,你真是太周到啦,我请你喝酒!两年后在深圳他把我喝趴在酒吧里睡着了。我说,小说还在写吗?他说写啊,不写又能干啥,最近我爱上读帕慕克了,《我的名字叫红》推荐你读一读,那井里可怜的死家伙!没读过帕慕克,近两三年我没细读过任何一本书,也停止了写作。我说,来干杯!他说,不,我们干瓶子!我们仰头一人干掉一瓶。康丁说,哥们儿,下去扭一扭。我说我不去。他说为什么不去呢?我说别扭,不自在。他说这个想法在酒吧很莫名其妙啊。他又说,玩酒吧不扭一扭,来干吗呢?他拿瓶黑塞啤酒递给我,自己也拿起一瓶说,酒壮怂人胆,干了这瓶你就有勇气下去蹦了。我一口闷了。他两口才把瓶子倒过来底朝天。他说走啊!我仍然拒绝。他假装生气说,嘿,这么大个爷们,你一个人在这里喝苦酒吧!

康丁挤过人丛,砰砰跳下楼梯,挤进舞池中央。一个又高又瘦的青年头戴白羽冠,脊背穿着一条粗白翎,上身赤裸,一条白色紧身裤,像个印第安酋长在涌动的人头上方鹤立鸡群抖动着羽毛。他惹眼地扭动着,几个小青年围拥着他忘情地扭摆。康丁扒开人丛向他们靠近,他起初跟着簇拥酋长的人扭动,慢慢地他挤到白羽毛面前与他对舞。康丁个子高,脑袋高出其他人头挑衅似的向酋长使劲摇晃着,但是酋长更高,康丁脑袋顶在他下巴上摇晃,看上去像在被酋长吻头。头顶和下巴紧紧靠在一起,摇摆着,摩擦着。有几个镜头,康丁双臂举进空中,在白羽毛脸前上下搓动。那魅惑气氛持续不多久,康丁慌张拨开人群逃出舞池爬上楼梯跑到我面前对我说,哥们,快走,他们摸我屁股!我跟着他挤出酒吧,他惊惶狂喜喊道,妈的,太可怕了,摸老子屁股!走出几个碎步,他又扭头喊,看我魅力多大,不只讨女人喜欢,连男人也想摸两把。我叫他放心,我对他毫无兴趣。嘻哈了两天,我却忘了向他请教如何写剧本。

话说回年会节目上来。星期一中午,我们仨又去楼顶商议。我说,就演唐僧取经同不同意?罗青鼓着大爆眼说,我演唐僧!马连山说同意。罗青问我经费怎么出?我说我出。马连山说,屁,财务说可以凭票报账。我说我演孙悟空。那不行,马连山反对,我姓马,怎么能演头猪。他确实不能演头猪。那你演孙悟空,我说。罗青说,吴经理,现在开始你就是头猪了。对这个提议,他俩前所未有地高度一致。从来没有哪件事能让他们如此和谐统一,他们俩就是现实版猴子和八戒组合,每时每刻都在互怼。角色终于定下——罗青演唐僧,马连山拒演白龙马也拒绝演猪八戒,他坚持要求演孙悟空,猪八戒剩给了我。之后,我们讨论服装和道具。我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罗青说,服装你设计一套,法杖要饭钵金箍棒九齿钉耙交给我和马连山。罗青嘲笑我孤陋寡闻,哪里需要设计啊,下午请假去陕西街租。马连山说他也去。我说他是想吃军阀(云南军阀云龙)枪子儿吗?马连山鼻子凑到罗青肩上嗅了嗅喊道,果然有狐臭。这出其不意的调侃令罗青满心欢喜,嚷道,爬嘛,要是有才好呢!你白骨精想吃唐僧肉,我说。马连山骑上自行车载着罗青从水电校出发穿过百花潭顺着锦江拐上人民南路钻进天府广场旁的小街租好服装沿路返回进到办公室已近下班时间。我们坐在工位上磨洋工,秒针跳过五点半我们赶紧跑上楼顶。

罗青几下穿上僧袍,披好袈裟,从背后看模样倒有几分像,可惜太瘦。

马连山的问题跟罗青恰恰相反,他个子不高,身体宽扁,身板厚实,小围裙提到大腿根上就卡住了,小皮袄插进左膀伸不进去右臂,先伸进去右臂又折不进左膀。

套上八戒装我像穿了个帐篷。明明该我演孙悟空马连山演猪八戒,我说。

说什么马连山都不肯,坚定拒绝与八戒发生关系。我们僵持不下,他灵机一动说,我块头最大,最胖,说话磨叽,我觉得我演唐僧更合适。话音未落,罗青转身就逃。马连山一把揪住她肩膀拽回来扯掉她身上的袈裟披到自己身上。罗青傻愣了。马连山又顺手揭掉她头上的毗卢帽盖在自己头上。我惊呆了。活脱脱一个唐僧。

师傅!我连忙喊道。

悟能!马连山回我道。

罗青在一旁哈哈大笑,嘿,还真像呢!

泼猴!还不快快跪下!唐僧骂道。

罗青赶忙单膝跪地,双肩往后一耸,徒儿在!

不对不对!马连山说,你应该说,徒儿拜见师傅!

那你把衣服给我穿上!罗青说。

我又没脱你衣服!马连山用蹩脚的四川话说。

龟儿太黄了,小心我碰见你女朋友告你状。

善哉善哉,猴子你还不快快跪下,为师给你穿上。

我理了理腰带,发现肚皮笑大了,使劲鼓了鼓,肚皮更大了,勉强能胜任小号猪八戒。我说,严肃点,天快黑了,站起来我们抓紧演一轮。罗青站起来穿上猴子衣服,弓背做了个眺望状,唐僧走过去和蔼地往她脸上套猴子面具,罗青推开说,不要。

为师给你套上你怎能说不要。泼猴儿!唐僧又往猴子脸上套。

我在一旁狂笑。

套上不舒服。猴子再次推开面具说。

放肆!为师叫你套上你就套上。套上干坏事不怕丢人。唐僧第三次往猴子脸上套。

猴子终于听了师傅劝,不再反抗,闭上眼睛等着唐僧往她脸上套面具。面具盖到猴子额前唐僧停住了,沮丧地叹气,罢了,你为何要闭上眼睛!罗青睁大眼睛仇视着他。唐僧又说,本来就要套上了,可你眼睛一闭搞得为师浑身发软没了力气!

我心脏快要给笑飞出喉咙了。

你戴不戴!罗青不耐烦地喊道。

罢了,不戴也罢!不戴更舒服,反正丢脸的是你。

罗青这才反应过来,捏拳头就往马连山肩上擂,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唉!放肆!你我师徒三人,除开那猪儿和你这泼猴,哪里有甚畜生!

罗青真生气了,追着马连山不放,看架势拳头不落在他身上决不罢休。我朝马连山喊,让她捶两拳嘛。

捶个锤子!戏都开始了,师傅哪里能让徒弟打。马连山逗着罗青跑,保持与她节奏相宜的速度,罗青追疯狂点,马连山就加快脚步,罗青累慢下来,马连山就放慢脚步,像两片枯叶在屋顶上飘飞着。天黑了,月亮升到空中,路灯映出的天光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跑着圈圈追逐。马连山歇下坐地喘大气,罗青弯腰双手杵膝骂道,说话对老子尊重点,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

徒儿,你前天还炫耀说大学时候就跟男同学去开过房呀。

你妈逼去死嘛!老子开不开房关你屁事!

玩笑开过火了,马连山木着不敢说话,我连忙岔开话题问,那孙悟空要不要拿根金箍棒?

要!罗青说,老子好一棒棒打死他!

那唐僧要不要骑匹白龙马?

当然要!马连山说,没有白龙马翻山越岭是想累死老僧么。

那我不是要扛个九齿钉耙?我说。

当然,要演就演像一点。罗青似乎忘了刚才的愤怒。

那演个啥子故事?我问。

买本《西游记》抄一个不就行啦。磨叽!马连山说。

那不行,我们必须原创。罗青说。

蠢徒儿!你为何忘了租道具,明天快快把为师的金钵金法杖弄来!

滚!

小心师傅念你咒。

咒你生个儿子没有屁眼儿!

出家人不生子。嘴孽嘴孽。

我赶忙拦住马连山,两个再闹下去真要翻脸。我对马连山说,你去找点东西来先假装道具我们演一下。马连山明白了我的暗示,说去办公室找。罗青抢着说她去。我说,你去嘛,遇到流氓你就大喊救命,我们赶来救你。罗青说好。跑出两步她停下说,遇到流氓也比遇到你两个强!说完她跑进楼梯间留下一串脚步声啪啪回荡着。

第二天我们确定了节目主题,唐僧领着孙悟空和猪八戒进城,他们打算去尝尝传说美味无比的肯德基。在《虎》中我提到过肯德基,我想不如就此展开讲述一下我对肯德基的迷恋。首次吃肯德基是黄英带我去的,之后我没有再吃过,演完这场戏,我决定再去吃一顿肯德基。可能因为实在没有更好的想法,也可能只是想偷懒,罗青和马连山异口同声同意了。但是他们心中有疑问,担忧地看着我说,就这么简单?你最好还是写个剧本,我们认真背诵台词,上台不能丢策划部的脸。

我实在不想写。我不会写剧本,也不知道该写什么,敷衍他们说,我们上台临场发挥。

那不乱套了。

不怕,简单即是复杂,重复就是内容。到时候我们只反复说几句话。

那我们说啥子?猴子问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为师觉得你还是认真对待的好。

这个简单,师傅,你就反复问我和大师兄,徒儿们,我们进城去打算干点啥?

徒儿们,我们进城去打算干点啥?唐僧问道。

吃肯德基呀!我回答。我记错了,第一次吃炸鸡腿是麦当劳,黄英带我吃的,吃完那顿麦当劳,她跟一个浙江佬跑了,我愤怒她眼光低劣。撑衣杆似的窝囊废,我扇他耳光他居然不敢还手。

徒儿们,我们进城去打算干点啥?师傅又问道。

吃麦当劳呀!我回答。

徒儿呀,我们究竟吃点儿啥?

麦当劳呀!我说。

呆子!我们究竟吃啥!猴子在我脑袋上敲了一棒。

肯德基!我回过神说,吃过肯德基,喝一杯冰可乐,之后去逛春熙路。

徒儿,你在东张西望个啥?师傅问我。

师傅,你看有多少妖精混迹在人群中!

猴子笑岔了气。

徒儿呀!你这猪头,没有火眼金睛,如何看得出妖精在哪里?

你看那搽脂抹粉红唇儿!

休得无礼!师傅拈指就要念咒。

猴子吓得赶忙扑上去挡住他手说,师傅,二师兄低能儿,常说些不中听之话冒犯师傅还请师傅原谅,可不要念成了紧箍咒。

马连山揭下毗卢帽说,不行,这太不像话了,你必须认真写个剧本。罗青挥了挥金箍棒扛在肩上附和说对。我批评他们没有文艺细胞,《等待戈多》你们看过吗?这个节目名叫《等待肯德基》。马连山坚决说不行。罗青说,等待龙抄手等待钟水饺等待赖汤圆等待年终奖等待……

嘿,这有点意思,等待年终奖。马连山兴奋地说。

对!我说。

你这是要讲出了全公司的心声啊。马连山说。

这倒是忽悠他们的好借口,我懒得写剧本,只想草草敷衍了事。我说,对呀,我们说出等待年终奖台下绝对掌声雷动,我们就三个人,不是倩女靓男,不能歌善舞,我们只能靠创意取胜,策划部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吗。

对,不愧是文学青年。马连山说。

无厘头!罗青鄙夷地说。

《大话西游》你没有看过?

少拿别人的东西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你写个剧本给我们演。我很生气。

见我生气,罗青没再说话,接下来几天中午我们都翻上楼顶吊儿郎当地排练两轮。普通话是主要障碍,用四川话讲台词又像个草棚子。马连山普通话略好,但是拖着浓烈的地方腔,磨叽,这点与唐僧的啰唆倒十分相配。马连山拈指往嘴前一比,我们就笑岔气。他爱对罗青说,徒儿啊,师傅饿得慌,别等那什么肯德基不鸡的,山谷里有几棵桃子树,你赶紧跳下去摘几颗回来吧!要不饿死为师了哎哟哟。

爬嘛,你是想老子死嗦。

我老子早已死,被那恶徒推进了江水里。

那你就是想我死。

阿弥陀佛,你死了我也不能扒光吃了,阿弥陀佛。

马连山拿捏分寸总恰到好处,逗得罗青咬牙切齿又很享受,我说话刚硬,语调向下压且重,张口就常惹得罗青破口大骂,只好躲在边上看他们耍嘴皮。

晚会举行那天下午,怨愤的气氛弥漫会场。罗青忙着安装舞台背景(一张喷绘画面),马连山忙着摆放桌椅桌牌,我跟主持人反复修改台词,闲人们边摆龙门阵边对会场布置指指点点。年终奖无望的信息已经炸锅,同事相见都彼此挤眉弄眼,交换愤怒的眼色。据说消息是代总助放出来的。

翡老板我们多了解,去年给我发了四百。胖销售经理说。

你们每个月提成高撒,要不你为啥子又干了一年?罗青说。

大家要联合起来闹,总助放信息就是想试探大家的反应。销售总监说。

吴经理,不,悟能,上台我们一定要把等待年终奖说出来。马连山说。

罗青你马上设计个KT板,正面写“等待肯德基”,背面写“等待年终奖”。我说。

爬嘛,大过年的,你想我不得好死啊,想把我搞走你明说。

上台我就说,我们的节目名字是,“等待肯德基”,我故意拿反,亮出“等待年终奖”。我说。

马连山说要得,怂恿罗青抓紧排版让制作公司送来。销售总监说,你们是要造反了。总助走过来朝我挤眼睛问,你们几个在嘀咕啥子。我们全体不说话。他又问,你们表演啥子节目?

保密。罗青说。

对。马连山说。

他们表演“等待年终奖”。销售总监说。

总助往李可身上瞟了一眼。她领着几个藏装姑娘在舞台上走台。他收回眼睛向我递了个媚眼说,放心,年终奖够你们三个吃顿肯德基。看到翡老板和副总走进会场,他跨步过去挨着说话。

我靠,妈的完了。马连山说。

哈哈,我早料到了,去年给我发了两百。罗青说。

你是个忠诚的老员工。马连山讽刺道。

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一样。罗青说。

司机从老板身后走到我们面前问销售总监我们在说啥子。年终奖少得很,销售总监说。她在跟司机耍朋友,第二年结婚不久就离了。他们经常打架,司机是退伍军人,一招一式都击中要害,她实在受不了。看司机面相,他更适合演猪八戒。司机说,她敢惹你生气,吃过饭送她回家老子把她翻沟里去。

乌鸦嘴,大过年的。销售总监骂他。

最后的晚餐!司机说。

我们相信传言大概率就是真相。

销售总监很愤怒,叼了根烟拽我到会场外发牢骚。在世家项目,我们配合默契,尽管我初入行,许多具体工作不会,但我头脑灵光干了几件漂亮事,比如将宣传单铺上二十几个超市收银台当日来电两百多组花销不足万元,一版报纸广告费用五六万经常只稀稀拉拉打进几个电话。销售总监说,保底价三千二,通盘成交价三千五百多,佣金和溢价分成是我亲自计算的,这个项目翡瓜婆娘挣了五百多万,年终奖给老子发三千,打发叫花子。

那我的多少?我问。

一千!

我心头冰凉,克制住颤抖说,你们消息咋个这么灵通?

财务在造表啊,我们去财务室看的。财务和出纳各四百。她们比我们更生气。她猛地抽一口烟继续说,要不是老子把销售给她抓起来,靠他们总经办几个她喝西北风。

代总他们应该很多嘛。我说。

小代两千,老于跟我一样三千,哼哼哈。她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

各个节目走台完毕,灯光调暗,音乐暖场,主持人登上舞台,年会正式开始。

舞台很小,两个舞蹈人太多,挤在上边甩不开手脚,僵里僵气,个个像木偶。只有李可领舞酣畅,她黄色长袖一舞,我脊骨嗖地从尾椎凉到后脑勺,副总和二股东惊得咽口水,代总助笑呵呵摇晃着脑袋沉醉地跟着她移动眼睛,翡老板横了总助两眼带头拍响掌声。到舞蹈结束,掌声没有停止过。李可停下脚步,羞涩地鞠躬退下舞台。李可是公司第一漂亮,没想到舞姿也如此美妙。听说遭总助经常骚扰,翡老板打算开除她,销售总监护犊子不许,把总助痛骂了一顿。之后主持人念道,有请策划部为我们带来《等待肯德基》。台下一片哄笑。我们三个登上舞台。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上台表演。我只在以前读书领奖状上过台。我跟着罗青慌乱地走上舞台,马连山走在最前边。唐僧移步到灯光下,舞台下掌声四起。掌声给了我们信心。猴子跟着移步到唐僧肩下扭头看着我,我紧张得低下头跨前一步在猴子旁边站定。

你们表演啥子节目?翡老板兴奋爱怜地问。

《西游记》。主持人说。

主持人是世家项目售楼部销售主管,一个一本正经的街溜子,那个售楼部只他一个男销售,在更衣间,女销售从不回避他,甚至一起换衣服。谣传他跟所有女销售都有一腿。销售总监说不可能,我们从没把他当过男人。售楼部团建唱歌喝酒,销售总监伙同李可和两个销售按住扯开他裤腰往他裆里倒了一桶冰,倒冰就算了,还当着他女朋友的面按住他裆使劲搓了几把,冰得他惊叫连连。我老婆是妈妈桑,你们这等货色她手下一大帮。他指着李可说。销售总监踢了他一脚又唤人按住往他后颈里倒了一桶冰块。

我是马连山。马连山接过话筒说完递给罗青。

你是唐僧。罗青推回话筒大声提醒他说。

台下笑翻成一片,二股东第一个倒下,接着副总也笑翻在地,他站起来使劲朝我们骄傲地鼓掌,我们是他管辖的部门。

我是唐僧。马连山说。

坐第一排的高管全笑岔气了,翡老板,二股东,副总,总助,销售总监,广告公司总经理。陈星的眼睛在望着我扑闪扑闪地眨动。

罗青,那你演的啥子喃?二股东大声喊道。

猴子嘛!我穿这身衣服你难道看不出来啊?罗青用乐山话说。

猴子是啥子?总助问。

其他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胖销售经理手指插进嘴巴吹响口哨,李可坐在最后边黑阴里在卸妆。

大徒弟嘛,吴经理是猪八戒。罗青说。

我跨前一步,站到马连山罗青前边自我介绍,我是吴厘头,我演猪八戒。

我听到马连山在我身后疯了似的狂笑,紧接着罗青也大笑起来,我木在那里不知所措,琢磨如何才能把节目引上正轨。我听到罗青说,别笑。说完,她自个儿又大笑起来。马连山终于止住了。台下鸦雀无声。

马连山,你们打算表演个啥子节目?翡老板又问。

马连山抓住我肩头将我拽到他旁边僵直地跨进灯光下说,《西游记》。罗青低下头捂嘴偷笑。胖经理又吹了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广告总经理站起来说,太搞笑了,就凭这点儿我都要给他们打满分!

马连山?二股东焦急地说。

《西游记》嘛。马连山说。

罗青,你们打算演啥子?副总喊道。

罗青跨前一步,回头看看我,扫视一遍台下人说,我演孙悟空嘛。

你们打算演哪一集?副总又问。

去吃肯德基嘛。罗青说。

见我们乱了阵脚,副总焦急站起来探长脖子问道,吴经理,你们打算演啥子?

《西游记》。我严肃地回答。

准备好了没有?副总问。

准备好了。我说。

开始!副总说。他带头鼓掌,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头顶上方光线昏暗,我走到舞台前沿最亮的灯光下说,我先介绍我们的节目。我们演的是《西游记》,我们打算进城吃肯德基。台下掌声此起彼伏,嘘声浪涌。我又说,我们还打算去春熙路看美女。

不对。罗青走上前抢过我的话筒说,是抓妖精!

对,抓妖精!我们想抓个妖精献给我们师傅。我抢过话筒说。

对!罗青说。

二股东左手捂住眼睛伸直右手说,打住打住快打住我要笑岔气了。翡老板严肃地坐着,副总弓身在评委桌下狂笑,总助笑癫了使劲捶销售总监背,销售总监在吞云吐雾。

感谢翡总,感谢各位领导,感谢各位同事欣赏!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彻底安静了,无数双眼睛期待地望着我们。我退回队列,我们三个挺胸收腹站在舞台后端,敦实的马连山站在最左边,他理了理毗卢帽,右手托着一个蓝色方纸盒直视前方,左手握着一根拖把棍夹在大腿中间当白龙马;瘦小的罗青站在中间,她右手握着一根拖把棍杵在地上,左手拽住左耳垂往下扯,她忘了戴紧箍儿,披头散发像个梅超风;我扛着一把拖把站在最左边,故意敞开衣服袒胸露乳。我等唐僧先说话,第一句台词是他的,他说完了孙悟空说,孙悟空说完才轮到我。他俩石化在那里,连睫毛也不眨一下。台下观众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着我们。我跳前一步,半唱半说,我叫猪八戒,来自九寨沟!他们不说台词,慌得我也忘了,接不上只好灵机一动编了一句。唱完,我把肚皮上剩余的两颗扣子解开故意挺大干扁的肚皮。台下爆发出混乱的哄笑声口哨声和嘘声,有人在使劲跺脚。我以为和尚和猴子也被逗笑了,可他们依旧嘴巴紧闭木然不动。

我走到马连山面前,在他右脸上拍了拍说道,和尚,看,肯德基!

唐僧岿然不动,正气凛然直视着前方。我转身移步站到他右侧,抬手在他右脸上拍了拍说,师傅啊,你说句话呀!你没有看到肯德基吗?他依然挺直胸膛不动,我看到猴子在拼命强忍表情,眼珠子在左右转动。我走过去,对着猴子脸也拍了拍,她轻微躲闪了一下,我拍猴子脸下手比唐僧重,我说,猴子,你也不说话吗?闻到肯德基的香味了吗?猴子做了个鬼脸,两腮鼓成鹅蛋,我担心她喷我一脸,赶紧躲开。好家伙,她咽了回去,面无表情继续挺立。我放下扛在肩上的拖把走到她身后推住她后脑勺往前使劲一按说,猴子,你随时都该弯腰驼背,别站得像根木头似的!

台下继续哄笑,有人开始猛烈拍击塑料手掌。

猴哥,你跟师傅在演木头啊?我拿掉猴子手中杵在地上的金箍棒走到唐僧面前插进他裤裆重叠在拖把棍上放进他手里再将他托在右手的蓝色方纸盒拿下来盖到猴子头上。我说,猴哥儿,今早出门你怎忘了戴紧箍儿?

所有人都举着塑料手掌在头顶上猛烈拍击,有些胶手掌拍断横飞出去。

我走回马连山面前踮高脚跟朝他脸上哈气。他依旧木然。他入定了!我的口臭也唤不醒他。我取下他的毗卢帽走到罗青面前抬直她的手臂放在她掌心上。她也入定了。我拿下她头上的蓝纸盒,将毗卢帽盖在她头上,再将蓝纸盒放进她掌中。帽缨挡住了她眼睛,她抬手拂开又瞬间静止。

猴哥,天天偷人家毛桃吃,你腻不腻。我说。

罗青瞥了我一眼。我鼓大眼睛与她对视逗她。起初她稳如泰山,慢慢地她稳不住了,眼珠滴溜溜转,小声对我说,走开,别老跟我闹。

我回到马连山面前,看着他脸对着话筒大声说,唐僧,罗青说她爱你。

马连山秃顶大瞪眼睛似尊石佛凝视着台下众生,腿间夹着两根拖把棍直冲天花板,手上没有托钵。他俩如此镇定,我脑瓜里嗡嗡发响,实在演不下去了,我一把搂住马连山粗壮的腰想把他抱下舞台结束这愚蠢的独角戏,我没能抱动只好喊道,师傅,肯德基还没吃,你咋个就长成了个胖子!我拉直腰身,右手叉腰向他瞪眼色。唐僧眼神坚定似木棍射向前方,脸色紧了一下。我小声说,师傅,你说句话呀!他不语。我用力拍打他脸,他仍然不语。我抓住那两根拖把棍子使劲往下压,叫唤道,驾吁!驾吁!白龙马,跟我走,我们去吃肯德基!唐僧是铁了心纹丝不动,我调整方法,往前使劲拽拖把棍,他身体往前耸动一下弹回去僵立不动。罗青右转一头撞在唐僧肩上。走哇,唐僧。罗青小声说推他侧腰。唐僧瞄罗青一眼继续静立。实在拿他没办法,我身心都累了,想蹲下休息一会儿。我往下蹲,不想四仰八叉倒在舞台上。我想这是个好机会,顺势在台面上来回滚了两个来回,手脚又踢又打,撞击得舞台嘭嘭响!台下一片掌声。滚儿打够了,我站起来拍过屁股和双肩,半蹲下缠住那两根拖把棍唱道,你这死和尚,师傅,你这木头又细又长,何等怨怒惹得你硬邦邦指天庭!

台下轰然响起瀑布般拍桌子蹬脚的声音。

唐僧仍然纹丝不动,如果不在舞台上,立在阴暗庙宇,你真会以为他是一尊和尚雕像。我愤怒了,大喊道,和尚,你走还是不走!唐僧不走,连脸皮都不屑抖动一下。我说,猴哥,师傅罢工,不去西天取经了,我们散了吧!猴子没有回答,直愣愣看着台下。我说,猴子,你也打算罢工?猴子把唐僧胯中的金箍棒抽回去扛在肩上朝我挤眼低眉说,你闹够了没有?好久结束?我故意大嗯一声,说,猴子,你说什么呢大声一点儿!猴子挥棍就往我头上打,我偏头躲开,它又一棍子横扫过来,我跳脚一跃,没有躲掉,棍子重重砸在我右膝盖上。我呵斥道,猴子,疯了你是不?又一棍子横腰砸来,我闪身跌下舞台踉跄几步才站稳,她举着棍子跳下舞台朝我头上砸。我拔腿往舞台右侧门洞里逃。她举着棍子追。唐僧见我们跑了,赶紧追赶我们,他边跑边回头朝观众区大喊,悟空,下次做PPT千万别有错字!场中掌声扬起高潮。我们仓皇逃进化妆间。妈呀,吓死我了!罗青说。马连山脸色铁青,挺腰撅屁股木然站在窗下,像夹了个屁。我站在他们对面浑身直冒冷汗。

我们得分第一,五个评委都给我们打满分。一等奖,奖金八百。李可编的舞蹈得分第二。我有点后悔,场面彻底失控,我无能为力,没想到五个评委都会给我们满分。晚宴上,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罗青问我为啥子没有说出等待年终奖。我说我说了呀。马连山说没有。我说我说了。你说了个屁,你说我们去吃肯德基。你忘了说等待肯德基,所以你也忘了说等待年终奖。罗青说。我说幸亏我临时发挥编了几句台词。

我喝醉了,抱住副总号啕大哭。背地里我们都瞧不起他。我紧紧抱住他哭号道,你像父亲一样待我好。副总说,胡说,我们是兄弟。我鼻涕混着眼泪滚进嘴里,不是兄弟,你像父亲一样待我,他死五六年了,我活得好苦啊,你从不批评我写错别字……马连山扑过来拽开我,把我搀到墙角单独跟我喝饮料,我说我要喝酒,他说我们干……

抹过眼泪,我觉得真丢人。喝点儿猫尿哭出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悲痛。我拥着罗青和马连山挤挤攘攘走出餐厅,马连山女朋友开银色奥拓来接他。罗青说,狗日真有钱,家里有草原。马连山女朋友漂亮,又高又瘦,我忍不住偷看了两眼。她把马连山推进后排闪灯驶走了。罗青说,狗日的,同路都不载我们一程。我紧紧扶着她说,我们打车一起走吧。过年路边人多喧嚷,出租车没打着,最后我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

三轮车绕来绕去开了许久才到罗青家楼下。老头要强收十五块。罗青跟他吵架,说好五块凭啥子十五,你这是抢吗……我记得跟那老头推搡了几把,甩了他二十块。第二天,最后一天上班,这个事情没有传开,我摸罗青大腿却传得沸沸扬扬。陈星试探问我有没有这回事。我责问她昨晚接电话的男人是谁,她说是她前夫,昨晚他们和好了。

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还缠着要去我家跟我睡觉。罗青说。

男人不是好东西,你到处相什么亲?胖经理怼她说。

那年年终奖我领了一千块,罗青和马连山各领六百。

春节后,我们都另寻了新出路,从此没有再见过……